當這羣旅行人,經過一個荒涼的鎮市,在黃土牆的門樓邊,看到了民衆圖書館、縣立小學校兩塊木牌,真像暗空裏發現兩顆明星,大家都覺得高興。現在馬振邦沒有答覆,竟是笑了一笑。這讓看着的人都不免發生疑問了:難道這裏面還有什麼虛僞嗎?馬振邦卻也看出了大家的態度,因笑道:“各位不要以爲宣傳工作,只有繁華都市上的人會幹,其實窮鄉僻野的所在,人家也是一樣會幹的。你們看到這兩塊招牌,以爲這裏面必有貨物,其實你是錯了。這種店,和上海的野雞銀行差不多,只有那塊招牌好看,學校裏面,或者是可以找到幾個學生的。若說圖書館裏,要找出幾部書來,恐怕是很難吧!”健生道:“既然如此,爲什麼要把這牌子掛得這樣容易讓人注意的呢?”馬振邦笑道:“這理由很簡單,就是因爲容易引人注意的緣故。”大家始而聽到,是有些呆住了一分鐘,大家回想過來,都禁不住大笑。說話時間,車子經過一所較整齊些的房屋,門口立着一塊直匾,大書“永壽縣政府”。健生道:“這縣怎麼沒有城牆呢?”馬振邦道:“這不是永壽縣,這是監軍鎮,到永壽城還有二三十里呢。”昌年道:
“縣政府爲什麼不設在縣城裏,設在這個鎮市上呢?”燕秋道:“果然的,我彷彿記得當年經過永壽縣的時候,縣衙門原是在城裏的。”馬振邦道:“我們這車子,經過永壽縣是不進城的。要不然,我們到城裏去看看,就可以知道縣政府爲什麼要搬出來的了。這監軍鎮,本來因爲永壽在山坡下,不是用軍之地;於是離着那裏稍遠的地方,挑了這一大塊平原,做了屯兵之所,所以叫作監軍鎮。”昌年道:“從前海上交通不便利,中國的外患,總是由西邊來,所以我們走的這條路,隨處都可以找出古來兵家爭奪之地。於今西邊無事,東邊可了不得!”馬振邦微笑道:“這顆定心丸,到底是吃不得的。費先生再向西走走,你住下個三月五月來,就可以知道,不是理想上那麼一回事了。”燕秋道:“這話倒是誠然的。說到這個問題,我們就要想到西北這隻角上的事,簡直在眼前便應當注意起來。門破了,就應當補門;牆破了,就應當補牆。便是門也完好,牆也完好,也是多年扔到一邊的地方了,現在可以來檢點檢點。”昌年道:“全國人現在整天地嚷着開發西北呢,難道檢點的工夫都沒有做到嗎?”燕秋微笑道:“做呢,也許做了一點。不過……也許是西北地方太大了,照顧不了許多呢!”
