燕歸來第二十八回 東望歸程未免愛垂柳 西來苦事如何飲濁泉

  涇川縣的祁縣長,他也是老於仕途的人,對人的看法,和平常人究是兩樣。他看到燕秋一個姑娘家,帶着二個男友,到這寒苦的內地來,便想到這人必定有些來頭,非同小可。及至她毫不猶疑地交出五十塊現錢來,願救這班妓女,這在內地,簡直是驚人之事了。當時他接過那五十塊銀圓,不由得望着怔了一怔。燕秋笑道:“縣長請你不必躊躇,我們既然是拿出來了,決沒有什麼假意。而且我們拋磚引玉,希望這是個極小的數目,縣長必能籌出更大的一筆,把這些可憐蟲送了走。”祁縣長笑道:“並非我拿着這錢有什麼不放心之處,只是我自己慚愧。縣城裏面露出了這麼一班角色,倒拖累經過的旅客這樣破費。”燕秋笑道:“這是我們自願的,決不埋怨縣長的。”祁縣長沉吟了一會子,望着前面院子裏還停着一個死屍,便道:“楊女士有這樣的好意,我一定盡力而爲,我先把前面這件案了結,再來答覆楊女士。好在各位今天只要到平涼,這幾十里路,汽車趕起來不要多少時候的。”說着,他捧着洋錢拱手而去。健生低聲道:“我看這位縣長,對於燕秋這樣慷慨捐款,有點丈二和尚,摸不着頭腦。他以爲燕秋不是院長的親戚,也是部長的小姐,一出手就是五十塊錢捐款,這非平常人所能爲。若不跟着募捐,怕和他的前程發生影響;若跟着募捐,要捐得比這多出幾倍來,這可不是容易的玩意,所以他就很躊躇了。”燕秋笑道:“我果然是個大小姐,我就不捐五十塊錢了。”昌年笑道:“捐五百嗎?”燕秋笑道:“五個大板也不捐。大小姐有錢分作兩處用,舊式的捐給廟裏和尚,新式的遊藝會裏坐包廂聽戲。這位縣長看不出我的路數,有點猶疑,那倒是實情。他沒有那種眼光,活該讓他猶疑去。我們就不必問了。”健生見燕秋捐出五十塊錢,很有得色,意思是她這種事做得很不平凡。心裏就想着:且不說各人的旅費,彼多此少,都有連帶影響吧。然而到了平涼,也不見得是目的地:她無故地浪費了這樣一筆款子,也不和同人事先商量一下,這也不見得是以平等待同伴。因之在燕秋說得眉飛色舞的時候,健生卻站在旁邊,冷冷地向她望着,不再去湊趣。燕秋在拿錢出來的時候,突然受着感情的衝動,並沒有計較到伍、費二人身上,這時看他兩人都不起勁,便笑道:“我還有一句話忘了聲明,既然要拿錢出來充大善士,當然拿自己的錢;決不能拿朋友的錢,向自己臉上貼金。這一筆款子,完全算我私人的,不在大家公攤的旅費上開支。”昌年本坐着的,笑着拍了手站起來道:“那豈不是笑話!我們這樣的交情,就算兩人多攤十幾塊錢,讓你裝裝面子,這也算不了什麼!”燕秋笑道:“雖然你這樣說,算不了什麼,然而在我做出來的人,可有些不應當。健生!請你加一點批評。”說着,將臉掉了過來,向他微笑地望着。健生見她臉腮上漩出酒窩子來,黑眼珠微微地斜着,依然充滿了歡喜的意味;而自己那一股不以她爲然的意思,隨着這一點歡愉,也就慢慢地消失完了。這就跟着向她笑道:“你說這話,豈不是把我看得太小氣。十幾塊錢的事,我們還得計較一下子嗎?那我們也就談不上千裏迢迢合夥旅行了。”燕秋笑道:“我倒不是這個意思,我覺得我拿了大家公用的錢,讓我一個人來出風頭,有點不道德。”昌年笑道:“這也談不上什麼風頭;就算是出風頭,我們做朋友的,幫你出一個風頭,也是應該的。”燕秋這就掉轉身來微咬着嘴脣,向昌年點點頭道:“這話卻是誠然!蒙各位護送我到甘肅來,我若在老家有一點什麼建設成績的話,也就是各位幫我出了風頭。”昌年笑道:“這不對了,出風頭並不是一件壞事,只看這風頭是怎樣的出法罷了。”燕秋笑道:“那麼,你看我今天出風頭出得怎麼樣呢?”

