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大家那一番偵察的情形之下,也並沒有誰說破什麼。說也奇怪,全覺得尷尬起來。臉上各泛着微紅,似乎行立都有些不便當。好在爲時不久,汽車就開着來了,這算替大家解了圍。這車子雖也是輛卡車,但是前面司機人坐的車廂,特別地大。除了司機而外,正還好坐上三個人;也許是程力行的吩咐在先,在車子上,原有的兩個押車的人,這時都遷到堆積材料的車身上去,卻把這裏讓給了三位來賓。健生在車下看到前面這大一個車廂,心裏總算是痛快了一下,便向昌年笑道:“我們全可以坐在前面了。討論着問題,眼看着風景,比在車後身坐着,那要痛快得多。”昌年道:“人家帶我們同走,已經是十分客氣,我們還想把主人翁推走,去坐前廂嗎?”程力行當他們說話時,他已經走到車子邊,開了車廂的門,向費、伍二人一彎腰道:“就請上車吧。我已經算好了,足夠你三位的座位。”燕秋道:“那不妥吧?把你們辦公的人員,全轟到後面去受顛簸,我們搭順便車子的人,倒坐了個舒服。”力行微笑道:“我也是略表敬意,還有路上一切飲食歇息各問題,我都請他們代爲照應,這裏就是一個問題。”燕秋搶着道:“絕不會有什麼困難;就算是有什麼困難,我想着我們自己,總也可以自了的。”力行笑着搖搖手道:“這話不是如此講,是我把話說擰了。因爲我叮囑了我的同事,一路之上,多多幫忙。他們聽了我這句話,無論如何是要幫忙的,請三位不必同他們客氣。一定要客氣,那也是多費脣舌,他們決不肯放棄不管的。我希望諸位,今天趕過那討厭的華家嶺。路是很不少,請上車吧。”說着,將身子一閃,伸出右手,引費、伍二人上車。至於他們的行李,那是早有力行的勤務同他們陸續地搬上車去。燕秋站在後面,笑道:“我們是恭敬不如從命,就坐上車去吧。”她說着話,縱身上了車,坐在靠車門的所在。力行替她關上了車廂門,這就笑道:“我爲了職務的關係,不能再送了。若有了好消息,請給我一個電報。”燕秋且不答覆他這一句話,竟是把門上的玻璃板搖了下來,空出了窗子,伸出手來向力行握着,點點頭道:“後會有期!一切感謝的話,我都不說了。”費、伍二人是擠在車廂中間坐着,不能向外伸手,只有和力行點點頭。力行向燕秋道:“過了靜寧縣,走上祁家大山。在那裏有點奇蹟,不告訴你們三位,是會失之交臂的。那裏有口塘,名叫碧水湖,原是沒有的,只因那年甘肅大地震,就在旱地裏震出這麼一口塘。據土人一種不科學的傳說,那塘是無底的;你三位到那裏可以參觀參觀。”昌年伸手到衣袋裏去,打算把菸捲盒子掏了出來,點兩根菸抽,但是所掏出來的卻是一條大手絹。好在不一定要抽菸,有東西出來消遣,那就很可以。於是兩手捧了手絹,掩了鼻子,亂咳嗽一頓。健生卻是盯了兩眼,向遮風玻璃前面看着,並不左右望去。司機的人,似乎也感到靜等的可煩,將喇叭輕輕按了一下,嗚的一聲,這裏就放出響聲去。在車子外站着的程力行,倒嚇了一跳,猛可地向後退了兩步。但是他瞪了司機一眼之後,立刻也就看到東邊的太陽,曬紅了大半邊人行道。時候不早了,於是把那怪人的臉色收起,放出微笑來。司機生問道:“程工程師!我們可以走了嗎?”力行點點頭,燕秋倒以爲是和她告別,也和他連連點了點兩個頭。車子開了,燕秋還由窗戶裏伸出頭,向後張望着。昌年道:“快到城門口了,你仔細碰了頭。”燕秋聽說,這才笑着縮回了身子來。