大家在汽車努力向前奔跑的時候,談得很有勁,連四周的風景,也沒有去看。忽然旅客叢中,有人失聲道:“哎呀!這地方下過雨了。”大家驚悟過來,向大路上看時,果然土地都已打溼:有些低窪的地方,竟是發現有淺淺的水坑。大家再向西邊看,已不見太陽,陰雲黯黯的,鋪滿了半邊天。馬振邦道:“西方正是陰天,我們越向前走,那是鑽到雨裏去。這個樣子,今天我們想趕到邠縣,已是不可能,只有住在永壽的了。永壽這個地方,實在……”說着,將眉頭皺了兩皺。昌年笑問道:“永壽怎麼樣?有什麼意外嗎?”馬振邦道:“意外倒是沒有,不過那地方,對於旅客需要的東西,那是完全沒有的。”健生道:“那不要緊,假如像剛纔我們遇到的那班東去的莊稼人一樣,找個廢窯洞子躲上一宿,那也很有趣。”燕秋道:“那總不至於。無論如何小客店總可以找到一家的。”說着話時,看這車子前面的路程,已經是不少的化泥,車輪子在化泥上滾着嗤嗤作響。看那西邊的陰雲,只管向天空裏鋪張,已經鋪到頭上來。不久,跟着有幾個零碎雨點子灑到身上來。燕秋道:“唉!真是不湊巧,在西安害病,耽擱了那麼些個日子;一出了西安又遇上了雨,不定又是要耽擱多少日子了。”馬振邦道:“這條路上,決計不會有十天八天的雨落下來的。就是耽擱,至多是三兩天。”燕秋道:“我們在西安住了四五天,就覺悶得發慌,於今跑到這種地方來住,那不是更要命嗎?”馬振邦道:“楊女士不是西北人嗎?”燕秋笑道:“我並不是過不慣這種生活,無奈我歸心似箭,恨不得一腳就踏到家門口去。老實說,我那家鄉,還不如這種地方。”健生心裏這就想着:燕秋常是說她家裏很苦,這苦的程度如何,卻是無從捉摸。她說比這地方還不如,這倒可以用這地方做個標準測驗了。他默記在心裏,也不做什麼表示。
汽車的橡皮輪子,在喳喳的聲中,捲起泥水點子飛舞着,不覺鑽進了疏雨林子。大家身上都撲了不少的雨點;因爲是雨後的緣故,浮塵都已經打溼了。向前看看,只見一列亂山,橫擋了去路。在亂山後面,正是像堆積棉絮似的,向上吐着雲頭。在山前的腳下,便擁出了一截土城,幾所民房。照理想上去推着,這應該是永壽縣城了。車子慢慢地開到那裏,地皮是更爲化爛。在大路兩邊,有十幾家低矮的屋子,像民房又像店鋪,似乎就是一條街了。在一家大敞門外,已經有一輛汽車停着。幾個人七手八腳,正由貨車上向下卸着貨物,因之自己這輛車子,也就緊接着停在那輛車子之後。司機生首先跳下車來,便道:“客人都下車吧。今天,我們的車子不能再走了,恐怕前面雨大,路是更爛。”
車上的旅客,聽說之後,都走下車來。健生站在門口問道:“這是客店嗎?”馬振邦代答道:“你們一班,有女客在內,趕快向店裏去找一點地方。要不然,在安頓上,恐怕要發生問題。”這句話,算是提醒了燕秋。她提了一隻小行李箱子,就向門裏頭搶了進去。這家店打開了兩三間屋子,除了朝外的土牆,好像是專爲預備放汽車進來而設的。穿過這重敞屋,便是一個小院落。因爲是剛纔下雨過去的緣故,黃土地上像抹了香油一般,又化又滑,不能開了大步子走。在北首,有三間黃土牆的屋子,牆上各挖了一個方窟窿,門前各垂着一塊破爛的布片,當了門簾。那布片很像是麪粉口袋拆開又併攏的,而且那兩間裏面,已經都有了人。