燕歸來第二十七回 窮地盛裝賣身作旅客 夕歌朝死絕路慟斯人

  當伍健生正要說這裏果然有一塊碑的時候,不想燕秋對了那碑,突然向前一撲,手扶了那碑的石龕,嗚嗚地哭了起來。費、伍二人站在一旁,都有些愕然。健生道:“這又不定是什麼舊事,引起了燕秋的感觸,而且看她這個樣子,似乎感觸還很深呢。”昌年雖沒答話,卻點了兩點頭。燕秋哭了約莫有十分鐘,這才由身上抽出手絹來,擦了兩邊眼淚,嘆口氣道:“我若不是怕你二位說我免不了婦女們那一種無法就哭的故態,我真要大大地哭上一場。因爲這一幢碑,對我的印象實在是太大了。當我父母在平涼留下了我二哥的時候,一路全是哭哭啼啼地走着。那天走到了這山腳石碑邊,我就念着上面的字,說到了王母兩個字,她是懂得的,立刻對這碑跪了下去,亂磕着頭,口裏還念着王母慈悲慈悲吧,對我那兩個兒子多多地保佑。我是不能照顧他的了,只有請天上的神仙,多多地可憐他們。她說了又磕頭,磕了頭又說。那時,我實在覺得我母親有些鬧媽媽經,可是事後又想起來,我母親委實是可憐。她智窮力竭,沒有法子來照顧她的兒子,她只是託之於這毫無憑證的神仙。再想到我母親骨瘦如柴,頭髮滿頭蓬着,眼淚滿臉流着,真是慘到了極點。加上她跪在地下亂磕頭亂禱告的樣子,那簡直不似人了。這幢碑,還是早幾年以前的樣子。我的母親,可不曉得到什麼地方去了!所以我忽然地傷心起來,怎麼着也止不住哭了。”健生道:“我一看到你哭勢來得那樣猛,料想着你又是有了什麼感觸。原來事情就是發生在這碑上,這也難怪你這樣的傷心。要是略微知道一點情形,我們也決不要你陪着來看這塊碑。昌年!我們回去吧。所謂降王母處,我們由這下面,擡頭看看山頂上,稀稀地長了些荒草,也不會有什麼景緻。我們不必上去看了。”昌年道:“這裏就是這麼獨出的一個山頭,我看還不如花果山那樣有結構呢。”燕秋既是收住了眼淚,這就微笑道:“你們以爲我看到了別的,又不免傷心,這倒是過慮。其實過了潼關,哪裏不是我傷心之地?只要印象淺一點的,我懶得去細想,模糊着也就過去了。這山上我上次由這裏經過,並沒有上去。一個當災民的人,生離死別,遭了那樣的慘事,當然也沒有那心思去參觀名勝。二位到西北來,找不着一點安慰,若是路過名勝,有機會可以去看看也不去看,那教我心裏也是不安。去吧!我們先到那廟裏去看看。”她說着,已是舉步先走,一點也不躊躇。費、伍二人跟着走進了那廟。

  正面三間小小的正殿,神龕裏只供了一個木牌位,並沒有什麼偶像。殿前豎得有匾額,只是“範公祠”三個字。昌年道:“我以爲必是涇水龍王、玄壇帝君之流,供着范文正公在這裏,這真出乎我們意料之外。”燕秋道:“這怕你還是猜錯了。范仲淹和西北沒有什麼關係,這裏人不會供奉他。”昌年道:“范仲淹鎮守過延安府,而且是防備西夏的,倒不能說與西北沒關係。”燕秋笑道:“你看我這人真是不行得很,連范仲淹的故事,都會不大清楚。”說着,紅暈直透到耳朵根下去。健生笑道:“你說你不行,那是我更不行呢。實告訴你,昌年說出個范文正公,我還以爲是和曾國藩同時的人,直等你說出范仲淹來,我才知道是宋朝的人。”燕秋見他有心庇護自己,便向他微笑了一笑。這廟門口立有一塊很大的石碑,上面正是刻着範公祠記。健生向前細看,上面寫着這範公號銘山,是個協鎮,曾平過兩次匪患。健生笑道:“這還是燕秋說得對了,並不是范仲淹,是一位極不相干的小武人。果然西北人如供奉范仲淹,她是不會不知道的。”燕秋向他勾勾頭笑道:“健生!這就是你的不對了。朋友有了短處,你應該代爲糾正過來纔是,你怎麼老護着我的短處呢?以後別這樣。”健生笑道:“我是實話。”他只說得這四個字,臉也紅了。可是心裏就想着:我這成了那話,拍馬拍到馬腿上去了。這就不再作聲,隨了他們走。

