燕歸來第三十六回 敲骨人來堵門毆縣令 斷腸夢破伏枕哭雙親

  伍健生幹了一杯酒,說是願意幫燕秋的忙。這雖是他心裏別有作用,可是在他表面上,那態度是取很公正的。昌年忽然哈哈大笑,這可叫楊、伍兩人都有些愕然。昌年看了大家的樣子,他毫不驚慌,向健生瞟了一眼道:“我想你大概是興奮得太過了。你敬燕秋的酒,怎麼把我的酒杯子拿了去了?”健生再低頭看時,可不是把自己面前這杯酒放到一邊,裏面還有大半杯酒,昌年面前呢,可是空着沒有酒杯子了,也就禁不住笑道:“這是怎麼一回事?我自己面前的酒杯放着,倒把你的酒杯取過來了。我想着,準是你偷偷兒地把酒杯送到我的面前來的。”昌年笑道:“這話在情理上,可有些說不通。我要勸你喝酒,儘管明說,何必偷着送到你面前去?再說,我送了一杯酒到你面前去,你都不知道。你兩隻眼睛,是幹什麼事的?”健生道:“我因爲燕秋說的話,實在是勇敢,引起了我的共鳴。”昌年鼓了掌道:“這不結了!我說你是興奮過甚,這不是興奮過甚嗎?”健生擡起手來,連連地搔了幾下頭髮,笑道:“也許我是興奮過甚吧!”昌年在說話時,已經是不住地向燕秋偷看着,這就笑道:“這話又說回來了,健生雖是興奮過甚,我們倒也贊成的。來!我也陪燕秋一杯,以後燕秋有要我效勞之處,我也是這樣一杯酒。”說着舉了起來,一飲而盡。燕秋微笑着,點了兩點頭。符單騎在他們這樣酌酒聯盟之下,也就有些明白了,因笑道:楊女士回西北來爲故鄉盡力,那應當的。費、伍兩先生,也跟了來,可不能說‘應當’兩字。由我這短短一小時的觀察,這二位實在夠得上說一聲熱心朋友。我想:“一定是怕楊女士一人出門,千里迢迢,多有不便,所以陪着同走一程。同朋友一塊兒去遊西湖游上海,這是常事,也是樂事;若說到同遊甘肅這種乾淨水也喝不到的地方,可不大容易。”燕秋看到符單騎眉飛色舞的樣子,似乎還有一套話要向下說,因笑道:“符縣長也覺得我們的友誼不錯呵。原來我們由南京動身的時候,共約好的四個人。不想沒上火車,就有一個朋友,出了問題,不能同來。後來到了西安,有一個朋友接得上海來的電報,又回去了,因此只剩下這二位。”說着,眼珠轉動着,左右看費、伍二人,又道:“費先生是學政治和經濟的。他到西北來,多少有點補助他的學問。伍先生呢,是學科學的;西北正需要科學建設,他也應當來考察一下。我要求他二位送我回來,自然是便於我個人的,不過我多少也願朋友得些好處。可是到了平涼以後,究竟還是便於我私人的多些。而且路上也覺得太苦了,因此我就和二位商量,打算請他二位就由平涼回去。承蒙他二位始終如一的友誼,還要繼續地送我。我對於這件事,是非常之抱歉的。爲了我的私事,不免中斷了他二位在學校裏的學業,也很對他二位的家庭不起。”符單騎笑道:“好在你三位已經訂好了盟約,要回首都去請願的了,就是耽擱兩個月的功課,對於費、伍二位先生似乎也得了相當的代價。”昌年笑道:“這全是楊女士過謙的話,符縣長不必相信。我們到了西北,看到西北人民這種窮苦樣子,看到西北生產能力,是這樣薄弱,一切全不是我們理想中的西北,這就對我二人很有補益了。說句文話,是求仁得仁了。在這種求仁得仁的情形之下,正應當我們感謝楊女士,感謝她肯帶了我們來。”燕秋微笑着,回過頭來,向他道:“昌年真會說話。”健生就接嘴道:“我雖不會說話,但是我對於昌年的話,是表示同情的。我們既然幫了燕秋一點忙,這忙就幫到底,絕不中道而止。就是她回去請願,我總也可以找一些羣衆出來和她助助威。”燕秋聽了這話,只管微笑着。單騎道:“這樣的說,我就明白了,二位是送楊女士回西北來的,還不肯居功,這友誼真是難得。交朋友不應當如此的嗎?來!我敬你三位一大杯。”說着他斟滿了一杯酒。

