費昌年在這一行人之中,他是一位最能容忍的朋友;一路行來,總以淡然的態度去對付燕秋;以爲她是一位胸襟灑脫的人,對於她,必要避免那種兒女子態,才合於她的胃口。不想自從在平涼遇到了程力行以後,她就完全改變了態度;人家越獻殷勤,她就越高興。到了華家嶺,這事更可以證明。健生處處向她表示了那過分奉承的行爲,她就在口頭上老說健生的好處。現在到了蘭州,還不過三四小時,她已說不想回江南了。他想着心事,人靠在鐵橋的欄杆上,不做聲,也沒有走開。健生拍了他的肩膀道:“可別這樣傻望,望暈了頭,會栽到水裏去的。”昌年看了那黃河裏的水遠遠地注了來,碰在腳下的水泥橋柱上,翻成圈線的波浪,因答道:“我假使由這裏向下一跳,不知道在什麼地方,可以撈到我的屍首?”燕秋笑道:“我看你站在這裏出神,以爲你有什麼新奇的意思,原來說出這麼一個問題。”昌年手按了鐵欄杆,微微地跳了兩跳,笑道:“你以爲我沒有這自殺的勇氣嗎?”燕秋一把扯住了他的衣襟,就向橋中心一拖,正了顏色道:“這可不是鬧着玩的。”昌年微笑道:“人生總有一死,這算得了什麼!”
燕秋看他雖是帶了笑容,但是臉皮紅紅的,顯然有點生氣。爲什麼生氣,倒是猜想不出來,因道:“你看那對面山上,還有幾座廟宇,我們要不要上去看看?”吳科長笑道:“不必了,明天再去吧。敝廳長對於四位,還有一個約會呢。”燕秋道:“我們都要看看牛皮筏子,同黃河水車。”吳科長道:“水車這樣東西,江南很多。這裏的水車,和南邊水車的構造,也是一樣的,不必看。牛皮筏子,河邊就有。”燕秋向黃河南岸看,見岸邊有那輪齒形的東西,比房屋還高大,在水面上凌空架着。這樣的東西,一排約莫有七八架,越遠越小。看出了神的時候,倒像在黃河白雲之間,畫了一種新奇的圖案。燕秋道:“這就是水車嗎?”吳科長道:“那就是。這構造我也可以說得出來,這車子上面的木齒,在水面被黃河的急流推動着,全身轉動起來了,輪子一動,車子中心的車軸,自然也會轉。在車軸直通到岸上的所在,帶有小的齒輪;這小的齒輪,就撥動了橫的平的各種車輪,於是磨子也好,碾子也好,完全都推動了。”吳科長在橋上手指口講地說上了一遍,大家呆呆地望着。他正在說得有勁,偶然一回頭,就兩手一拍道:“哪!看,這就是牛皮筏子,在岸上行走了。”大家看時,有一個人,背了一樁奇怪的東西,由橋上走過,有九個像汽囊的牛皮套子,作三排,併攏在一處。那牛皮套子,白白的顏色,除了牛頭一處而外,其餘都存在。四條腿不過是短些,也不曾割去。那套子裏面,想必是氣灌得很足,所以都漲鼓鼓的。在氣囊上用棍子編排着,把氣囊縛得緊緊的。那個人,把這東西背在身上,把橋心的路都阻斷了,一步一步,坦然地走着,好像並不怎樣的沉重。燕秋笑道:“這就是牛皮筏子嗎?放在水裏,倒不是像這種樣子。”吳科長道:“這筏子放在水裏的時候,再用板子,在木棍上架着;木板上,再放着貨物,當然不容易看到那牛皮囊的原形了。”健生道:“剛纔我猛然看到這玩意,以爲那人背了一堆剝皮的蛤蟆精呢。我倒想起了一個問題,這筏子既然只能順流而下,不能向上,那麼兩岸對過,行不行呢?”吳科長道:“那也行的。要斜斜地走,由北岸到南岸,可以在上流頭撐開,將槳撥着,慢慢地向河心裏移;一面向下遊流了去,一面慢慢地撥着,牛皮筏子自然就到了那岸了。”健生笑道:“假如要由那岸再回來呢,豈不要更流下去若干裏?有幾個來回,那就要離開原地幾十里路了。”