只剩靠外的一間,布片的門簾子只有大半截,由那下半截斷的所在看了進去,可以看到屋子裏面是空洞洞的。健生道:“你就是這裏吧!”他說着這話,提了籃子,搶上前一步,就跑到屋子裏去。不想搶得快,這眼前的光線也是變得很快,只覺面前一陣漆黑,站呆了,不知如何是好。隨後燕秋、昌年都跟了進來,這才分出了四向。這屋子裏就是靠牆裏邊有一張土炕,此外是什麼東西都沒有。四壁空空的,找一個鐵釘子也找不着,因之所有的東西,拿進來以後,完全都放在炕上。昌年說道:“這屋子裏,椅子凳子沒有罷了,怎麼小桌子也不放上一張?”燕秋笑道:“在西北,屋子裏這樣情形的就多着啦,本來什麼事情西北人都是拿到炕上去做的。他們用不着桌椅板凳,倒不如索性免了。而且這麼大的屋子,見方不過一丈多點,炕的長度,和屋子同寬,抵靠兩邊牆,寬度又佔屋子里長度二分之一,或者三分之二,屋子裏除了炕,又能擺什麼?”健生笑道:“你既然認爲這是對的,那就很好,現在我們去找地方了。”說着,出房門來時,還算是那司機生肯爲照拂,早在院子裏迎笑着道:“先到了一輛汽車,把屋子都佔去了。我和店裏掌櫃再三商量,他又去和客家商量,才騰出個窯洞子。還有別的客人,這裏安插不下,只好搬到對過小客店裏去,那邊地方是更小更髒。”昌年道:“我們既是有一個同伴住在這邊,我們也住在這邊了。至於髒呀小呀,那也容不得我們去顧慮。”一面說着,一面跟了那司機生走。
這裏是後園一方土坡,雖不過兩丈來高,可是那土坡,卻很陡的。店家就在這土坡上,並排開了三個半圓形的洞門,裏面就是安歇人的窯洞子。走到那裏面也就不過比人的頭稍微高過一尺去,洞的裏面,倒像一個城洞,又像古代墳墓的外槨。靠裏有一張矮小的土炕,土壁上有兩個小方窟窿,上面有燭油點子,似乎是放燈的。天色本來就陰暗了,這洞裏是連窗戶窟窿也沒有,就靠房門那邊放進一線光亮進來。健生道:“哎呀!我們這是走進墳墓來了,我只覺脊樑骨一陣涼颼颼的。”昌年笑道:“你這是心理作用,西北的人,自出孃胎以來,就住在窯洞子裏。他們還說聲冬暖夏涼,並不覺得怎樣涼颼颼的。”健生道:“我覺得這裏面太黑,黑得要看不見你站在我對面了,這也是心理作用嗎?”昌年笑道:“這倒是的。我們叫掌櫃的送盞燈來吧。”恰好那掌櫃的在院子裏,就答道:“先生,我們這裏三盞燈,都讓客人拿去了。你把帶着的洋蠟燭點上吧。”健生道:“你怎麼知道我們帶了洋燭?”他道:“走這條路的南邊客人總是帶燭的。”昌年笑道:“總算我們還夠西北旅行的資格,已經是帶了洋蠟燭的了。”於是他爬到汽車上去,將一個裝零碎東西的小提包取下來。這時,汽車已經開到了屋子裏面。人在車上,也不能伸腰,只是半蹲半站着,向行李堆裏翻東西。等到自己下得車來,滿身都沾遍了黃土。在窯洞子門口先撣了一陣才進去。翻出蠟燭來點了,也就放在那方框子牆洞裏。健生笑道:“你跌在地下了嗎?只看你背上染成了黃色了。”拉着昌年到外面來,又和他撣了一陣。昌年道:“衣服上罷了,我們今天坐在汽車上,耳朵眼裏,鼻子眼裏,頸脖子裏,飛塵是實在不少。”健生道:“對了,我去打一盆水來洗把臉。”說着,他由提包裏取出個小瓷鐵盆到店堂裏去打水。昌年卻點了一支燭,送到燕秋屋子裏去。等到回到窯洞子裏時,只見健生將小面盆放在地上,兩手叉着腰,望了面盆。那盆裏的水,也不過剛蓋過盆底,丟毛巾下去,都不容易浸透。昌年笑道:“發什麼呆?盆漏嗎?”健生道:“我們江南人說:人窮水不窮。不想到了這種地方,水也是窮的了。我拿了盆到店堂裏去,那裏有個燒煤渣子的小土竈,倒放有兩壺水,我和掌櫃的要水,他說:不想有這些客人會到,店裏的水不夠用,已經到外面井裏挑水去了。