  健生站在一旁,心裏可想道:這倒怪了,分明是同我和昌年兩個人說話,結果是把我拋開一邊,只有昌年配和她問答。不用我說,我就不說,這也不見得有什麼礙於我的體面!便向外面閒看着道:“外邊倒是很熱鬧,瞧瞧去。”說着,他就走出客店來了。一個人無聊得很,覺得北門外那一帶左公柳綠蔭夾道,究竟還是可以留戀的所在。於是背了兩手,緩緩兒地又是走到北門外來。這個土築的小城,倒也有個月城,斜了城門向東開,城門外一片平地,全是高大的白楊和垂柳,在三面圍繞着。這裏,便是西蘭公路經過之所。在柳樹蔭下,長了一叢短草,在草上面擺了兩個飯食攤子。這攤子讓東南人士看到,是非常感興趣的。一個攤子,是露天飯館子吧,一隻帶風箱的泥缸竈;竈邊一個破簍子,盛着碎煤屑子,一隻水桶,盛着黃泥湯,一張小小的三腿桌子,另一個腿,是用木棍子撐住的。桌子腿上,有那細小的鐵鏈子拴着一把切菜刀。一個兩手黃黑的人拿了一塊肉,正在桌子上切細絲;他一彎腰抓了一把煤屑放在竈眼上,那油膩了的手,沾着煤黑不少,他也並不理會,抓着肉又來切。竈邊有個十來歲的小孩子,拼命地扯風箱。竈口邊有個敞口的洋鐵罐子,正熬着水。那竈口上的碎煤,被風箱扇着,火星亂飛,向水罐裏亂落。那切肉的人端了一口平鍋,放在竈眼上,上面有一層浮土。他也知道衛生,將一把黑得像墨水浸了的擦鍋短掃帚,在鍋上擦抹了兩三圈圈,然後大把地抓了肉絲,向鍋上放着。他那漆黑的指甲裏面,夾着一些肉屑子,他也不肯糟蹋,向鍋子亂彈着。他又在桌子下面摸出兩根大蔥,亂切了十幾下,放到鍋裏,將一隻缺口鐵鏟亂炒了幾十下,再在桌子上露天破碗裏,抓下去一小撮鹽,又在水桶裏將碗舀了點兒水熬着;青蔥炒肉絲,就算得啦。攤子邊停着兩輛長途卡車呢。炒好了肉,送上車子去,車子上人搶着吃。那小孩子將一個藤簸籮,盛着幾十個冷黑饃,頂在頭上,向車子上兜攬買賣。那黑饃上的黃土,猶如灑了糖霜一般,這是一組。另一組的卻是賣凍粉的,這東西,關中各城市,幾乎是無處無之:是一種豆粉做的,軟軟的,微黑而不透明,有盆面那大一塊,兩寸來厚,放在擔子的木板上,用漆黑的溼布蒙蓋着。有人買,販子就用刀劃下一塊,切成條子,顫巍巍地堆上一塊。擔子另一頭,有幾隻破瓦罐,盛着黑鹽水、醋、辣椒末泡的水,凍粉切好了,把這些作料放在裏面,吃的人,站在當地,用筷子挑着,嘴吸一口氣,噴的一聲,嗍了進去。而筷子繼續地挑着,還是那麼一挑一哆嗦,而吃的人暢心樂意。就在這麼一點,等於上海人在飲冰室吃冰淇淋。健生遠遠地站着,向他們看了去,心裏這就想着:生平總以爲人有富貴貧賤,當然生活也就跟了能力轉動,可是不見得窮人就不講衛生。現在看起來,不但窮人沒法講衛生,就是有錢的人,有時候也不能講衛生的。譬如這兩輛汽車上的旅客,有幾十塊錢買長途汽車票,總比較地是有錢的人;然而他們對於這樣的飲食,卻吃得很舒服。假使像燕秋的話,捧了她在故鄉出風頭,就算可以得着她愛情的安慰。然而在物質上的享受,恐怕還不能比江南的勞工。關於這一層,何去何從,似乎有考慮之必要。他這樣的想着時,又看見那個炒肉的人,炒好了幾碟肉,賣了出去。那一洋鐵罐子水,煤屑子向裏面加得可以,也就開了;也不知那人,在什麼地方抓了一把茶葉末子,放到裏面,又讓水滾了幾滾,這就大碗舀着放在桌上。恰好一陣風來,遮天蓋地的一片黃土,掠空而過,對面不看見人。等着這風過去了,攤子上的黃土,總有兩分厚,然而那飯碗裏的茶,就有人捧起來喝。這裏雖只是他一個人,不能和人討論這個問題,可是他情不自禁地,也就望着搖了兩搖頭。

