燕歸來第八回 親手撫創痕旁人側目 退身虛前席之子有心

  這四個旅行的人,訂了這一個約章,除了楊燕秋覺得自由而外,其餘的人都要感到一種困難。因爲男子對於女子,似乎有一種天生媚骨;在燕秋面前轉來轉去,只看到燕秋有什麼需要的時候,那就都想去替她辦理。可是真個替她去辦理,那是有違約章的。這裏第一個犯規的,還是伍健生。在燕秋取過熱水瓶,將瓶蓋翻過來,向裏面倒着熱水。這瓶蓋是極薄的白鐵做的,熱水倒了下去,手有點捏不住,只鬆一點,杯子落地,把這杯水全潑了。健生立刻彎腰向前,將瓶蓋撿了起來,遞給燕秋;同時還在身上抽出手絹來,交給燕秋,去拂拭那身上潑的水。燕秋雖是把東西都接住了,可向他笑道:“健生!你可犯了約章啦!”健生忽然省悟,向後退了兩步,笑道:“我不算犯約章,這話怎麼說呢?你潑了水,這是遭了不測。我們做朋友的,是不應當袖手旁觀的。譬如說:這熱水瓶裏裝的是鏹水,灑到了你身上去,我們也不管嗎?”燕秋笑道:“這有點強詞奪理,不過我們的約章,還是剛剛定好,粗心一點,偶然觸犯了,這也很可原諒的。但是隻可這一次,下不爲例了。”健生也不能再行強辯,只得笑着說好的好的。他這樣一個失着,又算加了大家一重經驗,非燕秋有什麼話吩咐,大家是不敢上前去做事的了。

  大家靜悄悄地坐着,只等火車來到,一度無言可說之下,不免擡首四處觀望。這天色似乎有些晴的希望,因爲在黑沉沉的天空裏,不時地冒出兩三點繁星了,這好像表示着頭上的雲彩,有些移動了。高一虹笑道:“天晴了也罷,我希望一路可以看點隴海路的風景。”伍健生笑道:“下句我替你說了,要找一點詩文材料。”一虹覺得他這話,有點譏諷的意思在裏頭,便笑道:“那可不敢當。不過我是個學文學的,就也心焉嚮往罷了。”燕秋道:“就不是學文學的人,既是出來遊歷,當然也希望看一點風景。我這回西行,所以決定了在開封、洛陽兩個地方都下車,就爲的是要看點文化上的東西。要不然,我們今晚上火車明天就可到達潼關,那也就省事多了。一虹!在開封、洛陽這兩個地方,大概你知道的典故不少,你得多給我們講一點。”一虹道:“當然,當然。我所最注意的,就是殷墟的甲骨文字,我聽說開封博物館收羅着這樣東西最爲豐富,我要飽看一頓。”燕秋道:“那我們正同此意。我不懂得那圈圈叉叉的甲骨文字,不過我想看看大致的情形,這並不是學金石文學的一種玩意。這和中國古代的社會組織,政治組織,都很有關係的。我們唯有在這上面,纔可以看出古代的真面目來。”

  一虹聽了這話,太高興了,兩手一拍,跳了起來,笑道:“唯有帶了這種眼光去看甲骨文字,那纔有價值。”可是他太高興了,卻有那掃興的事跟了上來。原來他是將一隻提箱立了起來坐的,他身子猛然站起,提箱向後一倒,不知他何時開了箱子,不曾鎖好;這時把箱子蓋摔開,扔出了裏面大批的東西:如漱口盂、眼鏡匣、墨盒,那些小件東西嗆嗆啷啷,滾了滿地。這地面雖是水泥蓋了,究竟還有些泥漿,一滾之下,沾染得可是不少。他啊喲了一聲,趕快在那提箱裏摸出手電筒來向地面一照,跌着腳道:“糟了糟了!怎麼辦?把東西全弄髒了。”他跌着腳,自向地下去找尋。費昌年笑着,倒是向前來和他一同地尋檢。一虹彎了腰,喘着氣道:“不必,我自己會來的。”燕秋也接過了他手上的電筒,和他照着,笑道:“這是你真遇到不測,我們應該幫忙的。”健生見二人都上了前,不便袖手旁觀,也只好上前來幫助着。不過他心裏卻有點不自在,他心想:無論在哪一處看來,燕秋都有些偏愛老高。聽他們說話,倒是她處處迎合着老高,並不是老高迎合着她。果然如此,我要在適當的程度裏向後轉,不能白白地陪送到底了。他檢完了箱子,又得着第二個不良的感想;就是一虹兩手拍了幾下,低頭向小網籃裏又去找東西。燕秋道:“網籃沒有動,你又去翻亂它做什麼?”一虹伸着兩手道:“你看,我抓了滿手的泥漬,也沒有地方去洗,總得乾擦兩下才好。”燕秋不等他說完,就把脅腋下的那條手絹抽了出來,向他手上一拋道:“囉!我這裏有擦手的呢。”一虹也沒有說什麼道謝的話,接着手絹,就胡亂擦了幾下。健生看在眼裏,八九是一虹佔了先;不過今日還是登程的第一日,一切都不能爲憑,但等機會再試吧。