井很遠的,現在水不能多用。我許了另給他錢,才連冷帶熱地,分給了我這一點。自然,是不許再換水的了。這點水還是我們兩人共洗,所以我發愁。”昌年道:“派個人再挑擔水回來,總不能要一塊餞吧?我們何妨出兩毛錢,專煩掌櫃的給我們挑一擔水來用,也所費無幾。”健生笑道:“對了,只有用這個法子。將來我們把這件事做到遊記上去,倒也特別有趣。歇客店,還得客人另外買水喝。”
兩人說笑着,燕秋也走了進來,將一條幹手巾只管在臉上揩抹着,笑道:“二位辛苦了。”昌年笑道:“彼此彼此!”燕秋道:“我們預備下了晚飯,到我屋子裏去吃吧。”健生道:“我們想先擦把臉,喝口茶,飯倒不忙。”燕秋笑道:“你這話錯了,飯是最要忙的。若不先搶着買了,回頭要吃也沒有。”健生道:“就算臉不洗,水非喝一點不可!”燕秋道:“這個我自然預備了。”於是三人先到店堂裏,向掌櫃的定好了一擔水。因爲天色晚了,掌櫃的說水不好挑,要三毛錢一擔,昌年也就答應了。再到燕秋屋子裏去,見她將手提箱豎起來放在炕上,將一隻鐵瓷茶杯反扣在箱子頭上,然後把洋燭滴了油在杯子底上粘住放着。炕上放了三隻瓢式的碗,各斟滿了大半碗開水。但是那水並不是白色的,彷彿是稀薄的米湯汁,顏色有點兒渾。中間一隻小小的藤簸籮,裏面放了十個碗大的黑饃。燕秋笑道:“這就是我們的晚餐了,我本來想和店裏要一碟炒雞蛋的。掌櫃的說:有幾個雞蛋,中午都賣給過路的人吃了。”昌年笑道:“你的意思,以爲沒有什麼菜,就給我們多多預備饃吃嗎?”燕秋道:“倒不是爲此。這店裏,不,是這全街上,就剩這些黑饃了。今天到這裏的客人不少,有三十位上下,假使我不把這些饃買下來,到了明日,我們只有睜眼盡看別人過癮的了。我們今晚上吃不了,還有明天的早餐呢。我們動手吃吧。”說着話,她就跳上炕去,盤了腿坐在裏邊,臉朝着外。
費、伍二人看看,也只好跟着坐東西兩邊。燕秋端起碗來,呷了一口白開水笑道:“我這個席,也有個名堂,叫作黑山白水席。”昌年笑道:“‘黑白’兩字,太明顯了;應當說是衛生席,或者說是古香席。因爲無油無鹽,不用葷素。白開水當然是衛生,粗麪粉,也是衛生家認爲富於滋養料的。不用筷子,手可以運動;不用桌椅,盤腿坐着,全身都是努力,免得東西吃下去不消化。有這許多條件,能說不衛生嗎?至於古香席,就說這吃法,有點古色古香。古人席地而坐,最上古,也是用手抓,不用筷子的。”他在這裏說着,健生拿了一隻黑饃慢慢地剝去了外層的皮,全剝完了,咬了一口,這饃也不知道是哪年蒸的,不但是冷的,而且有些走味了。舌頭碰着了黑饃,只覺像糖渣似的,很有些澀嗓子。健生道:“我這才知道,燕秋爲什麼要預備三碗白開水了。若是沒有這開水,每人吃了一個黑饃之後,恐怕嗓子眼裏,全要破爛了。”