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大家這一番苦笑當中,其實是誰也不能解除胸中苦悶的。不過燕秋想到費、伍兩人生長在江南的,平常菜碗上釘了一隻蒼蠅,也嫌有傳染病,於今教人成天地喝黃泥湯,人家怎樣不害怕?所以她在苦笑之後,便又正了顏色向兩人道:“玩笑是玩笑,正話是正話,這樣的生活,我知道二位是過不慣的。不過我想着:這也有個笨法子的,無論什麼東西,只要煮得熱熱的,熟得透透的,什麼微菌,也給它煮死了,這就可以大着膽子吃了下去了。這並不是一句胡說的話,你看到西北來的人,也是不少,爲了不服水土病着回去的,究竟不多見吧?”昌年笑道:“這一層你不必和我們解釋,我們也明白的。我們既然來了,那隻好不談衛生,這你不必多心。你到此地,不是要尋找令兄的嗎?你就去辦你的正經事情好了。”燕秋說着話,是一面澄清着茶壺裏的開水的,聽到了這話,不由得立刻把兩眉毛一皺,放下了手上的壺,輕輕地嘆了一口氣,坐在椅子上,將手撐着頭。健生道:“到了這裏,你的目的地總算達到了,你爲什麼還要發愁?”燕秋道:“這就是我屢說的那話了,不到此地,我還可以存着一點虛無縹緲的希望;到了這裏,這希望就快要打斷了。我雖不懂軍事,普通常識總是有的,哪有軍隊駐紮在一個地方,到六七年還不移動的道理呢?假如我現在到這裏軍事機關去打聽,那一定是失望的。”昌年道:“雖然如此說,也許令兄當了一些時軍人之後,改在這地方做生意買賣了,那就不會離開的。”健生道:“就是還在當兵一支軍隊,在某個城市裏駐紮了一些時,調出去之後,復又調了回來,這也是常有的事,又焉知他不由別處再調了回來。”燕秋搖搖頭道:“哪有那麼巧的事。”昌年道,“不管他有沒有這樣的巧事,反正巧也是人去碰着的。我們在這旅館裏坐着,令兄決不會自己尋了來,總要我們去找他纔是。今日還不算十分晚,我們喝一口水,同到街上去走走,你看好不好?”燕秋這就點點頭道:“好!我奉陪吧。”健生覺得她這話,有些顛倒着來說,不過看昌年已是坦然受之,自己也就無須再說什麼。
三人把那壺澄清了的水喝完了之後,就一同走出旅館來。這平涼城和普通城市不同,是一個橢圓形的;城中一條大街,貫穿了過去。最奇妙的,就是這麼一條大街,兩旁雖也有小巷子,然而並沒有別個城市裏那種十字街頭的情形。三人只管順了土質街道走着,看看兩旁的店鋪,倒也有一兩片賣洋廣雜貨的,把這十八世紀街道上的古典色彩,略微衝破一些。可是那麪食店外,掛着鬥式的紙罩子燈;土櫃檯外面,地上陳列着藥草攤子;皮貨店外,掛了幾件破舊的羊皮筒,垂在矮屋下,在風裏打鞦韆。也就在這洋廣雜貨店左右,便是那賣洋貨的,不但沒有玻璃櫥櫃之類來陳列貨品,就是外表,依然是灰色的鋪板門,黃土牆的屋子;店裏橫攔着一列木板上全是裂痕的櫃檯,所以便是洋貨,也充量地帶了那陳腐之氣的。健生道:“若照這種情形看來,洋貨在這裏很表示着不景氣的,地方上根本不需要,我們倒也不怕外貨傾銷了。”昌年道:“那倒不見得,在幾十年前,我們的前輩,哪裏願意用洋貨?後來看到洋貨既新奇,又好玩,而且是價錢也不貴,就開始地買起來了。