  還不曾舉起來喝,這就有一個衛兵捧了一隻大瓦罐子,送到桌上來。裏面熱氣騰騰,是一隻煨湯的全雞。單騎皺了眉對衛兵道:“我們這樣一個窮寒的衙門,已經是夠在人面前獻醜的了,你還不夠,又把這黑鉢子端了上來。”昌年笑道:“這不要緊,我們在南方吃館子,就很歡迎砂鍋雞砂鍋淡菜之類。”單騎皺了眉笑道:“若是這樣的砂鍋雞,送到南方讓人去吃,恐怕也沒有人過問。第一,這瓦罐子不過是黃土做了來燒成的,並沒有含砂子在內,也沒有上釉;第二,是這隻雞,不如江南的雞,有糧食餵它,這裏的雞多半是吃一些青草就算了,並不肥實的。不過話雖如此,可是雞這樣的東西,在西北還是一樣無上的好菜。憑了這一瓦罐子雞,我就請三位再喝一杯。”說着,站了起來,將杯子高高地一舉。燕秋笑道:“就沒有這一鉢子雞,符縣長要我們喝一杯酒,我們也是義不容辭的。來!我敬陪一杯。”她隨了這一句話,把杯子端了起來,先就一飲而盡。符單騎放下杯子,倒是擡起手來,搔了幾下頭髮笑道:“這—句義不容辭的話,卻是從何而起呢?”燕秋道:“並不是我們有那封建思想,說到縣長是父母官,非服從縣長的命令不可;這不過是因爲符先生爲人很爽直,在符縣長所居的地位,肯告訴我們許多消息,很難得的。”單騎笑道:“爲了這一點嗎?其實我有我的想法,我以爲人做了小壞事,可以瞞住人;像這樣的大壞事,就是不告訴人,人家也未必不知道。就像各縣這樣攤捐款吧,這在甘肅內,已經是公開的事,我就是不全說出來,三位也會知道。而且知道了,不但會說一班縣長,全無心肝,就是當了面,和兄弟有說有笑,暗地裏也不免說兄弟是一個贓官。現在我自己說了出來了,一來可以減除人家的疑心,二來也落個爽直的名。說句實在話吧,這叫真中套假,也是要不得的手段。”說畢,昂了頭哈哈大笑。昌年道:“就憑符縣長這幾句真話,也就值得恭賀兩杯。來!我這裏奉陪了。”說着,也就把酒杯子舉了起來。單騎看到,早是連連地點了幾下頭,連說多謝多謝!健生道:“我不願符縣長陪我喝酒。聽這樣的話,請你多報告幾樣,我們心裏就痛快了。”符單騎道:“若論別的學問,我不知道,論到這裏老百姓的苦處,那我自有一肚子,諸位若是在此地能多耽擱幾天,我可以慢慢地奉告。”昌年笑道:“慢慢地告訴我們,我們可等候不及。縣長心裏有話,最好立刻就說出來,我們也可以多喝兩杯酒。”符單騎笑道:“恐怕不但不能多喝兩杯,也許還要少喝兩杯吧!”說到這裏,把顏色正了一正,搖着頭道:“沒說出來,我心裏就要先悽慘一陣。”在嘆這口氣之後,又斟上了一杯酒,端起來在鼻子上聞了一聞,復又放下,因道:“我現在不談老百姓,談談我們縣太爺的痛苦吧。將來各位回京去,要把遊記到報上去發表的話,借這個機會,也可以和我們同行出一口怨氣。”