燕秋收住了笑容,正色道:“對了,這幾個黑饃,三碗開水,我是很慚愧,假使不爲了我……”她說到這個“我”字,拖得很長,就轉了話鋒道:“勸各位到西北來遊歷,你二位或者不會吃這種苦的。”昌年道:“事情自然是很難說,也許我們爲了別的機會,也會來的。再說,吃上這些辛苦,對於各人本身,也不是無謂的。一個人展開他生平的歷史,不過是吃飯穿衣,做日常的刻板工作,那也太平庸了。所以這次辛苦旅行,在我們的生命史上,也許是最燦爛的一頁。”健生道:“這話對,人一定要這樣地想,才能把吃苦不當苦。”他說着話的時候,不知不覺的,又在小藤簸籮裏拿起一個黑饃來。但是剛要去撕那饃皮,燕秋瞟了他一眼道:“健生!你真能再吃一個饃嗎?”健生笑着將饃看了一眼道:“不成不成!我先前吃的那塊饃,還有一半不曾下肚呢。”昌年道:“雖然吃不下去,我們勉強也得吃一點。你想,今天晚上不吃飽,明天早上還是這個;明天早上不吃飽,正午還是這個。我們能夠永久這樣餓了下去嗎?”燕秋笑道:“那倒不至於,明天假如能趕到平涼的話,那地方的東西,究竟齊備點,總可以吃個飽。”健生笑道:“那麼,我不吃了,靜等明天平涼這一頓吧。”說着,將手上的冷饃,向藤簸籮裏一拋,自伸直了腿,走下炕來,笑道:“一虹在西安吃水盆大肉,就覺得很是有點困難。假使他今天也在這裏嘗一嘗衛生席,那就不能扶起筷子的了。”燕秋笑道:“本來我們也沒有扶筷子,有什麼稀奇呢!”說着,她又把顏色正了一正道:“各人有各人的苦衷,雖是同做一件事,自然有難易之別。以後也不必再提他不能同走的事了。他並不是個傻子,這樣半途而廢,豈有不知道是得罪人的事。可是他明知道,還是要轉身回去,這一番不得已,也就可以想見。我們爲什麼不原諒人家呢?再說,這件事我們就是老提到與我們的旅行事情,也減少不了什麼痛苦。”她規規矩矩地說上了一陣子,倒叫健生有些不好意思。還是昌年笑道:“燕秋年紀輕輕,說起話來,都是像六七十歲的道學先生一樣,簡直是個藹然仁者。”燕秋笑道:“你以爲我是假道學嗎?我總覺得生在這個年頭,總要講點恕道。要不然,打架拼命的事,只有一天比一天多起來的。”健生對於她的話,也只好一笑了之。
這時,掌櫃的已經挑一擔井水來了。費、伍二人也不希望熱水了,陸續地舀了兩盆冷水到窯洞子去,大大地洗了一番手臉,洗後看看燕秋屋子裏,已經沒有了燈光,想是睡了。健生道:“她那間屋子,好像還沒有房門呢。她倒安心睡了,倒是我們這窯洞子,就只兩塊木板,讓我們自己來隨便抵上。”昌年道:“我們怕什麼?露天下也可以睡。這兩塊板,我們送給燕秋去做門吧。”於是扛了一塊板在肩膀上,站在院子裏說道:“燕秋!你那屋子沒有房門,不大妥當吧?我給你找了兩塊門板來了。”燕秋道:“這就很好。我睡在炕上,正擔心着晚上有狼從崖上跳了下來呢。這個地方狼不少,你把門板放在門口就得,我自己自然會來端着抵門。”昌年當然不便摸黑進她的屋子,就把木板放在牆邊。健生端了一塊,也放在那裏,然後二人進窯洞子睡覺。那時,燕秋也叫了一聲謝謝,可是她沒有叫誰的名字,費、伍二人便認爲是公有的。