等到我們已經用上了癮,他們就慢慢地把價錢擡起來,而且新貨還是陸陸續續地來。等你用膩了一樣,他又再出一樣更好的來勾引你。我覺得外貨對於中國,並不是怕不銷,就是怕不能到,只要到了一個地方,也就有法子弄我們的錢。”燕秋點頭道:“這話是極了。現在公路已經通了,我相信不到兩年,這裏就有陳列洋貨的玻璃窗出現了。我記得我上次到西安的時候,城裏還全是些古老式的屋子;這回來就不同了,南苑門大街,高撐着三層樓的高大洋房,全是賣洋貨的。現在的西安,不就是將來的平涼嗎?”說着,迎面一座高橋,像一座大樓似的立着。在橋上罩着一個過路亭子。橋身很寬,除了通過騾馬大車而外,還可以在路的兩邊,擺下了賣東西,算命,換錢,各種攤子。橋離平地總有三四丈,可以說是全城最高的一個所在。在過路亭子瓦檐下,就懸了一塊匾,大書“中山橋”三個大字。昌年笑道:“內地人倒也知道這樣的紀念總理。”燕秋道:“內地人是不夠這程度的,說起這件事,也是政界一樁軼聞:當年有個軍事領袖,在他駐節的所在,把一條大街改名爲中山街,以資紀念。他的部屬,連說話的聲調,都是要學領袖的;這樣莊重的事,哪裏可以不學?所以他們就照着樣子在各軍駐防的所在,都找一個地方,來紀念總理。有的人,還以爲越多越好,所以在陝甘兩省某一個時代,中山街、中山樓、中山橋、中山門、中山亭,甚至中山樹、中山水,每個縣城裏,都可以找到。”大家說着話,便跨過了這道橋。剛走下石階的時候,這就在黃土牆上,發現了一方藍漆牌子,上寫白字:是中山西街。昌年道:“果然燕秋的話不錯,既是有中山西街,必定也有中山東街;有了東西街,自然也就有南北的名目。可不知道這個紀念總理的人,對於總理的遺志,多少可能實行一二?”燕秋微笑道:“你二位到西北,也來了這樣久了,你看看怎麼樣?還用得我說給你們聽嗎?不必多說話吧,走路。”
大家默然了一會子,只管向前走,這就走到一座大八字門樓的前面,那裏有四個荷槍守衛的兵,站立兩旁。燕秋似乎大大地吃了一驚,突然站住了腳,身子向後一縮,口裏輕輕地驚呼着“哎呀”兩個字。昌年迎上前,扶着她的後身道:“這是怎麼了?”燕秋將手撫着額頭,喘出一口氣來,才勉強地笑道:“沒有什麼,我突然地有點頭暈。”昌年看那大門外,正掛着一塊牌子:上面大書新編第某某師司令部的字樣,因道:“你既是身體不大舒服,我們就回旅館去吧。”燕秋搖頭道:“沒有什麼要緊,我們還是繼續地走吧。”說着,她又走。昌年道:“我知道你的意思,當年令兄投軍,不就是這個地方嗎?”燕秋搖搖頭道:“不必提。”昌年看她很難過,便打岔道:“這平涼城裏,還有什麼古蹟沒有?”燕秋道:“有是有的,只是咸豐年間,這裏遭了一次很大的匪亂,把本地的志書全燒完了。如今隔了幾十年,老前輩也都死光,有名勝也不知道是什麼名目;知道名目,也不知在什麼地方。現在大家所知道的,只有一個柳湖書院。可是這種地方,你們會相信有一個柳湖嗎?”昌年道:“這裏有一座新蓋的廟,也許是古蹟。”他說着,指着一個長方形的大門。那門漆着朱漆,四周塗了鮮明的彩畫,可是在門框上立了一塊直匾:乃是“火神廟”三個字。昌年道:“我們進去看看吧。”健生道:“一座火神廟,無非是俗不可耐的所在,裏面有什麼可看的?”昌年道:“我聽得人說:這西北方面,在各種廟宇衙門裏,還保留不少的古代圖案。這雖是個新廟,油漆匠總還傳着古代藝術的,也可以進去考察考察。古董店裏去尋古董,那是人人所能夠的,我們必得要到土裏面去挖出古董來,那纔是一種安慰。”健生聽着,便開步向廟裏進去。