吳科長笑道:“沒有這個道理。真是要來回幾次的話,撐牛皮筏子的人,他會把牛皮筏子由水裏拖了出來,在岸上揹着,背到上流再放下水去。”健生笑道:“這倒有趣。那麼,這牛皮筏子,有由蘭州流到寧夏、包頭去的,他們也是把牛皮筏子由岸上背了回來嗎?這東西雖是不重,可是這麼大一塊,背起來,總有些不方便吧。而且我看到在水裏的筏子,有比房基還大的,那又怎麼個法子背起來呢?”吳科長笑道:“真要把這樣大的東西,揹着走上千里路,那倒是一件笑話了。這個牛皮筏子的皮囊,是灌了氣的,只要把縫的線跡扯開,囊裏的氣一泄,皮囊就成了薄薄的一疊白皮,自然折得只剩了一點點,一擔子就挑回來了。”健生、燕秋聽了,都帶着幾分笑容,但是昌年卻沉住了顏色,並不含一點笑意。燕秋雖是看到,但不便去問,也疑惑着他身體有些疲倦,不願遊覽,因就對吳科長說:“還是回旅館去。”昌年還是像來時,和興華同坐一輛騾車。
到了旅館裏,茶房送上幾張請客帖子,還有一張紅紙通知單,那上面前面一行,自然是寫的請客時間,後面就開着被請人的名字。健生首先接過來看,見名字第一行是楊女士燕,第二行是伍先生健;以後全是這樣,只把人的名字,簡寫一字。於是拿着和昌年同看,笑道:“這太有趣味,蘭州人是太謙恭了,客的名字,也不敢寫全。可惜一虹沒來,他要來了,他的名字縮寫着,是高先生一。”說着,把通知單遞到昌年手上。昌年隨便看了一看,就放下來。健生這就也有點知覺了,分明他有點不高興,若他真是不高興的話,必是爲了自己和燕秋的友誼有了進步,這倒不好怎麼去問他的所以然了。再看請客帖子,正是吳科長的上司金廳長。一個做學生的人,到了這裏,立刻就受地方長官的歡迎,當然是有點原因,至少也不會受人的厭惡。像昌年這樣的神情,對了吳科長,似乎有點侮慢,於是轉過身來向吳科長笑道:“一到就受金廳長招待,倒有點不敢當。”吳科長道:“敝廳長最是獎勵青年人到邊省來的。這一點意思,談不到款待,不過這蘭州城裏的宴席,也有蘭州城裏的風味,倒是東方所沒有的。第一是烤豬,這裏另有一種烤法;第二是黃河裏的鴿子魚,只有黃河上游纔有,不到這裏來,那是嘗不到的。我暫時告別,回頭我派人到旅館裏來引導。”說着,拱手而去。健生同燕秋隨了他之後,送到大門口,昌年卻是躺在炕上,挽了兩隻手,到後腦勺子下去枕着。
燕秋自回房去,和二哥興華說話。健生走進來問道:“老費!你怎麼了?不大舒服嗎?還是身子疲倦呢?”昌年說道:“我也說不上是生病,或者是身體疲倦,只是坐不起來,要躺着就舒服一點。”健生道:“爲什麼有這種現象呢?”說着,把兩手插在褲插袋裏,斜伸了一隻腳,向炕上望着。昌年看到,卻不怎樣的介意,依然微閉了眼睛,仰躺在炕上。興華在門外伸了一個頭進來,笑道:“費先生睡了,舍妹請過去說話。”昌年兩隻腳原是垂在炕沿下面的,這時卻縮了上炕,側着身子睡了,就閉了眼睛答道:“哎喲!我疲倦得很,簡直懶得起來了。”興華道:“那麼,就請伍先生去吧。”健生問道:“倒不知道有什麼事?我看看去!”說着,又望了昌年一望,這纔出門去。
