楊燕秋這行人,在洛陽站上,遇到了陳公幹這樣一位有趣的人,大家都很是歡喜,只管和他攀談起來。一虹還是惦記這地方的名勝,首先就問到龍門的石刻是怎麼樣?公幹嘆了一口氣道:“各位不去看,那倒是很好;去了是會增加無窮感慨的。若說到龍門的風景,也不過如此,僅僅是兩面不毛之山的中間,有一條伊水。這水帶着沙灘,很淺,沒有船隻,東邊的山叫伊闕,山上有兩三所廟。民國十七八年,西方來的某軍,他們是不信鬼神的,便是古蹟,帶着迷信的意味,也要用革命的手段去破壞。因爲他們的軍隊,在那幾個廟裏駐紮了一些時候,古蹟就不堪問了。西邊這帶山,才叫龍門。山質是青石,很宜於雕刻,所以沿河的山坡上,大大小小全雕了佛像。最偉大的,自然是幾個山洞。將山挖空了,便在洞壁上雕起很大的石像來。可是一層,十分之七八的佛頭,都被人偷了去了;尤其是小的佛像,一個好的也不曾留下。其中有個千佛洞,四壁一層層的全是小佛,可是一個個佛像都沒有了頭,走到那洞裏去,全是些石屍,掃興得很。當兄弟遊歷那洞的時候,曾和朋友閒談,應當把這‘千佛洞’三個字改一改,改爲無頭國。諸位,那龍門到底是什麼一種情形,也就可想而知了。”一虹道:“原來如此。何以從前許多人的遊記上,都沒有這話?”公幹道:“大概由北魏到滿清末年,這山上的佛像,都是完好的。後來這裏的名刻,傳到外國人的耳朵裏,他們對於中國,是無物不愛,這樣的寶貝,豈能放過?花了少數的錢,間接直接把這些佛頭收買了去。”
大家談着話,已忘了車上整宿的疲倦,不知不覺地,就到了觀音堂。這個地方,是隴海路最大的難關。民國六七年間,火車就通到這裏爲止,中間停頓了七八年,才慢慢地向西修了去。火車到了這裏,正是太陽高照的時間。於是昌年先發起,下車去看看;一虹和健生也都贊成;只是燕秋伏在車窗子上,沒有作聲。大家以爲她是經過這條路的,不必再看,也就沒有理會。大家下得車來,是黃土築的站臺,靠北一帶土山,雖長了一些稀稀的淺草,然而也掩蓋不了山面的黃土色。在那山腳下,有一所水泥砌蓋的洋式房子,便是車站。車站外只是空蕩蕩的黃土地,什麼點綴也沒有。向南有幾所東倒西歪泥土糊的屋,在草坡上,那裏有一條人行大路,向西而去,和鐵路作平行。但是過去不多少路,便是個土嶺,將去路阻斷了;鐵道在山腳下,打洞穿了過去的。再向南看去,那裏有些屋脊露出,似乎是個市集了。高一虹笑道:“我們在報上書上常常所見到的觀音堂,原來是不過如此。”昌年走着路,正向西望着,忽然停住了腳道:“我們上車去吧,把燕秋一個人丟在車上,我想是不大妥當。”一虹、健生都以爲要出什麼意外,因就望着他道:“怎麼樣不妥當,出什麼毛病嗎?”昌年道:“並不是出什麼毛病,我記得燕秋對我說過:她向東來的日子,是在觀音堂上的火車。她那時有兩種感想:第一是感謝這火車,載她離開那荒旱的活地獄,得到文明的都會去;第二是恨這火車帶着她到很遠的江南去,怕是永遠不能回來了。她現在又重到觀堂來了,可是她的家庭,她的父母,究竟是怎樣的一種情形,依然是不知道。並想到當年自己被人買去帶了走的經過,不啻是做了一場夢。你想她那種富於感情的人,不會心裏很難過嗎?不說是她,就是我們有了這種事,也會很難過的。”一虹連道:“不錯不錯,還是你想得周到,我們應當上車去陪着她,讓她把這件事忘了。若是把她一個人扔在車上,那不是有意讓她在寂寞的環境裏去回憶從前嗎?”三個人說着話,立刻就擁上車去。
