燕歸來第二十五回 把盞說邊情真成神話 登堂瞻縣政難廢排場

  當大家看到永壽縣城內,滿目荒涼,正覺着不可解的時候,連燕秋自己,也說另有不可解。健生笑道:“你必是疑惑何以從前在這裏築城。”燕秋笑道:“說句時髦話,我們不應當憧憬着過去,要把握現在。這城裏既然這樣的一無所有,就是不駐兵在這裏,當然也沒有什麼關係。可是剛纔我們要進城的時候,這裏城門口的守衛兵士,卻很鄭重其事將我們仔細盤查了一番,才放我們進來,難道怕我們把這裏的磚頭搬走了嗎?”昌年搖頭笑道:“這是你說的外行話。俗言道得好:做此官,行此禮。軍人講的是服從命令,謹守軍紀風紀。他們的長官,要他在城門口守衛,盤查進城的人,那他就應當逢人盤查。至於城裏有什麼沒什麼,這是他不管的。”燕秋笑道:“你是一個法律家,自然是無往而不談法。可是你以爲中國軍人全能服從命令嗎?全講軍紀風紀嗎?”昌年聽了笑着,還沒有答覆出來,大家慢慢地又走到了那城門口。那兩個守衛的兵士,遠遠地就把眼睛看着他們,好像也在那裏奇怪着:這城裏有什麼可看的嗎?於是大家將話鋒移到別的事情上面去,然後緩緩地走出了城。以先覺得城外土路上兩對面十幾戶人家,未免是太少,自由城裏參觀出來以後,這就覺得這條街是永壽城的生命線。要不然,離“城市”兩個字,也就相去太遠了。

  這時,天上的細雨煙子,依然滿布着天空;人在路上走着,總感到有一種涼氣,向身上壓迫。所投歇這家客店,門口正站了十幾個客人,都背了手,皺着眉毛,向天上看看,又向城後的山頭看看。那個汽車司機生,捧了兩隻手膀子,也站在店門口看雨。看到燕秋這一行人走來,便向前笑道:“楊小姐!這要讓你多悶上一天,今天走不了了。”昌年道:“這個地方太苦,吃喝全沒有,勉強地再走一截路,找個熱鬧些的地方吧。”司機生笑道:“向前走,一步也勉強不得。因爲轉過這條街,就要向山上開了去。這山上的路,又沒有十分修得好,上上下下,車子一個收不住,出了毛病,一車這麼些個人,那是鬧着玩的嗎?”三個人聽說,彼此對看了一看,倒反是撲哧一聲地笑着。

  健生很不經意地向店裏走,徑直地就走到窯洞子裏去,不想和昨天初進這窯洞子的時候一樣,裏面漆黑。昌年也進來了,笑道:“反正我們無事,也用不着光線,就摸黑在裏面坐着吧。”健生笑道:“屋子裏就是這張炕,挾了腿坐着,一點事不做,我有些不慣。”昌年見他懸了腳坐在炕沿上,也爬上炕,挾了腿坐着,笑道:“在路上,我們總感到睡眠不足,我們睡覺吧。”健生道:“我們起來多少時候,又睡得着嗎?”健生道:“我倒有個主意:把小箱子放在炕中間,上面點燭,我們像燒大煙的人一樣,隔了燈躺下看書。”健生還沒有答覆呢,掌櫃的卻手扶了窯洞子門,伸進頭來問道:“二位先生!要燒大煙嗎?”昌年道:“這地方找得出那東西嗎?”掌櫃的笑道:“有有有!這裏有清水膏子,香得很。若是要好一點的煙傢伙,我們也可以找得出來。”昌年道:“這地方真是奇怪,要吃要喝,完全沒有,可是要吸大煙,就有清水膏子。”掌櫃的依然道:“兩位先生要傢伙不要呢?自己帶的有嗎?”健生大聲答道:“我們不吸菸,多謝你的美意。”那掌櫃的看這情形,客人是有些不高興,這才悄悄地去了。