  由這廟邊繞道上山去,直到廟後的上層,果然是個隨山坡建築的懸閣。只見閣裏面,大部分都已倒坍,並不是在遠處所望到的那樣玲瓏好看。由閣下向上層看,樓板都脫得乾乾淨淨,只看到靠裏三個山洞。不過這上下兩層,匾額還在,上層是三元洞,下層是聖母宮。昌年站在破閣檐下,昂頭望道:“這樣子看來,這裏並不是瑤池了。”燕秋道:“你不見上面還有一層廟宇嗎?準是在那裏。”大家也不考慮,又繞着上山坡的小路,更走上去。到了那裏,順着山勢,起了一道四五尺高的欄牆;在牆裏面,有三間小廟屋,關着門在那裏。門外豎着一塊匾,上寫“藥王廟”三個字。昌年道:“這和瑤池的關係更遠了!不要是並沒有這個地方呢。”燕秋道:“在大路邊,立上那樣一塊大碑,絕不能沒有這個地方。你看,快到山頂上的地方,那裏有個土地廟式的小屋子,也許在那裏。王母下降,當然也要在高的地方。”費、伍二人到了這裏,也是不願中道而廢。於是在亂草叢裏,又走上去。這裏僅僅是有一條模糊不清的路線,而且山勢是比較地陡。帶走帶爬地到了上面,在那矮屋子下一點,果然有片較平的山地。在那裏有個似乎是天然又似乎是人工挖掘的一個小池子。在這樣半高山上,那池子裏水,當然是漲滿不起來;僅僅是池底上,一大片潮溼之中,流着有寸來深的一條水。健生道:“這就是瑤池了。這樣看起來,什麼名勝,都不能去遊歷。”昌年笑道:“我們應該來,看了之後,再去告訴別人,倒可以破除迷信。這可以見得漢武帝時代,瑤池降王母這回事,完全是捏造。我看過木刻本的《山海經》,那書上載的王母,是西方出的一種獸,樣子很是兇惡,還有翅膀能飛,不知道後來被道家一傳說,怎麼就變成一位儀態萬方、管理西天的女神。”燕秋笑道:“這樣說,這個地方降王母,那倒不會錯。在兩三千年以前,這地方有怪獸跑了來,那也是一定的事。”健生道:“平常說荒唐話的,指他是說《山海經》。那麼,《山海經》之荒唐,也就可知。也許王母這種怪獸,根本也就是沒有的。”燕秋點頭道:“你這話有理。以後我們研究一個什麼問題,總要大家拿出一番真意來討論纔好,誰也不必護誰的短。”健生也就只好一笑,心裏這就默想着:這真是奇怪。別人說了他不懂歷史,我和她想法子遮蓋,她倒是一而再、再而三地只管說我的不是,因之越發地不痛快,悄悄隨着她身後下山進城。