健生心裏就想着:我是永遠要追求女人,永遠想得不能這樣周到。當時他首先一個走進三等車廂裏面去,看看昌年所猜得對也是不對。當他向前看時,見燕秋迴轉身去,伏在椅子靠背的角上,既不像睡覺,更不像是坐着休息,分明是伏在那裏流淚。健生先進來,倒是呆住了,遠遠地站了望着,卻讓別人上了前。昌年道:“燕秋!你這樣坐着,還是養神呢,還是睡覺呢?”她依然是那樣坐着,沒有作聲。昌年道:“剛纔我們在站臺上走着,忽然想起來了,不應該把你一個扔在這裏;這個地方,你的印象很深,也很不好,你必定會傷心的。其實那都是過去了的事,你還惦記那些做什麼?來!我們還是尋點幽默話來談談吧。”燕秋好像沒有聽到一般,依然是那樣的伏在那裏。一虹就低聲向昌年道:“我們坐下吧!不要兜亂她的心思。”於是三人都望了她坐下,沒有作聲。燕秋慢慢地擡起頭來,微笑道:“對不住!剛纔你二位和我說話,我正是肚子疼得要命,答覆不出來。”一面說着,一面用手去理額前兩側的亂髮,扶到耳朵後去;她兩隻眼圈兒紅紅的,不但是可以證明她哭了,而且滿臉也都是淚痕呢。這時,三個人都窘住了,不知道用什麼話去安慰她好。燕秋在衣袋裏掏出手帕,將眼睛揉擦了一陣,笑道:“你們以爲我哭了嗎?”大家不好意思說她哭了,也只好是笑了。燕秋又把手絹在臉上輕輕地拂拭了一陣,先是嘆了一口氣,然後笑道:“我明白,你們一定猜我想到從前的事,心裏就難受起來了。難受有什麼用?過去的事,也就過去了,還是想想將來吧。是誰在站臺上想到了我的事?”一虹卻不敢當了昌年的面掠美,健生見她是那樣突然地問出,又不知道她真正用意何在,也不敢答應。昌年的態度,卻是很自然,微笑道:“我因爲記起你以前曾說過:是在此地登火車的。所以我想着,你到了這裏,必定是有無限的感慨。”燕秋默然了一回,垂着眼皮,很好像在想什麼心事似的,接着道:“你這話是誠然不錯,到了這裏,我有點發生感慨。不過越望西走,我所留下的紀念也越多,我也感慨不了許多。不過……我的事,你倒是這樣的留意。”說着微微一笑,昌年笑道:“你總是我們這一行人的主腦人物,你的事當然值得注意。”燕秋道:“這話也許不是恭維我的,只是朋友待我都不錯。我若是回家去,沒有一點成就,倒真是對不住三位。”
健生坐在她斜對面的椅子上,注視了她的臉,聽她說話。當她說到朋友待我都不錯,健生心裏料着她必是說感激得很,何以報答。不想她若是一轉,說是回家去沒有成就,纔對不住人。這好像說朋友送她回西北,都是望她回來有所成就的。這位小姐,真是口緊,無論如何,她是不肯向人表示一點愛情的。不過在自己冷眼裏看來,究竟她也不能不露出一點痕跡來。由浦口到開封那段路上,覺得她和昌年表示好感;到了開封,同一虹最好;及至會到了那位洪小姐,顯然地她醋意大發,對一虹不滿。由開封起身到現在爲止,她依然還是同昌年好。儘管是掉來掉去,只有我,始終不在她心意裏的,這是我功夫沒有到呢,還是她根本不同情於我呢?像這個樣子,我便是跟着跑到新疆去,恐怕她也未必能和我表示好感的。健生突然地有了這番心事,不和人說話了,就偏轉頭去,向窗子外看了,當是賞鑑風景,而其實是在出神玩味這個問題。