  就在這時,燕秋在窯門外叫道:“你兩位幹嗎藏在窯洞裏?”健生笑道:“你看笑話嗎?我們要在這裏吸大煙哩。”燕秋笑道:“別的什麼可以鬧着玩的,這也鬧着玩嗎?到我那屋子裏去坐着談談吧。”費、伍二人,因她老在窯洞門外等着,倒不能不去,於是笑着出來,把掌櫃的發生誤會的緣故說了一遍。燕秋笑道:“我也是這樣地想着,你兩個人,或者都有些好奇心。但是好奇得連鴉片煙都要嚐嚐,我想也不至於;可是你也不要怪掌櫃的錯認了人。因爲在這種地方,請人抽大煙,差不多是一件很恭敬的事。無論如何,人家恭敬你,你還能說人家不是嗎?”說着話,三個人一同走進了燕秋的屋子。這又發生了一點問題:因爲在窯洞子裏,費、伍兩人可以同睡在一張炕上,可是到了這屋子裏,可感到困難。若是同燕秋全坐在炕上談天,頗有點不合適;除了炕,又沒有可以坐的所在。因是兩個人背了手在屋子裏踱來踱去,帶說帶笑。他二人如此,燕秋也不便單獨地坐下,只是背了兩手,靠了房門口站定。昌年笑道:“我們這樣坐立不安,究竟也不是辦法,似乎要找一件事情來消遣一番吧!”燕秋道:“我也覺得悶,能找出法子消遣我是雙份贊成。有什麼事可以消遣呢?”健生正走着圈子,好像想得了什麼法子似的,突然地站定了向燕秋道:“我有個簡便的消遣法子了。我們找三十二個銅子,上面貼着紙,寫上車馬炮,再畫一張棋盤,我們可以下象棋。”昌年道:“你發明的象棋,是站着下的嗎?”健生道:“哪裏有這種象棋?哦!是了,還是不行,沒有桌椅,我們像野孩子一樣,蹲在地上下起來不成?”燕秋卻不肯接着說炕上也可以下的,便道:“依着我的意思,還是冒雨出去走走吧。這種地方多看看,總是好的。這裏有益於人生,不下於在上海馬路上看看。”費、伍二人想着,不出去,也不能就在這屋子裏轉了走,只好又隨了燕秋走出來。

  可是到了店門口,又讓人興致索然。因爲那幾家黃土壁子的店戶,配着一條黃泥漿路,真是不能發生什麼好的印象。因之健生叉了兩手在腰上,嘆了一口氣。這卻有人道:“三位悶得慌嗎?可以到這邊來坐着談談。”昌年看時,便是那馬振邦,同了一個穿綠衣服的郵差,坐在對過一間矮小店堂裏。那裏倒是有四個泥磚墩子,夾了兩個黑板桌子。他們面前,居然放了一把瓷壺和兩個杯子在桌上。大家本也很無聊,便接受了人家的邀請,過去坐了另一張桌子。馬振邦指着大門邊一座泥竈道:“我請這裏掌櫃和我燒點水喝。”看時,果然有個人在那裏扯風箱,竈口上堆了些煤渣子,架着一把泥壺在燒水。健生笑道:“燒水的水壺,那樣煤煙滿糊着,泡茶的瓷壺,倒是這樣的好。”馬振邦笑道:“這地方,到哪裏找這種茶壺去?這是我自備的。我有江南帶來的茶葉,你們喝嗎?”昌年笑道:“那太好了。我們由南方來,就是缺少這樣東西,以爲茶葉是中國隨處可以買到的,那還用得着帶嗎?不想到了西安,買的茶葉,都濃釅非常,我們喝慣了清淡的,不能喝。”馬振邦道:“這樣說來,你所喝的那還是南方來的茶葉。你若是喝到本地南山出的茶葉,有一種沖人的青葉子氣味,那就更不能喝了。”