  大家爲了這箱子忙亂一陣,倒消磨了不少的時候。看了站臺外面,又是陸續地向裏面走着旅客,這是表示西去的車子快要到了。燕秋道:“這次上車去,我們得搶搶。你看,進站來的人,是這麼樣子多。這又是一個整夜,我們要在車上睡的。假如找不到座位,在車上就這樣熬一宿,明日到了開封,恐怕沒有精神去遊歷了。我就是這一點子事情不行,不能夠熬夜。”費昌年道:“這倒不用發愁,憑我們四個人的力量,難道跑上車去,找不到一個人睡覺的地方嗎?”燕秋道:“並不是說我一個人,自然是大家都要睡。”費昌年道:“是呀!便是我們自己也都可以想法子的。”他所說的我們,是和燕秋對立的,那意思依然是隻要替燕秋先找個安頓的地方,大家回頭再說。燕秋本來還要駁他兩句,又轉念:他還沒有做出來,若是先點破了,倒以爲自己希望如此呢。正說話時,旅客來得越多,彼此也就把行李整頓一下,各提到面前來。燕秋因爲要表示自己能力不差,除了把手提箱子搬到面前來而外,還把一個小包袱也挽了在手臂上。

  只看到站臺上幾名路警向軌道邊走去,旅客們更是紛紛然在燈光裏向路邊上湊。一時看到一個大黑頭,由鐵路那頭伸了過來,火車便已拖到了面前。彷彿所站立的站臺,有了縮地法,向後狂退。燕秋在南京多年,僅僅到過一次上海,並沒有旅行的經驗,突然看到火車直奔到面前來,多少有些吃驚;再加上眼睛發生了錯覺,以爲自己在向後退,不由得頭昏眼花,腳立不定,幾乎要栽倒下去。她的身子只是這樣晃了兩晃,她立刻感到自己錯誤,急忙把身子掉轉來,躲開火車去。可是頭已昏暈了,掉轉身子,也爲時已晚,上半截身子偏着,手裏的提箱,已是捏不住,索性放下箱子,將手來按住。費昌年站得比高、伍二人爲遠,可是他已注意到燕秋的現象不好,搶着跑了過來,將燕秋一隻手臂攙住。健生想着:這表示太親密了,必是要碰釘子的。可是燕秋被他攙着,笑着擡起頭來道:“這是笑話,沒上車,我先暈了。”昌年道:“你本來離得火車太近了,若是我們站在這裏,也許要摔倒在地呢。”他一面說着,一面就彎腰提了燕秋的提箱在手,連道:“上車吧!仔細地方給人家搶去了。”他這樣說着,燕秋也沒有什麼考慮,就跟了他先搶着上車。高、伍二人,倒在後面做個掩護者了。昌年領着燕秋,左手除了一個提箱之外,還有一個包袱,卻在身後頭,硬拖着帶了進來。不想後面的人在網籃提箱之下,不擡頭地向裏面擠,將那箱子和包袱,連昌年半隻胳膊在內,夾得緊緊地。昌年前半邊身子要隨了燕秋走,後半邊身子倒被拉住了,自己一時火起,口裏說着:“胡擠些什麼?”將手臂使勁地抽着,恰是後頭的人,被更後頭的人向前衝着,把那夾縫鬆了。昌年那歪着向前的勢子,沒有人來拉住,身子一虛,向前直栽了去。因爲他不是直着向前的,稍稍偏一點對着椅靠角上撞了過去,只聽得撲通一下響,便伏在椅子上。燕秋在他面前,正在人縫裏張望,哪裏有空位子;回頭看到昌年這一個不測,比自己那一跌更厲害到無數倍,她也不要找座位了,立刻掉轉身來,向昌年問道:“怎麼樣,這一下子碰得不輕嗎?”昌年伏在椅子上,總有三四分鐘不能夠說話。許久,才流着眼淚,笑了起來,因道:

  “沒有什麼,只是耽擱我們找位子了。”說着這話時,那伍、高兩人也都到了。健生道:“這可真是禍不單行,燕秋沒有碰到,到底昌年是碰上了。”燕秋皺了眉,似乎感到他在說風涼話,便道:“我們就在這裏坐下吧,還能到哪裏去?”高、伍二人沒有敢多說話,立刻把提箱網籃,在上面架子裏,下面座椅下,都安排停當。

  只見昌年坐在椅子上哭笑不得的神氣,擡起手來要摸頭,卻又放了下去。看時,他那額頂上,碰起了鵝蛋那麼大一個包,包頂上青了一塊。燕秋道:“這不是鬧着玩的,我來給你揉揉吧。”於是伸着左手,按住了昌年的頭,右手就掀起了自己藍褂子的衣襟,放到昌年碰起包的地方,由緩而急,由輕而重,將手指隔了衣襟,只管揉擦着。她就靠得昌年近近地站住,差不多真是聲息相通了。健生心想:燕秋和昌年,向來都是交情淡淡的,只是她現在這種態度,那可是自己未婚妻也辦不到的事情。這樣看起來,她是對於任何人,都沒有什麼成見的,愛怎樣就怎麼樣,並不受男女之嫌的一種拘束,若是這個包碰在我的頭上,她也不會例外,一定是照樣地給我揉擦的。昌年這小子,真有這幸福!上得車來,就有這樣一個絕大的機會。他心裏這樣地想着,眼睛不斷地向昌年身上瞧了去。昌年低了頭,眼睛由燕秋的手肘下看了出來,見健生不住地向自己注意,心裏也就很好笑。他想着:不必到西安,健生必定有一處身體要破皮出血,等了燕秋去揉擦的。他這樣的捉摸着,就不由撲哧一下,失聲笑了出來。燕秋按住了他的頭,向他臉上望着問道:“你笑些什麼?”昌年道:“當然有些痛。可是我不好意思哭,於是就借了這一聲笑,把哭遮蓋過去了。”燕秋對於他這話,倒不以爲是假的,點了頭笑道:“這一下子果然是夠你受的,怕沒有茶杯子那麼一大塊呢。”昌年道:“當時是不覺怎樣痛,因爲一下碰下去,震得頭上麻木,人就失了知覺了。剛纔你慢慢地一揉,揉出我的知覺來了,我這才知道頭上還有點兒痛呢。”燕秋笑道:“那麼樣子說,倒是我揉壞了呢?”昌年笑道:“我也不能那樣賤骨頭,怎麼你替我診病,病倒加重了呢?”健生道:“你又不是病;若要是病的話,做朋友的,都得幫忙,不能累燕秋一個人。”燕秋聽他的話因,便知道他用意所在,抿嘴笑着;沒有加可否,自挨着昌年,同在一張凳子上坐下來了。偏是當她坐下來的時候,火車剛是開始展動,車輛大大地震動一下,燕秋身子搖動着,直撞在昌年懷裏去。昌年連忙將兩手攙住了她,笑着道:“可不要又來一下子,那真是禍不單行了。”燕秋一手扶住他坐了起來,一手理了鬢髮,微笑了一笑,接着又正色道:“我們要鎮定一點子了。老是這樣鬧下去,也許真會鬧出什麼亂子來呢。”她把神色一正,別人自然不敢再說什麼,可是高、伍二人,心裏總感覺得有點不大自在。只有勉強把外表端正了,移轉了視線,向全車看了去。