  這城門口,本有四個守衛兵士,他們先看到健生望了這裏出神,後來又看到搖了兩搖頭,其中一個便笑着向他道:“你們南方人,有些吃不慣吧?”健生笑答道:“南方人不見得個個人都吃的是好的,只是水便利些,無論什麼東西,總要多洗兩回。”那個大兵笑道:“你們南方人,都是爲了太乾淨,鬧得個個全成了癆病鬼。萬物都是由土裏出來的,沒有土不能養人。吃的東西,洗得太乾淨了,那還成嗎?”健生望了他們,也不好說什麼,只是笑笑。可是他心裏更加了一層苦悶,覺得自己一個學科學的人,倒放了書不念,跑到這種地方來過原始生活。若說是爲了追求女人,這女人是有幾分之幾可以獲得的希望,卻也罷了;無如這女人又是絕對不能親近的。那麼,自己這般不遠千里而來,那目的究竟何在呢?接連幾個不快的觀念印到了健生心裏。

  健生看到兩輛長途汽車,全是由西向東走的,這就恨不得跳上去,也讓這車子帶走了。他站着呆望了一陣,那車子倒是真的向東開了。在這種大路上,時時刻刻可以看到車子向東走的,那都算不了什麼,只有這時看到,卻讓人增加了一種留戀。當那兩輛汽車停在柳樹蔭下的時候,主客共有三十來人,頗也有些熱鬧,現在兩輛車子開走了,立刻就寂寞起來。在那老柳樹的深處,烏鴉哇哇地叫了幾聲,立刻覺得這陽關大道上,倒格外地淒涼起來。周圍一看,黃色的土城,廣漠的平野,面前這兩行楊柳,直通東西千里的大道。心裏忽然起了一個奇怪的思想:覺着我怎麼會到這種地方來了?怔望家鄉,不知在幾千裏外。於是心裏和環境融合一處,一陣淒涼的意味,直逼着兩行眼淚,要跟着滾了下來。可是真要把眼淚滾了下來,那又成了笑話。因之呆了一呆,把眼淚水忍住了,然後低頭走回客店去。

  他這樣的消磨着時間,不知不覺,已去了好幾小時。前面那客堂裏的死屍,已讓一個白木板盒子盛着,放在店外屋檐下。燕秋、昌年也都站在門口遠遠地望着。健生道:“昨天我們看着,還是一個活跳新鮮的人,現在用白木盒子盛着,夠多麼可憐!你們倒能站着看了不動心?”昌年道:“誰又說不可憐呢?因爲你不聲不響,悄悄地走了,到大門口望你來了,你再要不回來,我們就要去找你的。”健生道:“我倒是很留戀北門外這一帶左公柳,又跑去賞鑑了一回。在江南,楊柳是很平常的東西,到了這裏,就很可愛似的。”燕秋笑道:“若果你這話是真的,我想你一定很想家,在外鄉的人,看到了故園的東西,那總是連帶着要想家的。而況楊柳這種東西,又是很富於詩意的。”健生臉上一紅,微笑道:“作客的人,另外有一種說不出的感想,這個我倒是承認的;若說到想家,我又不是三歲兩歲的小孩子,總是想家。進去吧,看了這薄板子棺材,我替那些搽胭脂抹粉的人寒心。”燕秋、昌年隨着他向裏走,可是到了堂屋裏,又不向房裏走。健生道:“大概是爲了這裏發生過悲劇的緣故,所以總覺得起坐不順心。”燕秋道:“那倒不是。只爲汽車伕在縣政府裏押着,還沒有出來。車子不知道什麼時候能開,我有點着急。”健生還沒有答話,卻有人答道:“不成問題,不成問題,馬上就可以開走。”

