燕歸來第四十二回 共半日清遊泣傾肺腑 訂三年後約握別風塵

  伍健生對於燕秋之接近程力行,自己也是很不高興的,不過對於費昌年這樣的不辭而別,覺着有點過分。這時,燕秋兩行眼淚直流下來,也就呆呆地望了她道:“也許他沒有走,就是他走了,這是各人的自由,你也無能爲力。”燕秋道:“我不敢說我完全是對的,但是我有不對的地方,他儘管和我說。現在他是千辛萬苦地把我送到了蘭州,卻是一怒而去,我覺得很對他不住。”健生道:“這也無所謂,我們把你送到這裏,遲早是要回去的。說句笑話,你總不能因爲我們回去,心裏就不舒服吧?”她默然了一會,因道:“這話不是那樣說。”她也只說了這七個字,把話就給忍住了。健生斜坐在一張方凳子上,手撐了頭,做個沉思的樣子,然後笑道:“人的聚散,真是難說。當我們在南京商量起身的時候,石耐勞最起勁;大家都說我吃不了苦,不能夠到西北來。不想石耐勞連火車也不曾上,反是吃不了苦的人還陪伴着你呢。”燕秋道:“這就是那句俗話,事久見人心了。”健生聽着這話,不由得心裏一陣奇癢,突然地笑了起來。燕秋怔怔地對那壁上望着,因問道:“但不知此地飛機幾時起飛,幾時到西安?”健生道:“大概七點鐘起飛,九點多鐘可以到西安。”燕秋沉吟着道:“我很想拍一個電報到西安,去探問探問他。”健生道:“你又不知道他住在西安什麼地方,你這通電報,向哪裏發出去?”燕秋道:“打到飛機場去,他的飛機到了,就可以看到我的電報。”健生道:“你相信電報在一小時左右,就可以拍到西安嗎?事實上似乎還不會這樣快。”燕秋道:“這時候,我心裏頭亂得很,等我回到屋子裏去,仔細想上一想吧。”健生說道:

  “你也不必心裏難過,將來大家總有見面的日子。我們把話說開了,這事也就過去了。”燕秋看了他的顏色,卻不甚自然,並不再接着談下去,自回臥室去了。

  健生獨自坐在屋子裏,看看牆上題的字,又把昨日的報,翻着看看,這就坐不住了,背了兩手,在屋子裏繞了四周走,隨後他就向窗子外面嘆了一口氣,於是悄悄地走到燕秋屋子門口來。見她斜靠了椅子背,將兩隻手,抱住了一隻膝蓋,微昂了頭,向天空上望着。健生在那門外,來往溜了幾趟,燕秋也不曾看到。健生只好閒閒地問道:“燕秋今天有事嗎?我們一塊兒出去看看好嗎?”燕秋這纔回轉身來,哦了一聲。健生說道:“令兄出去了嗎?”燕秋道:“程先生帶他去拜訪一個人去了。”健生道:“這樣早,程先生就來過了嗎?”燕秋道:“是的,他來過了。因爲我沒有起來,他沒有驚動我,就同家兄出去了。”健生道:“這樣說,你是在旅館裏等他了,那麼我一個人出去走走吧。我也不知道什麼緣故,昌年這樣一走,我心裏是十二分地慌亂,我在旅館裏有些坐不住了。”燕秋紅着臉道:“我並不在旅館裏等程先生。既然如此,我就陪你出去玩一趟吧。這裏有第一圖書館同雷壇,全可以去看看。”健生道:“你能去嗎?”燕秋臉上的紅暈,剛剛退下去,聽了這話,又緋紅了滿臉,因道:“我不是說了,並不等程先生嗎,難道你還不能相信我?”健生笑道:“並不是這話,我因爲你也沒有到過蘭州,這裏的道路不熟識。”燕秋道:“這有什麼不好辦,鼻子下面就是路。走!我們這就走。”她說過這話,臉上是一些笑容也沒有。健生既是用言語激動了她,若是不同她一路走,也透着不方便,於是走向前兩步,在院子裏站着。燕秋也並不進房,立刻就告訴茶房把房門鎖着,走到院子裏,微微向健生笑道:“駕言出遊,以去心憂吧。”

  健生也沒多言語,和她一路走出旅館門。燕秋向四周看看,因道:“記得我們在開封遊陳列館的日子嗎?那麼一大半人,有說有笑,多麼熱鬧,而今只剩我們兩個人了!”健生笑道:“其實我們一行只有四個人,走了兩個,就走了一半,自然覺着人少。