這廟一連三進:第一進廟,倒也油漆得嶄新的;第二三進,還破舊着不曾整理過來。第一進的大殿,是緊緊關閉着,只有屋檐下,那一排橫格子,油漆着圖案,並沒有什麼出奇之處。倒是這正殿對過的戲臺,卻是由柱子頭上直到戲臺頂棚上,全是圖案;尤其是頂棚上的圖案,一個套着一個,在堆疊重重的當中,雖是很細的線條,也沒有一根是凌亂不齊的。戲臺檐下橫柱上,畫着八仙過海的故事,不但是每個人的姿態不同,就是各人的臉上,也都各帶了一種神情。昌年看了道:“這種油漆圖案,雖然畫着是大紅大綠的,可是另有一種東方之美。倒不想在這種荒涼的內地,油漆匠的手藝,果然有這樣高妙;何以我們東南文化之區,倒沒有這種玩意呢?”健生因他把話提醒了,也是向戲臺上看着,點點頭道:“油漆倒是不壞,不過我們江南,現在接着西方文化,建築都是歐美式的,用不着這種大紅大綠的圖案,所以我們也就看不見這東西了。”昌年道:“這倒不盡然。這兩年,時髦人物也有蓋皇宮式屋子的。爲了這油漆圖案,是必要的點綴,全到北平去找油漆匠。我就知道,南京有一位闊人蓋房子,是找了北平有名的油漆匠來畫圖案的,工作在內,花了一萬多塊錢呢。但不知道北平匠人的圖案,和這個怎麼樣?”燕秋道:“當然,北平匠人的藝術,要比這地方土匠人的手藝要好些,因爲那裏是帝王建都幾百年的所在。不過研究他們的來源,大概是一樣,都是由唐朝傳下來的。因爲唐朝最喜歡壁畫,連吳道子那種人物名手,也替人畫壁畫,做油漆匠的人。職業所關,就不能不去留心研究了。聽說現在蘭州城裏,還有吳道子畫的觀音像,非常之精細,這就是一個證明。”健生笑道:“我們走了上千里路的黃土高原,倒想不到這裏還藏着一種中國高尚的藝術,何以西北人對於這件事,向來沒有宣傳過?”燕秋道:“西北人根本就不把這種油漆圖案當什麼藝術,哪裏還有什麼人提倡。”說着話,大家再向第二進走,殿門全是閉的,到了最後一進,院子很是寬大,左右列着幾方殘破的石碑,上面的字跡,都大半模糊不清了。昌年走過去看時,碑上也只有大明萬曆年月幾個字,可以揣想着,其餘簡直是沒有字了。
大家正在張望,西邊廂房裏,卻出來了一位五十來歲的老道,長長的三綹鬍鬚,黑中透紅,頭頂上挽着一個髻兒,倒有些畫意。只是他身上穿的那件藍布道袍,髒得成了膏藥片一樣,實在看不上眼。老道倒不理會這些,他看到這三位青年男女走了進來,看定了是東方來的旅客,喊了一句無量佛,便點着頭走了過來。昌年道:“老道長!我請問你一聲,這平涼城裏,除了柳湖書院,還有什麼古蹟嗎?”那老道因爲他喊了一聲道長,心裏就很是高興,便道:“有的有的。我們這地方,就是古蹟。”昌年道:“這裏不過是一座平常的火神廟,似乎說不到‘古蹟’兩個字,這種廟宇,到處都有的。”老道道:“這裏原來不是火神廟,在明朝,是秦王府。”昌年道:“明朝秦王府,不是在西安城裏的嗎?”