  看時,正是涇川縣長來了。他身後還隨着一位穿黃帆布短褲子,上身穿灰西服的人,頭戴寬邊帽子,手上拿了一根手杖,是個工程師的裝束。祁縣長介紹着道:“楊女士!這位是程力行工程師。他聽說你這樣的慷慨,非常佩服,他說:他們工程處有兩輛運材料的空車,要開回西安去,他願負點責任,把這裏所有的妓女,一齊運到西安。你所捐的那個款子,就平均分給這些人。有你二位這樣大發慈悲,總算救了這一羣可憐蟲。”說話時,那程力行只遠遠地站着,等他說完了,才和燕秋一鞠躬。燕秋看他,不過二十七八歲,鵝蛋臉兒,兩隻很大的眼睛,皮膚黃中帶黑,顯着是暴露風塵的人。隨着他又和費、伍二人握了一握手,笑道:“二位到這種地方來,夠辛苦的了。”昌年道:“也不算辛苦,像程工程師,終年在這樣地方生活,那怎麼辦呢?”力行笑道:“我學的是這行手藝,那是當然的,不算什麼。”健生在一邊,早把他打量了一番;見他衣袋裏日記本、皮尺、地圖,都有些露在外面,這似乎表示他時刻都在工作着,因插嘴道:“這次同車有一位馬振邦先生,常提到程先生,果然名不虛傳。”力行笑道:“呵!馬先生!那是同事。他有心和我裝面子的,我們一個乾土木工程的,是個粗人,懂得什麼?”健生道:“聽說程先生最近由德國回來。”力行笑道:“回國有兩年了,雖然出國去鍍了一回金,可是什麼也沒有學到。假使各位一路走來留心着我的成績,一定知道這金鍍得名不符實。”燕秋笑道:“這位程先生說話,真是謙遜得很。”力行道:“並非謙遜,事實是這樣。聽說楊女士是甘肅人,不知道是哪一縣?”燕秋道:“離此不遠了,隆德縣。”力行笑道:“這就巧極了。我這一程子,全在隆德縣工作。楊女士回府了,將來少不得有商請幫忙的事。”燕秋道:“哦!程先生就住在隆德的?我是多年沒有回來,但不知現在那裏怎麼樣?”力行如何知道她是什麼出身,便道:“恐怕是比早年更荒涼了。我曾聽到本縣的人說,那裏前後讓土匪破過九次城,當然損失很大。”燕秋第一次聽得家鄉消息,便這樣惡劣,一陣心酸,幾乎要暈了過去。但是她立刻鎮定着微笑道:“我也料想着是一堆荒土的了。程先生既是在隆德工作的,何以又到這裏來了?”力行道:“是到這裏來幫着照料涇河橋工,明天就回平涼的。楊女士在平涼有幾天耽擱嗎?”燕秋道:“總有三四天吧。”力行道:“我到了平涼一定來拜訪。”那縣長引着他們相見,本爲的是商量遣散那羣妓女的事,倒不想他們見面之後卻說的是個人瑣事,便插嘴道:“給各位開車的那個汽車伕,我調查清楚了,與這案子無關,已經把他放出。各位可以收拾行李了。”健生道:“那很感謝!我們已經是急得不得了。”燕秋卻不理這回事,便向力行道:“這些妓女,你別看她們穿得那樣漂亮,是這種地方找不出來的。可是她們受的那份罪,也就和畜類不如。”力行兩手按住了帽子在懷裏,微微地鞠下躬去,微笑道:“請楊女士絕對地放心,我一定把她們送走。敝工程處運材料的車子,今天下午可到,明天就要東回的。”燕秋道:“程先生把公事車子送她們走,不怕上司說話嗎?”力行笑道:“這當然要做一道公事的手續,就得煩這裏父母官出頭了。祁縣長除了向邠縣打電話過去而外,另外還向西安打電報過去。”祁縣長道:“我已預備了派兩名衛兵,押車押解出境。”燕秋向他點着頭道:“那麼,我替這些可憐蟲向縣長謝謝了。”力行笑道:“這位楊女士,實在熱心,這纔是解放婦女運動的實行者。”