  說着話時,泥竈上的水已經開了。馬振邦泡了茶,和掌櫃的要了三隻碗,分斟着喝茶,他笑道:“這樣的旅行,你三位實在是不慣吧?可是經過着雖苦,將來回想起來是很有味的。”昌年道:“我們倒也不覺得苦。這位楊女士她是西北人,更沒有關係。只是像永壽這樣荒涼的縣城,我們卻是預先沒想到。”馬振邦笑道:“像這樣的縣份,西北就多着啦。你問問這位郵局的郵差大哥,他到的西北地方不少,請他說兩處貧苦地方你聽聽。”郵差捧了一隻茶碗喝茶呢,他微微地笑着。昌年笑着和那郵差客氣了兩句,就問他還有什麼地方是比這更荒涼的。郵差笑道:“那就多了。你先生以爲永壽縣城裏只有八九戶人家,不算城市,還有個留壩縣,城裏只有兩個衙門,此外一戶人家也沒有,那更笑話了。說起來是兩個衙門,其實還只能算是一個衙門;另外一個衙門,是管鬼的。”健生笑道:“那麼,我明白了,必定是縣衙門和城隍廟。”郵差笑着點了兩點頭。昌年道:“留壩不是在漢中嗎?漢中風景,聽說像江南哩!”郵差道:“要過了秦嶺,那才風景像江南呢。在山頭上,地方很冷靜的。留壩,原來不是一縣,以前好幾百裏地方,沒有一個管百姓的官,實在不方便,所以硬在那地方圈上了一個縣城。南山也就只這一縣太不成,其餘還不至於這樣子。可是北山像永壽縣這樣的地方,那就太多了。”健生道:“北山就是陝北吧?聽說那邊狼很多,大老爺坐堂,大堂上常常跑出狼來,是有這事嗎?”郵差笑道:“也許有這樣的事。可是南方人猜想得不對,以爲那裏的縣衙門也有高大的房子,也有公案桌子擺着的大堂呢。像三邊神木一帶,那裏地方非常地荒涼,一縣可要抵江南七八縣那樣大,地方那樣大,可是人口比江南一縣要差到好幾十倍。地又大,人又少,那情形自然也可以想到。有些地方,縣老爺也要對他不起,請他住在窯洞子裏。窯洞外有塊平地,架起一塊大石頭,就是公案桌子。大老爺坐堂,便在窯洞門外那塊平地上。那麼,大老爺坐堂,跑出兩隻狼來,這很不算一回怪事了。”健生笑道:“這很有趣,像聽《山海經》一樣。”郵差正色道:“這是實在的情形,並不是笑話。”昌年道:“衙門這樣簡單,除了縣長而外,還有其他辦公的人嗎?”郵差道:“有的。差人,衛隊,都住在縣老爺窯洞外附近的各山上,近的相隔半里路,遠的相隔五六里路。”昌年笑道:“趣聞趣聞!縣長的衛隊住在五六裏之外。”郵差道:“根本上,縣長也用不着衛隊。那地方那樣荒涼,軍事是沒有的,土匪倒是有;但是土匪是到外面去搶了東西來,躲在那地方居住,並不是要在本地方打搶。所以有衛隊沒有衛隊,那都是不要緊的事。”昌年道:“這些差人,是不是也替縣長辦點公事呢?”郵差道:“每逢過堂,他們都來;不過堂的時候,他們各自在家裏種田。”健生道:“那麼,他們一定是像戲臺上所說,每逢三六九放告之期,到縣長窯洞子外來等着的了。”郵差道:“不!縣長要過堂的時候,給他們一打無線電,他們就來。”說着,他自己也笑了。健生沉吟着道:“這不是假話,必定有一樣東西代替了無線電。”郵差笑道:“你先生聰明,猜得有些像了。當老爺過堂之前,拿一面大鑼,站在窯洞子外一陣亂敲。四周山上住的差人,聽到鑼聲,各人就來了。”昌年笑道:“這倒簡單明瞭。”燕秋笑道:“派你做這地方一個縣長,你去不去?”昌年道:“我說實話,假使我除了這個沒有比較再好一點的事情可幹,我當然去。我想這地方的縣長,總不會虛擱在那裏,一定也有人幹。別人可幹,我也就可以幹了。”郵差笑道:“你先生肯去幹這種苦差事嗎?像這種地方縣官,都是老在那邊做事的人,比如縣長換了,西安就打電報到附近的一個大城裏去,讓原任科長或者鄰縣科長去升任。若是西安派一個新人去,那就難了,得走一個多月。”昌年笑道:“這樣看來,就是想挑這樣一個地方去做官,也不是件容易事了。這位大哥一說,把我想做官的心事,冷下去了大半截。”燕秋道:“說正經話吧。越是這種地方的官,倒越不是隨便的人可以乾的,因爲那地方的人情風俗,顯然和內地不同。沒有經驗的人,或者身體不結實的人,都不能勝任。到邊疆去做事最苦,可是沒有那相當的人才,還是辦不好。所以中國的邊疆,永遠是無辦法。”昌年笑道:“唯其如此,所以燕秋丟了南京繁華之地不住,要回到甘肅來了。”燕秋笑道:“哼!我自然夠不上說是人才。但是我自己相信,倒有一腔熱血。可是你二位,也不必看不起自己,我認爲也是有血性的青年。”馬振邦看看他們,笑問道:“二位是到西北來考察什麼的嗎?”健生笑道:“我們一個窮學生,談得上什麼考察?也不過遊歷而已。”馬振邦道:“肯到這地方來遊歷,那也很難得的事。差不多的人,到了潼關,就回轉去了。”健生笑道:“我們算得了什麼?最難得的,就是現在的部長院長也肯來。”馬振邦笑道:“那有什麼用?他們坐了飛機,由天空上飛過來,到的地方,無非是西安、蘭州。所有窮苦地方,都在飛機幾千尺下漏了過去。到了那大的城市,地方官帶了軍樂隊,在飛機場上一番歡迎,進得城來,住在高大的衙門裏,吃起飯來,一樣地有魚翅、海蔘;見了新聞記者發表談話,第一句印象很好,第二句建設有進步;客人歡喜,主人也歡喜,考察也就完了。試問這於西北有什麼好處可言?”健生點頭道:“這話誠然不錯。我們由洛陽到西安,遇到一位陳先生,一路指示,受教良多。不想在這裏遇到了馬先生,又得了不少的好處。”馬振邦笑道:

  “我懂得什麼?到了平涼,我介紹我們那位程工程師和二位談談,對於各位遊歷,那是一定有很大的幫助的。”燕秋覺得這人談吐卻還不錯,只是有些恭維上司,還不脫那官場中的習氣,因之對於他的話,臉上表示着一種煩厭。因爲燕秋有那不以爲然的樣子,費、伍二人也就不接着話向下說了。

  說着話的時間,不曾理會得天氣。這時向屋外天空裏看去,已經明亮了許多。走出店外來看,當頂便有一大方藍色的天空,東邊的太陽,向這裏射出一角陽光來了。那個司機生也就昂了頭,在四處地看天,還自言自語地道:“只要能夠湊付到邠縣,也就好了。”這天上既有了晴色,所有停止在這裏兩輛汽車上的客人,都像在大海里發現了一線新大陸一樣,都擁到街心裏來看。這時,卻聽到街後面嗚嘟嘟地有了汽車喇叭聲,那司機生就開了笑臉道:“咦!西邊有車來了。”說時,便有輛綠色的郵車,上面蓋着油布,開到了面前。先前說話的郵差,搶上前揮着手,那郵車也停了。問時,過去二三十里,便是很好的晴天。山上的路雖溼了,卻也不是怎樣的難走。大家聽了這話,不約而同地要求司機生開着走。不到一小時之內,一輛郵車,兩輛貨車,就全向西開了。燕秋坐的這輛車,是最後開行,所以大家也是格外地安心。