這火車離開了觀音堂,窗子裏電燈就開始亮着,鑽起隧道來。這隧道最長的差不多有二華里,鑽過一個,又接着一個。鑽了許久的隧道,火車已上了高原,或者繞了土山走,或者破了土山走。向車窗子外看去,只見那土山削成了斜陡的黃土壁,光滑滑地,比江南人家家裏的黃泥壁,還要乾淨。有時壁上裂縫裏,也長兩三棵短草,更形容着這是荒寒不毛之地了。像這種簡陋的風景,還有什麼可看的?然而健生卻是看得呆了。一虹皺了眉向他道:“健生!你怎麼看得這樣有勁,好看嗎?”健生這才省悟過來,因笑道:“我並不是在賞玩這窗外的景緻,我有個問題在這裏想着。”一虹自然也不會想到是關於燕秋的愛情問題,若是這個問題,他也不會衝口說出來了,便也不去追問。在這時,昌年在手巾袋子裏,取出了毛手巾,將暖水瓶子裏的熱水,灑了一些在上面,然後對着痰盂子裏擰乾了水。燕秋很不經意地就拿了過去了。這一下子,又給了健生不少的刺激。他心想在徐州車站上,燕秋不是約好了各人的事各人做,不必誰幫着誰嗎?何以昌年和她擰手巾,她安然地受了?這顯然她是有點偏愛他了。健生心裏如此想着,自也不斷地向燕秋那邊去注意。燕秋倒是毫不介意,笑問道:“我臉上還有一塊黑的嗎?剛纔車鑽山洞子,我忘了關窗戶,飛了我滿臉的煤煙子。”健生笑道:“這窗外的黃土壁子老走不完,真把我膩死了。”燕秋笑道:“還在潼關以東呢,你就膩死了;到了潼關以西,一直上了西北高原,那才無窮無盡都是黃土呢。我和到西北來的人研究過:未到西北之前,只有想着,所有的地方,都是一片沙漠。那麼,到了西北之後,一看還有田地,有人家,也許心裏就舒適些了。”健生聽了她的話,心裏可又轉念道:據她所說,西方不知道比這裏還要荒寒到什麼程度,我在毫無希望的情形中,就跟着他們,只管走了去嗎?且慢,到了潼關,我得實實在在考察一下,她對於我們三個人,到底是鍾情哪個。若是考察得七八成出來,我不做那種傻瓜,我要向後轉了。他想着想着,就靠了窗戶向外望着。
燕秋同時也向窗戶上伏住了,因笑道:“大家看,這一帶窯洞,是最有趣的了。你們看,那一個大山坡,僅是個土坡而已,那裏可是個上百戶人家的村子,我在那地方住過一夜,我還記得。”健生聽說,向她所指的山坡看去,先是看不出什麼來,僅僅有三五棵彎曲的樹而已;後來看出來了,順着這山的坡度,由最低的所在,直到半山峯上去,每挖一層窯洞門,在窯洞頂上便種一層麥地,麥地裏面,還是斜坡;在斜坡上,又開了窯洞門,這就是把下層窯洞的洞頂,當了這一層的出路。這樣層層地向裏開着窯洞,層層洞門口,都有麥地。所以這個土山峯,不是饅頭式的,卻是堆糕式的。遠遠地看,那一層層的窯洞門,像蜂子窠似的,並不見有一絲毫的村莊形式。健生心裏就想着:若是往西北去都是這樣,那就是回到原始生活去了。燕秋這個女子,真是怪人,她在江南過慣了那樣安樂的生活,何以心裏頭只是念念不忘她的故鄉呢?思鄉自然也是人情,但是聽她的口氣,這次回到西北去,不僅僅是要探看父母而已,她總說回西北要成就一點事業,究竟不知道她要回到原始時代的地方去,要成就些什麼?健生只管沉沉地想着,越想是越感到無趣。在思索的時候,偶然向外面看看時,那寒涼的黃土山崗,或遠或近,總是那個樣子,不帶一點什麼新鮮可喜的顏色。偶然經過一兩個山坳,在那裏或者長上兩三棵綠樹;在山坡上挖上個洞,配上兩扇木板,門外有一小弓平坡,將矮矮的土牆圍着,這算是含有美術意味的人家了。健生心裏想着:若是西行上千里路,都不過是這種情形的話,那是大可止步了。他越是覺得掃興,沿路所經過的各站,都引起了他的厭惡。