  健生站在一邊,看到他們互相恭維,實在沒有意味,自己也不願再聽,便到屋子裏收拾行李。等把行李收拾完了,再走出來,那位程工程師還在和燕秋很客氣地說話。只是那祁縣長,可就走了。健生心裏想着:這樣看起來,燕秋依然免不了是個好虛榮的女子。聽說這位姓程的,是西洋留學生,一見面之後,就是這樣親密。看昌年時,也不在面前,便想着:且不理會,看你兩個人談到什麼時候爲止!於是對這兩人談話,毫不介意,徑自走向前面去。見同車來的旅客,正紛紛拿着行李,向車上送了來。那個汽車伕,帶了一分難爲情的樣子,站在車前。昌年卻也背了兩手,看這些人搬行李。汽車伕道:“你兩位先生的東西,怎麼還不搬了出來呢?”昌年淡淡地一笑道:“忙什麼呢?”他說時,可就回頭向健生看了一看。健生自然是很明白他的言外之意,於是隨着笑了一笑。昌年道:“你進去催那位楊小姐一聲就是了,我們的行李都已捆好了的。”汽車伕倒也不知這裏另有什麼緣故,於是就到店裏催着去了。果然,不多大一會子,程力行走出,向二人約了平涼再見,隨後燕秋提着一個小箱子出來了。費、伍二人全沒有說什麼,忙着搬了箱子出來,相率登車。倒是對面隔壁幾家飯館裏的妓女,她們已經知道了這位年輕姑娘拿出了一大筆款子來,搭救她們了;她們又看到縣長也來親自拜訪她,雖不知道她是什麼來頭,反正總是一個了不得的人吧;因之當她上車的時候,全站到各人店門口來,眼睜睜地向她望着。她們總也覺得燕秋是正經人,卻也不敢向她打招呼。燕秋看她們那眼睛裏面,充分帶着神祕的情味,只是向人注意着,倒不免向她們看了兩眼。

  車子開出了涇川城,渡過涇水,向平涼進發。這一路都是平陽大道,那左公柳也比較地多,雖沒有什麼好風景,比在乾枯的高原上,卻要好得多。費、伍二人,心裏都生了一種不可敘述的感觸,看了風景,只是賞鑑着,並不說話。燕秋道:“昌年,你怎麼不作聲了?”昌年道:“那位馬先生沒來,少了一個顧問,沒什麼可談的了。”燕秋道:“他和那程先生商量工程去了。那個姓程的,頗可令人佩服,一個西洋留學生,肯到這種地方來吃苦;第一是這地方很難講衛生,在那科學國家生活過多年的人,在這地方處之泰然,是不容易的。”昌年並不答話。歇了許久,健生卻慢慢地答道:“這一層是可以佩服的,不過這位先生學的是築路,那就沒有辦法。築路的人,當然是向交通不便利的地方走。”他說這話,是那冷冷的樣子,燕秋這才感到他有些不高興程力行。可是由自己看着,這位程先生並沒有什麼討厭之處,倒不知費、伍二人,何以都不對他表示好感?一個萍水相逢的生朋友,這何須介懷,以後不提他就是了。如此想着,她也就不再說。