  車子繞着永壽縣城的南角,轉上了山;山雖不是十分偉大,已不是高原那種形勢,可以隨處開闢田地。向前看去,山峯錯落,滿眼都是亂草和矮小的灌木。稍遠的尖峯上,還有一卷卷的白雲,向天空裏吐着。公路忽左忽右,只是在山腰裏繞着走。山上沒有人家,也沒有土窯。走了上十里地,纔在一個山嘴子上發現一個土窯,是敞了洞門的。在門外支了一個秫秸棚子,在棚子下和山壁上,有那灰色的布塊,寫着“有求必應”的字,於是曉得這土洞子是一所廟。廟外也是土香案、土香爐,倒是放了一個鐵磬在土案上。旁邊一個道人坐在地上,向人求佈施。汽車是很快地走過去,也無人給他錢。昌年道:“這老道在這種地方求人家佈施,那不是一種笑話嗎?”燕秋道:“在大路邊上,那總有人來往。好在他不過是住土窯的人,生活簡單,大概也所求無多吧!”說着,汽車走下了一個山坡,只見在遠遠地山坡下,如螞蟻似的走路人,正向這邊來。到了面前,便是和昨日在乾縣所遇的一樣,乃是到東路去割麥的農人。燕秋道:“你看,這些人就是那老道的施主,不要以爲他們是很苦的。可是他們對於人類的同情心,那是遠在坐汽車的朋友以上。”健生道:“這就是合了那句俗話:什麼魚,就有什麼水來養活着它了。”燕秋笑道:“若是這句話是對的,我倒要試試,看看我回西北來,可有什麼水來養活我。”健生聽了這話,心裏卻是一動。因爲一路之上,探聽燕秋口風,總不能得她正式的答覆,就改由旁敲側擊的法子去探她的口風。幾日以來,知道的已經不少;現在她又說不知西北有什麼水可以養活她,那分明她回甘肅有久居之意了。關於這點事,自己牢記在心,卻不肯放鬆。燕秋是預定着到平涼把行程告一個小段落的,等她告了一個小段落,自己也就可以抽身了。她心裏有事,先就默然不作聲。昌年似乎也有什麼感觸,不是以前那般議論風生。燕秋想着:也許他們是看到一路荒涼,動了歸心,這倒是無以慰之的,也就不說什麼了。

  汽車在荒涼的山上或高原上跑了三小時之後,在高山上遠遠地看到一帶青蔥的綠樹,夾着一條彎曲的河水。在樹林子一邊,兩個高峯下,露出了一個城池。因爲那城池,落在山腳下河邊上,

  由高向下看,連城裏哪處人煙稠密,哪處房屋稀少,都一目瞭然。走了兩天,經過了四百多里路,要算這個地方的風景是最好的了。不必問,大家也都知道是到了邠縣。汽車下了山,向縣城開去。這城門外,又有一道小小的沙河,架了一道石橋;雖然城門口一般地站了兩個守衛的兵士,可是就覺得這和永壽城門口站的兩個,要文明些似的。健生有這點子感想,還不曾說出來呢,然而汽車開到石橋頭上,就停止了。兩個衛兵走到車子邊向車上看看。司機生跳下來道:“各位客人都下車來吧,要檢查!”燕秋等隨着其他客人也都走下車來。衛兵先指着車上一個小箱子問道:“先打開這個看看。”這箱子正是馬振邦的,馬振邦便掏出印有職銜的名片交給他,問着道:“有名片,可以不查嗎?”那衛兵將名片倒拿在手上,看了一看,問道:“你究竟是幹啥事的?”馬振邦笑道:“我是公路上的,若要看護照,我也有。”衛兵又看了一看他的服裝,卻是相信了,問道:“你一路幾個人?”馬振邦指着昌年三人道:“還有這三位。”衛兵道:“都給我一張片子吧。”三個人料着可以免予檢查,也都給了一張名片。那衛兵似乎感到不便對一車子人顯然分個什麼厚薄,因對其他的旅客,也只隨便問了一問,一律免予檢查,揮着手,叫司機生去吧。汽車開進了城,在一家帶有汽車站的旅館裏住下了。