健生笑道:“其實符先生就是不說什麼,我們在這裏看看你那臥室裏一張土炕,一張黑木頭破桌子,也就大可以描寫一下子。”單騎笑道:“我早已說過了,我那臥室,和江南縣衙門的號房打比,也有些比不過。”昌年道:“我們不要打岔,還是請符縣長現身說法吧。”單騎扶起筷子,在菜碗裏胡亂指點了一陣,笑道:“大家隨便地請吃菜,不要因爲我的談話,誤了各位的吃。”說着,縮回筷子來,又喝了一杯酒,這才嘆了一口氣道:“要說起來,那真是王八蛋不如呀。是我初到甘肅來做縣太爺的那一回,可不是隆德縣。有一次,縣裏應解的本月份款項,已經照數解上去了。不想過了三天,有一個連長,帶了七八名帶槍的弟兄,到衙門來找我。各位要知道,我這大堂上,擺了公案,繫了紅桌圍,老百姓看到,足爲嚇一大跳。可是帶了槍的弟兄,他可不怕那些,一直衝了進來;而況這大堂後面,就是縣太爺的臥室,也就是縣太爺的辦公室和客室,他要衝進來,誰也攔阻不了。當他走到了臥室裏的時候,四名弟兄全是掛了盒子炮的,分在房門口兩邊一站,瞪了眼向門裏望着。我是正伏在桌子上寫字,看到他們這來勢不善,料到就有問題。但是我那屋子連一個可以鑽人出去的窟窿也沒有,我有什麼法子躲避,因之只好站立起來,笑臉相迎。那連長把防線佈置好了,身上背了手槍,手上拿了藤條鞭子,挺了胸脯,一腳踏了進來。他彷彿是一位屠戶,我彷彿是一隻馴羊,他用了那一副眼光望着我,我不得不心驚膽戰起來。可是爲了保持我縣太爺的尊嚴起見,我還是沉住了氣,向他微笑着。他說:符縣長!你知道來到這裏,我是什麼用意嗎?我看了他這情形,就知道他是什麼用意,只是我若把話真說出來,那他就更要和我討債了,我只好勉強做出開心的樣子,笑着說:曹連長來了就很好,我這裏雖沒有菜,可是倒有兩瓶好酒,是平涼帶來的。我雖是這樣說了,他簡直不理會,伸手把桌子一拍,瞪了眼睛說:你不用廢話,我是來要錢的,你拿出錢來就算事。我就說:曹連長就是來要錢的,我們也應當慢慢地商量。我口裏說着,立刻打開抽屜,取了一根香菸,兩手遞了過去,而且還擦了一根洋火,彎腰遞了過去,笑着說:請你先抽一支香菸吧。他口裏抽着煙,還把眼睛瞪着我,我很快地把桌上的茶壺取過,又斟了一杯茶,兩手遞到他面前,笑着說:請喝茶。我想對他這樣客氣,既敬茶,又敬菸,他也就當帶出一些笑容來了。不想他越受我的擡舉,那氣焰倒是越大。這就站住了發呆,只管捧了拳頭,連連和他作了幾個揖。他把口裏那半截的菸捲,拋了出來,用皮鞋尖子一踢,踢得很遠很遠。然後他就坐在炕沿上,架起兩隻腳,只管亂搖晃。手上拿了那細條鞭子,上下飛舞着。你想:我這個做東的縣太爺,怎樣的去對付這位惡客?只得正好了顏色,連連地向他笑着說:還有幾位弟兄,都請到……他就搶着說:不,他們全奉有命令,在門外伺候的。我兄弟有一件公事帶給縣長看。說着,在懷裏掏出一封公函交給了我。這西北窮地方的公文,大概費、伍兩先生都沒有看到過吧?這裏就是一張灰色的草紙,上面寫幾個墨筆字,圈上幾個紅圈。紙摺疊着,共有兩疊;掀開來,就是一張大紙;那紙不但是不大好看,而且拿在手上,稍微一用勁,就會撕破的。”說着,打開桌子抽屜,在裏面抽出一張灰色紙的公文,給大家看看。這正是和他口裏所說的那東西一樣。