燕歸來第七回 各有深心殷勤爲護士 獨具正義慷慨說行人

  楊燕秋自從到東南以來,就寄宿在南京城裏,一居五年。在許多地方,都感到了興趣。雖然是自己思念骨肉,急於要回西北去,可是這次回去以後,什麼時候能回到南京來,那卻沒有什麼把握。也許從此以後,就永遠和東南別離了。爲了這層關係,她伏在輪渡的欄杆上,向煙雨迷濛中的獅子山,怔怔地呆望。李燦英拍着她的肩道:“船靠碼頭了,下吧。”燕秋掉過頭來,纔看到旅客紛紛地下船,那三位同行的男友,各人提着揹着東西,正在一旁等候着。燕秋道:“我們走吧,再不下去,輪渡又要把我們帶回南京去了。”高一虹一手提了一隻小提箱,一手挽住了一隻大網籃,面紅耳赤,那分兒吃力可以想見。他笑道:“因爲楊女士正在望着南京呢,我們不知道你心裏有些什麼感慨,沒有敢驚動。”燕秋倒不理他這個茬,卻向他周身瞟了一眼,因笑道:“高先生!你一個人拿兩樣東西,有些氣力不夠吧?”高一虹怎肯示弱?將手提的小箱子,抖了兩抖,笑道:“行!太行了。”說畢,他挺着胸先走。伍健生、費昌年也是提着又揹着,緊隨了後面走。燦英低聲向燕秋笑道:“你有這樣三個大賣力氣的人做衛隊,真夠舒服了。”燕秋笑道:“還有一個最能出力的人,沒跟着來呢。”燦英就知道說的是石耐勞,可不敢問。二人在許多旅客中,擁擠着下了輪渡,步進車站,只看那三位男友,走了幾步,就要回頭來看看,唯恐是走快了,讓燕秋趕不上。燦英又斜看了燕秋一眼,笑道:“像你這個樣子,別說是到甘肅去,就是到西伯利亞,你也儘可以放心地走。你看他們衛護着你,是多麼地盡心呀!”燕秋用手推了她兩下,招呼她不要說。

  這時一陣啪啪的鼓掌聲,早送入耳朵來,正是來送行的一班朋友,全站在三等車外面,大家來不及打招呼,就鼓掌來表示歡送之意。燕秋剛纔在輪渡上,本來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情緒,現在大家對她鼓掌歡送,她又覺得人生在世,實在應有點振作,纔可以引起社會的注意;也就爲如此,纔可以引起人生的興趣。我若不是發奮要到西北去,哪裏有這麼些個人來歡送我呢!那麼我僅僅是回家去看故鄉,找父母的,那也太無意義了。在南京的客居學生,到了相當的時間,誰也免不了回家去看看父母,這是極平常的事。何以到了我這裏,就可以寶貴?這分明是朋友認爲我丟開了繁華的世界,願意到那窮荒的西北去,多少有些用意的。唯其是他們認爲有用意,所以這樣的歡送我了。燕秋心裏,在想着心事,眼睛望了大家,就不住地點頭。那些歡送的人見她點着頭,更是像衆星拱月一樣;因爲在後面跟着,直彎到前頭來將她圍住在中間,大家還是噼噼啪啪,繼續地包圍了鼓掌。燕秋只好擠開衆人,走上車去,站在梯板上點着頭道:“今天天氣不好,蒙各位送過江來,我非常感謝。將來到了目的地點,有了什麼好消息,一定有信報告給諸位的。”她說這話,本來指着有什麼作爲而言;好像說是回家築路了,開礦了,或者種了十幾萬棵樹了。可是歡送她的羣衆,都不那樣猜,以爲她這個好消息,是代表結婚而言。於是大家瘋狂似的鼓掌一陣,而且在鼓掌聲中,哈哈大笑起來。燕秋說出口來,是不大自覺,及至人家這樣的起鬨,回味一想,也就不由得紅潮上臉了。站在她身邊的幾個歡送的人,那當然是看得更清楚,索性二次鼓起掌來。燕秋無論怎樣的爽直,有了大家這樣一鬧,不能不害臊,只好縮到車子裏去了。

  自然和她感情較好的女友,也都跟着走進車廂裏來。燦英緊緊地握了她的手,和她一同坐在木椅上,低聲道:“楊!我現在要說幾句實在的話。”燕秋搖撼着她的手道:“李!你有什麼事要我替你去辦的嗎?你只管說,我一定替你辦着試試看。”燦英搖頭道:“你到那種寒苦的地方去,還能有什麼事要你代辦呢?不過我想這一去,什麼時候再來,那真說不定。我們交了這多年的朋友,你說聲走,就走得這樣遠,我真有些捨不得了。”她說到了這裏,兩隻眼睛眶子裏眼淚水汪汪地,差不多要滾出珠子來。燕秋握住了她的手道:“那不要緊,我們常常通信好了。”燦英道:“你什麼時候能回來呢?”燕秋道:“這很難說。我若回來得快,就是我的家沒有了,不能有插足之地了。反過來說,那我就說不準在什麼時候和你見面了。”燦英道:“我料到你是不再回南的,所以我心裏就很難受了。”旁邊有一個女學生插言道:

  “我想西北交通一天比一天便利起來,往後到南方來也是容易。”燕秋道:“那是自然。不過我要來的話,也應當有所謂;要不然,這樣遠的路程,我就有時間,也沒有川資。”燦英聽了這話,更顯着她是不能馬上來的了。心裏似乎得着一種安慰,可就很誠懇地向她道:“楊!假使我有對你不住的所在,你當原諒我呀!”燕秋正要說什麼,伍健生引了許多男友上車,大家在忙亂中一陣應酬,把這個岔兒就揭了過去了。