  他們進了旅館之後,大大地出於意料,居然找着兩間屋子住下。屋子裏不但炕上多了一牀羊毛氈子,而且屋子裏也各有一張小桌子、兩張小方凳。大家將行李安頓以後,司機生還來招待一次,說是這隔壁就是小館子,要吃魚吃雞吃蛋吃白麪,都可以辦到。今天本來可以趕到長武的,前面有一道河,恐怕水大,等一晚,讓水退走,明天過去。今天還早,三位可以到外面逛逛去,這裏有一道隘巷,是當年大姒出世的地方呢。昌年聽說,就向健生道:“我們沒有去得周陵,很是懊喪,有這樣一個古蹟,不能再失之交臂了。”健生道:“當然去,我們就走。”燕秋始而是微笑着,沒有置可否,現在見他們一定要去,笑道:“既是那麼着,我陪二位走一趟吧。”三人走出旅館來,健生首先看到街邊的巷口人家土牆上,釘了一塊木牌子,寫着“隘巷”兩個字,因拍手道:“這處古蹟找得太容易,一走就到。”他爲首走進巷子去,東張西望,先是看到幾戶矮小人家,大家還不感到什麼異樣,再過去是一所倒塌的小廟,一處堆亂磚的敞地,一個露天廁所,一堵矮牆,圍了個大豬圈。大家感到臭氣難聞,本也想回身走去,恰好奔出三條周身糞土的大肥豬,向人身邊直衝了過來。大家啊呀了一聲,向巷口外就跑;跑出巷口來,才緩過這口氣,停住了腳。健生笑道:“假使這地方,不是生長中國賢婦人的地方,我就要說出不好聽的話來了。”燕秋笑道:“當年我逃難經過這裏的時候,我父親指點過給我看了。我本想攔着兩位不必去,又恐怕掃你們的興。”昌年笑道:“其實看了之後,那是更掃興。”三人說笑着,向旅館裏走來。

  可是正當他們走進店門口的時候,掌櫃的便搶向前來道:“哪位先生姓費?我們縣長拜訪。”昌年道:“我姓費。但是你們這裏縣長,我並不認識呀!”掌櫃的便將手上的一張名片,遞給了他。看時,上面印的字,乃是“孫執誠”三個字。昌年哎喲了一聲道:“原來是他!”同時由店裏走出這位孫縣長,遠遠地就伸出手來和昌年握着,笑道:“我真想不到你會到這種地方來。剛纔我到營部裏去,在那營長桌上,看到你一張名片,名號、籍貫完全相同,我雖然猜着是你,但是還不能十分斷定,所以立刻就來拜訪。”昌年很高興,即刻和健生、燕秋兩人介紹。原來他是昌年中學時代的高級班同學,已畢業而做官了。昌年立刻讓着他到屋子裏來坐,把西來之意,略微地告訴了他。孫執誠道:“老朋友在這種地方相會,那實在是難得的,我應當留你在這裏過兩天才好。”昌年道:“我們的身子,現在是屬於那輛長途汽車了,自己絲毫不能做主。”孫執誠道:“雖然如此,我多少要盡一點地主之誼,才合乎情理。我現在回去安排安排,回頭請到我那裏去談談吧。”說着,他又向健生、燕秋兩人敦請了一遍,方纔走去。