出了隆德的城,汽車就開足了馬力走。由這裏起,雖也上過幾處高原,倒沒有什麼險要的所在。直到上午十點鐘的時候,汽車卻馳進了一個山口。這雖是一樣的不長樹木的童山,可是山夾縫是很擠窄,中間陷出一條深溝去。溝裏沒有水,卻也隱暗暗的。在山腰上,鑿了一條人行路,僅僅是好通過一輛汽車。所以車子走到這裏,緩緩地,緩緩地,擦着山土過去。昌年道:“這個地方太危險了。假使有三兩個強盜出來了,我們是毫無辦法。”燕秋昂着頭,沉吟了一會子道:“我想起來了,這快到靜寧縣了。據我父親說:這個縣城在隴東最佔着形勢。出了東去的路口,在縣東門外有老虎關,老虎溝;有人在這裏把守,可以控制全城的。”健生道:“這就不對了,既是這山口可以控制全城,爲什麼縣城不在縣東而在縣西呢?”燕秋道:“縣西也許還有什麼險要。”昌年道:“這是有原因的,自漢以來,中國的外患,總是在西北角。到了唐朝以後,外患才慢慢地擴充到正北。明朝呢,外患索性偏重在東北角了。不過西北這隻角,也始終是有事的。雖不能成爲什麼心腹之疾,每一次邊疆有禍,卻也鬧得很厲害。唯其如此,所以在這條路上的城池,總是由東向西設防。”健生說道:“你這話有道理。不過自從年羹堯、左宗棠幾次在西路大戰以後,西北角是沒事了。你看,將來還有問題沒有?”燕秋道:“將來呀,我說西北也夠危險。你想:西北這樣大,交通這樣不便,老百姓又很窮,這全是政治上一種毛病。世界科學越發達,空間越縮小。我們自己不把圍牆打好,剩着大片的空地在外面。鄰居家裏,天天動着工,蓋起房子來,直等把他自己的基地,都蓋起了房子,眼看到我們這空地,還荒在這裏,沒有人過問,爲什麼不佔了去呢?”昌年笑着點頭道:“這大概因爲燕秋是西北人,對於西北的事,就說得這樣的沉痛。”燕秋對他笑着,正想說什麼,車子一轉彎,這就看到了一角翦亭,矗立在半環城牆上。汽車司機生說:“這就是靜寧縣了。”
車子進了城,這裏也和經過的許多縣城一樣,總是一條由東而西的大街,這條街,雖是不能和平涼打比,那比之隆德,卻是好許多倍了。走到街心,一家酒飯館店門口,車子就停住了。車後身先有兩個人,跳下車來,開了車門,站在車下賠笑道:“三位先生下車來吃點東西吧。由這裏過去,要走一大截荒涼的地方,要想吃喝,那是沒有的。”燕秋道:“餓卻是不餓,既是說到前面找不着東西吃,我們就下車吧。”大家一同走進店時,在中間找了兩副座頭。他們主人方面同來共有六個人。有四個人在另一桌坐着,這邊卻是一胖一瘦兩位,來陪燕秋三人。那胖子不到三十歲,穿了一身黃帆布衣,戴了一頂堆着塵灰的黑呢氈帽,黑黑的圓臉,還有許多胡樁子,倒像個軍人出身。大家心裏全疑心是一位監工的工頭。他很客氣,親自提了一壺茶來和三個人倒茶。三人雖欠身道謝着,卻沒有不敢當的表示。那一位瘦子,卻始終站着沒說什麼。那胖子操了山東音,把店夥帶到一邊,商量了很久,方纔過來,笑道:“這地方雖比隆德方便些,可也只有豬肉和雞蛋吃。”燕秋道:“我也知道,程先生一定吩咐二位招待的。其實出門的人,大家全應該隨鄉入鄉,不要怕吃苦。”那胖子同瘦子在下首坐着,笑道:“三位不必管這些,搬來了吃就是。在這種地方請客,反正不像在南京上館子那樣花錢。”