到了旅館門口時,馬路上的雨正下得大。那屋檐下垂下來的檐溜,如牽着長繩子一般,不容人鑽了出去。燕秋站在門裏,笑道:“你看,這樣大的雨,哪裏叫車子去?就是有車子,恐怕他也要大大地敲一筆竹槓吧!”燦英道:“我穿着雨衣呢,不要緊,讓我到門外叫去。”燕秋道:“不要胡鬧了,讓茶房去叫吧。”
兩人正在這裏拉扯着。只見一個穿西服的人,外罩雨衣,頭戴雨帽,兩手插在雨衣袋裏,跳了進門來,口裏叫道:“好大的雨。”他說着話,取下頭上的帽子,連連地摔了兩下,摔下兩條水線,有一條直灑到燦英臉上來。她紅了臉,正待發作兩句呢。那男子也就發覺了身後站着有人,立刻扭轉身來,鞠着躬滿臉堆下笑來道:“對不住!對不住!”當他口裏說話時,他已看得清楚,就是來追求的楊燕秋。燦英也看清楚了,這就是像電影皇帝的運動家石耐勞。燕秋笑道:“這樣大雨,石先生由哪裏而來?”他笑道:“特意到這裏來看看密斯楊的。不,楊女士討厭人家叫密斯的。”說着又向她道:“請替我介紹介紹,這位女士是……”燕秋挽了燦英的手道:“她是我極好的同學,李燦英女士。李!這是大名鼎鼎的運動家、足球健將、田徑賽……”石耐勞連連說:“不敢當,不敢當。剛纔進門,冒昧得很,胡亂灑水,灑了李女士一身水吧?”燦英看到他以後,早把灑上幾滴水點的事,丟到九霄雲外去了,笑道:“沒關係。我身上不還穿了雨衣嗎?”石耐勞道:“這樣大雨,二位女士,要到哪裏去?”燕秋道:“李女士要請我出去吃飯呢。門口雨大,外面又沒有車子,我們正在這裏想法子。”石耐勞道:“不成問題,我身上有雨衣,我到這裏都來了,出門叫車子還不行嗎?”說着話,他已走出了大門去。
燦英向燕秋低聲地笑道:“這樣大雨,他都來了。”燕秋沒有作聲,微微地一笑。
不多一會兒,石耐勞果然領着人力車來了,笑道:“我真是冒失,也沒有問二位到哪裏去,就把車子叫來了。”燦英道:“就是這條馬路上的今雨樓。石先生若是不嫌棄的話,一塊兒去坐坐。”石耐勞道:“好的。二位請先上車吧,我隨後就到。”說着,他彎腰代拉了車把,將人力車子拉過了滴水檐下,好讓二位小姐上車,躲過那水溜去。這二位女士,不是傻子,石先生這番體貼之意,自是很明白。二人坐上了車子,自各有一種感想。到了酒館裏以後,找了一個單間。因爲雨天,除了兩人,此外並沒有顧客,所以整個館子,都是靜悄悄地,正好談話。燕秋和燦英抱住一隻桌子角坐着,燦英手摸了燕秋的手,微笑道:“楊!我現在明白了,你的對手方就是這位石先生吧?”燕秋正色道:“你不要胡說。這句話我絕對不能承認。”燦英見她說得如此地肯定,倒有些奇怪。縱然說石耐勞是對手方,那也沒有什麼關係,爲什麼她有些氣急的樣子?望了她的臉色,也正想把這句話追着向下問,卻聽到茶房吆喝一聲五號的,接着有一陣皮鞋聲,咚咚咚地走上了樓來。燦英心裏明白,立刻停止了話不說。
門簾子一掀,石耐勞滿臉是笑容,走了進來了。他兩手拿着兩把花,向前一鞠躬,笑道:“在路上遇到一個賣鮮花的,我看到這把玫瑰開得實在是好看,就買了兩把,送給二位,在雨天解個悶吧。”他說話時,心裏可就想着:李小姐乃是今天初次見面,總算是極生的朋友,應當先疏而後親。於是把左手上捏住的花,右手先分過一把來,遞給了燦英,然後很隨便地把左手這把花交給了燕秋。燕秋果然把心裏所想象的,彼此是很熟的朋友,不拘形跡。可是燦英拿了花在手上,立刻湊在鼻子上嗅着,由花上放出一道喜色的眼光,把這位像電影皇帝的運動家全身都籠罩着。