  汽車伕因爲是快達到目的地了,車子是開得極快。在平原上遠遠地看到黑影重重,在偏西的太陽光裏照着。座客都說是到了平涼,車子向那黑影子慢慢接近,這就漸漸露出了房屋的樣子來。這是隴東一個大鎮市,在歷史上很有名的。費、伍二人雖然是不作聲,但是到了這裏,也就感到一種興奮,都很注意地向外看着。汽車開近了附郭人家,在那黃土牆外,許多大小的羊毛氈子,在繩子上憑空曬着,還有那高大的駱駝,背上馱着柳條簍子,在人家屋檐下臥着,這似乎就給予人一種半遊牧地方的印象。車子走上了街,店鋪是比所經過西安以西的各城,都要繁榮。唯是那滿目灰塵,卻要比所經過的地方更重。店鋪全是那黑舊的木板門,攔門一箇舊櫃檯,賣麻繩子的人家,門檐下懸着幾串麻繩;賣吃食的,檐下懸着紙燈籠,下面垂了許多紙穗子。舊式的客店,在黃土牆上抹了一塊白粉,在白粉上寫着安寓客商。門口是亂撒着騾馬尿屎,配上黃灰色的土路,低低的屋檐,向四周一看,找不出一樣近代都市的陳設。人到了這裏,幾乎疑自己不是生在二十世紀了。不過進了一座關門之後,在街當中,橫了一塊洋鐵皮招牌,白底黑字:大書“西北飯店”,這有點接近現代。這“飯店”兩個字,不是舊式的,也是套着上海某某飯店而來的摩登字號。車子一轉彎,汽車伕大叫大家低頭,於是車子由那飯店門洞裏恰恰地塞了進去。坐在車子上的人,全伏在行李上。門洞距離着身體,也不過幾寸高,車子塞進了洞門,這就豁然開朗。穿過了一個院子,這裏是一所大敞廳,除了四根柱子而外,竟停下了七八輛大汽車,把這個大敞廳和院子,塞得一些空縫也沒有。

  車子停在車縫裏,客人才下來,昌年笑道:“由潼關到蘭州,大概旅館全是這樣一個模型,汽車全可以開到大門裏面來的。這一點,對全中國的旅館,足可以自豪,無論上海、南京、天津、北平,汽車都沒法開進旅館的。”健生扛了一隻箱子在肩上,人就向裏面走,一面道:“昌年!你真有這種閒情逸致,一點不覺得累,還說笑話呢。”說着話,走向裏面這進,倒是很大一個院落,四周全是白粉牆的土磚房子。每間屋子門口,都掛着灰塵油點佈滿了白布門簾子。有兩間房門口,是掛着紅布簾子的,這就分外地刺激着人,把這內地客店色彩,印到客人的腦子裏去。健生到了這院子裏,只管四處張望着,不知向哪兒去好。燕秋和昌年,也都各提着小箱子進來了。燕秋道:“健生,怎麼在院子裏不進不退?”健生道:“這白粉牆配着紅布門簾子,看得我真有些迷惑,不知如何是好。”昌年走他身邊過,卻順手拉了他一把,笑道:“我們先去找一間屋子吧。不然,屋子要全讓同來的人佔去了。”健生這才隨着他進了一間屋子去。裏面依然是一張土炕,另配一桌兩椅;倒是炕上,厚厚地鋪了好幾張紅羊毛氈子;而且牆上也掛了一副八言紅字對聯,這也是平常旅館裏所看不到的物件。

  店裏夥計,也隨後跟進來,遞給他們一個布撣子,讓他們撣灰。昌年站在院子裏撣灰,見對過房間裏,有一個旅客,坐在階沿坡上洗腳;盆卻是個洋瓷小臉盆,落了大半邊瓷,露出黑鐵來了。他是一隻腳在盆裏,一隻腳在盆外,洗了一隻腳,再洗一隻腳。昌年心裏也就想着:西北的水不易得,這也就可知了。健生出來了,接過撣子,撣了兩下灰,就對過去的夥計道:“光撣灰還是不行,你給我送一盆水來吧。”夥計答應着,見那個洗腳的客人,已洗完了腳,便拿起盆子潑了水,自去了。過了一會,他送了一盆洗臉水來,放在屋子裏桌上。看時,那水渾黃色,只有兩隻巴掌深,一條灰色毛巾,搭在盆沿上。