費、伍二人聽說,倒有些不解。難道館店裏的賬,還是由他會東不成?健生料他一個老粗,不懂外國文,就操了英語,向昌年道:“人家掙錢不容易,我們怎好教人家花錢?”昌年也大意了,用英語答道:“或者程君交錢給他,託他一路會東的。但是我們決不好意思領受。”那胖子卻回答道:“那沒關係呵!四海之內,皆兄弟也,管是誰的?”昌年倒吃了一驚,看他不出,他竟是很懂英語,這絕不是一箇中學生程度的人,不由得紅了臉道:“因爲程先生在隆德說過了,他預付了招待費的。其實他不過是這樣說,免得我們在路上推辭。”胖子笑道:“我和程先生是老同學,他的錢,我的錢,都全沒關係。而且這樣微微的招待費,實在也不足掛齒。”燕秋聽了,這也有些驚異,就欠了一欠身子,笑問道:“你先生在哪裏和程先生同學?”胖子道:“在南開,不過他比我高兩班,後來他出洋去了,我就轉入了交大。我們都學的是土木工程,畢業之後,不覺又混到了一處。”費、伍二人聽說,不由得暗暗地叫一聲糟透。自己是一個大學沒有畢業的人,倒在老前輩面前賣弄英文,而且剛纔在人家面前那樣託大,一點也不客氣,而今要和人家謙遜,前倨而後恭,更現着勢利眼。健生臉上有些泛紅,倒說不出什麼。昌年這就大聲笑道:“那也好,就叨擾你閣下的吧。我們一路行來,全是馬馬虎虎的,只管沾別人的光。”經過他這一番笑談之後,這就表示着,剛纔那般託大,也不過是開玩笑,就不足介意了。
經大家有意無意之間,在談話裏面探詢着,這就知道那胖子姓賈,叫耀西,是這條路上一位段工程師。那位瘦子姓劉,叫明德,是一位公務員,也是南方一個大學裏混過幾年的。比起程度來,費、伍、楊三位,是比人家差得多,把人家當了一個工頭,這真是太不自量。一會兒,店夥端上飯菜,炒肉、煨肉、白切肉,倒有三大碗,另是一碗海帶絲煮肉湯。各人面前,除擺了一碟饃而外,居然有幾碗大米飯。雖是米帶着灰黑色,還有不少的稻子;然而在這偏西的所在,已是難能可貴的了。燕秋站起來看另一桌上,只有一碗韭菜炒肉絲,和兩盤饃,便道:“賈先生!你何以對我們特別優待?那一桌只一樣菜。”賈耀西笑道:“今天算我們來得不湊巧,縣老爺正請地方紳士,這館子裏肉,全賣完了。爲的是我們來頭不小,才分這幾碗肉給我們吃,幾位勤務,只好委屈他們一點,菜要用來請客了。”燕秋向那邊桌子上看看,這就笑道:“我想公務員,都像你們這一羣,那就真是平等了。所以我對於程工程師,是非常欽佩。一個留學生出身的人,不在繁華地方住洋樓,到西北這窮地方來吃黑饃,這是平常人所辦不到的事。”賈耀西對於她這話,卻沒有答覆,眼望了大家,微笑一笑。
吃完飯以後,昌年在身上掏出錢來,卻沒作聲呢,賈耀西可就向他們搖搖手道:“費先生不用費事,我們早已存錢在櫃上的。”燕秋道:“昌年!我們就不必客氣了。一切都心領,將來得着機會,我們再謝人家吧。”正這樣說着,旁邊一個勤務,卻在車上提了一個食盒子下來,裝上了三格子菜,又把一個小柳條籃子,盛了一大籃子黑饃,提上車去。燕秋道:“賈先生買許多黑饃做什麼?難道前面幾站,黑饃都買不着嗎?”賈耀西道:“不一定有的。我們有了來賓在車上,總不便讓來賓捱餓,所以事先就預備着。”燕秋道:“爲了我們三個坐揩油汽車的,倒叫你們費上許多事,我實在不過意。”賈耀西笑道:“這算不了什麼。