昌年側身橫躺在炕上,一點聲音沒有。過了約莫有二三十分鐘,一個翻身坐了起來,向四周張望了一下,接着嘆了一口氣。這樣呆坐着,約莫又有十來分鐘,這才走下炕來,在手提籃子裏,搬出紙筆墨硯,伏在窗子邊的小方桌子上,將左手撐着半邊頭,對了桌上癡望着,騰出一隻手來,把墨盒子打開,又把一疊信紙拿一張放在面前,用手慢慢撫摸着,只管出神。突然地坐正了,將毛筆套子拔了下來,然後伸筆到墨盒子裏去蘸墨汁。筆在手指上轉着,只管不停。左手按在信紙上,動也不一動。他似乎靈機一動,這就提起筆來在信紙上寫着。開首一行,便是四個字:我將歸矣。只寫了這四個字,搖了兩搖頭,用筆在上面連連地圈了一行圈,把字塗了。圈過後,又在字旁寫了兩行字:知我者謂我心憂,不知我者謂我何求?於是把筆套着,向桌邊一丟,右手拿着墨盒子,左手一把抓住了信紙,捏成一個紙團,向屋角落裏一扔,起身倒在炕上,橫了身子躺着。也許是悶極了的緣故,這次倒在炕上,卻是睡着了。
過了一會子,燕秋想到半天沒有看到昌年,不知道他有了什麼情形,也同着健生一路來看他。進得門來,見他彎曲了身子,鼻子裏呼呼作響,睡得很熟。燕秋就輕輕地道:“他睡着了。就隨他休息一會子吧,不要去驚動他了。”說着,慢慢地在桌子邊坐下來。看到紙筆墨硯擺得現成,因道:“他是預備寫信的樣子,倒沒有寫信呢。”說時,偶然一低頭,看到屋角落裏有一個紙團子,便彎腰撿了起來,擦抹着桌子。因爲紙團展開了一角,卻是四個字送到眼裏來,正是“謂我心憂”一句。這就心裏一動;望了紙角,呆上一呆。在有意無意之間,把那張信紙打開來,便是起首“我將歸矣”四字。雖用筆圈掉了,還隱隱約約地看得出來。健生站在一邊看看,因就問道:“那紙上寫了什麼?”燕秋把那紙團捏得緊緊的,看到屋角落裏,有一個牆眼,就向裏面塞了進去,搖着頭道:“不用管了。”健生看她兩張臉腮紅得像胭脂淡抹了一樣,知道這裏面含有文章。還是斜伸了一隻腳,在地面上點着,腳尖是打得土地嘚嘚作響。燕秋將帶了筆套子的筆,在桌上亂畫着,另一隻手,依然託了頭,眼望了桌上,並不說話。健生知道她很有心事,也只好那樣呆看,並不作聲。
就在這個時候,吳科長又來了;在外面就叫道:“請請!敝廳長在館子裏等着了。”昌年被他這聲音驚醒着,已是坐了起來。吳科長進屋來了,他也隨了楊、伍二人周旋了一陣。吳科長笑道:“在西安吃晚飯是很早的,到了蘭州,吃晚飯更早,這已經是晚了一小時了。”燕秋向昌年道:“這倒有些卻之不恭,我們一塊兒走,好嗎?”說着偏了頭,向昌年臉上望着,現出很懇切的樣子,並不轉眼珠。昌年這倒不好意思拒絕,笑着點了一點頭,只把那藤籃子裏的冷手巾取出摸擦着臉上一把,就悄悄地先站到房門口外去等着。燕秋看到他這情形,倒不免心裏撲撲亂跳。向屋子裏周圍看看,又向屋子外看看,把衣襟下襬扯了幾下,望了健生道:“我們可以走了。”說着話,走到了房門口,又向昌年道:“我們可以走了吧?”吳科長站在一邊看到,也是兩方望望。還是燕秋有點覺悟,笑嘻嘻地向吳科長道:“我們在汽車上很受了一點累,又跟着遊了一次黃河橋,大家全疲倦得可以了。”吳科長自然也不便多問,在大家悄悄地態度中,就上了騾車,向飯館子裏來。
這飯館子卻也特別,乃是一所旅館的前進。金廳長站在旁邊的房門口,已是迎了出來了。吳科長笑着代爲介紹,大家就進來了。健生看那屋子時,下面一張圓桌子,卻也蓋了一方几條線縫合成的白粗布。在正面設了一張木炕,炕上並沒有炕幾,只是鋪了三四牀紅氈條子。在炕的一端,還有兩個四方枕頭,健生對於這種陳設透着一點詫異,只管打量着。金廳長似乎看出來了,笑道:“我不想替甘肅人掩飾,要把這裏簡陋的真相給人看看。在旅館裏開飯館,這還是東方所謂的摩登事業呢。這一張炕,老實告訴你二位遠方來的上客,這是燒大煙的東西。”健生笑道:“金廳長說話很爽快,見面開首幾句,就把實情告訴我們了。”金廳長笑道:“掩耳盜鈴的事,那是傻子做的。我若說假話,那是我自己做傻子呀。”昌年聽到,這才向着大家笑了一笑。燕秋正站在身邊,低聲笑問道:“現在你心裏,覺得舒適一點嗎?”這時,正有金廳長所約的幾位陪客的人一同進門,燕秋這話,卻是沒有讓健生聽見。