進得窯洞了來,牆窟窿子裏的洋燭,已經所剩不多,兩人展開行李,就鋪在土炕上睡下。健生是生平第一次睡窯洞子,身子一躺下來,就什麼感想都有。先是覺得這土炕特別地堅硬,身體睡在炕上,雖墊了一牀被,也還像睡在鐵砧板上。仰起臉來,看到了洞頂,心裏可也就想着:假使這洞要坍下來,豈不把人活埋了?這又想到剛纔聽到燕秋說:怕是有狼由崖上跳下來,崖就是在這洞頂上的,那豈不首先闖進這裏來。本來是已經熄燭睡覺了,這又摸索着走下炕,摸到了小提包,先在裏面摸到了手電筒,四處照了一照。昌年的心到底是穩定的,竟是鼻子裏呼呼有聲,安然入夢。健生拿着手電筒,發了許久的呆,卻找不出一個自衛的東西。向窯洞子門外看看,突然一陣冷風,也不知由哪裏來的,飄了自己一身的雨煙子,不由得打了兩個冷戰,立刻縮進洞來。可是心裏又不放心,怕狼來了,沒有自衛的東西。躊躇着,只管在腰上摸索,手觸了腰,這倒想起來了:提包裏還有一根皮帶,大可利用一下子。於是將提包手電筒一齊都放到炕沿上,這才睡下。那窯洞子外,風是隻管嗚嗚地吹着,彷彿像冬天一樣,放出那種悽慘的景象。他也是照了北方人睡炕的辦法,睡的頭枕着朝外的炕沿,只覺那一陣陣的涼風,吹得頭腦子毫毛孔收縮不止。有時幾個大雨點子,落在地上,卜突有聲。在極沉靜的境界裏,加增了無限的淒涼意味。心裏不安的人,更是不容易入睡;加之土受了潮溼,發出一種土氣來,這條身子,竟說不上是到了哪裏了。有時風吹了店傢什麼東西響,又疑惑是狼來了,趕快摸了手電筒向外照照,其實也沒有什麼。這樣的自己紛擾了大半夜,自己也都鬧得疲倦了,方纔睡着。
次日早上醒來,卻見昌年已經下炕,和洞外的燕秋說話。燕秋道:“你們睡得安穩嗎?”健生插嘴道:“不要提,我是又發愁,又害怕。發愁是怕今天下雨,車子走不了,在這地方,吃喝全沒有,真難過;害怕是沒有了門,只怕狼衝了進來,大半夜都不敢睡。外面的雨風,吹了進來,把頭也吹痛了。”說着話,也跟了起來。燕秋笑道:“我真想不到,昌年是把你們自己的房門送到我那裏去的,要不然,我情願坐一夜,也不能比你吃一夜的虧。”健生不便說,自己也送了一塊門板去的,只好讓這筆功勞全記在昌年身上。扣好了衣服,向外一伸頭,這可了不得,陰雲就在屋外的土山上,向上直冒。稍微遠一些的地方,就是一團雲霧,什麼也分不出來。雨雖是不怎樣的大,那一條條的雨線,被風吹着,由空中斜着垂下來,始終也不曾間斷。健生道:“看這個樣子,我們還能走嗎?”燕秋道:“不行,這條路上,只要灑上了雨點,就滑得厲害。若是小雨,在車輪了上縛着稻草帶子,還可以慢慢地走。像這樣的雨,車子是走不動的。”健生道:“那麼,雨住了,還要等路幹了才能開車呢!”燕秋道:“可不就是這樣,二位洗過手臉,到我那裏去用些茶點,回頭我們可以去參觀參觀永壽城。”昌年道:“這倒使得,我也是這樣想,永壽縣政府都搬出了城,必有個緣故,回頭我們去看看。”說着,匆匆地找了水來,漱洗過了,就赴約到燕秋屋子來用茶點。所謂茶,還是三隻碗裝滿了三碗渾水;連同那隻藤簸籮盛了幾個冷饃,放在炕沿上。大家見面一笑,其餘的話,也就沒有說。健生和昌年分了一塊黑饃吃了,實在不能再吃。所幸燕秋預備的開水很多,灌了兩熱水瓶,大家將水足足地喝了一飽,冒着細雨,同來遊永壽縣城。