然後笑道:“石先生!謝謝你啦。”同時,她心裏想着:對一個老朋友,何必要送什麼鮮花?分明他買這花是送給我的。至於給燕秋一把花,那不過是陪筆罷了,不見他將花交給她的時候,是很隨便的樣子嗎?燕秋笑道:“這個樣子,我們坐了車來,石先生倒是在雨地裏走了來的了?”耐勞脫着雨衣,手上提着抖了兩抖,笑道:“有這個,不要緊。”他說着,正要向鉤子上去掛起來,同時就發現了衣鉤上還有一件女子雨衣,這正是新朋友李女士的。說這話,倒好像說人家穿了雨衣,還要坐車。於是又跟了解釋着道,“這也只有我們好運動的人,有這樣走路的癮。其實這樣大的雨,穿了雨衣,也是不濟事。二位是非坐車子不可,街上的水深着啦!”說着話,拖了凳子在下方坐着奉陪。桌上已是放下了一把茶壺,四隻茶杯。燦英斟了一杯茶,隔了桌面,雙手遞到耐勞面前來。他站起來道:“怎麼要李女士倒茶呢?不敢當!不敢當!”燦英笑道:“這個小約會,是我的主人;我倒茶敬客,不是應當的嗎?喲,說起來,我更不對,石先生是客,怎好坐下方呢?”耐勞穿的是西服,空了兩隻手在外面,他就互相搓了巴掌,表示出那躊躇的樣子來,便笑道:“若是這樣地客氣,我就不好奉陪了。”燕秋也向燦英笑道:“你怎麼這樣多客套?坐下吧。”燦英覺得‘怎麼這樣多’五個字裏面,有點醋味,也就只好笑着,向耐勞道:“從此大家不客氣了,就請石先生開菜單子吧!”耐勞搓着手向燕秋道:“我好開菜單子的嗎?我不過是一位陪客罷了。”燕秋笑道:“主人請你寫,你就寫;也許你不寫,就不成其爲陪客了。”石耐勞對於燦英的託付,那就不好怎樣違抗,再加上燕秋這一番言語,他更是推諉不得,這就笑道:“我又不知道二位喜歡吃什麼,怎樣的下筆呢?”燦英笑道:“這可怪了。難道楊女士喜歡吃什麼東西,石先生不知道嗎?”耐勞笑道:“可不是!就是不知道。”他說着話,就到旁邊茶几上,搬過了筆墨紙張,要來開菜單子。他這個印象給於燦英是非常地深刻。因爲打這裏起,燦英知道耐勞和燕秋的交情,並不怎樣的深密。要不然,哪有燕秋喜歡吃什麼東西,他都會不知道呢?在這種情形之下,這餐飯,大家都吃得很快活。
吃完了,恰好天氣已經開晴了。於是三個人順着馬路邊的人行路,一同走回旅館去。到了旅館門口的時候,燕秋想起來了:石耐勞必是來答覆自己那句問話,可以到西北去的。其實他不答覆也知道他決定會到西北去;因爲他是在四個男友之中,首先表示願意去的。不過自己已經說明了,非到一定的限期,事前不許答覆。在男子面前,第一次訂的信條,必須遵守着;要不然,自己就不能樹立威信,如何能夠約束人家呢?於是就向石耐勞笑道:“還是請你明天來一趟吧。”這樣兩句無頭無尾的話,燦英自然是莫名其妙。不過耐勞聽着,就明白是拒絕自己提早回答的意思,自己也就不敢過於討好。點着頭答應道:“好的。明天會了!”燦英站住了,躊躇一會子,笑道:“天快出太陽了,我身上還穿着雨衣,那也是笑話。我不到旅館去了,我們也改天見吧。”燕秋倒也以爲她這話是對的,便笑着道:“你一定要走,我也不強留你。改一天,我來邀你出去玩玩,和南京各處的名勝告別,因爲以後相逢,就不知是哪年哪月的。”燦英道:“好的,通電話來約定吧。”燕秋一面說着話,一面走着路,就走進旅館去了。