  當大家走進客店的時候,又見那幾個奇裝異服的女子在大門口說笑,而且她們說的是天津話。燕秋站了一站,便把她們看了一個夠,回到費、伍兩個人屋子裏,便先笑道:“這也是一樁奇事!涇川縣這種地方,哪裏來的這些個怪女人?我看這條街上,家家客店裏都有,而且要算我們這客店裏人數最少。若說她們是娼妓,這樣一個內地縣份,西北人又是刻苦耐勞的,絕對容不了她們;若說由此經過的,越向西越窮,除非是到蘭州去。可是那是省政府所在,突然地到許多壞女人,恐怕當局也不肯她們住下。我很想知道一個究竟,二位能不能代我打聽一下?”昌年望了健生,健生也望了昌年,二人對笑一下。燕秋道:“現在我們還不能斷定她們是妓女,就算她果然是妓女,也看我們是用什麼眼光去看她;若果我們是用悲觀的眼光去看這些可憐蟲,那和她們接近,正是一種仁慈的表現。”健生道:“雖然如此,可是一和她們接近,很能引起旁觀者一種誤會的。”燕秋聽着,將一個食指,點着臉腮上,想了一想,笑道:“這樣吧,我們索性來公開地研究一下,叫店裏夥計隨便地請一位來問問;她們若是時間要賣錢的,我們就出一兩點鐘的談話費,也未嘗不可。”昌年笑道:“這倒也是奇聞。”燕秋笑道:“一點不奇,譬如我們看到一個叫花子,給他幾個錢,討他一點歡喜,然後問問他的生活狀況,無論在什麼地方,也應當許可的。你們以爲那些女人,比叫花子好得了多少嗎?”健生和昌年總覺得這事有些尷尬,對笑着,不肯說出話來。燕秋道:“囉!你們也是太仔細了。這事何傷大雅?喂!店裏夥計。”她大嚷一聲,店裏就有一個夥計跑了來,問着要啥。燕秋正着臉色道:“你們店裏住的那些女客,是哪裏來的?”夥計見她問到這裏,態度又是很嚴肅的,便道:“小姐!這個你不能怨我們,我們開店的,只要客人給錢,就得讓她進來住。官府許她們在這裏,開店的哪裏管得了她。她們長得有眼睛,是規矩的客人,她不敢來打攪的。”燕秋笑道:“你全猜錯了,我實告訴你吧,我是南京婦女救濟會的會員,對這樣流落在外的女人,我都可以過問。你可以隨便請她們一位來,我問她幾句話,而且我也不是白請她們來,她們果然是可憐的,我可以賙濟賙濟她。”店夥真想不到這位小姐,和平常小姐不同,竟是願意和這種女人談話。於是望着燕秋笑笑,沒有敢把話向下說。昌年見燕秋把話說出來了,僵持着在這裏也不好,便也正了臉色道:“你只管把她叫了來,我們正正經經和你說話,並非是和你開玩笑。”那店夥在這大路邊做買賣,也知道南京現在是比北京更重要。他們說是南京來的,恐怕縣老爺也有些含糊他們,自己可不敢得罪,只得答應着去了。燕秋正色向費、伍二人道:“可別笑,一笑這事就糟了。”二人也就含笑點了點頭。

  不多大一會,店夥果然領着一個女人來了。看她約莫二十歲,梳着一條烏松的長辮子,那頭髮遠看是油光光的,近看可是溼膩膩得成了膏藥板一樣;因之臉上的胭脂粉,也就塗抹得有一個銅錢厚,看不到一絲皮膚上的皺紋,只有兩道濃眉毛下的兩隻麻眼睛珠子,只在紅白堆裏亂轉。身上穿了紅花布旗袍,綠褲子,紅線襪,綠幫子繡花鞋。費、伍二人一見,只好把牙齒對咬着舌尖,不讓笑出來。那女人走到房門口,用手扶了一扶鬢髮,停步不肯進,可就低聲笑着:“喲!您叫我來幹嗎事呀?”竟說得是一口天津話。燕秋道:“你只管坐下,我們是做好事的。你若是有什麼爲難的地方,我們可以幫你的忙。”那婦人手扶了門框,站着卻不肯向前,因道:“店裏夥計說,有官府裏的人要盤問我們呢。我們不能不來。”燕秋看她那樣子,雖是極力地表示大方樣子出來,然而還是膽怯怯地不敢向前。燕秋便站起來迎到她面前,向她臉上看了一面,才笑道:“你有話只管說,我們不能騙你。”說着,就在身上掏出了一塊銀洋,伸着塞到她手上,笑道:“你先收着,總算你沒有白來。”那婦人看看燕秋的裝束,便笑道:“我怎好收你的錢?”燕秋道:“我不說了嗎?我們是救濟人的,這一點兒錢算不了什麼。也許我們還可以幫你一些別的忙,可是總要你說實話。”那婦人嘆了一口氣道:“你叫我說什麼好哇?我們本是在寧夏混事的,近來,大兵把我們轟跑了;想回包頭,前面兵更多,過不去。我們就繞了大彎子到平涼住了些時,剛到這兒也不過六七天,總想混一點盤纏,再往東去。聽說這裏到天津還有好幾千裏。咳!我們真不知道怎麼樣才混得過去!”燕秋點點頭道:“那麼你們的情形,我知道一點了。你們由寧夏逃到這裏來的,共有多少人?”她答道:“三十來個人吧,全不得了。”燕秋正想追問着她,大家怎樣不得了,卻見一個十六七歲的女孩子,穿了一件淡綠色的旗袍,站在遠處,向這婦人招手。當她招手的時候,眯着眼睛一笑,倒是有些媚態。那也就是她告訴了這婦人,向前面去有話說。那婦人向燕秋彎彎腰,笑道:“我和您告一會兒假。”說時,她也不等燕秋的許可,徑自走了。