我們在這條路上熟識一點,就不妨和三位多幫一點忙;將來我有到南京、上海去的時候,也少不得要你三位做引導的。”說着這話,他又親自拿着兩個熱水瓶子,灌了熱水,送到前面車座裏去放着。燕秋笑了拍着兩手道:“這可了不得!我以爲賈先生是自己預備茶水,所以沒有過問,原來賈先生是替我們灌水的,這可是不敢當。而且我還有個要求,這車子的前座兒,我們實在不應當再坐了。”賈耀西道:“我們自己和勤務坐在一處,這是無所謂的。若是我們自己泰然地在前座上,把客人扔着在勤務一處,朋友雖然不見怪,我們自己,也覺得有些託大。”他說到“託大”兩個字,似乎有點異樣的感覺,忽然把音調矮下去,說得人家可聽到也不聽到。楊、費、伍三人,全都感着有點兒慚愧似的,這就低了頭,大家悄悄地上車。他們這樣一來,賈耀西也透着更尷尬,於是充了大方的樣子,走到車門邊,點着頭道:“這就開車了。出了城,也就開始要鑽荒山,荒涼是跟着我們來了。”說着,他關上了車門,還把手比着頭樣高,揚了一揚,然後笑着向後面車身上去了。
車子開了以後,燕秋對昌年道:“我們總算得了一個小小的教訓;同時,我也感到一種興奮;人家全是大學畢業的人,還這樣穿着工人的裝束,實行工作起來。我們讀了幾年書,老實說,連常識還不見得充分,居然在人家面前充先生,真有點慚愧了。依着我原來的意思,最好馬上就和故鄉做點事業,現在我感到不再念兩年書的話,像今天這樣的橡皮釘子,恐怕還不止碰上兩三次呢。”她這樣很懺悔地說,以爲是應當的;可是費、伍二人,當了司機生的這裏,那是覺得有點不好意思。健生心裏在那裏想着,口裏卻不禁自言自語地道:“這裏面有問題的。”燕秋迴轉臉來,向他盯了一眼,不由得臉上浮出了詫異之色。健生把臉正着,向外儘管去看風景。
汽車在靜寧城西,只跑了一個多小時,就到了祁家大山。這山雖沒六盤山那樣高,可是遠遠地看到山峯突起,淡抹着一些似塵煙的青雲,也就相當地偉大。因爲山峯是連成一座屏風樣子的,上山的公路做了很長的之字形,本是向北走的,公路先向南斜上四五里之遠,然後折轉身來,再向北斜上四五里。在山上層路的汽車,看那下層路追來的汽車,像一隻小蟲,參差而過,一望之下,很令人感興趣。汽車跑過兩個山嶺之後,在山腰的南邊,閃出一個小谷。在谷的中心,果然有一口池塘,約莫有兩三畝地那麼大的面積。水的顏色,在日光下映作淡綠。穀風由水面拂過,吹起層層的魚鱗浪來,非常之好看。昌年道:“這大概就是程先生介紹給我們的碧水湖了。這在我們江南隨便什麼村莊,也不少這樣大的兩三口池塘,哪裏夠得上一個‘湖’字的稱號?”健生笑道:“《莊子·秋水》篇上,倒有這麼一段文字:說是山溝裏的水神,等到秋天漲了水,自以爲大得了不得,一直順流到了東洋大海,才知道以前是少見多怪。”燕秋紅着臉,向他看了一眼,鼓了腮幫子道:“你說這話,是說介紹的人呢,還是說替這塘取名的人呢?或者簡直是說西北人呢?”健生見她很是生氣的樣子,不由得哎喲了一聲,笑道:“言重言重!”燕秋可也不再說什麼,兩手抱了腿,斜斜地坐着。