老道道:“這個我就說不清。不過我們這廟裏碑記上,記得很明白,是這樣說的。”健生道:“秦王府在西安,再在這裏建一個行營,那也是很容易的事。”昌年道:“你說這裏是王府,還有別的什麼東西,可以證明的沒有?”老道就指着健生腳下踏的一塊石頭笑道:哪!這一樣東西,就是當年王府傳了下來的。”大家低頭看時,果然有一塊禿圓的石頭,放在地上,全體約莫有一隻量米的斗大小,石頭是青中帶黑,光滑無比。在石頭上,微微有幾條直紋。健生道:“果然的,這不是平涼附近的石頭,這裏的地質,是不會產生這石頭的。在當年,這必是王府裏一種建築上的點綴品。”老道笑道:“這不是什麼擺設東西,是當年明朝記功用的。在明朝的時候,西邊是常常有亂事,朝廷派了大兵,殺出玉門關,就在那地方搬了許多黑玉石,要俘虜擡進關來,做一個紀念。傳說當年有屋樣高的石頭,都是漆黑光滑的東西。不知怎樣傳到了現在,都不見了。”燕秋笑道:“咦!我是西北人,卻沒有聽到過這項傳說。”老道笑說:“無量佛!我們出家人,可不敢說謊。小姐不相信,我再說一個古蹟出來:往西去不多路,有一個關王祠,這個祠,在唐朝就有的。不過不是專供着關爺罷了,我們怎麼知道這是唐朝就有的呢?因爲那裏有一口銅鐘,就是唐朝傳下來的。那一口鐘到現在一點沒有殘破,而且上面雕的花,印的字,還是清清楚楚的;這不但在平涼可以算是一件上等古物,就是在隴東,也可以說是上等古物。”燕秋道:“那銅鐘可以看得到嗎?”老道道:“自然可以看得到。若是看不到,我不是說謊嗎?各位去,也不必去通知那廟裏的老道,就在關帝殿後面,一座暗閣子裏面,有一個很大的木架子,把這口鐘架了起來的。各位最好帶一個手電筒,到裏去照一照,一定可以照出來。要不,我陪了各位去。”說着話,他已是慢慢地走近前來,這就有一種極不堪的汗臭味,向人衝襲了過來。而且他那件道袍,也就格外顯着很髒,上一塊油漬,下一攤油水,大小羅列着,全可以指點得出。同時,也就可以看到他黑臉上,泛着一種黃釉。健生身上還有些中央銀行的零角票,這是此地唯一通行的紙幣,就掏了兩張,放在石頭上,向老道說:“這點小意思,送你作香火錢吧。”老道聽說,這就不住地舉起籠着的大袖子,只管和額頭相碰。燕秋道:“既是要去看這口鐘,我們就走吧,晚了就看不出來了。”她說着話,便先在前面走,彷彿是那老道的氣味,把她衝得站不住似的。費、伍二人,當然緊緊地跟了出來。健生在她後面笑道:“我以爲燕秋是對付混濁的井水一樣,另有辦法的,可是這臭汗昧,你也受不了。”說完,跟着一笑。燕秋回頭釘了他一眼,也沒作聲。健生恰是不曾理會,又道:“一個人對於環境的抵抗力,當然是訓練纔有的。可是一個講衛生的人,要忽然地變到不講衛生,那不是一件容易的事。燕秋在我們物質文明的地方住慣了,回西北來,那是不行的。”燕秋在前面走着,就不回頭看他了,鼻子裏哼了一聲,將頭又點了兩點。昌年這就拉拉健生的手,向他丟了一個眼色;而且同時向着燕秋的後影子,努了兩努嘴,健生恍然,自己已是失言了,便笑着,伸了一伸舌頭。這在他自己,可以說是沒有什麼留意的。