這店門口,總也算是一條街,兩面相對着,約莫有十來戶人家。雖然,也有兩三家店鋪的樣子,然而那土櫃檯子裏,完全是空的,看不出這裏面做什麼買賣的。向街前直看了去,卻也是個矮矮的城門洞子。城門口,也有兩個扶槍守衛的兵士,頗有點莊嚴的氣象。三人走到城門口,一個兵士挾槍走了過來,向健生全身都打量了一週,然後問道:“你們要到哪裏去?”健生道:“我們是過路的客人。因爲被雨攔住了,不能走,現在想到城裏去看看。”
那衛兵猶豫了一會子,才說了一聲去吧,三人踱進了城門。健生很失驚地站住了腳道:“怎麼着?我們弄錯了吧?這好像是城外,難道我們是由城裏走出來的嗎?”費、楊二人被他一句提醒,也就站住了腳,四處觀望,原來走的這道路前面是一列土山。在山上,也和其他的高原一樣,開了好幾層子的方塊麥田。那坡上的綠麥苗,和直巖上的黃土,掩映鮮明,另是一種田家風味。在那個主峯下,就有兩列小山向城門口漸漸低下,正好閃出一條山夾縫,直通到城門口,當了通行大道。在夾縫的南邊,東頭矮峯上,有一個小塔,西頭高峯上,有兩所瓦房。此外就是那許多缺口的土城,圍住像大土堆一般的小山,列着長一方短一方的黃土崖。在高崖上,有一棵小樹,列着三個窯洞子門。山夾縫北邊,倒有六七幢民房,其間一幢較大的,門上立了一塊直匾,大書:縣立第一小學校。昌年道:“這實在是城裏,怎麼滿眼荒涼到這種樣子?比醴泉還差遠了。”健生想道:“我想總不能一個縣城就是這樣幾戶人家,我們再到高些的地方去做一度鳥瞰吧。”說着,他便鼓勇在前面走。大家的目標,便是山南那兩幢比較整齊的房子。不想大家到了那裏以後,卻是大爲失望。南邊那幢房子,大門口有兩根旗杆,門上的直匾還在,乃是本縣城隍廟。進得門去,一望到底,殿宇全已倒坍。在臺階下留着一口破鐵鐘,左右兩廊,倒有兩三處蓋着瓦的配殿,剩下幾尊判官小鬼的泥像,有的半截,有的半邊,有的倒在破屋檐下,更是形容得這廟破爛。出了這廟,再到北邊房屋裏來,大門上那塊直匾,也留了半截,餘下“縣政府”三字在上面。走進去看時,這裏倒是直截痛快,裏面成了一片空地,鋪着亂磚和牆基。再出來,向下面看,朝外的部分全是稀稀的淺草。城牆隨了地勢高下,圍了個長圓形。以全城而論,卻是由上而下,圈了大山腳的一小角,所以也只有東門可以出入。朝裏的部分,卻隨了山崖有幾層麥田,夾了幾堵倒的牆。直到最下面,纔是先看到那幾所房屋。在這裏,只有細雨裏的斜風,拂動了那荒疏的小麥,推動着波浪。此外,不但看不到有什麼人活躍着,竟是連雞鳴犬吠之聲,也不曾聽到。
大家站在荒廟外,又是城的高處,眼前天色陰暗暗的,遠處便是濃雲,山後的雲氣,還有涌進城來。環境全是陰雲所籠罩;各人身上被風吹着,又是涼颼颼的,說不出來心裏頭有一番什麼感觸。燕秋向四處都看了一看,因道:“這城不必看了,無非是‘荒涼’兩個字。”昌年依然向兩個土山峯、半爿土城頭上看着。在那城外,正有個小山峯,滿山淺草披着雲霧,因答道:“荒涼自然也有可以賞鑑的地方,不過我在這裏想着:當年既是在這裏建築了縣城,自然有在這裏築城的理由,何以城裏這樣空虛?而且看這城裏,街市的痕跡,一點也沒有,難道老早就是這樣荒涼的?”燕秋淡淡笑道:“我就能答覆你。可是我們知道了有什麼用?只是我倒另有一件小事不解。”說着,她又笑了,似乎這問題是很有趣的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