他放下公文,又繼續着道:“我看那公文,倒是很簡單的幾句話:說是現在軍需孔亟,文到之日,立刻籌款五千元,着來員解回。我看了那公文,再看看曹連長的顏色,我簡直答覆不出一句話來。那連長似乎也知道我爲難,就瞪了眼對我說:我告訴你,我們是不能空回去的,我在這裏等着你,你去籌錢吧。我就說:縣城裏向來是沒有什麼存款的;說要錢,就叫我籌出錢來,這可是不容易;不過既有這道公文,我當然要出去碰碰看。曹連長倒說:你要出去可不行,就在這屋子裏坐着籌款,你跑了,我到哪裏找你去?我也是覺得他這話有些過於幼稚,就笑了說一句:這是笑話。我這四個字,剛剛說出了口,不想他跳下炕來,伸手對我就是兩個嘴巴。當時我只覺得身子向東邊一倒,又向西邊一歪,頭腦子發暈,連人在什麼地方站着,自己都不知道。”昌年聽着,彷彿自己臉上也捱了兩個嘴巴,這就紅了臉問道:“這是真話嗎?”單騎道:“這也不是什麼有面子的事,我何必自己向臉上貼金。可是當縣長的人,挨武人的嘴巴子,那很算不得一回事,讓武人繩捆索綁鞭子抽的,那還多着呢。”健生道:“這樣說,符縣長捱了這幾下,竟沒有一點辦法了?”單騎道:“我雖然沒讀什麼書,但是我也知道,士可殺而不可辱的這句話。當時我頭腦清醒過來了,我就說:你要我找錢,又不許我出門。我分辯一句,你伸手就打人,你不講法律,難道你也不講人情嗎?既然如此,你開槍把我打死得了,我沒有法子籌款。我這樣一說,他倒是顯着短理,就向我說:他不管那些,有了錢他就去交差,沒錢就搗亂;打是已經打了,你若不服,只管將來再算賬。至於現在,我可不能開槍打死你,我若是打死你,同誰去要錢呢?”燕秋笑道:“他倒說了一點直心眼子的話,可是這未免太讓符縣長難堪了。”單騎淡淡地一笑道:“若在別人看來,倒覺得我是強硬着佔了勝利。可是自此以後,問題就來了。他喝着說:來人啦!只這三個字,那四個帶槍的弟兄,走了進來,向他行禮。他指着我說:你們四個人,把他看守住,他到哪裏,你們也就跟着到哪裏,一步也不許放鬆,你們還記着:別讓他尋死。那四名弟兄,總算是聽話的,在我身前身後,豎立蠟燭臺似的,齊齊地站着。曹連長就把鞭子指了我說:你不是要去籌款嗎?現在可以聽你的便,你到哪裏去,我也不攔阻你。各位!我也是扛過槍桿兒的,這一套,我並不放在心裏。大不了,不過是一死罷了。他們打死一個縣長,可以隨便了事嗎?當時我索性在椅子上坐了下來,把臉一板,也不管那連長,眼望了天說:我堂堂一個縣長,捱了兩個嘴巴子,就這樣算了嗎?今天情願讓你們打死,要我去籌款,那可是不行。經我這樣一來,他們倒沒有了法子,站的站,坐的坐,全把兩隻眼睛,向我望着。我索性把一隻手撐了頭,呆呆地想着。那曹連長絕不肯對我說,那兩巴掌是他打錯了。也只好坐在那裏,白白地向我望着。後來他跳了起來,問我:拿錢出來不拿?我還是說,不能白讓他打兩個嘴巴子。這一下子,他不能忍耐了,跳起來說:你既是不籌款,一不作,二不休,打你個半死再說。打!只這一個‘打’字,那四名弟兄,拖住了我,拳打腳踢,一齊同下,打得我滾在地上。我一人怎能抵抗五個人?只把兩手抱住了胸脯,讓他們去打。自然的,真打了我一個半死。最後,我躺在地上,動也不能動,只有哼了。”