燦英見石耐勞還站在前面,就笑道:“密斯脫石!你搭公共汽車嗎?”石耐勞笑道:“不,我喜歡走路,我走了回去。”燦英已是走了過來,笑道:“運動家總是令人欽佩的,第一就是精神好。”耐勞笑道:“這也是各人的嗜好不同。”說着話,兩人竟是並排走起來了。燦英道:“對於石先生,我是久仰得很了。在運動會場上,我是看見過好幾回的,現在居然認識了。”說着,將手上拿着的花舉了一舉道,“還多謝你這個呢。”耐勞道:“這太不成禮物了。不過表示一點敬意。”燦英望着他抿嘴微笑了一笑。耐勞道:“今天叨擾了李女士在先,我覺得很有點冒昧,明日若是天晴,我來奉請;請李女士先指定一個地點,我也不約定多人,就請楊女士一個人作陪。”燦英笑道:“雖然密斯脫石覺得非還禮不可,這也可以。但是何必這樣的急?”耐勞道:“固然是不必急,但是不久的時候,恐怕我要離開南京了,我想提前來請一請。”燦英聽到,本來就想跟着問一句,離開南京到哪裏去呢?轉念一想,這何須問得,自然是到西北去。於是就點了兩點頭道:“哦!原來如此。”兩人只管說話,不覺就走到了街的盡頭。燦英問道:“我向右走了,密斯脫石呢?”耐勞恰是不曾加以考慮,便向左指着,說是走這邊。燦英道:“那麼,再見吧。電話號碼,就是你名片上的那個嗎?”耐勞連說是的,於是二人告別。
耐勞是在一個教會學校裏讀書,因爲學校寄宿舍組織得很完全,他就住在寄宿舍裏。他在這兩天,也不知神經起了什麼變化,只覺起坐不安,就不想上課,本來某個學校裏產生一位運動員,至少是有十個荒疏功課的學生。石耐勞本人就是運動健將,根本上就不許有讀書的工夫。學校當局,因爲他是一位有名的運動員,給本校增加許多榮譽,就是他的成績不好,勉強也算他及了格。因爲如此,所以石耐勞雖是學地質的,他對於地質卻是絲毫也不感到興趣。自從昨天一口答應了燕秋,送她到西北去;以爲搶了一個先,可以讓燕秋明白,是對她最誠懇的一個;只要她有了好感,別人不見得有什麼把握,自然也不願千里迢迢去撞這個木鐘。所以今天冒雨,還要到旅館裏去撞一下。不想無意之中,又遇到了一位李小姐;她雖沒有燕秋那種健康之美,可是她另有一種流露在外的聰明,很討人的歡喜。回家的時候,她伴着走了那樣一大截路,也許是有心的。好在自己是要離開南京的人,不然,也許會引起一幕三角戀愛的趣事呢,他心裏在無限的幻想之中,又加上了一重幻想,更是不想上課。回到寄宿舍裏,就睡在被褥上,和了皮鞋,將兩隻腿架在鐵牀的欄杆上面,只管這樣的望了天花板出神,忘了一切。有時也拿一本書過來,兩手捧着看;但是看不到三行,把書就放在胸脯上,又出神去了。雖是這出神的當中,大部分是關於楊燕秋的;然而小部分也不免關於李燦英的。他有了這樣一種態度,於是在這日晚上,就得了燦英一個電話說:“楊女士快要走了,在南京玩一天是一天,打算明天請她去遊後湖。石先生不是說要請客嗎,我想也不必。我請你吃了一頓飯,一天之後,就要回答吃一頓飯。現在櫻桃上市了,那裏有許多賣櫻桃的,你就到後湖請我們吃頓櫻桃吧。來不來呢?”耐勞只有感到請人吃櫻桃不足以言還禮,自是連連地答應了來;同時還約定了,是明日下午一點鐘。耐勞也就想着明天下午七點鐘,是答覆燕秋限期的時候了。我明天自下午一點鐘起,就陪伴着她,無論是誰,若競爭答覆得最早,這一着棋,那是不能更勝於我的了。他有他的思想,他也就有他的計劃,自然他也有他的成績。