在大家周旋的時候,館子裏茶房向桌上陸續地陳設着菜碟杯筷。健生看那擺的宴席,卻有東方風味。碟子裏的菜餚,也比一路上所見略有差別;除了豬身上的耳朵、舌頭、腸肚之類,都幹切着成了一樣菜而外,另外倒有海蜇、鹹蛋、桃仁、蜜棗之類。其間有兩碟水果,都是由罐頭裏面開出來的。金廳長見客人在旁邊打量着,便笑道:“這種酒席,東方人來吃,是有點可笑的。不過我是招呼了館子裏故意做得土一點,要如此纔有趣味。現在弄出這兩碟罐頭水果來,就有點失卻甘肅菜的本性了。吃了再談,不必客氣。楊女士請坐首席,還有三位,請盡上面坐下。我們這裏全是地主,應當盡地主之誼的。”燕秋臉上佈滿了笑容,向費、伍兩人望着。健生笑道:“這位金廳長,爲人非常之爽直,我們就不必客氣了。”昌年笑道:“這裏頭還有點曲折,我們一致恭維楊女士,自然是楊女士坐首席。不過楊女士有她的令兄在座,她絕不能妹佔兄先。”他所說的話,雖是聲音很低,但是金廳長已聽到了,這就點頭道:“此言甚是。”拿起席上擺的酒壺,就走到一席上,對酒杯子裏斟了去,而且是左手挽住了右手的長袍馬褂袖子,做出一個很沉着的樣子,向興華臉上看了去,說道:“楊先生!你不必謙遜了。有許多話,我們還要在席上講呢。”興華是守慣了軍紀的人,覺得自己還不足做廳長的座上客,回頭看到昌年站在身邊,就回過手去挽着昌年道:“費先生請坐吧。”昌年笑道:“根本我就是一個做陪客的人。”說完,還淡笑了一笑。金廳長聽了這話,還沒有什麼感覺。燕秋心裏一陣難過,臉腮都氣得變成了白色,垂下了眼皮,睜不開眼來,並不作聲,就在第二席坐着。健生是很知道言中有物,也不作聲了。
大家坐下來,都感到一種沉默。所幸金廳長是位善於辭令的,說得滿桌人全高興。上過兩道菜之後,卻有金廳長的跟隨,用木託盆,捧上一套高腳杯子來。那杯子是黃黃的凍玉顏色,料質有些像石頭。金廳長看到每人面前,都擺下一隻,便笑着道:“有這個杯,非配一種酒不成。”接着,聽差捧上一把銅壺,向各人杯子裏斟了去。那酒紅紅的顏色,映着那黃石杯子,非常之好看。燕秋端了杯子在手,偏了頭看着。金廳長就知道她的意思了,笑道:“這是一句詩:葡萄美酒夜光杯。你不看這杯子,既不是石頭,又不是白玉嗎?這石頭是肅州的一種土產,大概是古來的典雅之士,和它取了個名字,叫作夜光石;這杯子就成了夜光杯。酒呢,是新疆哈密地方出的葡萄,釀成的酒。這杯子沒有什麼,只要西方有便人過來,就可以帶了來。這葡萄酒是液體,帶起來可很費事,而且路又這樣的遠。”昌年笑道:“既然如此,不可辜負了金廳長的好意,我先喝上這一杯了。”這時,聽差正和他滿上了一杯。他端了起來,並不估量酒的力氣如何,咕嘟一聲,就喝了下去。喝完之後,還舉着杯子口,向全席人照了一照杯。金廳長笑道:“費先生的量很好。”昌年笑道:“倒不問酒量好不好,不過遇到這葡萄美酒夜光杯,不能不幹上一杯,以答謝主人翁的好意。”金廳長笑道:“既然如此,我就再敬費先生一杯。”由聽差手上接過酒壺來,站起身把酒壺提起,昌年並不推謝,隔席伸過酒杯去接着。