  燕秋趁了這工夫,去看那年輕女子,發現她是一雙天足,青絨的鞋子,雪白平正的襪子,頭髮上也沒有那些油膩,在這一羣娼妓之中,是最乾淨的一個。不過她的肌肉很瘦,臉上雖也抹着脂粉的,在脂粉下面,眼睛眶子邊,有兩道半圓的青紋。她見這裏有人很注意着她,她不知是何用意,扭轉身走了。燕秋手扶了門,向她身後很久很久地地看着,因道:“照着剛纔一個女孩子而論,身上很帶了幾分秀氣,想不到她是幹這種下流事業的!你二位哪位去和我調查一下她的情形。”健生對於在瑤池所感到的那一點不快,還沒有完全消除,就沒有作聲。昌年爲勢所迫,是不能不答話了,因站起來道:“讓我到前面去看看。”於是帶了笑容,向前一進的店堂裏走去。

  那裏有並排的三間土屋子,都垂下了深灰色的門簾。這時天色已經黃昏,屋子裏顯着黑的,便已映出了燈光。那燈光一點如豆,地位又不怎樣的高;同時鴉片煙的氣味,由門簾縫裏竄出來,只覺薰得人頭痛。在第二個門裏,煙氣最濃,人聲也是最嘈雜。燕秋注意的那個女孩子,也就在那裏面說話,一會子工夫,她又在裏面唱起來:先唱了一段《打牙牌》,繼又唱了一段《十二月探梅》。腔調雖然俗得不能再俗,但是她的嗓音倒是很好聽。及至她唱第三支曲子的時候,不過唱了二三句,就忽然中止,是和兩個男子的笑語聲給攪亂着一團。這時的店夥由身邊經過,昌年扯住他,低聲問道:“這個年紀輕的姑娘,生意很好吧?”店夥點頭笑道:“那自然!她們這一批同來的,她不算第一,也要算第二。自從到我這裏來以後,哪一天也沒有脫過客人。這是抽菸的客人……”他一語沒說完,有兩個穿長衫的人,手裏拿着電筒,搶進店裏來。店夥迎上前道:“紅寶那裏,有人在抽菸呢。”他說的聲音並不大,那個女孩子,竟聽到了,笑着跳了出來,擠到那人身邊,扭着靠着,低低說笑了一陣,才送出大門去。遠遠地聽到她低聲說了一句:“回頭要來。”昌年想着:這個娼女,對於客人應接不暇,那情形就很好。燕秋叫打聽她的情形,以爲很苦,那是過慮了,她決不會感到什麼痛苦的。如此想着,也不再在前面店堂裏探聽,走向後面來,向燕秋笑着點頭道:“我不便作詳細的報告,但是她不痛苦。”燕秋聽了他的話,也就報之以微笑;同時,外面那嬌嫩的嗓音,也就在唱着《打牙牌》了。這種《打牙牌》的曲子,直到大家上牀就寢的時候,還聽到在細細地唱着。燕秋也知道這曲子必是那女孩子所唱,對於昌年的報告是無所用其疑義了。

  旅行的人,四肢百骸,全因着勞動感到極端的疲倦,頭一挨着了枕頭,就睡得如同小死。所以他們一覺醒來,便已天色大亮。不想在這個時候,突然地發生了一陣喧譁聲,而且哇哇地有婦人哭着。健生首先打開臥室門,問是怎麼了。看前面店門依然未開,卻有人跑來跑去。叫店夥問話,店夥老是不來,只得自己跑上前去看看。那店堂的小桌上還放了一盞煤油燈,昏黃的燈光,照着許多人,環了一根小木頭柱子站着。地上坐了一位四十來歲的婦人,將手拍着地,號啕大哭,口裏只嚷:“孩子你害了我,你坑了我,怎得了呢?”在那婦人身邊,躺着一個穿綠旗袍的女人,臉上蓋了紅花手巾。健生正驚訝着,昌年卻在身後突然說道:

  “呀!她怎麼會死了?”燕秋也遠遠地站着,問道:“這就是昨晚夜深了,還在唱《打牙牌》的那個人嗎?”昌年道:“誰說不是!卻不知道得了什麼急病?”人羣裏有人指着頭上的矮樑道:“哪是得了什麼急病,是在這上面吊死的。”他這一個報告,燕秋三人,都是深深地在心坎上撞擊了一下。昌年走過來向燕秋道:“我實在想不到這個女人在極快樂之後,竟是懸樑自盡了。”燕秋道:“極快樂的時候嗎?我想那極快樂的時候,也許就是極痛苦的時候吧!一個人到了出賣身體了,而且也是出賣靈魂了,你想她活在這宇宙中間,還有什麼是她自己的。世界上,只有女子更能知道女子。昨天很是不巧,假使是找着了這個女子和我們談話,也許談出了一點痛苦來,讓她不至於死。”昌年雖覺得她的話有理,可是承認起來,那是徒然增加她的不快,便沒有作聲。