燕秋皺了眉道:“縣長吃了這樣大的虧,你手下的那些課長課員,還有衛隊,難道他們全是聾子瞎子,一切不聞不見嗎?”單騎道:“唉!我們做縣長的,見了大兵,還沒有一點辦法呢。他們都是被壓迫慣了的,還敢說什麼?他們足足地把我飽打了一頓,覺得事情不能這樣簡單了結,把我擡上炕去,隨便牽了一條被褥蓋着。他們就蜂擁到院子裏高聲喊叫:我們是奉了上司的命令來要錢的,你裝死就賴得了嗎?我們現在回去報告,明天,我們自然有人來。他這樣罵了我一陣,就大模大樣地走了。”燕秋道:“這樣說起來,縣長倒是爲人民犧牲了。”單騎道:“果然是爲人民犧牲了,那也無話可道。無如那連長雖然走了,那七八名弟兄,可沒有走開。有的在我房門口站崗,有的在大堂上站崗,竟是重重疊疊地把我圍困在衙門裏了。這樣過了兩天,那些討錢的弟兄,不曾和我開口要錢,也不讓出房門。其實我打成了這種樣子,要下炕也不可能,何況是走出房門。到了第三天,這些弟兄們,似乎得着什麼暗號,悄悄地撤了防線了。”燕秋笑道:“這樣說起來,還是縣長強硬過來了,倒底沒有交錢出來。”符單騎道:“那如何強硬得了!甘肅這地方,不能有強項令,假如有的話,早是吃了槍子了。到了第四日,他們改變了辦法,來了兩個馬弁,帶了他們上司一張名片,到了縣政府,又是照樣地直向裏衝。諸位!看我這一身穿着,在東方活像個粗人,說是在西北,也不像個縣太爺。我正由屋子裏向外走去,那馬弁看到,就呔了一聲問我說:縣長在哪裏?他不要裝傻,該拿錢出來了。我就笑着答應了是縣長,問他有什麼話說。他說:你就是縣長,那好極了。我奉了命令來,問你要錢,你已經誤了限期三天了。我早認得他們是兩個馬弁,在他們頭兒面前,不過是個聽差樣的人,催解餉款,這樣重大的事,怎麼交給這樣兩個混賬人來辦?當時我看到了,臉上可表示了一種不願意的神氣,隨便地和他們點了一點頭,笑着說:你二位先到屋子裏坐坐,有話我們慢慢地商量。在我的心裏,雖然不高興,但是我在面子上,依然對着他十分和氣的。不料那兩個馬弁,卻和平常人不同,連我的心病,他也看出來了。他們挺了胸脯子,朝我面前一跑,一個手快的,就伸手抓住了我的領子,說是怪不得大家說你這東西會裝假,我們弟兄們在這裏,你裝假躺在炕上養傷;我們弟兄們走開了,你就有了精神,到院子裏來玩了。我當時被他這樣抓住,要和他對打,顯見得是失了身份,而況我的傷勢還很重,也沒有氣力打人。心裏想着打了幾個轉彎,這就放下笑臉來對他說:你老總何必這樣?有話可以慢慢地商量,我並沒有下炕,這是出房來到廁所裏去。幸虧我這一聲老總,才把他們的怒氣,平和一些下去。其中那個沒有動手的,作好作歹地把我放了。但是打雖不打我了,可要好好地恭維他們,陪他們吃喝帶抽鴉片煙。我心裏想着:我不做縣長,也不至於去恭維馬弁討一碗吃。現在做了縣長,就是恭維馬弁飯碗也是保不住的,這個官做得有什麼趣味?我這樣想破了,就對那兩個馬弁說:款子已經派人解着走了,你若不信,我同你們一路去見司令。他見我肯親身出馬,也就相信。我找了一輛轎車,把被褥墊得厚厚的,徑直地躺着到司令部去。”燕秋失驚道:“那很危險啦!”符單騎搖搖頭笑着道:“沒什麼危險,若有危險,今天我如何見得着諸位?這情形是很明白,我已經打得這樣遍身是傷了,不能再打我;若把我殺了,與他們也沒有利益。究竟我也是一名正式的地方官吏,若隨便把我殺了,主動人也要負些責任。爲了這種緣故,我拼了這條命,往司令部裏一衝,只受了十天的拘留,我也就太太平平地摜了紗帽而去。各位!這是我上次身受虐待的事實,可是我受了這種虐待,還是來做官,這也可見得我這人,太沒有骨氣。”他這一篇長議論,說去了半頓飯,大家都也覺得別有一種風味,倒是怕他一說說完了。