  然而在你一方面,我以爲不會感到人少的;有了程先生,可以抵一虹的缺;有了令兄,又可以抵昌年的缺,還不是有三個人陪着你嗎?”燕秋道:“程先生,他是有工作的人,哪裏能陪我找尋父母?”健生道:“對了,程先生工作很忙的,怎麼有工夫到蘭州來呢?”燕秋道:“是爲公事來的吧?”她說這話,眼看了前面的路,並沒有讓健生看到她的臉色。二人並排走着,默然地很經過了一截路。健生忽然站住了腳,笑道:“我們糊里糊塗地,向哪裏走了去?”燕秋道:“我聽到人家說,這兩個地方,都在西門裏,我們向西走就是了。本來我們可以坐人力車去,我聽到說,統共蘭州城裏,只有一百多輛人力車,總是停在省政府門口,等省政府的人員出門坐車,價錢也很貴,無論什麼地方,都是一毛錢起碼。蘭州的一毛錢,那是要值內地好幾毛的。”健生道:“你的意思,以爲坐上車去,很惹街上人注意嗎?”燕秋道:“可不是!昨日同程先生各坐一輛車,在大街上轉着,就有人看着。這地方真是一箇舊社會,有男女同在街上走路的,那絕不是本地人,所以能讓人注意。”她說着話,徑直地向前走,似乎對於這條街,卻是很熟悉。

  約莫有一里路上下,就到了圖書館。進得門去,那佛寺的原來情形,還十有八成是保留着。第一進大殿,橫了長桌長凳,牆上的壁畫和柱子上的標語,形成了兩個極端。健生正要賞鑑壁畫,燕秋將手指着屋脊下面橫樑上三塊大橫匾道:“你看,這是這裏的一絕,這是顏真卿的真筆字,現在還好好兒一點沒有損壞。”健生昂着頭,看了一會子,笑道:“怎麼你走進來就發現了?”燕秋道:“原因也是聽到人家說,在這大殿上的。”她勉強地答覆了這句話,垂下了眼皮了。健生瞟了她一眼,倒很透着蹊蹺。燕秋裝出四壁張望的樣子,卻轉到後殿來了?健生隨着她踏階後進,兩廊的佛像,卻都讓許多陳列的古物和學校裏成績品,遮掩了不少。燕秋道:“你看這些佛像神氣都塑得很好!有人說:正殿的三尊大佛,恐怕是後代改造的。唯有這兩廊配殿,四五尺高的小佛像,那倒是真正的唐塑。”健生隨着她指點的所在看去,見一尊佛約莫五尺高,盤腿坐在蓮花座上,身披了袈裟,露了右肩;雖是那形狀如平常塑像差不多,可是在袒露的半邊身體上看了來,筋肉鼓脹着,顯着那裏面還有骨頭隱藏似的。再仔細看佛像的眉目,在一點不露喜怒哀樂的意味上,自有一種仁慈的印象,讓看的人深受着,因點點頭道:“我不管這個是不是唐塑,但是我所感覺的,這裏沒有一點庸俗的表現。”燕秋似乎也是看得出神了,隨口答道:“你的意見,和力行的話差不多。”健生道:“他也來遊過的嗎?”燕秋道:“他……他這樣同我說過。我們看了兩絕了,再去看畫絕吧。”健生心裏,這就十分地明瞭,卻後悔剛纔不該問這句話。於是跟着她後面,又走出後殿,她好像對這裏是很熟,轉到了前殿的後壁,表示着十分欣慰的樣子,笑道:“老伍!你看,這一幅壁畫,無論是誰,全可以看出好處來的。”健生也不說話,只依了她手指的所在看去,原來是在佛殿背後照牆上,畫了一尊站的觀音像。那像畫得面清目秀,骨肉停勻,雖是有許多地方已經把顏色剝落了;可是在衣服上披的那一幅白紗,每一個極細的紗眼,還可以看得出來。在這紗眼裏,就透出裏面的衣服來;那紗還是被風吹動着,飄飄然,要起要落。健生不由得兩手一拍道:“這實在是妙絕!可惜這畫不完全清楚,不能攝影了。”燕秋道:“你只知道這畫好,還不知道這畫下筆之難。原來畫壁畫,是站着畫的,手裏拿着筆,就得懸起腕來。”健生笑道:“你真是一個常識豐富的青年,連壁畫是怎麼回事,你也知道。”燕秋道:“怎麼不知道,這是吳道子畫的。”健生道:“這壁上也沒有吳道子的落款。”燕秋道:“雖然沒有吳道子落款,但是畫得這樣好,就不是吳道子,而這個人的本領,也不在吳道子以下了。”健生道:“這話卻是誠然。你對於賞鑑古物,那是很有心得了。”燕秋笑道:“我還有一件事告訴你,這第一圖書館,還有一件偉大的收藏。這裏有兩萬多卷藏經,有的是宋版,有的是明版,有的是手鈔本;那價值簡直不能夠去想象。你要不要看?我可以要求此地圖書館的人,打開書庫來讓你看。”健生道:“我對於佛經,一竅不通,看了也是不懂。”燕秋昂着頭,看看天上的陽光,因道:“這個時候,到雷壇去一趟,還來得及。我們一塊兒到雷壇去吧。不過這裏去是比較遠了,要出西關,我們還是走去嗎?”健生心裏,可在那裏想着:你對於這一路的情形,倒是很熟悉,因道:“假如你要走的話,我當然也可以走。”燕秋道:“既是那麼着,我們慢慢地走着帶說着話吧。”