  由這裏向西去的人,比由浦口向北去的人,還要多上幾倍。除了每個凳椅上,都坐有兩個人而外,還有連凳椅都坐不着的人,將行李放在空當裏,人去坐在行李上。這車上,真可以看出中國社會是怎麼一種現象:男子有穿西服的,也有拖了髮辮的;女子有穿高跟皮鞋的,也有包小腳的。在這兩極端的中間,那一分子雜亂,更是可想。對過兩條椅凳上五個旅客,就很感興趣:一個鄉下婦人梳了大圓餅子髮髻,一身灰泥滿了的衣服,倒穿了一雙紅繡花鞋。黃黝了的臉,耳朵上掛了兩串龍頭鳳尾的銀耳環,她正乳着一個孩子呢。她怕人看到她的乳峯,將身子扭轉去,對凳子角落裏去。在她身邊放了一個包裹,彷彿是作爲界限,在包裹外邊,坐了個商人式的男人,口裏銜了一管旱菸袋,將背對着那女人,可是他們不時地有話對答,分明是一家人。那一張對椅上呢,卻是一對摩登男女:男子所穿的西服,雖是很粗糙的,但是臉上的雪花膏擦得太厚,猶如抹了一層石灰,頭髮黑而又光,根絲不亂。女的穿了花布旗袍,高高地頂起兩個乳峯,下面兩條大腿,衣服開衩的所在,不見褲腳管,露出那肉色絲襪,彷彿是兩隻赤腳穿了皮鞋。她和那男子頭靠頭地擠在一處,男子展着一本書和她同看。

  一虹看着,感覺得有點興趣了,低聲向健生道:“我這時有個感想,可以寫一篇小品文,題目就是三等車裏的矛盾。”說着,微微地將嘴向那邊一努。燕秋笑着低聲道:“你不要批評別人,我想同車的人,一定也在暗地裏批評着我們,以爲這四個男女,究竟算是什麼一回事呢。在這裏,我們就可看出中國社會,是最不容易應付的一個社會。”一虹將頭伸了一伸,笑道:“我們在車上,也是悶得很。朝外看吧,天黑了,什麼看不見;朝內看吧,無聊,燈光只能看人影子,書又沒法看。我來發起個民意選舉,那四個人誰當第一,誰考第四。”燕秋眼睛一轉,笑着點點頭道:“好的。誰的理由最不充足,明天到開封,罰他請客。”大家對於這事,都感到興趣,一致贊成。於是由一虹在日記本子上撕下兩頁紙,分着四開,各得一張,依次地掉轉身去,用鉛筆寫了出來摺疊着,交給一虹揭曉。開了看時,都推那摩登女郎第一,第四卻各自不同;燕秋的票最後開,她沒有寫字,寫了個算式,乃是X=0。她抿了嘴,向大家微笑着,等大家發言。健生接過那紙塊,口裏連念着愛克斯等於零,又向對過的人看了看,笑向燕秋道;“這是相等的嗎?”燕秋道:“明日我發表意見。那時,你們都該罰。”大家聽她所說,雖不能完全明白,但是那樣擠着並頭看書的男女,不是她所贊同的,這卻可以想到,大家都微微笑了。燕秋嘴一撇,冷笑道:“現代女子,是那個樣兒嗎?這裏我不說,我先休息會子。”她說着,將一條幹的毛手巾,折了幾疊,放在椅靠上,自己縮到椅子角里,頭枕着那乾毛巾,閉着眼自睡了。可是看她的臉上,還微微地帶了笑容呢。這三位青年,卻還不要睡,可也不敢高聲說話,爲的是怕驚動了燕秋的瞌睡。