  他講完之後,昌年才道:“這樣看起來,這方面的地方官吏,那行政系統,是和別省不同的了。”單騎道:“‘系統’兩個字,這裏談不到,也用不着。我剛纔告訴各位的情形,那已經是難得之至了。差不多的縣長,只當一個收賬員,有力的打發一條狗來,也得好好地伺候着。”燕秋道:“現在還是這樣嗎?”符單騎手按了酒壺,向大家微笑,答道:“自然是比以前好得多了。”燕秋手裏拿了一塊大饃,一面咬着咀嚼,一面不住地緊皺眉頭,似乎是在想什麼心事。單騎是在她對面的,看到了就問道:“楊女士!

  你對於我這些話,有些不相信嗎?”燕秋說道:“倒不爲此,因爲符縣長的話,聯想到軍人,聯想到我那在軍中的兩個家兄。大家兄,就是在本縣失散了的。於今我是無從訪查了。”單騎道:“楊女士已經到了故鄉了,有什麼事,全可以從從容容去調查的。”燕秋只點點頭,卻不答覆。單騎看她初來時,態度非常興奮的,到了這時,慢慢消沉下去了,卻不解是什麼緣故,也就不敢多問。

  吃完了飯,燕秋推說是身體睏倦,要回客店去。符縣長吩咐兩名衛隊打了燈籠,一路護送着,由縣衙門回到客店去。正要由她家故址那裏經過,星光下只見那片斷的土牆,在暗地裏,東西擺列着;再向前看去,一片空曠之地,可以看到很遠的半環城牆,和天腳下星斗接近。涼颼颼的風,由那裏吹了來,身上汗毛孔涼習習地收縮着,讓人說不出來有一種什麼感覺。到了店門口,早是把店門關得鐵緊,在漆黑的風檐下打了很久的門方纔把門打開。店裏也沒有燈火,後方院子裏透出一些星光,那店夥只是摸索着來開門的。健生笑道:“這倒有個意思,讓我想起我祖母給我們說的故事。”昌年道:“那大概是說到黑店吧?”店夥可就在暗地裏笑道:“先生你放心,我們這縣城裏沒有歹人。”燕秋嘆了一口氣道:“就因爲沒有歹人,才把城裏頭糟到這種情形。”那衛兵看到店裏漆黑,索性舉了燈籠,引着燕秋等進房,方纔告辭而去。她因爲店家沒有預備煤油燈,就在網籃裏摸出一支洋蠟燭,點了放在窗戶臺上。

  這屋子裏陳設,是非常之簡單;除了一方大土炕而外,只有兩個黃土磚的墩子,上面橫了一塊薄板,當了桌子。燕秋看到那板子中間,已經裂了一條縫,也不敢再在上面放東西,茶壺、茶杯、手電筒、報紙卷,零零碎碎地全放着,佔了炕的半邊。燕秋坐在炕上,兩手抱住了膝蓋,沉沉地想着,假如當年不因爲逃荒,離開了隆德,自己哪裏有這麼些見識,哪裏會立下和故鄉人民請願的決心;千里迢迢地跑回故鄉來了,還是住在這裏一所客店裏,這真是做夢也想不到的事。可是我雖然住在客店裏,倒底還能回得家來,看看這一片荒土,至少聽到本鄉人說話,心裏也得到一種安慰。現在父母在哪裏?死了呢,一切都完了;不死呢,可不知道在什麼地方。她沉沉地想着,先是昂了頭,向窗子外望着,後來慢慢地把頭垂下,垂得把下巴頦放在膝蓋上。