  於是她在前,健生在後,一路地走着談話。健生問道:“燕秋!你買到了一本蘭州地圖嗎,怎麼對於這地方的路徑,這樣的熟悉。”燕秋道:“我,我走過兩趟了。”健生哦了一聲,繼續地走,就出了西門了。燕秋笑道:“過去不多路,有一道無樑橋,很有點意思。”健生微笑着,也就知道她是已經瞻仰過的了。出門約有半里,走到了一道幹河,這河牀上雖是幹得一滴水也沒有,但是河的形式,卻是顯然。在河的兩岸,高高拱起,架了一座上面有蓋頂、兩面有欄杆的木橋。這橋的樣子,活像小孩子用牙牌做遊戲,搭的空心橋一樣。橋身與河牀絕對不相連結,乃是在兩岸各伸出一截橋身;在這截橋身上,又堆疊着向河心裏伸出去。這樣的層層堆疊,層層向外伸,兩岸伸出去的橋身,在河中心凌空相就。燕秋指着說道:“這橋的工程,我覺得是很巧妙。對於車馬貨物,安然地由橋身上過去,我覺得又很危險。”健生看着,估量了一會,因道:“在橋下看橋身,是這個樣子。我想橋面上,一定是弧形的,要不然,車子不能經過。這種工程,那是和南方都市跨過河岸的鐵橋,那情形大小相同,橋身上載重的力量不直接向下,物理學上有所謂支點。”燕秋向他搖搖手笑道:“你和我談物理,那是對牛彈琴。昨日力行和我比說了半天,我還是不大懂。”健生也不露一點笑容,淡淡地問道:“哦!你同程先生到這裏來過一趟的?”燕秋紅了臉,簡直答覆不出一個字來,將腳踢着地上的浮沙,只管向地面上望着許久才道:“是和我來過一趟的。”健生道:“走吧。這橋不過如此,我們一塊兒到雷壇去玩玩吧。”這句話,算是替她解了圍,這就向前走了去。

  過了一條小街,這就到了雷壇了。原來這裏是一個道觀,進着廟門,便是一棵很大的槐樹。那樹身的粗度,大概要兩個人才合抱得攏。燕秋道:“這是一棵唐槐。”健生擡頭向天空裏看看,雖是樹葉不多,但枝所伸到的面積,卻是很大,因點了兩點頭。燕秋道:“縱然不是唐槐,也是千百年的植物了。據傳說:這裏有十幾棵唐槐,現在可只剩有五棵了。”健生已經知道她是到過這裏的,索性不問了。可是燕秋見他默然地向樹上看着,倒反是有點感觸似的,便正了一正顏色,笑道:“健生!我實在地告訴你,我是和力行到了這裏來過一趟的;說起來,我是透着有點對不起你。”健生笑道:“這有什麼對不起?你也沒有陪我出去遊歷的義務。你今天和我來玩了一趟,明天看到程先生又要說對不住他嗎?”燕秋道:“這話不是這樣說。”說了這句話,臉上紅着,可就接不下去。健生聽了她說,卻不怎樣注意的樣子,背了兩手,悄悄地向前走。後來走到了內殿門邊,路就不通了。燕秋笑道:“這裏頭也有壁畫,你要進去看看嗎?”一句話不曾說得完,旁邊夾道里,早走過來一位大袖飄然的老道,就搶上前來迎着道:“這位小姐,今天又來了。我們這壇裏的壁畫,實在是好;有許多人,全是看了又看的。”他一面說着,一面撩起藍布道袍,在褲子上,解下一串鑰匙,就來開門。把門推開,這裏是一座很大的院落。繞了院子四周,全是一丈寬的廊廡。在廊廡的白粉壁上,牽連不斷地畫着人物畫;在廊廡檐邊,卻列着木料編排的柵欄,遊人只能在柵欄外向裏看,卻不能到壁上去撫摸。人物故事是根據了相傳的神話,記述老子的一生。燕秋道:“過了潼關,就是道家的世界;還不能說是道家,應當說是張道陵這一派的道教世界。名山大川,全有道觀,陝西的華山和平涼的崆峒山,還是道教的清一色。這一點不同,大概還是漢唐的遺蹟;尤其是唐朝那幾個皇帝,他們全相信神仙,唐是建都長安的,所以潼關以西,全沾染迷信道教的風氣。至於這壁上的畫,據傳說是明朝人畫的。”健生聽她說得一連串,津津有味;他只是默然地聽着,並不插一句話。