到了次日,恰好是個大晴天;正午的太陽,尤其暖烘烘的。耐勞有件白府綢的翻領襯衫,備而未用,今天特意穿了起來。皮鞋當然是擦得雪亮,西服也換了一套淺灰色的。打開箱子,將家裏匯來的用款,就分了一半揣在身上,然後坐了車子,直到玄武湖去。到底南京是六朝金粉之地,這樣好的美景良辰,不肯辜負的人很多。因之一出城來,便是沿途停着各種車輛。不過這裏的風景,倒並不因人多,就失去了它秀麗的氣象。大雨之後,湖水漲得滿滿的,差不多和岸一般的平;只看那岸沿上的綠草,浸在水裏面,這就有一種詩情畫意。太陽照着這盪漾生光的湖水,人的眼光,似乎就另有一種變化,自然的精神就振興起來。對湖的鐘山,格外地綠了,兩三高低不平的峯,斜立在湖的東南角上;於是一堆巍巍的蒼綠影子,上齊着白雲,下抵平白水。在水裏的倒影子,還隱隱約約地看得出來,隨着水浪,有些晃動。由山下向北走,恰好圍了湖,是些小山岡子。靠山靠水,有幾家茅屋在樹影子裏,半顯半藏着,那簡直是畫圖了。他一面賞鑑着湖光山色,一面向五洲公園裏來。那青草地上,還是溼黏黏地。東一叢西一叢的竹子林裏,也都抽着四五尺高的新筍子,表示出那雨後的情形來。可是那稍微乾燥一些的地方,擺好了茶座,就是整羣的人,在那裏圍繞着;其餘那些樹棵竹林子外的人行路,全是牽連不斷的男女遊人,亂哄哄地,沒有個片段。石耐勞只和燦英約好了,在五洲公園裏會面,究竟在什麼地方等候,可沒有確定。於是只好忙了這雙眼睛,四處張望着;忙了這兩條腿,在人縫裏鑽。
約莫有一小時之久,才聽到身後有人輕輕地叫了一聲密斯脫石,看時,正是李燦英。耐勞雖然滿肚皮不耐煩,到了這時,卻也不由得笑起來了。燦英道:“我在進公園的路口上等着,以爲你來了一定可以碰到的。不想你倒先進來了,白等了許久。密斯楊來了嗎?”耐勞道:“沒有看到呀。沒有和密斯李同來嗎?”燦英道:“我以爲你一定會打電話通知她的,所以我沒有去約會她。既然你沒有給她電話,她哪裏會知道?”耐勞心想這話就不符了,不是你和她約好了,纔來通知我的嗎?怎麼你兩人還沒有接洽過呢?不過彼此還是初交,不便怎樣的追問,只作罷了。燦英見他沉吟的樣子,笑道:“也許她會來的,我們先找個地方坐着談談吧。”男女同在一處,女子倒先約會着男子去談話,這哪裏有拒絕之理?自然笑嘻嘻地就答應着好好。順着路轉了兩個彎,就到了一叢竹子邊,離了水邊不遠的地方。那裏正空着一張露椅,於是耐勞先掏出手絹來,拂了兩拂椅子上的浮土,鞠着躬請燦英坐下。她坐下來,耐勞不敢冒昧地就跟着坐下來,站在椅子邊,故意昂了頭四面去看着,免得露出那躊躇的樣子來。燦英這就看出他爲難的樣子來了,用手連連拍了凳子幾下,便笑道:“幹嗎站着?坐下呀!”石耐勞回頭看看,這才含着笑容坐了下來。他將頭上的帽子取了下來,放在大腿上;但是剛放下,覺得不妥,又拿起來向頭上戴着。燦英雖是和他並排坐着的,可是轉過了眼睛珠子來,向他身上偷着睃了兩下,看到他那手足無所措的樣子,心裏頭已經瞭然了。這就搭訕着笑道:“這後湖的天然風景,山是真山,湖是真湖,那是很好的。只可惜這裏的人工建築,不但沒有偉大精神,而且簡陋得一點藝術意味也沒有。同這個湖和這個山,實在不相稱。”耐勞道:“這是建都沒有幾年的關係,將來這公園當然要偉大起來。不過向遠處看看,山光水色,也就值得留戀的了。”燦英笑道:“密斯脫石快要到西北去,這就另有一番眼界了。”耐勞很驚訝地猛然掉轉身來,向她問道:“這件事我並沒有決定,密斯李怎麼會知道的呢?”燦英抿嘴微笑着。耐勞道:“真的,走與不走,我到現在還沒有決定呢。”燦英笑道:“爲什麼倒沒有決定呢?”她說着這話,可就回轉身來向耐勞望着。耐勞低了頭望着地上,同時用皮鞋尖在地上塗抹着字。在這一剎那,燦英很快地看了一眼她的手錶,已經達到了三點半鐘了,她不由暗中點了點頭,便笑道:“我很有划船的興趣,不知密斯脫石喜不喜歡這個?”耐勞笑道:“什麼運動我都喜歡的。密斯李有這個興致,我們馬上就去。”隨着這個聲音,燦英也就站立起來,自然地,隨着這以後便是划船到湖心裏去了。