  其實這三等車裏的人聲,那是永遠不會寧止的;而且火車的大輪,那樣在鋼軌上奔跑,恍惚暴風雨裏面,還加着大雷狂吼,如何會沒有聲音?所以他們三人那樣的小心,實在是多事。火車離開徐州,不到兩小時,那裏上來的旅客,精神已定,正好開始講話,消磨長途的困坐,較之他們所希望的清靜,也不知相隔多少遠。唯其是火車上旅客除了說話,是沒有法子來消遣;還有那環境不許可說話的,譬如他根本是一個人之類,這沒有法子,只好抽菸;再加上談話的人,也不免抽菸,提着精神。於是這火車裏,在幾十分鐘之內,立刻就變得霧氣騰騰的。本來很長的一輛三等車,棚頂上就只有兩盞電燈,細火星星,可以說看得見,也可以說看不見;再用煙霧從中來罩上,那就越發地迷糊了。因之這三個人既不便說話,也就只好頭靠了椅子背,昏昏地睡去。

  昌年這個凳上,燕秋頭靠了那個角落,身子向外斜伸着,這就不容許昌年有睡覺的空間。昌年向對過椅子上看看,見那對摩登男女越擠越近,兩個頭已不啻擠到一處來睡了。燕秋在她的意思裏,表示着愛克斯等於零,分明這兩個人的人格,不足以超過那小腳婦人。換句話說,她是瞧不起這種人的。在這一點上,那就當極力躲開和那男女同樣的動作。如此想着,每當兩眼迷糊着,頭要向椅子靠背上枕去的時候,就睜開眼來望望。有了兩回,發現了健生雖在對面椅子上睡着,可不是真,他將眼睛微微地睜開,正時不時地向自己看來;看人不在明處張望,顯繫有偵探的意味了;加之燕秋越睡越倦,兩腿只管斜伸了出來,教人也不好坐。擡頭向四處看,隔兩個座位的所在,那椅子上只坐了一個老年人,還不曾有人注意;立刻起身向前相問,竟是在前站空出來的,並沒有人。他於是推醒燕秋來,低聲道:“你躺一會兒吧,我那邊有位子了。”說畢,也不等燕秋的答覆,他就坐過去了。

  燕秋站起來伸了一個懶腰,笑道:“你有坐的地方嗎?”昌年在他所坐的地方,伸出一隻手來,而且還點了兩點頭。燕秋對於一個男友,決不能一定要他來坐,於是笑着點了兩點頭道:“那也好。”自己實在也是睏倦得很,縮了腿,橫坐在椅子上,靠了車壁,可也就睡起來了。坐火車睡覺,和在家正是一個反比例,那極大的震動,倘然停止了,人反是會醒過來。因之火車每到一站,燕秋就醒了,睜眼看高、伍二人時,多半是相擠着打瞌睡。可是昌年呢,總是端正地坐着。這原因卻也不難明白,就因爲同座的那個老頭子,身上實在地髒。一件黑布夾袍子,罩了一件疊了二三十個補丁的馬褂,那衣服究竟是什麼料子做的,已經認不出。只覺無數片的油膩,倒有些像膏藥板。嘴上的一部長鬍須,被流出來的清水鼻涕,黏成了好幾片;口裏銜了一杆長煙袋,口水是順了那菸嘴子直流下來。頭上雖不是長辮子,卻是小辮子拴了個疙瘩。他不時地用手在頭髮裏搔癢,似乎那裏面,還有不少的寄生物呢。這種情形之下,便是自己,也就不敢在那裏坐着。這要叫昌年坐了過來,有些不好出口,可是自己在這裏一味地睡覺,卻把人家擠到那地方去受罪,心裏頭也是不過意。於是手扶椅子靠站着,向昌年望了微笑。許久,她倒是想出了一句話,便向他點頭道:“昌年!你坐在那裏舒服嗎?”昌年站起來,連點了幾下頭道:“很好,很好。”他既是說了很好,就不能再要他坐過來了,只得再笑一笑,隨便地坐了下來。

  一虹倒是看出來了,就向健生道:“我看昌年坐在那裏,這個勁兒可夠受的。我們把他叫了過來,三個人擠着坐,你看好不好?”健生怎能夠說不好,也就點點頭道:“好的,讓他坐過來吧。”說着,這就站了起來,向昌年招了幾招手,又向椅子上指了兩下。昌年倒是會意了,笑着向他搖了兩搖頭。健生也不管昌年瞭解不瞭解,不再謙遜,自己就坐下來了。燕秋原覺得三個人坐在一處,也是一個處理的辦法;不想健生只是隨便地虛謙了一下,自己不能逼得三個人受罪,只得罷了。這一晚晌,燕秋橫坐在那椅子上,醒了一會子,睡一會子;看昌年一個人始終是坐着不得勁的樣子,那腦袋向懷裏垂了下去,可是那種睡法如何能舒適?每到頭垂過胸部去的時候,自己猛然地驚醒,就突然地坐了起來。直待到了天氣混亮,燕秋決計不睡了,就叫他坐了過來談話。可是坐不多久,火車也就到了開封了。