  燕秋看那老道把人送進內殿以後,自走了,這就順了廊檐,慢慢地走着,因道:“健生!我對你說了實話吧。”健生走在她身邊呢,就突然站住了腳,向她臉上望着。燕秋垂了眼皮道:“本來我有一貫的主張,在我的事業沒有什麼成就以前,我是不談到婚姻問題上去的;所以你和昌年、一虹陪我西來,全是愛我。”她說到這裏,將胸脯子挺了一挺,似乎精神也振作了起來,便接着道:“但是我對於三位,始終是當着一位朋友,並不認爲交情超出了朋友以外。我總是這樣想:同性交朋友,異性交朋友,應當全看成一律,所以我對於你,也和昌年、一虹對於你一樣。我以爲人類的思想進化了,根本就要把男女看成同樣,不能有所分別;這種男女交朋友,就認爲有愛情因素的習慣,必定要我們來打破。”健生笑道:“我並沒有超出朋友交情以外的話說了出來呀,你爲什麼對我發這番議論,也許是有點誤會吧?”燕秋道:“我並不誤會。這是我一套話的起因,現在要歸到本題了。自從到了涇川,遇到力行,我覺得他這個人,刻苦耐勞,做事率真,也是一個好朋友。不想事有那樣湊巧,在隆德,在蘭州,又和他見面了。”健生道:“你不覺得他是追來的嗎?”燕秋道:“也許是,不知道怎麼樣,我這顆不容易搖動的心,竟是搖動了。”健生道:“那麼,他向你求愛了?恕我這話問得直率一點。”燕秋抿了嘴,將右手的食指,比了嘴脣,又點了點頭,因道:“但我並不以爲這事在意外的。”健生道:“那我也就明白了。”說着,點了兩點頭,向燕秋周身上下看了一遍。燕秋道:“這裏有一點,他是一個留學生,又是一個工程師;別人不瞭解我,或者會疑心我虛榮心太盛的。”健生道:“你一個意識高超的人,難道還怕俗人的議論嗎?”燕秋道:“我當然是不怕的。只是我還有一點不能十分自在的,就是把你三位鼓吹到了西北來,一個一個地單獨回南。似乎我成了那句時髦話:各個擊破。”健生道:“笑話!我們是幫你忙,又不是同你鬥爭。”說着這話,背了兩手,又慢慢地走着。燕秋也沒有勇氣接着向下說了,眼看了面前的地皮,一步一步地量着地走。她忽然把腳停住,因道:“我是老早地對你說過,不能再回江南了。朋友陸續地分散了,但怕你人在西北,我是越發地不安。可是,你別多心,並非我催你走,我聽說我的父親,已經到肅州去了,我想到肅州去看看。我怎能要你跟着我再走呢?”健生笑道:“這話,應當分兩層來說。我不能夠陪你西去,這自然是一個問題;你現在也不是以前那樣孤單了,要不要我陪着,又是一個問題;假使你並不需要人送,我一定要送,那不也……”說着,就去看燕秋的臉色。燕秋低着頭的,可沒有答覆,也沒有表示他的話不好。健生說道:“依着我的意思,我也要坐飛機走纔好。但是飛機上是不能帶東西的,除了我的行李而外,還有昌年的行李,總算是不少,我一個人如何帶走得了?我只有坐汽車回西安的了。就是坐汽車,能不能夠帶這些東西,那還是不得而知的。”燕秋道:“我再向西走呢,大概還有些日子。你在蘭州,多盤桓幾天吧。我們這一次分手,這就不知道什麼日子再會面了。”健生道:“既是決定了回去了,我就沒有了什麼打算,多住兩天,倒也是可以的。而且我也不願空跑一趟,總也想有一點收穫。”說着話,已經到了正殿外面。這正殿的門,也是緊緊關着的。由門縫裏向殿上張望着,乃是金臉金甲的一尊大偶像,坐在正中。燕秋道:“這是一尊雷神。蘭州人對於這尊神,是非常之重視的。”健生心不在焉地,只是望了天空發呆,卻沒有答覆。燕秋道:“這後面有一尊李老君的塑像,據人說:還是唐朝人塑的。”健生還是擡頭看着天,哦了一聲。燕秋看了一看他的臉色,倒覺得無話可說了,微咬着嘴脣皮,出了一會神,因道:“也許你是有些疲倦了,我們一塊兒回旅館去吧。”健生這才問道:“這裏沒有什麼可看的了?”燕秋笑着搖搖頭道:“沒有什麼可看的了。就有什麼可看的,那也不過是一種神話罷了。”她如此說了,健生已是開步朝前面走。燕秋也覺得心裏頭有一種說不出來的苦悶,只得垂了頭,跟着他後面走了回去,一路上,不是來的時候那樣有說有笑。兩個人一個在前一個在後,拔了步子,只管低了頭走着;燕秋說了一聲,健生才答應一聲。