  不到一小時,便有一名衛隊,拿了縣長的名片來請。健生、燕秋因爲是昌年的同學,也就無須謙虛,跟了衛隊一塊兒走。這縣政府和永壽不同,一個圓式大門,正對了一堵極大的照牆;那牆上寫着許多的標語。進了那圓洞門,在那牆上敷着粉,畫着很多的時裝人物畫:如吸鴉片有害,纏腳有害,種樹有益之類。進了圓洞門,便是八根柱子落地的過廳。前後兩個大院落,在柱子上,釘着藍底白字的標語牌子;最懇切的是:一文錢都是老百姓的血汗、縣長是人民的公僕。在這裏,遠遠地看到大堂,正中立了一張公案,繫了綠上沿的大紅桌圍。桌上擺了籤筒、錫硯臺,在公案後襬了一張很大的太師椅子。那桌子下面,地面上有幾塊四方的石板,俗言叫問心石,乃是老百姓跪着被審問的所在。到了這裏,早有人進去報告,孫執誠直迎出古壁門來,笑道:“老朋友倒是不做作,一請就到。”昌年道:“你是這一縣之主了。我們到了這裏,是你的客民,還敢搭架子嗎?”執誠在前面引路,引到後進正中的堂屋裏來。大概他是因爲有女客在內的緣故,沒有再向內引,就在正中的屋子裏坐下。四壁的牆上,雖也粉飾過了的,然而日子很久,也就掉落不少。其間好像有幾張標語,卻被縣長都用字畫來遮蓋了。這屋子裏,也無別的陳設;靠正牆有一張長桌,正中一張方桌,配了兩把椅子、兩條板凳,桌上鋪了一塊白布,好像還是剛剛鋪出來的。大家坐下,昌年先笑道:“若是照現在大堂上那種情形看起來,縣太爺的排場,卻是不小。不過到了這裏,才覺得是有些西北地方的本色。”執誠笑道:“我猜着你看到大堂上那種城隍廟裏的樣子,一定要說話的。果然,你不曾坐下,就批評下來了。可是,這是沒有法子的事。”說着,聽差送上茶壺茶杯。他斟了一遍茶,大家圍了桌子坐着,他在下方相陪,笑道:“這一路來,水這樣東西,大概把三位苦夠了。我這是城外小河裏的水,在缸裏澄清了才用的,倒是可喝。三位抽菸卷嗎?這裏請客,都是南京車伕用的煙,我不好意思拿出來。”昌年道:“我們不抽菸。你且把大堂上這一副排場的理由說出來,那比招待我們還好得多呢。”執誠舉起茶杯先喝了一口,笑道:“你也是學法律的人,當然願意知道。其實這理由很容易明白的,簡單言之,就是威信問題。這些地方的老百姓,十有其九,不認得字。他們完全世襲了封建社會的傳統思想。在前清的時候,堂上擺着板子大枷,三班六房,站在兩旁,呼一喝二,把上堂的百姓當畜類看,他們不以爲這是壓迫,以爲朝廷王法應該如此。民國而後,縣官上堂,老百姓第一看不順眼的,便是大老爺不戴紅纓帽子,不穿補服外套,隨隨便便地上堂,太不像話。你沒有審問他,他先有三分不服;你若對他說法律是求公正的,不要這些虛僞的排場,他反是說沒有皇帝的年代,一切都反了常。於是由老百姓這點藐視縣官的意味擴充起來,連着什麼公事,都有點掣肘。聽說以前有幾個頭腦新的縣官,把官牌子一律取消不用,結果,是什麼都辦不動,失敗而去。所以爲了縣政發生效用起見,不得不把官牌子擺出一些來。我很慚愧,除了用這點老法子的威嚇手段,實在不能使出再高明的手段了。”昌年說道:“既然如此,你又何必在前面掛上‘縣官是人民公僕’的牌子呢?”執誠道:“這不是我乾的。有一個時代,西北有一種政治軍事化的局面,你們當然記得:那個領袖手下的人,雖都是扛槍桿的,玩這一套很是在行。其實他派的縣官,都是武裝同志,那威風還用說嗎?譬如‘一文錢都是老百姓的血汗’,這標語多好看!可惜,老百姓那時是一滴血汗也沒有,結果是人與馬爭糧。”健生道:“怎麼叫人與馬爭糧呢?”執誠道:“就是老百姓剩下的糧食,經過徵糧派糧攤糧三種貢獻而後,所有的吃喝,都到武裝同志肚裏去了。老百姓在餓得無辦法的時候,向當局駐紮的軍隊,提出一個極低限度的要求,請他們讓馬去吃草,不必再把麥麩蕎麥皮給馬吃。這麥麩蕎麥皮留給老百姓吃,可以救活許多條命,也有照辦了的,也有辦不到的——這不是人與馬爭糧嗎?我知道了這個故事而後,我就要把‘一文錢都是老百姓血汗’的標語取消,可是本地紳士說那時標語也多,壁面也好看,就是一縣派十幾萬兵餉,有點受不了。標語壁畫,這是個紀念品,要我保留,我也只好留着了。其實在西北做官,用不着這些玩意,老百姓根本就不認得字,標語都給貼標語的人自己看的。有人也說了,以後少要老百姓出點錢,那就是好官。我以爲不對,我們不能看着西北人苦,就這樣苦下去,就當把西北人的生活程度、知識水準,一齊提高。這種事,不能望政府拿着大批的錢來辦,那麼,只有從事生產入手,以便在本地出錢,替本地辦事。若是隻和百姓少要錢,猶之只要病人少做事一樣,那是消極辦法,遲早病人是要病死的。病人必得吃藥,也必得吃補品,讓他健康起來。”燕秋坐在一邊默然聽了,情不自禁地將手一拍桌子道:“孫縣長!你這話透徹之至!你一定是個好官。”執誠笑道:“‘好官’兩個字可不敢當。不過我想到的事情,總要這樣辦。這話又說回來了,唯其想辦些事情,官牌子不能不端。要不然,發出去的命令,不發生效力。等到教育事業相當地有點成績,那就大堂上不擺着系紅桌圍的公案,也有辦法了。”大家聽他所說,很有道理,正是聽到出神,聽差卻引着人提進兩個食盒子來了。