燕秋向他瞟了一眼道:“老費!幾時瞧見過你喝這麼些酒的?”昌年笑着,還不曾答話,手舉着杯子,又向嘴裏直倒下去,仰着脖子承受了。金廳長看他喝得痛快,又給他斟上一杯,他方纔坐下。這一席酒,既是金廳長吩咐,全照甘肅口味做的,所以端上來的菜,多半還說不上什麼名字。吃過了兩樣海菜之後,這就有一隻長形的盤子,盛着兩條魚上來;那魚長不到一尺,圓滾滾的身子,有酒杯粗細,圓頭扁嘴,嘴上有兩根觸鬚,像俗傳的鮎魚須似的。昌年道:“這就是鴿子魚了?”金廳長道:“是的,這就是鴿子魚。在蘭州,對於這樣一對魚,和開封、鄭州一條黃河鯉的情形差不多。”昌年笑道:“我也知道的。在西安的時候,我早就聽到人說,向西走是魚龍鴨鳳。那麼,席上有龍,不能不喝一杯。”說着,舉起杯子來,高平了鼻尖,然後微微地向座席周圍點了頭道:“大家同乾一杯如何?我先幹了。”只這一句,果然又把那杯葡萄酒倒下肚去。健生向他看看,又向燕秋看看。燕秋只向他回瞟了一眼,也不答話,看昌年時,他那耳朵根都紅了。還是主人翁有點看出來,他實在沒有多大酒量,就不敢向下再勸酒了。
又吃過兩樣菜,再有一個大盤子,端上一碟油亮焦黃的片子。看那樣子,倒像南方的烤鴨。金廳長伸着筷子頭,向盤子裏點了兩點笑道:“這就是蘭州的土產,叫作烤豬。吃法也是和烤鴨一樣,不過這口味,是比不上烤鴨的。”昌年看那樣子,倒不怎壞。店夥正端了一碟蔥頭甜醬上來,便夾了一塊肉皮,蘸了甜醬,向口裏送去。只咀嚼了兩下,便覺得一股子豬毛味,衝入鼻子裏,趕緊嚥下,又端杯子喝了一口酒。吳科長坐在側面,就說了一句道:“費先生還有餘勇可賈?”昌年笑道:“勇是沒有,但是心裏很興奮。”正說着,門外聽到有砧刀聲,他突然離開了席,就掀了門簾子,向外看去,原來這裏是一張桌子,上面放了一隻殘碎的乳豬,兩個廚子,正在用刀,片豬身上的肉。昌年走到桌子邊,順手奪過了廚子手上的菜刀,左手把廚子一推,笑道:“這有什麼難,割豬我也會。”說着,舉起刀來,對砧板上的小豬,猛砍下去,啪的一聲,砍下一隻小豬腿子來。烤的豬不過一尺多長,那腿子也就小得不過筷子長。他拿着豬腳,走向席來,笑道:“我是大將樊噲,臣死且不惜,斗酒安足辭!”說了,身子向後退了兩步,再搶向前,把酒杯子拿到左手上,舉過了額頂,笑道:“燕秋!你好了,你到了蘭州了;我們做朋友的護送你到這裏,也就功德圓滿了。我應當恭賀你一杯。”說了,把右手拿的豬腿,先送到嘴裏去咬了一口。燕秋見他對了自己顛顛倒倒地站着,就不敢衝犯他,也站起來,笑道:“老費!你有點醉了。”昌年搖頭道:“不,我不醉。就是醉的話,我也要同你乾這一杯酒,死而無怨。”燕秋笑道:“老費!你忘了我們是自家人。”昌年道:“不,不,我們不是自家人。”他說着話,手裏不停地抖顫,把杯子裏的酒,搖得淋漓遍身。燕秋紅了臉,眼皮下垂,恨不得要哭出聲來,勉強笑道:“不管是不是自家人,你坐下來,我們慢慢地對喝就是了。”昌年笑道:
“不行,我非要你站着和我對乾一杯不可。你若是不幹,我不坐下來。”興華看到滿桌子人,全向他兩人身上看了來,這事倒不好老遷延下去,便道:“葡萄酒也不十分厲害,你就陪費先生幹上一杯吧。”燕秋偷眼看金廳長,兩手扶了桌沿,睜了大眼看人,兩道眉毛不免緊皺到一處,顯然是有點不耐;只得把杯子拿起來,一聲不言語,碰到口邊,就倒了下去。對昌年照了杯以後,點頭笑道:“謝謝你!”昌年笑道:“好的好的,痛快之至!我陪楊先生再乾一杯。”說着,把那隻杯子,高舉過了頭,然後放下來一飲而盡。可是在這個時候,他的身體,搖晃得更厲害了。於是左手扶住了椅子背,右手舉了杯子向大家道:“這杯子是夜光杯,可不能隨便放下。若是打碎了,我可賠不起。”於是戰戰兢兢地,把杯子送到桌子上來。杯子自然是放到桌上了,可是隨了這放杯子的勢子,人也是向前一栽。幸虧他手扶着椅子背,不至於完全摔倒在地。健生看到,立刻跑出席,兩手搶着把他抱了起來,叫道:“昌年!我們這是到一位生朋友的地方來赴宴,你不可這樣失儀,你心裏要分明白一點。”昌年兩手扶着椅子背,半彎着身體,向全席人望着,這就哈哈笑道:“糟糕!我真喝醉了。”於是將兩手抱了拳頭,向金廳長連連作了幾個揖,笑道:“真對不起!真對不起!老伍!你把我送回旅館去吧,我站不住了。”燕秋也站在一邊,只管皺眉。健生兩隻手,還攔腰摟着昌年呢,便道:“這樣子他是不能再坐的,我送他回去吧。”燕秋紅着兩個臉腮,只管望了他,卻不說話。卻看她兩塊上眼皮,垂下着睜不開來。健生料着她很是生氣,便將昌年帶抱帶推,送出了館子去。所幸這裏還有金廳長坐來的轎車,就讓昌年躺着拖回旅館去了。
這邊燕秋兄妹,雖是十二分鎮定着,把這一餐酒席吃完。可是燕秋心裏,猶如尖刀挖過了一樣,回到旅館以後,連興華也不多打一個招呼,即刻進到自己屋子裏去,砰的一聲,將房門關上,倒在炕上,就痛哭了一頓。她因爲怕這哭聲,被人聽了去,將薄被擁蓋着頭,伏在棉被深處嗚咽着。健生當她回旅館的時候,已經知道了,可是接着就聽到她關房門的聲音,自己沒有那勇氣,敢去敲她的門。
到了次日早上,昌年算是酒醒了過來。然而他躺在炕上,卻不肯起來,臉朝着裏,微閉了眼,彷彿還是睡着了,一聲不響。健生起牀,自行漱洗過了,看到他在炕上還是默然,這倒不便老是不作聲,於是伏到牀沿上,將頭伸到他面前道:“老費!你酒醒了嗎?”昌年輕輕地哼了一聲,倒沒有說別的。健生道:“你口裏不渴嗎?我找點東西給你喝吧?”昌年這才微睜了眼,向他搖了頭道:“昨天的事,我非常之後悔。爲什麼那樣愛喝酒,醉成了這種樣子!我自己喝醉了失儀,那全不要緊。可是金廳長昨晚請客,他完全是爲了給燕秋接風的,我這樣一來,可掃了燕秋不少的面子。”健生笑道:“這倒也無所謂。一個人喝醉了酒,不全都是那樣子嗎?”昌年又閉上了眼睛,沉思了一會子,因問道:“明天是禮拜三吧?”健生道:“後天是禮拜三,你要發航空快信,明天還來得及。飛機是明天由西安到蘭州,後天由蘭州東飛。”昌年又微微點了兩點頭,沒有說什麼。恰好在這日早上,有好幾批人來探訪。燕秋並不曾到昌年這屋子裏來,健生拿了一份本地報紙,默然地坐在一邊看,好幾次聽到燕秋笑嘻嘻的,由裏面送客出來。經過這屋子門口,昌年將頭在枕上昂起來一點,向健生道:“老伍!你聽,她多麼得意!到了蘭州,保護着她的人,就多着呢。”健生道:“那就不到蘭州,她也不寂寞了。她到底是找着一個哥哥了。”昌年道:“是的,我覺得到了華家嶺,我們的義務,就算終了。到蘭州來,不過是順便遊歷一番。燕秋該出門去應酬了,等她出門以後,我們出門去看看吧。聽到說,這裏的第一圖書館是莊嚴寺改建的;那寺裏還有書絕畫絕塑絕呢。”健生道:“你爲什麼要等燕秋出去才走?”昌年強笑道:“並不爲了要她走開,我纔出去。我想着:我們當她的面出去,她一定要勉強地陪伴着的,那倒要耽誤了她的正事。”他說着這話,態度是很從容的,健生卻也覺得言之有理。