  到了旅館裏,健生洗了一把臉,立刻就倒在炕上去睡覺。燕秋也不解是何緣故,在自己屋子裏,竟是安坐不下。過了一會子,就向健生屋子裏走來。可是這裏已掩上了房門,似乎是安睡了。本待隔着房門,叫他一聲的,然而就在這個時候,哥哥興華同程力行一同進來了。力行先笑道:“我們曾經回到旅館來了兩次,知道你出去玩了,我與令兄兩個人在旅館裏悶得很,陪他出去,在城裏城外,轉了兩個圈了。”燕秋向健生的房門看了一看,低聲道:“到裏屋子裏去吧。”她的聲音雖低,屋子裏人也可以聽到。健生橫躺在炕上,也是睜眼向房門望着,似乎這門上,很有些玩意,可以讓人尋找。他眼光所射,雖然以房門爲止,可是他耳朵所聽到的,卻能達到房門以外。他聽得很清楚。燕秋說:

  “我以爲你今天忙着接洽公事,是沒有工夫來的,所以我不曾在旅館裏等着你。”力行說:“蘭州城裏,不過這樣大一點地方,一天跑十趟,也來得及的。”於是稀微的笑聲,是越發遠了。健生橫躺着,倒是呆了很久。最後,他就微笑了一笑;接着這微笑,他又深深地嘆了一口氣。只是今天這一次步行遊歷,分外地感到了疲倦,躺在炕上,只是睜了眼望着屋頂,可就不肯坐起來。最後,也就眼不見,耳不聞了。等到醒過來,已是天色昏黑,茶房送着燈到桌上了。在蘭州,那還是十七八世紀的都會,並沒有夜市。所以健生把桌角上堆疊的幾份報紙,在燈下翻翻,也就不曾出房門了。

  次日早上起來,茶房卻送來一份電報。拆開電局的信封,電報稿上,已經翻譯好了。本文是:“弟已安抵西安,寓原處,願候兄東歸。昌。”健生拿了這電報在手,呆呆地望着,不知道如何是好。想了許久,還是走到燕秋屋子門外,先叫了一聲。燕秋拿了一根布撣帚,周身撣灰,似乎又是由外面剛走回旅館來的,因笑道:“我們在一家旅館裏,倒有大半天沒有見面。”燕秋道:“我昨晚上病了,知道你也疲倦了,沒有敢去驚動你。早上無事,你也可以多睡一會子,何以又起來了。”健生將電報送到她面前,因道:“昌年在西安等着我,我不能在蘭州再耽擱了。我想出去打聽打聽,假如明天有汽車的話,我明天就要走了。”燕秋聽到這話,說不出口的那一份驚駭,立刻跑上前兩步,伸了手將健生的手握着,呆了眼神,望着他道:“你真的要走了?”健生笑道:“這無所謂真假,你想,我還能用話騙你嗎?”燕秋握住他的手,搖撼了兩下,因道:“那麼說,我的老朋友,可就要走光了!”健生聽她如此說着,也是心裏一動,因道:“話雖如此,可是我們遲早是有一別的。”燕秋聽了這話,才放下手來,又拿起那電文看了一遍,因道:“分別自然是要分別的,但是我們這一別,究嫌着不怎樣的自然。”說着,坐了下來,用手託了頭,靠了桌子坐下,而且微微地嘆了一口氣。健生站在桌子角邊,垂了兩手,向燕秋看着。燕秋道:“這時候,真教我不知道說什麼是好了。挽留你吧,沒有這道理;讓你走吧,我心頭十分透着悽慘。可是我……健生,你能原諒我嗎?”她說完這句話,可又站立起來了。健生笑着道:“你說這話,倒教我加上一分慚愧。我們做朋友的,並沒有把應盡的義務做完,半路里就告辭了,這種朋友……”燕秋笑道:“因爲我們要告別了,所以交情生疏了;所說的話,全不能像我們一路走來時那樣率真了。”健生聽了這話,倒不免沉吟了一會子,因揹着兩手,在燕秋面前徘徊了幾個週轉。燕秋右手拿了電報紙,卻在左手心裏連連地打着,因望了健生微笑道:“看你這樣子,有點歸心似箭吧?”健生道:“並不是歸心似箭,我總覺得我不能這樣子說走就走。可是不這樣說走就走,我又想不出第二個辦法來。因爲昌年在西安等着我,我又覺得要和他同一路回到南京,我心裏才得安然。其實爲什麼要這樣,我也說不出一個所以然來。”燕秋笑道:“你說不出這個所以然,我倒可以替你想出來。”說着,笑着搖了兩搖頭道:“我也不能一句話就把這意思說出,不過我所知道的,你再不東回,卻感不到什麼興趣;若要東回,好像有什麼事情,沒有辦一樣,總不能十分自在地走開。還有……”說着,又搖了兩搖手笑道,“算了算了,全不是那麼回事,我說得也是不對。”健生道:“我現在出去打聽打聽汽車的日期,假使後日有車子開走,我明日還可以盤桓一天。有什麼一時說不出來的話,我們明天慢慢談吧。”說完,抽身就向旅館外面走去了。