健生看到,拿起手巾便要洗臉,昌年叫道:“慢來慢來!我看這盆。”健生兩手將毛巾接到水裏去搓了兩下,笑道:“無非是黃泥湯,喝也喝了,何況是洗?”昌年看那盆,小得只好放進一隻腳,又落去半邊瓷,笑道:“你千萬不能洗,我親眼看到對門的客人,把這面盆洗腳的。上下之分,倒是不必管他;這水洗到眼睛裏去,你不怕得傳染病嗎?”健生停住毛巾不搓,說道:“真話?”昌年道:“我冤你做什麼?我親眼看到的。不信,把夥計叫來問。”說時,正好那夥計送了一壺茶進來,昌年便輕輕喝道:“你這人是怎麼了?人家洗腳的盆,你拿來我們洗臉。”夥計望了他不承認,昌年指着盆落瓷的所在道:“這上面落了一塊瓷,把這盆燒了灰我也認得出來,不就是剛纔對門那個小胖子洗腳的嗎?”這句話是說得證據確鑿,無可抵賴,那夥計便笑了一笑。健生一見,心裏就十分明白,不由得跳了起來道:“你真豈有此理!你不給水我洗臉,那並不要緊;你爲什麼要害我?人家剛洗過腳的盆,你就打水來我洗臉。”燕秋聽到叫聲,也就擠了進來,問是什麼事。健生紅着臉把原因告訴了她,她笑道:“這很算不了一回什麼事,這是平涼街市上,假如到了農村去的話,比這更新鮮的就多了。好在我們自己帶得有臉盆,不怕麻煩,打開網籃來,拿出來就是了。這也值不得和他們計較!”健生道:“這還值不得和他們計較嗎?”燕秋抿嘴向他笑着,可沒接着向下說什麼。夥計看他們的樣子,那盆水是不會要得了,只好低了頭端着出去。

  燕秋見桌上正有三隻茶杯,便提起壺來,斟了三杯茶,笑道:“快到我家鄉了,我得請請你兩位喝杯茶。我們上街走走去,假如有相當的地方,我們吃了晚飯回來。”昌年實在也覺得有些口渴,於是就端起茶杯來,待要張口,但是一路走來,總覺得水不能十分清潔的緣故,未免向茶杯裏注意看了一下。在這時,讓他猛可地吃了一驚,就是這不到兩三分鐘的工夫,那杯子底上,已經澄着了一層浮泥,看去總有兩三分厚。昌年用手指頭將杯子沿上彈了兩彈,噹噹作響。健生也端着杯子看了一看,皺了眉毛道:“我以爲到了平涼這個大城鎮,喝的水一定要乾淨些,不想這裏是更髒。”燕秋道:“也許是這店裏夥計把水弄髒了,叫他來換一壺乾淨水吧。”她於是自告奮勇,把夥計叫了來。夥計道:“我們這裏的井水,全是這個樣子的。不信,你可以到前面茶爐子邊上去看。”昌年接嘴道:“這倒是有調查之必要,我得去看看。”說着,也就出來問茶爐子在哪裏?夥計告訴他在前進屋子轉彎的地方,費昌年立刻就走了去看,果然的,在牆角落裏,堆了兩方大泥竈,旁邊有個很大的風箱,有小孩子在那裏正拉着。竈邊是一大缸水,缸上也沒有蓋,黃黃的和缸沿相平,竈口上放了幾把銅壺。真是奇怪,全沒有壺蓋。小孩子拉着風箱,火星亂飛,竈邊一個坑,裝滿了碎煤屑子。一個夥計提了一把空壺來,很是乾脆,將壺送到缸裏去,舀起一壺水來,就放到竈口上去。昌年看着,不由得暗地點了兩點頭,自然心裏有話,還不曾說出來。這時,就有人拍着肩膀道:“看什麼?不看呢,糊里糊塗,還可以把水喝上一點;你這一看,糟了,簡直不必同平涼的水結緣了!”健生站在身後,向他微笑。昌年道:“一個人爲環境所逼,不能幹淨,這是可以原諒的。