三個人默然了一會子,就走到了關王祠面前了。燕秋也不理會他二人,徑自走了進去。這個廟是比火神廟還要大些,但並沒有整理。在各進佛殿上,全用土磚封了窗門;牆上盡貼有幾營幾連的紙條,草屑和柴灰煤渣一類的東西,散滿了全地,分明在不久的以前,這裏是住過多數人的。大家的目的,既是要來看唐代銅鐘的,對於這些狼狽的情形,都不必去管,徑直地就向最後一層大殿上走來。果然的,在殿中神龕後面,置了一重屏門,還閃出一座閣子來。所幸那後牆的窗戶倒了兩個大窟窿,放進許多光線來,這還可以看出閣子裏的東西:在左角上,可不是有座很大的木頭架子嗎?架子中間果然有一架鐘,雖是灰塵堆積了不少,可是那鍾在灰塵中,自然帶有一種黝黑的光彩。看那鍾,總有一丈長的直徑,高也是一丈好幾尺。因爲僅僅只有一小方是對了外面的,其餘便在牆角落裏以及許多木料磚石遮掩着。大家也就只好向朝外的鐘面看看,那鍾雖是黃銅的,因爲有了一千多年的時間,所以黃中透着黑色。鐘上沿口,有一道圖案式的花邊,上面便是圖和字。用手去摸,那突起來的所在,棱角顯然,似乎是刻的,不是鑄的。關於圖的一方面,是佛家故事,完全露在外面的,有一隻獅子,豎着耳朵,睜着眼睛,那形態和唐宋古畫上的差不多,和明清石刻不同,和近代的更是不同;在畫的一邊,有獻鍾人的姓名,十有七八是左押衙、右押衙之類。押衙是唐朝一種小吏銜名,不必看到這鐘上的年月,可以實實在在斷定這是唐代之物了。昌年看了許久,點頭道:“那老道沒有騙我們,這確是古物。可惜這東西太大了,不然,我必得找幾個人把它轉動一下,看看鐘上的年月。”燕秋道:“我們也不要對這鐘做什麼考據文字,一定要查出年月來做什麼?”昌年道:“雖不要做什麼考據文字,我想:我們若能夠把年月記下來,將來說給人聽,人也肯相信點。我看這口鐘扔在這破廟裏,決計沒有什麼人注意它。碰巧將來有個厲害的人,他識貨,又有手段,說不定就會把這口鐘拿去鍍金。”燕秋笑道:“那人發了什麼傻勁,把這樣大的鐘去鍍金。”健生笑道:“燕秋怎麼突然老實起來?他說的鍍金,不是真鍍金,是說出洋。西北的古董,出洋去的也很多吧?”燕秋笑道:“原來如此!中國人對於中國文化,是要走曲線進行的。就以今天說吧,那個老道,把這口鐘的所在告訴了我們,我們還是將信將疑的。我們再去告訴別人,別人也未必肯信。倘若我們同伴之中,有一個外國人,他看到了之後,寄一封西文通信,在西文報上發表,然後再由中外報紙翻譯出來,這就可以轟動一時了。”昌年笑道:“燕秋這話,雖不免是牢騷,可是也極合實情!”健生道:“天色快黑了,我們回去吧。再要久了,人家還疑心我們打算偷人家的古董呢。”燕秋爲了這口鐘,沒有人注意,覺得自己家鄉人,並不理會這東西似的,自己心裏,也發生了很多的感慨。健生說是要走,這也就跟着走了出來。