約莫過了兩小時,那位由洛陽上車來的陳公幹,先是在椅子上放頭大睡;這時他醒了過來,又開始着和一虹、昌年談話,笑聲也繼之而起。健生聽了這笑聲,偏過頭來和他們也說笑着,方始把心裏這番抑鬱之氣,打通了一些。陳公幹正向窗子外看着,忽然向大家笑道:“各位收拾行李吧,快到潼關了。”大家以爲是可以看到潼關了,都向窗子外面看了去。可是看到的不是潼關,卻是一片白中帶黃的土崗子,橫抱住了鐵道。陳公幹笑道:“這就叫黃沙白草無人煙了。鑽出了這黃土崗子,便是黃河岸上。鐵路是到了潼關,才同黃河會見的,所以我說這是快到潼關了。”大家繼續地向窗子外看時,果然的,火車經過了一條隧道,再出來就是黃河。這火車和河面相隔總有七八丈;看見那渾黃色的流水,隔着河裏的大小浮沙,分成了好幾片,彎曲着簇擁而下。它的浪頭,不像長江裏起着一個個的浪峯;卻只是在水平面,起着方圓長短的漩紋,很快很快地翻涌着向下流,似乎還嘩啦有聲。再看那岸,也是黃沙一片,在太陽光底下,微微的青山影子。燕秋笑道:“你們看,這風景是多麼偉大!你們生長江南,看過這樣好的風景嗎?”一虹道:“不但是風景可觀而已,我們祖先,在這黃河兩岸,做下多少可歌可泣的事情。只可惜我們國內的電影界,不會搬運這些風景上銀幕去。”健生淡淡地笑道:“你以爲搬上了銀幕,這風景很好看嗎?”一虹道:“這不是好看不好看的問題,是表現我們祖先在這裏的那番奮鬥精神。”燕秋道:“其實就以風景而言,我覺得也有可以看的所在。我看到健生一路看着這些風景,都有些愁眉苦臉的,是不是有點掃興了?”她說着,向了健生微笑。健生還不曾答覆出來呢,昌年可就搶着替他答道:“那何至於,那何至於!我們是前程遠大呢。”健生也笑道:“若是我們在潼關外面就打算向後轉,以後還好意思喊那到西北去的口號嗎?”燕秋也笑道:“我想着,事到於今,連我也勢成騎虎,非做點成績出來,是不足以見朋友的了。”大家聽了她的話都默然,只是看風景。
後來火車繞過了幾個白土崗子,還鑽了兩個隧道,這就有了一座巍峨的城樓,和半環城牆現在面前。大家知道到了潼關,都收檢好了行李。燕秋因爲在開封受檢查,飽受了痛苦,料着這地方也不能輕易就出了車站。因之四個人提了行李下車,緊緊地相隨。走出站去,果然的,這裏的檢查比開封還要嚴密。在出站的所在,有道木欄杆緊緊地閉住。木欄杆外面,是露天站臺,欄杆裏面,是個鉛皮棚子。那欄杆外,有許多人把守,每次開了一線門縫,放着旅客魚貫而出,但是隻放出七八個人,門又關閉了。直待把那七八個人從從容容地檢查完了,纔開第二次門,依然放七八個人出去。那沒有放出去的,只好在露天站臺上等着。旅客都像圈子裏的馴羊一般,只有垂了頭,等着開羊圈門。恰好這時來了一陣掀天大風,夾着那大小砂子,像下雨似的,向人身上撲了下來。燕秋這一行人,躲又無可藏躲,上前又走不去;只好閉了眼睛,低了身子,在站臺上靜站着。直等放到他們去檢查時,這風又住了。這好像老天,也是有些成心和人爲難呢。