過了一會子,燕秋算把事情告一段落了,站在房門外,先咳嗽了兩聲,因看到健生兀自捧了一張報在看,便問道:“昌年的酒,醒過來了嗎?”健生道:“剛纔還同我說話的,現在似乎又睡着了。”燕秋扶了卷着的布門簾子,在門口先呆了一呆,然後走進屋來,將兩手叉了腰,對炕上望了去。健生道:“他自己也很後悔,不該喝許多酒的。昨天我是看他喝得很高興,以爲他多少有點量,沒有攔阻他;若知道他是這種樣子,拼命也不能讓他喝下去。”燕秋微微笑道:“本來他預備喝醉,也是拼命的。你也得拼了命,才能夠把他攔住呢。現在該把他叫起來吃午飯吧。”健生道:“你若有事,你就出去吧。我在旅館裏陪伴他一會子。”燕秋還是那個姿勢,在屋子中間沉吟了一會,然後點點頭道:“那也好,我早點回來得了。你二位要吃什麼,倒不必等我。”說着,她就走了。
過了十幾分鍾,昌年卻是一個翻身,由炕上坐起,因問道:“她走了嗎?”健生道:“我看見她兄妹兩人同走出去了。”昌年道:“那麼我們找點兒東西吃吃吧。”說着,將手扶了半邊頭,搓着散亂的鬢髮。健生道:“你的酒,大概還沒有醒吧。你昨天何必吃得那樣大醉?”昌年笑了一笑,微閉了眼睛,又搖了兩搖頭。健生也看不出他這是什麼表示,吩咐飯店茶房叫了一些麪食來,和昌年同吃着。昌年只吃了一小塊饃,倒把一碗雞蛋湯全喝了一個光。吃飽以後,他手扶了桌子沿,站立起來,搖搖頭,復又坐了下去,笑道:“這真糟糕!我頭暈得擡不起來。”健生道:“那麼,你就不用出去了。”昌年也不答覆,叫茶房端了一盆冷水來,放在桌子上,兩手叉住了桌子,卻把頭向冷水裏一插。健生哎喲了一聲,走到他面前。昌年擡起頭來,水汁淋漓的,由頭髮上牽線般地流了全身。健生倒望着他呆了,因問道:“你這是怎麼一回事?”昌年笑道:“這腦袋不用涼水浸浸,他是酲不過來的。”他說着話,在柳條籃子裏,抽出一塊幹手巾,兩手蒙在頭上,一頓亂擦,把全頭頭髮亂得像一團茅草似的。把幹手巾扔了,在牆鉤上取了帽子,向頭上蓋着,就拍了健生的肩膀道:“老伍!我們走哇。”說完之後,身子晃盪着,人就向門外走去。健生既不能拉住他,也就只好緊隨在身後,陪他出去遊玩。
直等天黑回來,燕秋又不在旅館。向茶房打聽時,說是楊小姐本來回旅館來了,後來有一位程工程師來了,她就同程先生一塊兒出去了。昌年聽着,就向健生看着,發出一聲淡笑,因道:“老伍!這事情算是大大地明白了,你還打算等什麼呢?咱們到了蘭州,人家也就到了蘭州;你以爲他這回來,又是爲了公事,那樣第三個適逢其會嗎?”健生進得旅館來,本來還很高興,被他這句話提醒,不由得隨着臉色一紅,於是倒在炕上躺着,架起腳來道:“我們一路都說過她不過是我們一個同學,當然她有交朋友的自由,我們還能干涉人家嗎?”昌年笑道:“誰又要干涉她?”說着,斜靠了桌子,將一隻手托住了頭,微微地閉了眼睛出神。兩個人在屋子裏,一個坐着睡覺,一個躺着睡覺,反是靜悄悄地了。過了一會子,卻有個賣報的在門外喊着:看上海報!南京報!西安報!健生躺在牀上,動也不一動,喊道:“喂!老費!買一份南京報看看吧。離開南京許久了,不知道可發生了什麼事沒有?”昌年道:“要知道南京的事,看一天的還不行,得多買幾份看。”那賣報的小販,聽了這話,一腳踏進來,拿了一大疊南京報,放在桌上,笑道:“這一個多禮拜,全是晴天,南京報來得日子很近。”