回到旅館裏,已經是點上燈了。燕秋和費、伍二人各自回房,昌年向椅子上坐下,兩腳一伸向前,笑道:“我到底是不行。走這麼幾步路,居然是累了。”說時,看到桌上放了菸捲和火柴盒子,便把此地最高貴的哈德門,取了一支在手,又把火柴盒拿過來。這火柴盒子,和別處不同;白白的,印着“愛國”二字,並沒有別的花樣,粗糙是不必提了。便是擦火柴的那一條砂紙,也不知道是什麼做的。隨便用指頭一撥弄,那砂子就落了下來。健生道:“你看這火柴怎麼樣?可是本地造的土貨?”昌年道:“哦!是本地造的,那就很好了。這種事情,我們是可以大大地提倡的。”說着,取出一根火柴來。看時,卻是黃的頭子,似乎和東南的火柴也沒有什麼兩樣。於是口裏銜了菸捲,擦着火柴,就抽起煙來。那火柴擦着時,先冒一股子青煙卻沒有火焰,等着冒了一些綠火焰時,昌年就把菸捲向火頭上一觸,很自在的深深吸了一口。這一下子,他是毫不經意地,不想一股極臭的氣味,向肺裏一吸,立刻胃裏作起噁心來,哇的一聲,向地面上就要大吐。可是肚子還餓着呢,又沒有什麼可吐,只是吐出了一些黃水;同時,鼻涕眼淚,一齊向外飛奔,腸子也幾乎被這一陣噁心吐得翻了轉來。健生道:“咳!我一句話告訴你,遲一點,就讓你吃了這一回大虧。”昌年吐了許久,喝了一口涼水,把嘴漱了幾回,這才擦着眼淚笑道:“好傢伙!這一下子,幾乎把我噁心死了。你怎麼知道這火柴是抽不得煙的?”健生笑道:“當然我也是吃過一回虧,你看我來用給你看。”說着,把火柴盒拿到手上,擦了一根,先是冒着青煙,然後放出綠火,直到把黃火頭子燒盡,燒到柴棍子上了,纔有紅火,因笑道:“必定要這紅火出現,你纔可以吸菸。要不然,你就把那臭味吸到肚子裏去了。”昌年笑道:“江南人,到了平涼,連擦火柴吸菸也不會,豈不讓人笑掉了牙嗎?”兩人說笑着,燕秋走了來,把這段笑話告訴她,她也是忍不住好笑。當時由她告訴了茶房,叫他向隔壁飯菜館子裏要了兩個菜,兩斤黑饃。吃過晚飯,大家就安歇了。
到了次日早上起來,燕秋不說出去尋她哥哥,也不說離開此地,只是在旅館裏悶坐着。依着健生的本性,就要去問她的,不過他看到昌年還守着緘默呢,便也不好說什麼。上午過去無事,到了十二點鐘的時候,院子裏卻有人問道:“昨天由涇川來的三位客人,其中有一位是小姐,是住在你們這裏嗎?”健生心裏納悶着,誰這樣的打聽人?向門外看時,便是那程力行工程師。還不曾搭話,他已走了進來,和費、伍兩個人握着手笑道:“到底地方小,找人很容易,我一尋就尋到了。”二人讓他坐下。他笑問道:“沒有到外面去遊覽遊覽嗎?”昌年道:“這裏也沒有什麼地方可以遊覽的,倒是昨日無意中,發現了一口唐代的銅鐘。”力行道:“是的,我彷彿也聽到人說過,只是向人去打聽,都說不知道。我還問過這裏的縣長,他是一位六十歲的老政界,爲人是很圓通的,問起他來,他竟認爲是一樁笑話。所以我根據了他的意思,也就沒有去打聽,不想倒是真有這樣一口古鐘的。”費、伍二人都還沒有搭話。燕秋可就走了進來,笑道:“程先生真信人也!說今天十二點鐘到平涼,果然就是十二點鐘到了。”說時,她是毫不猶豫地伸出手來,和他握了一握。力行說道:“三位還沒有吃過午飯嗎?我和三位洗塵,不知可肯賞光?”燕秋道:“吃午飯我是贊成的,可是不能由程先生請。其一,我是本鄉的人了,我應該盡地主之誼;其二,我還有事要請程先生和我幫忙。”力行道:“既是三位賞光,我們這就走。由誰做東,回頭再說吧。”健生心想,我和昌年,口也不曾開,他怎麼知道我肯賞光?力行這就向三人道:“那我們就走吧。這個地方,到哪裏都只好步行了。”費、伍二人,對看了一眼,因爲礙着燕秋的面子,誰也不便說是不去。吩咐茶房各鎖了房門,由力行引導着走出了門。