  在大家忙亂着整理行李,預備下車的當兒,也就忘了睡覺。不過大家坐着掙扎了一夜,都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感覺。出得火車來,早上的曉風,拂得人臉上分外地覺得涼爽。看那初出土的太陽,不是往日那種金黃色,現在紫中帶黃,似乎有一種愁慘慘的意味。昌年挾了個手提箱,又提藤包,落在三個人後面走。燕秋迴轉頭來向他笑笑道:“你這一晚罪受夠了,把東西交給搬運夫去拿,不好嗎?”昌年笑着道:“誰也不是坐二等車的呀!爲什麼只是我一個人要用搬運夫呢?”說着,他加緊兩步,走到人前面去。凡是車站上,照例是有一道檢查。所有旅客,這時又是一番肩推背擁,直擠到檢查室裏去。昌年第一個走進去搶着把兩件行李,放到一位檢查人員面前去。不想頭低了下去,後面被一隻大木箱子一撞,向檢查人員懷裏直撞了去,連忙伸直腰來,待要向那人道歉。不想旁邊一隻網籃高高舉起,猛然地放下,不歪不斜,正打在碰起他的額角頂上,立刻痛得眼淚水直流下來。那檢查人員瞪了他一眼道:“你胡忙什麼?”這時,有一大批旅客擠了過來,眼見一個帶護兵的人,隨便地過去了,隨後一個在馬褂上掛徽章的人,遞了一張名片給他,也過去了。到第三個,是位穿西服的少年,雖然他曾把手提箱打開來看看,在他小提箱裏翻出有好幾張帶官銜的名片,於是另外幾件行李,都不曾看,照着件數,給了他查訖的紙條,揮着手讓他過去了。昌年想着:這該輪到他了。不想來了一位摩登少女,提了兩件行李,橫着身子擠了上前。那檢查員低頭看着,立刻向後退縮了一步,分明是他的腳讓這位摩登太太踏着了。可是他對於這件事,並不生氣;只向她看了一眼,她自己似乎也發覺了,扭着身子嗤嗤地笑了起來,勉強才正了顏色,說句對不住!那檢查員雖是不曾說不要緊,可是臉色也很平和的,並不難看。那女客在身上掏出鑰匙來,就要開一個小皮箱子。檢查員道:“箱子裝着什麼東西?”女客答道:“不過是些衣服罷了。”他就揮着手道:“那麼,你們去吧。”昌年看了這情形,真不容他不呆了起來。心想:他這一問,不嫌是無謂得很嗎?他問箱子裏裝着什麼?那女客絕不能答應裏面裝的是毒物,或者是違禁品。箱子是裝衣服的,自然說裏面是衣服了。在他這樣一度發呆之後,那檢查員絕沒有閒工夫來等待他,已經照着他的意志,去檢查別人的行李去了。等待昌年回醒過來,還是找着另一個檢查員,才把他的行李翻查過去。

  這裏一連地幾間檢查棚子,每個棚子裏,都是擠滿了的人。只因昌年插上前了兩步,將同伴丟在了人叢之外,因之燕秋等三個人,卻上別個棚子受檢查去了。他們檢查過了,走出棚來,並不看到昌年,都很爲奇怪,怕是他先出站去了,於是大家很匆忙地走出站來。站外是馬路的盡頭,一片大空場子裏,一排排地放着人力車;紛紛的旅客,帶了行李,向前走去,並不曾看到昌年在那裏。燕秋跳着腳道:“這個地方,誰也不熟,走散了怎麼辦呢?”說着,兩道眉毛深鎖起來。她之對昌年那麼牽記,可想而知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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