但是像這個飯店裏,很容易地將水弄得更乾淨些,何以他們不但不弄乾淨,反而把水糟蹋得更髒!”那個扯風箱的小孩子,卻是來得很起勁,只管來去地送着。看到費、伍二人在這裏批評水色不好,便道:“我們這裏的水,就是這個樣子,並非是我們弄髒的。你不信,到我們井邊去看看。”健生道:“老費!我們真去看看吧,到底這裏的井水,是不是這樣黑的?”昌年的心裏,老覺着不受用,何以這西北的水,永遠是這樣渾濁的?於是又問明瞭井在哪裏,順着這土竈的牆角落裏,向左一轉彎走去,這裏有一個漆黑的夾道,在較寬的所在,地面是很潮溼的,這可以知道有井。走近來看看,在地面突起較高的一塊,中間有兩個窟窿,那就是井。口上並沒有井圈,只是砌了一圈磚。在井上面,有兩根木頭,上端橫架短樑,樑是活動的,上面捲了一大捆繩子,繩子下端,拴着一隻藤編的桶式簍子,底上釘了一塊鐵。昌年扶着木柱,伸頭向井裏看看,黑洞洞的,哪裏分別得出有水沒水?健生也看了看,便道:“我們不會汲上一桶水來嗎?”於是扯動了活轆轤上的繩子,把桶放了下去。繩子放了三四丈,搖着那桶,依然不曾靠水。昌年道:“這橫樑上既然捆了這些繩子,當然就有那麼深。你不全放下去,怎麼舀得着水?再放吧。”果然將繩子完全放下去,才聽到隆的一聲水響。當放下去的時候,還是很快,這橫樑的另一頭,有一個乙字形的鐵柄,是轉桶上來的,兩個人轉了又轉,轉到兩三分鐘之久,才把那一小簍子水汲了起來。提到光處一看,可不是和水缸裏的水一般無二嗎?水面上漂浮了一些屑末子。據昌年說:那是草屑子。健生就說:“這地方缺少草屑,那必是馬糞。”兩人站在水桶邊,發了一頓愁,這個問題還不曾研究出結果來。只見那西北飯店的店夥,挑了一擔桶來,首先就把這簍水傾在桶裏。昌年拉着健生的手道:“走吧,不用再看了。我們還不知道哪一天可以喝到乾淨水呢。若是像我們這樣子,只管見水就不放心,不用活着了。”一面說着,就拉着他到了屋子裏來。

  這時,燕秋還在屋子裏,見昌年扯了健生進來,就問是什麼緣故。昌年把原因一說,燕秋皺了兩皺眉頭,苦笑着道:“其實呢,也並非毫無辦法,你來看。”說時,她指了桌上的茶壺和一隻大碗。見三隻杯子裏,都盛了水;水底已慢慢澄積着泥。那大碗裏的水,卻沒有什麼泥。燕秋笑道:“茶倒了,我要了一壺開水,先把水斟在杯子裏,等泥沉了底,再輕輕地把水過到碗裏去,碗裏又澄一澄,然後回斟到壺裏。這樣一來,水比較地乾淨了。不放心,我們親自送到竈上去,再熬一熬。這樣的做,水煮過兩道,有微菌也已殺死,總不至於出問題的。”健生道:“那也只有如此了。可是偶然兩次三次,那沒什麼關係,假使一個人常年在這地方過活,也能這樣不怕麻煩嗎?”這句話,把燕秋問得窘了,無話可答。昌年笑道:“那有什麼要緊?現在西北交通,總是便利,打一電報到上海百貨公司裏去,買一個濾鬥,由飛機帶了來,這喝水的問題,不就馬上解決了嗎?”燕秋一笑,健生也一笑,然而這笑都是極不自然的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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