一小時隨着一小時地過去,他們是很快活,這也是南京的風景,有勝於西北千倍萬倍。所以石耐勞只管貪着在湖裏玩,卻忘記答覆燕秋的話,自有那一定的鐘點;雖然不許在限期以前答覆,可是也沒有規定在限期以後答覆。大概石耐勞是忽略了這一點,竟是安心在玄武湖裏划船了。
那太平酒店裏的楊燕秋,自到這天下午一點鐘以後,就沒有出門,料着那四位男友,今天七點鐘前後,都會到旅館裏來。經過這一度肯定,遲則一個星期,快則三五天,就要動身了。在這個時候,不妨從從容容地,把事情來預先佈置一下。她如此地想着,所以心裏非常鎮靜。只等那幾個侍衛來報到;那第一個報到的人當然可以決定,必是石耐勞,因爲昨日那樣大雨,距限期又是那樣早,他還跑到旅館裏來,今天他會性子更急,也許下午三四點鐘,他就來了。殊不料她所揣想的完全不對。到了下午七點鐘,第一個卻是伍健生來了;第二個是高一虹;費昌年雖來得最晚,卻也沒有過七點十分。自然,他們見了燕秋,都說決定了和她同路到西北去。燕秋心裏,覺得石耐勞身體健康,彼此的感情似乎也比較地深一點,假使大家同路到西北去的話,少不得請他做一個隊長。現在別人都來了,偏是他落後,以後倒不能太信任他了。她心裏如此地想着,表面上卻是很鎮定地招呼來報到的這三個人,飲茶閒話。伍健生看了一看手錶,就笑道:“當楊女士給我們限期的時候,只說不能早過一定的時間,至於晚過一定的時間,大概是可以的;要不然各人的鐘表,不能對得一秒不差,來着恰恰碰到那個時間,可是不容易。”高一虹笑道:“我想,也不宜於太晚了吧!”燕秋一聽他們的話音,就知道是對石耐勞而發;雖然想到他必定有了什麼特別的原因,阻礙着不能來,可是表面上決不肯公然袒護他。就微笑道:“雖然晚過一定的時間,沒有規定多久,可是也不能太久了。因爲我們究竟有多少人動身,哪個日子走,都得預定好了;若是加入的人太晚了,要變動我們整個的計劃,那隻好是拒絕了。”費昌年點點頭道:“我們有這些個人上路,也算是個法團吧。一個法團,應當有個大家遵守的規例,無論什麼人,也不許違法。”燕秋道:“這話很贊成,我一個女子,和四個青年男子要同走這樣長的路程,也很希望有個約束大家的東西。等到石先生來了,我們就可以來先討論這件事。”大家聽她的話,總也不能因爲石耐勞到得稍晚,就把他取消;那也只好暫時說些閒話,一切問題,都等了他來再談。不過大家都是爲了一個共同目的來到這裏的,在設想了兩天一夜之久,各人少不得有些話說。現在忽然把這件事擱起來不談,一時倒感到無話可說;然而當了女子之面,大家板起面孔來坐着,那也是要不得的。因之費昌年首先向身邊的高一虹兜搭着說話,笑道:“昨天那麼大雨,想不到今日這樣大晴。”這話因無聊而發問,又在“想不到”三個字裏,把別人代答的話,也代答覆了。這倒叫高一虹沒什麼可說的。他是坐在一張小沙發上,旁邊一張茶几,上面疊了幾張報,他就手摸了報,問道:“你每日看的是哪幾份報呢?”他兩個人這種談話,已夠無聊的。伍健生靠了桌子斜坐着,卻拿了一匣火柴,在兩手心裏來回地顛換看。