  等到健生回來,他彷彿做了解除了身上一件什麼病痛,那永遠是皺着的眉毛,這時卻已舒展起來,便是鼻下兩邊,也斜伸了兩道皺紋,很明顯地,透出了笑容。他見人第一句話,便是“天從人願。”燕秋笑着:“那準是這兩天沒有汽車東開。”健生道:“不,明天有汽車開,後天有汽車開;而且這兩天的汽車,全可以在司機的身邊,騰兩個座位給我。”燕秋道:“難道你明天就走?”健生道:“本來明天可以走,但是我約了你明天再談一日,只好後天走了。而且我已回了昌年的電報,告訴他後天起程了。”說着,將右手一個食指,點着左手的五個手指頭,口裏低聲念着:“十四號,十五號,十六、十七號,十八號總準可以到西安。”燕秋站在一邊,斜了眼睛向他望着,將身子顫了兩顫,然後對他點點頭道:“一個人對於愛家鄉的心思,究竟是勝於愛朋友的心思。我們交朋友一場,要永別了,我總覺得有些慘然。可是你倒有點兒不介意似的。”健生道:“你不是主張說真話嗎?我是對你說真話。我心裏一個不能解決的問題,現在算是解決了。譬如買彩票的人,沒有開彩以前,魂顛夢倒瞎想一陣;開彩以後,儘管連末尾一個字相同的末彩也得不着,但是立刻不魂顛夢倒,猶如去了身上一樣老病症。你以爲那不是該快樂的一件事嗎?”他說話的時候,兩手插在褲袋裏,有一隻腳微懸起來,不住地在地上顛簸着。燕秋已是主張說實話的了,他現在說着實話,還是委婉出之,又怎好表示什麼,只是勉強地微笑道:“這個譬喻,也不怎樣的確切。”只說了這一句,臉也跟着紅了。

  所幸在這時候,興華由他屋子走過來了;燕秋就告訴他,健生要走。興華立刻呆了,向他望着道:“伍先生你這一走,我比自己火燒了心,還要難受。在華家嶺,我那種貧寒的樣子,實在受不了,你先生一見我就……”健生也顧不得自己是短衣的,捧了兩個拳頭,只管作揖,笑道:“楊先生!你不要說這話。說了這話,我們做朋友的人是更慚愧。”興華向燕秋望着道:“大妹,你看這件事怎麼辦?望了伍先生這樣的走去,我心裏是非常地不過意。我們要想個什麼法子替伍先生餞行?”燕秋道:“這個我預想了一個辦法。蘭州這地方,就只有五泉山是個風景之區。明天我就在五泉山上,預備下一點東西,大家在山上來一回野餐,好嗎?”她說着這話,由興華臉上轉看到健生的臉上。健生笑道:“對了,這倒是一舉而兩得,至少我們可以借這個機會,快活大半天。程先生也有工夫參與這個約會嗎?”燕秋望着他,倒沉吟了一會子,口裏微微地嘶了一下,似乎是說不出來他可去與否。健生立刻接着道:“我倒是致意程先生,能夠參與的好。雖然大家全是朋友,但是我是護送你到這裏來的,似乎要說一句什麼交代的話,纔可以結束我們的責任。”燕秋笑道:“若這樣說,我成了一件寶物,由前手交到後手了。”說着,呵呵一笑。在這一笑之後,大家好像是很愉快的,沒有一點隔閡了。