跑了很遠的路,走到一家店鋪來。這家店鋪,前面是竈房,穿過了這間竈房,後面是個三合院子。力行一直把他們引到正北的屋子裏去。據他說:本地綏靖司令,也常在這間屋子裏請客呢。這裏不過是一間黃土牆的屋子,把白石灰在四周糊了一糊,屋子裏有些什麼陳設呢?正中一張黑木方桌子,夾了兩把椅子,正中牆上,一張天官賜福圖,兩旁一副紅箋對聯:生意興隆通四海,財源茂盛達三江。左邊一張黑木圓桌子,拼湊着一些大椅子小板凳,右邊一張木炕,墊了本地的土產紅氈子,這就是不同之點,可以接待貴客的了。力行坐下來笑道:“這是一家湖南人開的館子。在平涼,是獨一無二的所在。”燕秋道:“這樣的地方,讓程先生在這裏長期工作,那是很委屈的了。”力行笑道:“話不是那樣講,西北是我們祖宗發祥之地,我們這是回到老家來了。”燕秋笑道:“到西北來的,總是說這樣一句客氣話。程先生也會說,好像西北人,專門愛人家恭維的。我以爲現在西北人,只在得人家的同情與幫助,程先生與其用好話來恭維西北人,不如多多地幫助我們吧。”這一篇話,單刀直入,相當地嚴重,照說力行承受不起的,倒教健生聽了,心裏頭很是痛快一陣。可是力行絲毫也不難爲情,這就向燕秋賠着笑道:“你這是實實在在的話,我完全接受。回頭罰酒三杯,罰我說話不忠實。”燕秋連聲不敢,也就笑了。這飯館子裏,便進來一個夥計,向力行笑着點了個頭道:“哦!是程工程師,配着四個人吃的菜嗎?”他說話時,在甘肅的口音中,勉強說了幾個湖南字眼。表示他是湖南人。力行道:“好的,只是那鹹蛋黃做的湯,可以不必要了。”夥計說着是是,走去了。另一個夥計捧了茶壺,向各人面前來斟上了一杯。健生端了一隻杯子在手上,將眼睛只管向裏面注視着,笑道:“這裏面倒是沒有泥渣。同一樣是井水,旅館水裏那麼髒,他這裏水又還相當地乾淨。”力行道:“這就因爲這裏是湖南館子了。”昌年說道:“剛纔程先生說鹹蛋黃做的湯,這又是什麼樣的口味呢?湖南並沒有這樣菜呀。”力行笑着道:“魚龍鴨鳳這句話,我想各位一路行來,早已知道的了。這裏除了豬身上去找菜,便是到雞身上去找菜。雞蛋也就是葷菜之一,在雞蛋上想出花樣來,本也不大容易,所以鹹蛋在任何一種席上,都可以遇到的。爲了蛋黃,又是蛋的一部分,所以又把它挖出來做湯。平常是肉丁和海蔘丁,加上大部份的鹹蛋黃;蛋黃凝結着,也是一丁一丁的,倒也好看。可是湯這樣東西決不能鹹的,現在鹹蛋是湯的主要部分,怎能夠好吃呢?”昌年道:“這很有道理。這裏雞蛋很貴吧?”力行道:“不,最便宜,莫過於雞蛋。一塊錢,多可以買四百枚,少也可以買二三百枚。”健生道:“這實在便宜,若是有人在這裏販雞蛋出口,那要大大地發財。”燕秋笑道:“把運費打算起來,那也便宜不了吧。而況雞蛋這樣東西,根本上搬運也很不容易。”力行道:“唯其是這兩個原因,所以西北的雞蛋,是非常之便宜。”健生聽了別人的議論,很是合拍,自己也就懶得去說了。