她想着想着,感到有些倦意了,就放下手來,隨了身上的衣服,向下一倒。手上拖了被褥上兩個枕頭,疊在一處,然後伏在枕頭上,再把事情向前想了去。記得當年出門的時候,父親挑了一個擔子,裏面是些零碎破爛,只看他那灰色的氈帽子底下,一條條地向下流着黃汗,由額頭上直掛到臉上來。母親呢,蓬了一把乾燥的頭髮,手上拿了一根小木棍子,緊緊地在後面跟着。大哥是不在身邊了;二哥呢,也挑了一副小小的擔子,搶在人前面走。當時倒疑惑他是那樣忍心,對於故園,一點也不留戀,現在可回味起來了,他正是不忍看到在家門口那種離別之慘的。那時自己雖然是小孩子,可是知道自己這一離去,卻想不到是哪一年能夠回來。於今是回來了,想到當年那情景,恍然還在目前;可是還有什麼留着呢?不但人沒有了,而且房屋街巷也沒有了。再回想到自己家門口,是一堵土牆,牆中間挖了一個門,門裏面是個長方院子。南屋兩間,把門窗全堵死了,是空在那裏的。西邊兩間矮屋,一間是牛欄,一間是井,北屋三間,是一家人在那裏住着。記得自己在院子裏玩的時候,看到北屋子裏的煙囪,向天空裏升騰着那燒馬糞的青煙。這也並非完全幻想,鼻子裏也就聞一股子馬糞味。自己端了一條板凳,橫放在太陽光下面,手裏也不知是拿着書本子,也不知拿了什麼報紙。正看得很有趣,忽然身後有人輕輕叫道:“孩子!外面涼得很啦。”燕秋回頭看來,是父親籠了袖子笑嘻嘻地站在一邊。看到他那臉上,黃裏透紅,那是那種健康樣子。便情不自禁地,抓住了父親的袖子,說不出哪裏來的這一般酸味,由心眼裏直透頂門心;兩行眼淚,一同直向下落,在臉皮腮上淋着。父親究竟是慈仁的,將手摸了姑娘的頭髮,微微地笑道:“哭什麼?現在都好了。你大哥回來了,二哥也回來了,你母親在屋子裏等着你呢。”燕秋聽着,回頭一看,可不就是母親嗎,她不但是還有那半頭乾燥的頭髮,而且手裏頭也扶了木柺棍。燕秋還沒有作聲呢,母親抖顫着聲音,可就說話了。她道:“孩子!我聽到你發了財了,你做了大小姐了,你還記得你這苦命的娘嗎?”這一句話,引得燕秋心裏更是難過。猛撲了過去,投在孃的懷裏,兩手將母親的腰緊緊一抱,口裏喊道:“我的娘!我的娘!我實在是對你不起。我們兩個哥哥呢?”母親道:“你兩個哥哥?也都回來了。你等我去叫他們來。”燕秋雙手摟住了孃的腰,哪裏肯放?叫道:“好容易我投到了你的懷裏,我是不能讓你走開的。”母親生氣了,要摔脫她的兩隻手,她更是着慌,緊緊地將母親的腰抱得像鐵索鉗住了一樣。她是用力得過分了,待自己睜開眼來一看,哪裏有父母?哪裏有家庭?這就是自己緊緊抱住了疊着的枕頭,眼淚自然是流得太多,把枕頭上的套布,哭得溼成一片。

  窗戶臺上點的那支洋蠟燭,已經只剩了一截屁股,油汁向四處流着,那一線細細的燭心,點出來的火焰,只是搖搖不定。屋子裏只靠這一線微細的燭光,本來也就昏沉不明,現在燭光快吹滅了,這光亮越發地小。擡頭看看四周牆上,都有些搖撼撼地,分明是那閃動的燭光,在其間搖動的。許久不在家鄉睡了,這時,耳朵邊不聽到一點什麼聲響,似乎這大地也要沉了下去。人的嗅覺在夜靜的時候,也是尖銳些的,彷彿是哪裏在燒馬糞。這氣味是由窗戶洞裏細細地送了進來了。她伏在枕上,出了一會子神,本來這是到了家鄉了,自然是有家鄉風味的;說這不是夢嗎,父母在哪裏?