大家受完了檢查,被旅館裏的接客人攔住,大家在百忙間,把那位熟悉地方情形的陳公幹給遺失了,大家也不知向哪裏投歇是好。既是有旅館人招待,那就向這家旅館裏去吧。離站不遠的一條土街上,在許多面棚子、騾馬店中間,有所樓房,外面也懸了一塊中西旅館的牌子,那旅館接客的,就將他們一直向那裏引了去。大家也想着:既是中西旅館,裏面的佈置,當然也不能怎樣的壞,所以很安心地跟了進去。殊不知進了那門,第一個印象,就是黑洞洞的;第二個印象,就是一股子奇怪的臊臭味,向人鼻子裏直鑽了來。便是腳下所踏的土地,也有些高低不平。健生哎呀一聲道:“這就是中西旅館嗎?”那跟着來的接客的笑道:“先生!我們這就是最好的旅館了。”燕秋向健生笑道:“他這話不假,我們就在這裏歇下吧。”她如此說着,大家也無異議,就由店夥先開了一間房,讓大家進去。這裏面只有一張極大的土炕,鋪了兩張蘆蓆在上面。靠牆有張四方桌子,桌面已是裂成了三條直縫,有隻方凳子塞在桌子下,這以外是什麼都沒有了。三方面都是土牆,有一方卻是蘆蓆夾隔的壁子,和門同一個方向。在土牆上開了個一尺見方的窗戶,幾根直的木棍,隔出了直格子,還加上一層棉紙,所以這屋裏卻是漆黑。燕秋向健生笑道:“你住得慣嗎?這是第一步呵,苦的還在後面呢。”健生心裏想:怎麼單獨地問我一個人?便笑道:“大家可以吃的苦,我總可以吃的。”燕秋就微笑了一笑,她也去安頓她的房間去了。
大家忙亂了一陣,都在炕沿坐着休息,燕秋又笑着來了。她道:“北方人常說:吃飽了飯,在家裏坐坑頭;這機會以後可就多了。我打聽了,到西北的長途汽車,明天一早就開。若是要看看潼關形勢的話,我們這就可以去。”一虹首先跳起來,說是願意去。燕秋笑道:“古來的文人,經過潼關,總作兩首詩。你預備好了沒有?”一虹也很高興,笑道:“先預備了,那就不足取。既是要爲潼關作詩,必定要遊歷之後,有了一種印象,然後纔好下筆。不然,內容豈不空虛得很?”燕秋向昌年、健生道:“你聽聽詩還沒有作,先有了這番議論,纔可見得詩家就有詩家一種態度呀!”昌年和健生都笑着點頭。
於是四人將照相機、日記本都預備妥當,一齊上街來。燕秋對於潼關的路徑略微還記得一些,由西門進城穿過了一條很長的土質橫街,來到了東門。這裏究竟是千古以來的兵家重地,城牆又高又堅厚;在城門上,高高地立着一幢三疊的箭樓。大家想着:由這城門裏出去,必定是很險要的道路。及至走了出來,眼界先是一亮,這路出了城門,就突然地折而向南,面前乃是浩浩蕩蕩的一片黃河。城門口南折的那條路,挨着城牆,逐漸地低下。在城門上很鮮明的兩個字:潼關。一虹道:“呵!我們總算到了這重要的地方了。在一切的文史書上,看到了‘潼關’二字,我們在腦筋裏就構有一種幻象,來模擬潼關的情形。今日一見,這可就想到當日模擬的那全是笑話。”燕秋道:“那麼,你覺得潼關的風景並不偉大嗎?”一虹道:“那卻不是。險要是險要的,不過在以前我理想中,是想不到是這種樣子的。”說着話,大家舉目四觀,卻見這裏的城牆,向南曲轉而去,城基都是在高下的土山上,和人行路成了反比例。越向南,那土山也就越高,山上依然是沒有樹木,有的層層向上,開墾着麥地;有的卻是精光的土質。那偏西的太陽,照在這土山上,似乎有一種反光,向人的眼裏射了來。更遠些,山上有兩個箭樓,也是不帶一物,光禿禿地立着。向南去的路,到了不能再低的所在,便是一列淡黃土崗子擋住了。向這邊看了黃河,比上午在火車上所看的黃河更要清楚。