昌年將報隨便翻了一翻,果然最遠的日子,不過十二天,最近的日子,只有十天;於是買了三份,同健生二人分拿着看。健生躺在炕上,兩手舉了報紙,張開來擋着面孔看。約莫有十分鐘,他呵了一聲,一個翻身坐了起來,笑道:“嘿!石耐勞結婚了。”昌年道:“你造謠言的!哪有那麼巧,恰好是他們結婚的消息,登在這天的報上。”健生道:“你說的他們,指着誰?”昌年道:“自然是老石同李燦英。”健生笑道:“你猜對了,正是他兩個人結婚。你看報吧!”說着,把報摺疊着,送到昌年手上。昌年看那報紙封面所在,果然有幾行觸目的廣告,乃是石耐勞、李燦英結婚啓事:我倆因意氣相同,並得家長同意,茲定於本月十五日,在杭州西湖飯店舉行婚禮,敬此奉告。昌年笑道:“末了來個敬此奉告,倒有趣味。奉告什麼人呢?”健生道:“自然是告訴朋友,也可以說是告訴國人,他有了收穫,爲什麼不出一下風頭?”昌年道:“他的行爲是對的,假使他也跟着我們到甘肅來,那就落空了。”健生沒作聲,只是拿過報去,再度去查看。
昌年看了一會兒報,就對健生說:要出去發一通電報,匆匆地出去了。由蘭州向東南通信,就是趕航空信。一個禮拜,也只有一次,所以遇到有事向外發消息,只有打電報一個法子。昌年說是去發電報,健生卻也相信;可是昌年這通電報,發出去很費時間,兩小時之後,方纔回旅館。他回旅館來時,恰好是燕秋邀了健生去吃晚飯,三個人不曾見面。昌年卻無掛無礙地,到炕上去放頭大睡。健生回來時,他說是通身骨頭痠疼,要好好兒地睡一覺。健生明知道他是心裏有感觸,更不願去驚動他。
次日六點多鐘的時候,健生起牀,卻不看到昌年。在蘭州這地方市民,比西安人還要起得早,六點多鐘,已經滿街全是人了。昌年起早出門買東西去了,那也是平常的事,健生不怎樣去介意。但後來茶房送了一壺茶來,自己在一張方桌子邊坐下,斟了一杯茶,慢慢地呷着,不免出了神,四圍張望了去;這就看到雪白的粉壁上,有鉛筆畫了一隻燕子,展了雙翅飛着,後面跟隨了四隻燕子,一個一個地落後,掉頭轉着飛去;只有迎面一隻燕子飛來,有和那燕子比翼同飛之勢。在燕子旁邊,寫了一首詩,乃是:“春風楊柳卜同棲,撲面黃塵路易迷;願汝前程雙着力,從今勞燕各東西。”健生把這首詩看了一遍,自己雖是不大研究詞章的,好在這首詩,措辭也不怎樣的高深。再把那畫的幾隻燕子一看,心裏就十分明白。於是立刻叫茶房把燕秋請了來,兩手一拍道:
“燕秋!你看,這事怪不怪?昌年他走了。”燕秋猛然聽了這話,自不免一怔。向屋子周圍看看,行李鋪蓋倒並沒有移動,笑道:“你開玩笑的,他買東西去了。”健生正色道:“真的,我不說笑話。不信,你看這牆上畫的畫,題的詩,不是他走了嗎?”他一手拖了燕秋,一手指着牆。燕秋走過來仔細一揣摩,不免把臉也紅了,兩手扶了桌子,眼望了壁子,很出了一會子神,將牙齒咬了下嘴脣皮,低着眼皮,沉思了一會,忽然搖頭笑道:“這是你鬧着玩的,老費從來沒有作過詩,更也不會畫了。”健生道:“不會作詩,不會畫畫呀!終不成我兩人全沒有動手,是第三個人在壁上寫的!”燕秋還對了牆壁望着,因道:“今天是禮拜三嗎?”健生道:“是禮拜三。今天有飛機飛西安,他前天就問我哪天是禮拜三。這樣看起來,昨天他出去很久,恐怕就是買好了飛機票了。”燕秋點點頭道:“對了,他走了。他不諒解我,走了。”說到這裏,眼圈兒一紅,就垂下淚來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