  這一天,燕秋都陪着健生說話,又陪着他到街上去買點土產。次日早上,不過八點鐘,程力行就趕了兩輛轎車來了。他首先到健生的屋子裏去,笑道:“我們相會的日子雖很短,但是接談之後,很是投機。不想短短的期間,我們又要分別了。這一別,不知何日可以相會?初交朋友還是這樣,伍先生和楊女士共過患難的,我想彼此心裏,都有點兒說不出來的苦悶。”健生聽了他前半段的話,心裏便覺得有點擬於不倫。他一轉轉到了燕秋身上,這倒有點兒不好措辭,便伸出手來和他握了一握,笑着道:“程先生!我們交朋友,雖爲期很短,我覺得你這人待人有血性,我願和你做一個永久的朋友。我到西北來的機會雖然很少,但是程先生到南方去的機會,總很多的;希望將來到南京去,不要忘了我。”兩個人說着話,彼此還是握了手搖撼着。燕秋可就在這個時候,一跳一蹦地走了進來,笑道:“是的,人總是後會有期的。”健生這纔回轉臉來向她問道:“那麼,你看後會的期限是多少年呢?”燕秋昂着頭向窗子外看着,口裏低唸了一遍,笑着向力行道:“大概還要十年,我們可以南迴了。”這“我們”兩個字,健生聽了,覺得是分外地刺耳,便向他兩人微笑了一笑。燕秋擡起手來,看了一看手錶,點點頭道:“我們走吧,有話可以到五泉山上說去。”力行也感到她說話有失檢點,便道:“兩個騾車,都已駕好了,我們到門口等着吧。”他既出去了,燕秋也只好跟了出來。爲了自己失言的緣故,卻和健生坐在一輛騾車上。

  車子出了南關,這就看到那青綠的山頭上,在樹木高低中,閃出了幾叢樓臺亭閣。兩人在車上,全都感到無話可說的。這時健生纔開口道:“到底是省會所在的地方,有這樣一座青山可看。”燕秋道:“當然古人尋找一個省會地點,也不能不有一番打算。不然,省會留不住人,豈不是一座空城?”健生笑道:“唯其是這裏風景不算壞,把你也留住了。”燕秋這倒未便說什麼,只好對他一笑。騾車向對面的山峯進發,把山上的情形,漸次地看得更清楚;最先看得明白的,就是一座木質牌坊。騾車在這牌坊下停了,力行在前面車子上,首先跳下,反迎上前來笑道:“我們先走西邊上去。”健生笑道:“程先生處處不忘記向西走,恰好我這人不同,偏偏是快要向東的。”燕秋在他身後走着,就不住地向力行丟眼色。力行也沒多說話,引着一行人,順了西邊山坡向上。這裏的山,雖是土質的,卻不像北門外黃河那岸的山,被太陽曬成銀灰色。這裏兩峯閃跌所在,有一個長谷;沿着谷的四周,倒盡是高大的綠樹,在綠樹裏面,時時地還發生兩三聲鳥叫。攔着山谷,有一座橫列的長方亭子,倒像是個跨山澗的大橋。在這亭子邊順路斜上,遇到半個平臺,上面罩了個亭子。在亭子裏,有個方眼泉井,很清的水,由黃土層裏直涌出來,起了圓形的波紋。燕秋道:“這是五泉之一。還有四個泉,在山東邊。”健生笑着道:“那麼,是東邊勝利了。”燕秋真不知道要說什麼是好,只得向他亂點了點頭笑着。力行從中插言道:“這個地方叫小蓬萊呢,我覺着這有點近於誇張。”健生笑道:“不過在隴中一帶,除了三關口上有些草木而外,就是這座皋蘭山。說是小蓬萊,大概就寶貴這層而言吧?無論什麼,失了人所寶貴的資格,就真是一塊金剛鑽,也可以當了一塊廢鐵。”燕秋聽了他這話,就不由得紅了兩腮,直跑進山旁圍牆月亮門裏去。