車子又約莫走了一小時,過了兩塊高原,便到了一片山岡子腳下。司機生掉轉頭來,向三人笑道:“這就到了華家嶺了。”三個人對於華家嶺的威名,一路之上,也是久久領教,總以爲這座嶺是了不得地高大,現在看起來,不過是片亂山崗子,大家也就覺得是過於小心。正估量着,汽車就跑上了那山岡子。這裏的公路,倒現着省事,那工程就是順了山岡頂上挖削平了前進的。山岡牽連着,來回轉折地向西通着,公路也就依了山岡的形勢,來回轉折。車子這樣走着二三十里的時候,大家也不感到這有什麼特別。後來向周圍看看,彷彿像初上華家嶺來的風景差不多;只是山岡的兩邊,凹下長狹的山谷去。在山谷之外,又套着兩層山岡子。走了許久,好像還在原處奔跑。燕秋道:“呀!這汽車是走錯了路,繞着山樑子跑回來了吧?”司機生笑道:“這裏並無第二條公路,怎麼會走錯?”燕秋道:“我記得上山不多久的時候,左邊山溝裏,有兩幢矮屋。右邊的山谷,像個葫蘆。到了這裏,完全是那個樣子。”昌年嘴向前一努道:“不!你看迎面有座高些的山頭,那上面有個碉堡,這是以前沒看到的。”燕秋笑道:“我也料到,未必就真的走了回去了,只是看前後的風景,找不出一個特異之點來。健生!你看得出什麼不同的風景來嗎?”健生被她頂撞了兩句,心裏頭那分不自在,恨不得跳了起來。只爲要顧全友誼,呆坐不敢聲張。這時燕秋叫到了他的名字上來,他可不能不理,回頭來看看燕秋,而且她還是滿臉帶着笑容呢。這也只好答道:“對了,我也覺得這些童山,過於枯燥。外山套着裏山,裏山又迴護着外山,這樣許多懶蛇似的形勢,在其圓如蓋的天空下躺着。怎麼這樣大的地方,看不到一棵樹?”昌年笑道:“不但是沒有一棵樹,我也留心了許久,找不到一塊石頭,還看不到一滴水。這個地方,實在要說荒涼的了。”燕秋笑道:
“健生說這許多山樑子,像一大堆懶蛇;這譬方太好,可不就是那個樣子嗎?咦!又走到像原處的地方了。你看那個三角尖的山上,蓋着那一個圓式的堡子。”司機生聽他們說話,總是微笑,這時才插嘴道:“這裏前後好幾百裏,全是這樣無窮無盡的山樑子的。凡是山樑子高些的地方,就有一個堡子,自然是處處同樣。”昌年道:“在這種地方走,若是不帶了指南針,那一定會迷路的。山岡子左右前後圍抱着,看不到一棵樹,也找不到一個人家來做記號。山樑子差不多全是一樣高;最妙的是兩邊窪下去的盆地,也是方塊子田層層下去,或者半截葫蘆式,或者半彎月亮式。”健生搖着頭笑道:“你這個譬方太美麗了。我以爲像破皮鞋,或者像塊破瓦。”燕秋向他看着,微笑了一笑,大家默然了一會,都靜靜地去觀察這裏環境。
實在的,這汽車所跑的山樑子,並沒有什麼東西,可以引起美感。雖然山上也長了野草,只是這草長得太稀,隨處可以看到黃土地皮;彷彿是那生禿瘡的人,頭上也稀稀地有幾根頭髮,只是讓人看着替這荒涼的地皮可憐。因爲山左右絕少人家的緣故,路上也很少看到行人,往往當汽車跑過山樑子轉彎的所在,荒涼之中,更顯着幽僻,就有野獸飛跑開去。這野獸以黃毛兔子爲多,也有尖嘴瘦身子的狼。它們以爲汽車是一隻獸王,跑得很遠的地方,還回轉頭來看着。此外,要到草長得深些的地方,在草裏面露出一團團白色的東西,纔是人家放的羊羣。這羊羣也有兩三人看守着,各戴了斗笠形的草帽,手上拿着一根長鞭子,身邊總有兩三頭毛驢大的狗,前後奔走。看到汽車,一般的當了野獸,大聲狂叫,追了汽車要咬。雖是這狗叫可以打破山上的寂寞空氣;然而也叫得太兇,這裏面顯然含有一種殺氣。健生點點頭道:“這地方真有點邊區的意味了。”燕秋笑道:“無論什麼地方,只要人肯存一分鑑賞的心思,那地方自然也會發生意義的。”司機生聽了他們的話,卻也只是微笑着,向他們看看,好像說他們這一分兒揣測,並不怎麼對。但是這三人心裏,已是各含着一種不自然的意味,加之這滿目的荒涼風景,也引不起興趣來談話。