是夢嗎,明明地住在隆德縣城一家客店裏面了。不要回隆德縣住客店,這也是一場夢吧?自己是在南京住着的,怎麼會到了故鄉來了?她想着想着,那窗臺上的洋燭就沒有了。好在這是土磚的,雖是流汁撒到四處,也並不去注意,於是這屋子裏就漆黑了。過了一會子,可以在窗戶格子裏看到半空裏一些些地魚肚色。那分明是天色有些亮了;或者是殘月早出。她伏在枕上,回想到雙親在夢裏說話的光景,實在是悽慘。心裏想着,夢自然是靠不住的,可是這夢也夢得奇怪,不先不後,就在回到隆德的這一晚上,有了這夢。父親母親全是先前那一種樣子,夢得和事實這樣的逼真,這能說是完全幻想嗎?聽母親的話,似乎有些怨我來晚了,可是我何嘗不早想回來呢?我母親也許在一個不可知的地方,正等候着我,這可冤了我了。我的娘!你教我向什麼地方去找你呢?想到這種地方,她剛剛收住了的淚珠,又似拋沙般地流了出來。因爲是哭得太厲害了,不但是眼淚流出來了,而且嗓子裏哆嗦着,只管發出那嗚咽的聲音來。

  自己也不知道是哭了多久,那窗外的光亮,還是作那銀灰色,卻聽到窗戶牆根下,有些窸窸窣窣之聲。心裏想着:不要是有狼來了。現在縣城荒蕪到這種樣子,狼溜進城來,是有些可能的。因之停止了哭聲,靜靜地伏在枕上,側了耳朵聽着。爲了狼,這又想起當年旱災時候的狗來了。那個時候的狗,比狼還要厲害,滿處拖死人的腿子吃,吃得眼睛都是紅的。那時,家裏曾得了一隻死狗,大家像寶貝似的看待。於今呢,自己是不必吃那些髒東西了,可是母親到哪裏去了?現時是在吃什麼度命?全不知道。也許那年大旱,就餓死了,她的骨頭也不免……想到這裏,那心裏便像刀挖一樣,非常之難過,難過到兩手緊緊摟住了兩個枕頭,死也不肯放鬆一點。就在這時,窗戶牆根下的息率之聲,又發現了,而且那響聲是比以前更重。這絕不是狼,也絕不會是小偷。因爲果然是小偷,有人在屋子裏不斷地哭,他還進來偷什麼呢?這是什麼響聲,大爲可怪。於是一個翻身坐了起來,兩手按住衣襟,挺了身子,向牆外聽着。聽了一會,便道:“那外面是什麼響動?人呢?鬼呢?”外面卻是健生答道:“燕秋!是我呀。你哭了很久了,在夢裏把我驚醒過來。我要叫你吧,天又不曾亮,有些不便,所以我只好站在這裏聽着。”燕秋道:“這個時候,正是天寒的時候,你何必站在外面,仔細受了感冒。”健生道:“我要進房去睡吧,你哭得這樣厲害,我又不放心。”燕秋道:“你有什麼不放心,以爲我要自殺嗎?我早已聲明瞭,我決不自殺,自殺是愚人乾的事情。外面太涼,你還是回房去吧。”健生道:“我並不是向那大處着想,我怕你哭壞了身體。”燕秋道:“這不是笑話嗎?哦!哦!我不說你,說我是這樣蠻牛一樣的身體,那是不要緊的。你請回房去吧。你這樣爲我擔憂,這未免讓我心裏不安。你還是請回屋子裏去吧。你怕我哭壞了,結果可別讓你自己着了涼呵!”二人隔了窗戶,這樣一問一答,那話未免有情。然而在燕秋方面,正哭斷了腸,感情也未必轉變這樣快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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