燕秋看在眼裏,再看手錶,時間已經延遲到了九點,便皺了眉道:“這可奇怪,石先生爲什麼不來?縱然他不到西北去了,也該給我們一個回信。現在我們不必等他了,大家有什麼意見,就可以提出來討論。我們決定了,他來了也不能推翻。誰教他缺席的呢!”這三個人都有這種感覺,石耐勞和燕秋比較的是接近一點,現在他不遵守時間,正好借了這個機會,來給他一個打擊。都一致贊成燕秋的提議,立刻討論起程的事宜來。由九點鐘討論到十二點鐘,大致都議妥了:自明天起,加緊準備。第三天的晚上,就坐北上車到徐州轉隴海路西行。燕秋晝夜望回西北去,現在如願以償,自然十分高興。雖然所希望最親切的石耐勞,不曾到來,也就不怎樣的介意了。不過她心裏想着:到了第二日早上,石耐勞一定有個回信的。然而她這層預想,又是不曾料定。到了正午十一點鐘,茶房送進一封快信來,下款正是石耐勞的名字。燕秋拿着信在手上,顛了兩顛,她心裏可就想着:他必定是有了什麼障礙,來不及當面報告我,所以就寫快信來說,內容一定是報告他不能親來的苦衷,就由書面來答應我一定到西北去。她心裏頭這樣想着,隨手就來拆信。然而信的內容,又是第三次出於她意料之外了。那信上說:
燕秋女士惠鑑:
請你原諒我,我不得已而失信了。昨天下午兩點鐘,接到家裏一封電報,說是家中有急事,叫我趕快回南通去。我家裏雙親年老,得了這種電報,不由得心裏不慌亂,所以我立刻就動身,來不及告辭。假如沒有什麼事,我一定趕回南京來。縱然女士已經渡江北上了,我也可以趕上去的。方寸已亂,有言不盡,諒之諒之。即祝努力!
石耐勞上
燕秋將信看了兩遍,心想:這就難怪了,人家有電報叫了回去的。她不但對於這個電報沒有什麼疑問,而且還對伍健生等說:“自己就是回西北去找家庭的,別人因了家庭暫時不能同行,那當然是可原諒了。”其餘三位男友,見石耐勞已落選了,各人也是心裏暗喜,不覺又添上一分精神。
到了第三日,是大家出發的日子,事前約好了,就在旅館裏齊集。因爲燕秋說了,西北人民都過的是刻苦生活,這回大家前去,都要用樸素些的服裝。要不然,不但這樣長的路程,容易發生意外,而且一路引着人家來注意看着,自己也怪難爲情的。大家聽了她的話,三個男友都換上了青布短衣,黃斜紋短褲,連皮鞋也不穿,只換了布底球鞋。這隻有高一虹不同,多加上了一副圓框眼鏡了,也許不如此,就不足以表示他是學文學的了。燕秋爲感謝他們起見,今天中午又備了一頓上等菜飯,請他們在旅館裏飽餐一頓。當吃飯的時候,四人共圍了一張四方桌子坐定,四隻玻璃杯子,斟滿了深紅色的葡萄酒。燕秋可就按住了桌沿,先站起來了。她穿了一件短袖子粗布短褂子,隱約在衣紋裏透出她那豐潤的肌肉來。她的美髮,在腦後方面,雖然還有些彎曲波紋來,然而也就修剪得很短了。她擡起了那嫩藕似的手臂,舉起那酒杯來,向在座的三位男友道:“三位先生!蒙你們很大的犧牲,陪我到西北去,我這一分感激,也無從可以說起。這一頓飯,就算我先向各位道謝。第二呢,以後我們一路走着,當然是每日每餐,都要甘苦共嘗。這一頓飯,也可以說是我們合作吃飯的開始,借了這杯酒,預祝我們前途順利,大家幹了吧!”她說畢,舉起了杯子來,先就一口喝了個乾淨;其餘三個人,看到這種樣子,也就突然地站起來,誰也不談什麼話,舉着杯子全都喝乾了。燕秋笑道:“許多要送行的朋友,我都支使着他們到浦口車站上去了。這點用意,就是爲着我們要吃這頓痛快的飯,請吧!”