  大家隨着進來,是一座道觀。靠右手山閣子裏,正對了小蓬萊,開着窗戶。閣子裏兩張桌子,一方面擺着酒席,一方面擺了茶點。一個穿短衣的老道,在閣子裏張羅一切。健生道:“這是爲我預備下的嗎?”興華笑道:“聊表寸心罷了。”健生不由得微微一笑。燕秋這就親自斟了一杯茶,兩手捧着到他面前,微笑道:“當然是簡陋,這只是我一點誠意。”健生笑道:“你不要誤會,我不過是說這出家的老道倒做了店小二,做人還是爲衣食而勞碌,又何必出家?”燕秋、力行都因他滿口是牢騷,不敢多談;只有興華倒和他說得來,說了個不斷。燕秋也感到無聊,就叫老道搬出酒菜來。四人入席,喝着酒的時候,健生只是賞鑑山上的風景。興華說道:“伍先生很愛這裏的風景嗎?”健生道:“不!這個地方,我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再來?我很想仔細地留下一個印象。”興華笑道:“不知道幾時能來,到底還有個要來的機會。那麼我敬伍先生一杯。”健生這就舉起杯來,先幹了一杯;然後再斟一杯,站起來向力行、燕秋二人舉着道:“我敬二位一杯,我希望十年之內,還有這樣一個機會,再能同敬二位一杯。燕秋能承認我這一句話,就乾一杯吧。”燕秋站起來道:“好!我乾一杯。”說着這話,將手拍了兩拍力行的肩膀道:“力行!你也起來吧。”力行也就端着酒杯,站了起來,笑道:“照理是我們敬伍先生的酒,以壯行色。”健生又聽了“我們”兩個字,不覺怒火中燒,立刻仰起脖子來,把酒由嗓子眼裏直倒下去。然後,向二人照了一照杯,笑道:“燕秋!請幹。”等她把酒乾了,他立刻斟上一杯,再向嗓子眼裏倒下去,對着力行照杯。力行口裏道着謝謝,陪着乾一杯。健生更提起壺來,高高地向杯子裏斟着,斟得酒泠泠作響,很重地把壺放下,碰了桌面一下響,紅了臉帶着笑道:“程先生!好事成雙,再來一杯。”力行躊躇着道:“我不會喝酒,怎麼辦?”健生道:“你不喝,我可喝了。”也不再謙讓,舉起杯子嘴裏唰的一聲響,把酒喝乾了。手扶着壺杯,又要斟酒,燕秋走過來,將手按住了他的手,笑道:“健生!你怎麼一回事?你也要學昌年的樣嗎?”健生這就回過手來,將燕秋的手握着,搖撼了兩下,注着目道:“燕秋!我們後會有期了!別忘了十年的限期。”燕秋道:“健生!你不要這樣興奮。”說時,聲音是非常之低,兩隻眼珠呆定着,要流下淚來了。手握了他的手,不曾放鬆。健生道:“我不興奮。但是,我也不傷感。別離,那是人生免不了的。等我來鼓了鼓我的勇氣,再喝一杯。”

  說着,撒開了手,搶着斟上了一杯酒,右手來不及放下酒壺,左手端起酒杯子來,就喝下去了,向力行、興華各點了個頭道:“我先告辭了。”燕秋道:“你爲什麼不終席而去?不是回旅館嗎?”健生道:“我坐不住了,我要到山上看看風景。”燕秋道:“那麼,我們陪你去。”健生道:“不,我要一個人走走,要求你允許我。”他說着這話,把掛到牆上的帽子,搶在手上,連彎了兩下腰,就搶出去了。

  這裏三人,全知道他的心事,可不便說什麼,只好眼望着他由小蓬萊山谷裏,穿走過去。後來見一個人,在最高的山閣子上,在懸崖欄杆邊走來走去,大家都怔怔地望着,不知道有什麼結果。匆匆地吃完了飯,就追上去;可是到了山閣子上,又不見有他了。大家趕回旅館去,他又不曾回來,倒讓大家急了一身汗。直到晚上,燕秋兄妹睡了,茶房纔來報告:伍先生回來了,有話請明日早上再說。燕秋這才安心睡去。

  次早醒來,很久不見陽光。初疑心是太陽不曾出山,後來聽到半空裏呼呼有聲,是颳了風了。燕秋一個翻身坐起來,打開房門,正要向茶房問話,茶房卻送上一個紙條來。燕秋接着看時,上寫:“燕秋:我走了。我不願你送我,增加我精神上的痛苦。我不辭而別,請你原諒,後會有期了。”燕秋呀了一聲道:“怎麼他走了?我得送一送纔好。茶房!你知道他是在什麼地方上長途汽車嗎?”茶房道:“城裏有好幾處停汽車的地方,不知道在哪一處。汽車到東關外,要停一停受檢查的,你小姐到關東外去等着吧。”燕秋聽說,臉也不要洗,一面扣着衣下襬鈕釦,一面向東關外走。在大街上,又不便跑,又急出了一身汗。一口氣走到東關外,果然有一輛卡車,堆滿了人同行李。輪機軋軋響着,汽車身下,向外冒着黑油煙,正要開走。行李堆上,一個西服少年,將帽子向她亂招着。大風颳了灰沙,掠空而過,吹得那人頭髮飛舞;正是伍健生。燕秋叫了一聲健生,直奔過去。健生這纔在車上俯了身子,伸下手來,和她握着笑道:“後會有期!”燕秋道:“祝你一路平安……”昂了頭,正望着他,想說第二句,車喇叭嗚的一聲,健生身子一倒,就撒手了。車子四輪展動,捲起一陣黃土,向前飛奔,只看到一股黃塵,順着大道,越走越遠。燕秋站在通關中的大道上,可就呆了。久之久之,那一卷黃塵不見,她身邊有個少年笑着低聲道:“回去吧。”她也只好微微一笑。在這一笑中,結束了她生平的一階段,以後是另一回事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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