幾股平流,帶着圓大的漩紋,箭林似的浪花,泥沙雜下,向東而去,逆了黃河的水流,向西北看去,對過有重重疊疊的遠山。在山腳下,浮塵隱隱地,似乎有一叢人家。燕秋指着向大家說道:“你們看見對岸的鎮市沒有?那是山西的風陵渡了,也是歷史上很有名的地方呀!你看,這裏過黃河的渡船,就是到風陵渡去的。”大家向岸下看去,有一片泥灘,在泥灘前,泊了兩隻渡船。這渡船是扁平的,總有四五丈長。車馬人擔,紛亂地集在船面上,不是有一部地方罩着一個低下的木棚,便分不出哪是船頭哪是船尾來。有一隻船,已經行到了中流;但是它不是橫過黃河去的,卻是斜斜地逆流而上之後,現在停在黃河心,又在掉頭向下來。看的人,這雖不必問人,卻也可以明白。原來由這黃河邊,直到河中心去,可以看出來水面上有好幾處浮灘,渡船正是繞了這浮灘走。再向西看,要落下去的太陽,帶了金黃色,向潼關照來,太陽下面,霧沉沉地,漏着河流。可是在這霧沉沉的中間,見那河流蒼茫一片,對過那一些河岸,卻是向北猛轉了過去。黃河由綏遠到山西,改着由北而南,到了這裏,又改爲由西而東了。大家在地理書上早都把這個地方溫習熟了,現在親眼看到,都不免有一種感想,好像心裏說:原來如此!
尤其是燕秋一人站呆了,她對了黃河中心的渡船,在金黃色的太陽光裏,可以看到篙影搖動,還可以聽到船上的馬叫,她便悄悄地抽出手絹來,揉擦着眼睛。不想不擦倒罷了,一擦之後,那淚珠更是牽連不斷。一虹偶然回頭看到,也皺了眉道:“怎麼樣?你又傷感起來了。”燕秋這次不否認了,點着頭道:“可不是!當年我到潼關的時候,那情形還能提嗎?滿街都是討飯的災民。這裏的渡船,照樣地還是由這裏渡人到風陵渡去。可是渡過去的災民,那都是女人。爲什麼女人渡過去的獨多,你們總可以想到這個理由很簡單:不是她們的命運都和我一樣,離開了她的家庭和一切,去過那寄人籬下的生活嗎?據我所打聽出來的,凡是到山西去的女子,一百個人裏,找不着一個回陝西、甘肅來看着的。我想她們決不是全忘了家鄉的,必是家庭骨肉一切都沒有了。我當日離開潼關的時候,也到這裏來看過,見着一對五十上下的夫婦帶了一個五六歲的小孩,站在這裏,向渡船上哭。渡船上有個二十多歲的婦人,也對了岸上哭;那小孩更是拉老婦人的衣襟,指了渡船上要媽。但是那是一點用也沒有,渡船是帶了那個婦人走了。我就想到在那荒年,比我自己要可憐可慘的人,總還不知道有多少。我走到這裏,我想起那日的事,對着這黃河,這河頭上的落日,這半渡的渡船,彷彿我又是那個時候的災民了。所以我情不自禁地傷起心來。”昌年道:“那也難怪你傷心。人是個感情動物,有這樣明顯的刺激來刺激着,怎能不動心?”燕秋忽然地收起眼淚,卻嘆口氣道:“這樣一來,我覺得人類是最殘酷的了。只要是對他自己有利益,對於別人形式上,精神上,無論痛苦到什麼程度,那是不過問的!說到這裏,我又連帶想到我自己了,我只希望我的朋友陪着我到西北來,至於我的朋友有沒有痛苦,我可沒有顧慮到。那麼,我也就是殘忍的一個。現在到了潼關了,開始要到吃苦的地方來了,希望三位實在地告訴我,究竟感到怎麼樣呢?”這句話問起,伍、高、費三人同是一怔,倒有點難於答覆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