她說着話,坐下去,首先扶起筷子來。她那杯酒搶着喝了下去,熱氣上衝,立刻兩個紅暈印到雙頰上。只看她那雙眼珠活動着,自然是很快活了。這三位青年,自然也是以燕秋的態度爲轉移,大家都帶上了笑容吃飯。燕秋笑道:“今天今時,在出發的地方吃飯,四個人圍着了一張方桌,吃得很痛快。可不知道我們最後合作的一餐,是在什麼地方,又不知道是怎樣一個情形。”對於情感問題,高一虹是最好討論的,這又是他一個發揮的機會了,便笑道:“所以古人登山覽勝前,前不見古人,後不見來者,就發生了無限的感慨。離開了南京,楊女士總也算是離開了第二故鄉,這一番感慨的話,那是應當有的。”費昌年和伍健生都膩厭他談文學,不由得皺了眉,健生道:“吃完了飯,我們就和楊女士收拾行李吧。外面雨還下得很大,不如早點上車站去。泥滑滑地匆匆忙忙過江,恐怕有些不便。”
燕秋站起身來,開了窗戶看看,不想一陣冷風,擁進細雨煙子,直飛到吃飯的桌上來。那黃色綢子的窗幔,被風吹着,只在屋頂下胡亂飛舞。同時就看到一個穿雨衣的人,帽子戴得很低,在對過馬路上,有向這裏偷看的意思。因窗子開着,他就走了。燕秋也來不及考量,連忙將窗戶關閉,笑道:“這雨雖不大,來勢可兇得很。”費昌年道:“若不是事先宣佈了,我們今天可以不走了。”燕秋正色道:“那又不然,若是這一點斜風細雨,我們就要害怕;到了西北去,困難還正多,那如何前進?走!我就來收拾行李。”她說着把胸脯子一挺,就回房去收拾一切。本來也就收拾齊備的了,經她一提倡,這三位男友,都打起精神來,不到半小時,四個人的行李,都已運上了汽車。到這時,雖然有些留戀南京的意味,也不能不走了。他們另坐了一輛汽車,跟隨着行李車到了渡口,呵!好一派風雨江景,只看江的東西兩頭,都讓陰雲重重地罩着,好像面前的大江是由陰雲裏面鑽了出來,依然還流進陰雲裏面去。望對江浦口鎮,那些新式建築,如車站貨倉之類,都大半讓陰雲籠罩住了。高一虹向那邊指着道:“再過三小時,我們就到那雲雨之中去了。”燕秋笑笑,沒有作聲。
車子到了輪渡邊,大家又少不得一陣紛亂,擁上輪渡碼頭去,遠遠就看到李燦英在碼頭船中間東張西望。燕秋直走到身邊,她還不理會,燕秋將她衣服一扯道:“你找誰呀?”燦英喲了一聲,抓住她的手道:“喲!你改成了一身布衣服。猛然間,倒看不出來了。”說時,看她身後三個同學,都穿了布衣服,就點點頭微笑。燕秋挽了她的手,一同走上輪渡,因道:“天氣這樣壞,爲什麼在碼頭上等我?”燦英道:“我得了電話,知道你們快要來了,所以在這裏等你。”燕秋道:“誰打電話給你?”燦英頓了一下道:“一個不相干的人。”說着挽了燕秋向船邊走,笑道:“到這裏看看江景吧。西北哪有這個呢!”這時,那細雨如漫天漫地的煙霧一樣,江面上稍微遠一些的船隻,就迷糊着看不見。江水撲了船邊,啪噠有聲,江心裏的水,時常翻着白花的浪頭子。燕秋不覺失聲道:“好一幅江景!”燦英低聲道:“你不久還是回來吧。你捨得江南,和你同去的幾個人,可捨不得江南呢!”燕秋笑道:“我說了吧,那個像電影皇帝的人,不在我同行之內吧!可惜我沒有機會,不然倒要和你作進一步的介紹呢。你不是很崇拜他嗎?”燦英臉色紅着,卻說不出來。正是汽笛嗚嗚一聲,輪渡要開,於是拉着她道:“江心裏冷,進艙去吧。”於是這個問題,也就始終含糊過去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