  前面店堂紛亂了一陣,那個汽車伕才擠到後面來,向燕秋道:“前面店堂裏太亂,掌櫃的怕吃官司,也是心事很亂。我看三位可以出去找點東西吃,早點開車,離開這是非之地。”燕秋道:“你以爲這是是非之地嗎?只可惜我不能因爲一個人的意思,耽誤了大家的行程。不然,我定要在這涇川縣再住上一天,看個究竟。”健生道:“不過你是歸心似箭的人,能夠忍耐一天嗎?”燕秋道:“回家固然要緊,明瞭女子們的痛苦,也很要緊。”那汽車伕聽了這話,便苦笑道:“不過是一個當妓女的下場頭,那有什麼可以探聽的?飯館子裏可以買到吃的了,去吃東西吧。我們到平涼有事,也要老早地趕了去呢。”燕秋也想到:這一車的旅客,眼望兩個鐘頭,快要到平涼了,未必肯在這裏耽擱,汽車伕催了走也是實情。這就和伍、費二人一路出去吃飯。

  吃完了飯回來的時候,馬振邦由路頭迎了上來,跌腳道:“糟透!走不了了。這裏縣長已經派人到店裏來過,他說我們的汽車伕也有點嫌疑,要留在這裏審問過了,纔可以放走。”昌年、健生都對了燕秋笑。燕秋道:“難怪這汽車伕說這裏是是非之地了。”費、伍二人因爲她願意打聽這種悲慘的熱鬧事情,大家就隨同着回店。到了店堂裏,那女屍還躺在地上,不過用了一張大羊毛氈子蓋着。店堂裏還有幾個男子看守着屍身,那兩個妓女,似乎是害怕,可就縮到後進堂屋裏來坐着。其中那一個叫順喜的,曾是得着燕秋錢的,便已站起身來,老遠地相迎。燕秋道:“這真是猜想不到的事吧!你那個同伴夜裏還唱着,天一亮就死了。”順喜道:“小姐!你以爲奇怪嗎?那不奇怪,她早就要死的了。”燕秋看這堂屋裏,倒放有一張破舊的桌子,兩條破板凳,還有一條板凳空着呢,於是隔了桌面坐下,問她道:“她爲什麼早就要死呢?”順喜道:“咳!混事的女人,不早就該死嗎?再說我們混事,又不是什麼大地方,跑到寧夏那種瞧不見家鄉人的所在,是人是鬼,都得和人家……”說到這裏,見昌年瞪了大眼睛望着,心裏也就很是明白,聲音低了一低道:“那還說什麼呀,總是鬼混!銀子錢出在天津、北京,那地方有什麼錢,白糟蹋身子,也救不了窮。死的這個小紅寶兒,她才十七歲呢!早就弄了一身的病。在寧夏那地方,也沒好大夫,對對付付診好了,拖着上路。在平涼又吃了兩劑藥,算是好一點兒,可是這兩天她又犯着心病,也許就爲這個尋了短見。”燕秋道:“她還有什麼心病呢?”順喜道:“天下事那麼巧,聽說到了平涼,離她老家就不遠了。是前幾年,這兒鬧旱災又過大兵,他們全家人逃難,把她賣給人販子;人販子又把她賣到現在這領家媽手上。十五歲就帶她上張家口混事,也就混了兩年多,她那份模樣兒,年紀又很輕的,總算是紅。這一紅,她可受了罪了;天天斷不了要伺候客人。”她慢慢地說着高興起來,聲音本是越說越高,到了這時,聲音又隨着小了下來,因道:“她那領家媽媽,可就厲害着啦。一個錢,也不落到她手上去。她到了平涼的時候,也私下對我們說過:怎樣到老家去看一趟纔好,就是不能去,在平涼混事也好,究竟離家很近,也可以等着一點機會。哪裏知道在平涼混不了半個月,就到了這裏。這裏究竟是小地方,能夠住幾天?三兩日之後,怕是又要向東去。我們家在東邊,越向東去越快活;她可越向東去就越發愁。好容易賣身子賣到家門口來了,什麼也沒有看到,這又要走,再到哪年哪月,才能夠回來呢?所以她就想着心裏難過,到底自盡了。我怎麼知道她是爲了這事呢?因爲早兩天,她私下對我們哭了幾回。”燕秋聽了她這一番話,早是臉上紅一陣紫一陣,呼吸也隨着急促起來。費、伍二人也是心裏亂跳,覺得這樣的話,怎樣好讓她去聽?那不是句句話都是用尖刀紮在她心上嗎?可是又不便攔着順喜不說,只好呆了眼光去望她。燕秋向他二人看看,微笑道:“你們覺得我心裏很有感觸嗎?”昌年道:“我想着多少有點吧?”燕秋道:“這位紅寶女士,可惜她沒有和我交談,若是和我交談過,我一定勸她奮鬥向前。十幾歲的女孩子,前途正遠大着啦,爲什麼要尋死?”順喜嘆了一口氣說道:“小姐!你是飽人不知餓人飢。”燕秋道:“我不知道嗎?也許我知道得,比你們更徹底呢!”說到這裏,外面又是一陣紛亂,傳說是縣長驗屍來了。