坐了一回,夥計已是在桌上安排着杯筷,在下方放了一把小銅酒壺。燕秋走上前,先把那壺搶着拿到手裏,因笑向力行道:“我這人不會藏假,心裏有話,必要說出來才能夠痛快。老實說,爲了尋找家兄的事,我是很希望程先生幫我一個忙,我不能不照着俗人的例子,運動你一下。所以今天這個東,我做定了,而且要敬程先生一杯酒。假使程先生不接受的話,那就是程先生不肯和我幫忙,叫我大大地失望了。”費、伍二人聽了這話,也就暗暗地想着:看他怎樣的答覆。力行就笑着深深地鞠了一個躬道:“恭敬不如從命。只是有一層,酒算我受了,這首席請你不必讓我坐吧。”燕秋已是把首席那隻杯子斟滿了酒,笑向費、伍二人指着道:“我這兩位同伴,是和自家兄妹差不多的了。我在這裏請客,怎樣好讓他二人上坐。我要讓他兩人坐,他兩人也未必肯坐吧!”說着,向費、伍二人微微一笑。費、伍二人本覺得燕秋對這位新朋友是太過於恭敬了,現在她表示着,彼此是和親兄妹一樣,這是多麼親密的表示;因之兩個人心裏一安慰,也就向力行勸坐。力行笑道:“並不是我不上坐,這樣一來,分明我是把這個東,交給楊女士去做了,把我請三位到這裏來的原意,完全喪失了。”燕秋笑道:“我已言之在先,請程先生是有作用的;程先生若是不肯受我的請,這就……”力行原是站在一邊,極力地搓着兩隻手,表示那一分尷尬的情形,現在燕秋這樣說了,便彎彎腰笑着道:“好好!對不住三位,我坐下了。”燕秋將手向兩邊椅子上指着,點頭笑道:“昌年、健生也都坐下吧。”健生心裏想着,到我這裏,怎麼就加上一個“也”字哩?可是臉子上還帶了一些笑容,然後坐下。昌年倒是很隨便地坐着,不過低頭一看到自己面前的酒杯子,還是空的。這就向燕秋面前拿過酒壺來,反是先向她杯子裏斟上了一杯,再伸到對面座上去,和健生斟酒。燕秋這纔想起來,只管對付新朋友,把兩位患難與共的老朋友可就丟到一邊去了。兩張臉腮上,立刻飛起了兩個鮮紅的印子,倒像已是喝得有七八成醉意了。昌年已是看到她爲難的樣子,立刻把眼光放到桌上菜碟子裏去,乃是一碟豬耳朵,一碟豬心,一碟海蜇皮,一碟鹹蛋。這就笑道:“果然的,除了豬身上的,便是雞身上的,再其次,便是海菜了。說不要鹹蛋做湯,還是用鹹蛋配了一個冷碟子。”力行笑道:“這實在是要原諒他們的。假使不用鹹蛋,他們又要到豬身上去找一樣菜了。這裏雖然有海菜可以運來,可是吃的海菜,也就僅僅是海蔘、蜇皮、魷魚、墨魚之類。像魚皮、魚翅,已經是不用的,絕不能更找一種罐頭鮑魚來擺碟子。”在他們這樣一談話,把這個岔打了過去,燕秋那臉上的紅暈,才退了下來。在她心裏,這就很有一點感想:費、伍二人對於自己接近這位程先生,是十二分不高興的;昌年呢,還極力鎮靜着,不肯表示出來;健生可就不然,未免把不平之意,形於顏色。其實自己不過是覺得程力行直爽,也就願意借他這一點熱心,找自己的兩位哥哥,對於戀愛這件事,自己是十分穩重的,哪裏會和這麼一個新交的朋友就種下情素呢?他二人也就多慮了。健生接過昌年一杯酒之後,曾是向他看了一眼的,意思是問代表她呢,還是譏諷她呢?昌年卻不介意,他自端起杯子來,也好像在那裏暗中答覆着,她自己心裏會明白的,我們又何必去故意讓她知道呢?這一剎那間,這席上各人的心思,都有一種變化呵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