汽車在這種亂山岡子上,約莫轉了兩小時,眼看到一輪淡黃色的太陽,偏斜在三角峯的碉堡之上,照着山谷全成赭色。向兩面車窗外張望,只看到那一道道的山岡,帶了烏煙瘴氣的雲霧,直抵兩邊天腳,此外哪裏還有什麼。燕秋心裏想着:怎麼走了這大半天,這些亂山,還沒有走盡?這句話,還不曾說出來,那汽車的速度忽然減少,以至於完全停止,卻是走不動了。賈耀西說聲怎麼了,首先由車子上跳了下來。司機生也下了車,掀開車頭上的罩子看了一看,苦笑着道:“機器出了一點小毛病,在這裏要耽擱一會子了。”說着,他在車上取出鐵錘鐵鉗之類,鑽到汽車下面去了。燕秋道:“看這個樣子,這車子還是不能一時就修理得好,我們全下車來走動走動吧。”大家隨着這話,下車來在公路上散着步。
四周沉寂得一點聲音沒有,雖是白日晴天,也彷彿似在深夜,只有那山崗上的野風,拂着荒草吹了下來,似乎有些瑟瑟的響聲。看山的北邊,落下去有兩三裏深,遠看到是黑沉沉的。不過這西北的山谷,總是一層層地向下開着方塊子田。由着這田的下趨之勢,直到最下層,卻也是一種偉觀;而且是到了那最下層的黃土坡上,纔有兩三間黃土牆屋子。遠遠看那屋子,也就真像江南鄉村上的那小土地廟。健生道:“這山樑子上,我們總跑了一百多裏吧,始終也沒有看到一所大一點的村落,人煙自然是很稀少的。那深山溝裏,只有這樣兩三戶人家,這若是土匪來了,他們怎麼辦?”賈耀西指着山頂上的堡子道:“不是有這玩意嗎?每到土匪來了,鄉下人就會敲鑼的;一處敲鑼,四處鑼聲響應,鄉下人知道是土匪到了,各帶了比較值錢的東西,就向堡子裏跑了去。堡子裏的牆,就是很厚的,還有很堅固的堡門,上面釘着鐵片,堡子牆上架着土大炮,鄉下人就用這個轟擊土匪。”健生道:“鄉下人也是知二五不知一十。他藏到堡子裏去避土匪,土匪就不會毀壞他們的家嗎?”耀西笑道:“你以爲這裏的農村人家,還有多少東西給強盜來搶的嗎?他們把細軟貴重的用物,把布包裹一包扛在肩上就走。家裏所剩下的,無非是些盆兒罐兒,強盜不要,要了也沒有法子搬走。所以地方上有了土匪過境,他們的目的,也是要攻破堡子,才能夠發財。不過攻破堡子的時候很少,鄉村裏的人,總是把堡子當了安樂窩。”昌年道:“這樣說來,這種碉堡早有的;並不是因爲政府實行碉堡政策,才築起來的。”燕秋道:“這個你應當知道,碉堡本來是西北邊防上原有的東西。當年內地兵隊開到西陲來,就是沒有法子對付碉堡這樣玩意。至少至少,這種建築,有五百年以上的歷史。”昌年道:“一個地方,總有一個地方的特殊建築品。這樣曠野裏面,沒有這種堡子,那實在沒有再好的法子對付土匪了。”耀西笑道:“‘曠野’兩個字是不對的,應該叫作曠山。”昌年道:“這實在可以說是曠,已經走了一百多裏,還是這樣一副刻板文章的山谷。”耀西道:“一百多裏嗎?還早着呢,還有一百多裏吧!”健生在路上遛來遛去,兩手背在身後,低了頭,只管是嘆氣。耀西道:“伍先生爲什麼嘆氣?是爲着這地方人民太苦嗎?”健生笑道:“我哪裏有這樣一副好心腸。這種山樑子,實在是讓人走着煩膩得很,我很願意……”燕秋笑道:“你很願意怎麼樣?”健生笑道:“我很願意弄兩杯酒喝,喝醉了之後,在車上睡着跑過這華家嶺。”耀西拍手笑道:“這個辦法是對的,下次我經過華家嶺的時候,我真會這樣辦。”大家說笑着,也忘記了是耗費多少時間。