  說着,果然有幾個穿制服的衛兵,同了一個穿長衣馬褂的縣長,在前面驗屍。費、伍二人怕更引起燕秋的感觸,不讓她向前去看,只是遙遙地望着。倒是那縣長,卻很注意他們的行動,只管回頭來打量着。驗完了屍,一個衛兵拿着名片進來,問道:“哪幾位是南京來的先生?我們縣長要拜會。”燕秋道:“我們就是,請縣長過來吧!”隨手接着那名片,卻是“祁元亮”三個字。那縣長早是聽到了這個“請”字,就帶了笑容進來。店夥跟在後面,也就隨帶了兩隻凳子來安頓賓主。這祁縣長瓜子臉兒,兩隻滴溜溜的圓眼睛,自然現出是個精明人了。他向昌年道:“聽說三位是南京救濟院裏來的?”燕秋把三人到西北來的實情,略說一點,接着笑道:“這是一樁笑話。因爲我昨天到城裏來,看到這些不三不四的婦女,心裏很奇怪,就要找一個來談談;又怕她不肯來,所以撒謊是慈善機構的人,她們纔來了一個。我剛纔還說呢,可惜這個尋死的女子,她沒有和我談話,若是她肯和我談一談,或者不至於死。”祁縣長聽了這話,卻也有些愕然,瞪了眼望着她。燕秋把剛纔所知道那女子的身世,和自己所持的理由,又說了一遍。祁縣長點點頭道:“這話倒是果然。原來我以爲她是昨天臨時受了什麼壓迫,惹起她的死念,後來傳來許多同來的人審問,才知道種因已久,這不過其中一個。我想這一羣穿紅着綠的難民,有可死之道的,還多着呢!”燕秋道:“祁縣長既然知這情形如此,那麼能不能救濟這班可憐蟲呢?”祁縣長道:“她們是路過的災民,而且她們這職業……”說着,伸起手來,摸了摸臉,皺着眉頭,好像很是躊躇的樣子。燕秋道:“當然這西北窮苦地方,也不是她們操皮肉生涯之所,更也沒有法子安插她們,只有一個笨法子,讓她們快快地向東走。到了有火車的地方,她迴天津、張家口、石家莊都容易些。要不然,操這種營業,做窮苦地方的長途旅行,比什麼都慘!我雖是個旅客,但是我快到目的地了,可以節省一點錢出來,我願單獨地拿出五十塊錢來,作爲捐助這一羣難民的川資。當然,是不夠很多,不過做個發起人,請縣長出來再募捐一下,她們早早離開,也省了縣長一樁心事。”祁縣長第二次又愕然起來,不知不覺站起來,拱拱手道:“楊女士這樣慷慨,那真讓我慚愧無地。我一定努力,她們一共有三十多人,平均每人有五塊錢,坐汽車可以到西安;到了西安,究竟是大城市。楊女士是文明人,我就不怕言語冒昧,她們就是賣人肉挨着走路,也就便利得多了。”燕秋道:“那麼,請縣長稍微等一等,我去拿款子出來。”她說畢,立刻走進房去,拿出一個圓紙包,兩手捧着,送到祁縣長手上。他一接着裏面是沉甸甸的,就知道是五十塊現銀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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