  掀開食盒子來,送了八碗菜到桌上。看時,除了一碗魷魚、一碗海蔘而外,其餘都是豬身上的,有紅燒肉、炒肉絲、木耳肉片湯、炒豬腰、炒豬肝、紅燒肚塊。便是那海蔘裏面,還有肉丸子。安放了杯筷,執誠在下席相陪。未動筷子之前,他笑道:“我先聲明,這地方有‘魚龍鴨鳳’的口號。吃東西,只有豬肉現成,其餘便是雞。今天抱歉得很,館子裏連雞都沒有,大概是來不及預備。至於海菜,乾的由汽車帶來,並不費什麼事,倒是常有,現在請各位吃個豬八碗吧。這魷魚裏面,也有肉片的。”昌年笑道:“我們這就如登天上了,把昨日在永壽吃的衛生席一比起來,這就有天壤之別了。”於是把昨日所吃的情形說了一遍,執誠道:“這還算不錯呢,若是到新疆去,出了玉門關,有一個窮十八站,那麼遠的路程,竟是不見人煙呢。”

  燕秋當他兩人說話的時候,只管把眼睛望着,要插言下去,這時就忍不住了,因笑問道:“我還有點事,要向孫縣長領教。孫縣長既是表示要從生產入手,現在預備辦一些什麼生產呢?”執誠笑道:“這又是很慚愧的,我到此不久,還沒有實行。往大處說,有兩件事:其一,是離縣城二十里的地方,叫百子溝,出煤,煤質很好,燒出來的灰是白的,只是交通不便,全靠人挑和駱駝馱出來。若是開一條路通那裏,實行開採,那是一件大利。其二,涇河流在本縣境內,兩面夾山的地方很多,大可以做渠。只是這兩件大事,不是一個小小縣長可以辦的。我現在只好由小處走,就借了涇河兩岸,想造一點小規模的森林。這裏本出梨棗,只是農人讓它自然生長,沒有大收成;我想改良一下,靠了西蘭公路快成功,或者能運銷到外邊去。還有一件,涇河附近,草可養羊。這兩年農人自動畜羊,也能剪羊毛織氈子,這也是可以提倡的。總之,我打算有一分力量做一分事,先挑能辦的,即刻辦起來。像鄰縣長武、永壽,前兩年,人跑去不少;到現在,長武日有起色,還只三萬多人。本縣始終有七萬多人,這是本縣農產可以發展的一個大證明。在陝西西部,有這樣好的地方,做縣長的人不能做一點事,那是很慚愧的。”他說完,燕秋忽然離座而起,大家都望了她,不覺愕然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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