直等那司機生由車子下面爬了出來,撲着身上的灰,那灰塵在淡黃色的日光裏飛揚着,大家才省悟過來,太陽已經快落山了。向西看去,極西的亂山岡子上,飄浮着白中帶黃色的雲氣,接近着太陽。四望全是那重重疊疊的土樑子,以外是什麼也沒有。這個日子,還颳着西北風,經過那深谷吹了來,也就含了一種淒涼的滋味。所停車子的地方,恰好是山坡上的草,也極其荒落的,連羊羣也看不到。耀西扛了兩下肩膀道:“車子收拾好了,那就趕快開了走吧!這地方鬧過土匪。”大家聽說這裏是鬧匪的,心裏更添了一種恐慌,搶着上車,似乎上了車,就可以得到一種安全似的。喇叭嗚的一聲,汽車算是開了;而且車旁吹過的風,呼呼作響;車子開得很快,是可以知道的。然而那無情的太陽,一分鐘也不能等人,已是漸漸地墜入西邊那叢雲腳裏去。這些荒山,被黯紫色的雲霧籠罩着,那情形倒有些怕人。極力地向前看去,無非是同樣的亂山,至多是高出來的山峯上,多一個方形或圓形的碉堡。至於人煙村落,卻是毫無影子。健生看了許久,實在忍不住了,這就問司機生道:“不是說有個華家嶺鎮嗎?怎麼還沒有看見?”司機生皺了眉頭道:“到了這種地方,我們也是猜不出方向的。
那裏的情形,也是一樣,大概總不遠了吧!”他說着話的時候,那汽車的速度,又開足了一點。接連地轉了幾個山嘴子,似乎在山窮水盡疑無路的原則之下,以爲前面有村落了,不想轉過了那山嘴子,依然還是重重疊疊的一片山岡子。村落究竟在什麼地方,還是不知道。健生道:“這可糟了!走到了這種時候,還不看到人煙,瞎人瞎馬,回頭我們向哪裏闖了去?”司機生也不由得把速度減少了,只管四周地張望了去,自己也就沉吟着說道:“這可有些奇怪。這條路,我總共走了六七回,差不多的所在,我都熟識了。唯有華家嶺這個地方,前後情形,總是大致相同,我也分別不出來。”這時耀西,由後面叫起來道:“快開車吧,天快黑了。這裏到華家嶺鎮上,還不知道有多少路;縱然不會遇着什麼歹人,在黑暗裏開着車子,那也相當地危險。”三個人聽了這話,以爲他是常常走這條路的人,還擔着一分心;這地方的環境,應該是相當地嚴重。因之大家的心房,全卜卜地跳着;同時,也就不住地四周去張望。
車子經耀西那樣一喊,已經是開着快得多了。公路上的浮土,只看到被車輪子卷着,在車後飛起一叢煙霧,騰空而去。燕秋迴轉頭向車後看看,又向車子兩邊看看,天幕是格外地昏暗了。那懶惰的亂山,橫臥着,若有若無的黑影子,現着大地那樣沉沉欲墜。她心裏想着:這可不妥!假如天色晚下去,汽車不能走,大家豈不要在這荒山上睡一晚?心裏這樣着慌,只管沉住了氣,不再作聲。費、伍二人,也和她一樣,板住了面,只朝車子前面望着,不說什麼。唯其是大家的態度,全是這樣沉着,那情形也就更透着恐慌。燕秋是緊緊地偎傍着昌年,心裏越恐慌,倒是越靠着他緊些。這一會子工夫,昌年心裏的緊張,那是又和別人不同的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