  他們這三等車上,本來就談不上秩序,加之燕秋這一羣男女送客的,多半都是年輕學生,他們有了三個以上的同伴,那就禁不住耍鬧。現在差不多到三十個人,所以車上車下談笑來去,非常地熱鬧。結果被歡送的幾個人,都給鬧糊塗了,只有向人微笑的分兒。直到鈴子搖着響,報告車要開了,賓主纔算安定了。燕秋扒在車窗子裏和送行的人說話;伍、費、高三個同伴,單另的擠一隻車窗裏。送行的許多人,看着燕秋那種健而美的姑娘,再看着這三位男同伴,年歲都在二十邊,各帶了一種勃勃的朝氣。這些看的人,哪個心裏不納悶;這樣一位姑娘,後面容許着三個男子同時追求,而且是同起同歇,要走幾千裏,這一路的趣事,當然是不少。結果只能許一個人成功的;其餘兩個落選的人,掃興而回,要走幾千里路,那份痛苦,真不必說。可不知道這位姑娘用什麼手腕來對付這件事了?這三個少年,不知道哪個是走運,哪兩個是倒黴的?可是在這時候,他們可都是滿懷帶着熱烈的希望,要追逐着一隻天鵝,回到西北;至於那莽莽的前途,誰也不想到有失敗回來的吧!在大家這樣滿布着疑團的當中,這四個男女帶了笑容,被火車帶着走了。這裏比較地可以得到若干安慰的,就是李燦英一個人。她覺着燕秋肯定了不回到東南來,這是她的幸事。

  燕秋在車窗子上伏着,眼見浦口車站,漸漸地沉淪在煙霧之中,她也情不自禁地嘆了一口氣道:“南京!我們再見了。”說着,將手揚了一揚,將身子縮了進來。這三位男友和她共是四人,正好坐了兩張互相對面的木椅。伍、費兩人,坐在她對面;高一虹坐在她並排的椅子頭上,將靠窗戶的那好位置讓給她了。這時,她縮回了身子來,有伍健生替她關了窗。高一虹首先笑道:“楊女士究竟對我們東南有些戀戀不捨。”燕秋掉過臉來向他笑道:“我當然是有些戀戀不捨。你要曉得,一個人對於一個地方要永別了,那總是一件極悽慘事情。”高一虹道:“這樣說,楊女士此行,不打算回南嗎?”燕秋笑道:“你以爲我到甘肅去遊歷一趟,馬上就回來嗎?”高一虹笑道:“自然不是馬上就回來,不過楊女士的意思,可是永久不回來呢!”燕秋想了一想,便笑道:“這話也很難說。我們不必事先來規定,做到哪裏,說到哪裏吧。”伍健生因高一虹挨挨蹭蹭,結果倒和燕秋坐在一張椅子上,心裏頭非常不高興。以爲他故意在別處周旋,最後入座,乃是知道別人不好意思和楊女士同座;他後來,沒有座位,自然和楊女士同坐一張椅子了。現在他一開口就碰了個釘子,這倒讓人痛快一下;不過他是和燕秋正對面坐着的,若是有什麼不穩重的態度,燕秋首先可以看到。爲此,只微微地看了高一虹一下。高心裏想着:自己這句話,果然是問得很淺薄,燕秋回西北去,是找她的父母;

  找着了父母,有了家了,她還回東南來做什麼?不過這是表面上的理由,其實她的父母在災難的時候失散了,又隔了這些時,決不會尋到的。便是尋到了,一個在東南享受慣了物質文明的人,她又怎能在那寒苦的地方久住?假如她和東南人士結了婚,丈夫要回東南來,她就能夠不跟了來嗎?所以現在對付她只是想法子,要怎樣的去增加愛情,怎樣去和她接近,以至於訂婚。至於她回東南不回東南的那一句話,簡直是不必問的。他在一度碰壁之後,自己坐着守了許久的沉默,就增加了不少的主意了。

  火車繼續地走着,雨也繼續地下着,而且是漸漸地加大起來;雨點打在玻璃窗上,蒙了一層水汽,積水變成珠子,只管地向下淌。燕秋笑道:“掃興得很,在窗子裏頭,一點也看不到窗外的景緻。事先曉得這樣大雨,遲一兩天動身也好。”費昌年道:“不要緊,我們在火車上要走兩千裏呢。不見得火車經過這樣大的地方,都在下雨。我們鑽過這雨林子去,也許兩個鐘頭以後,就可以打開窗戶的了。”高一虹一手託了頭,斜靠在椅子靠上,聽了這話,兩手一拍,笑道:“好極!這話大有詩意,記得在《隨園詩話》上有這樣兩句詩:只道出門偏遇雨,不知自入雨中來!”燕秋笑道:“高先生一肚子裏都是文章,隨便引來就用。”高一虹笑道:“這很算不了什麼,記得兩句詩詞,也不過自己欣賞着,解解悶的玩意兒。”燕秋道:“高先生是常在許多刊物上發表文章的。平常出城遊一次燕子磯,還要做上兩千字的遊記;這回走這樣長的路,當然有許多刊物的編輯先生要你寫文章了!”談到這一層,正搔着高一虹的癢處,搔搔頭髮,皺了眉笑道:“我若是全答應下來的話,至少有十處,不過真能給稿費的,可不到三五家。”燕秋笑道:“你是個資產階級,還在乎這個。我覺得這回要你坐三等車,有點叫你受委屈。”高一虹站起來,笑着連說言重言重。伍健生故意望了窗外道:“現在外面沒有雨了,打開玻璃窗子嗎?”燕秋道:“不必了,說不定不久又要鑽進雨林子裏去。”費昌年笑道:“我隨便的一句話,楊女士倒老記得。”燕秋笑道:“因爲你這句話,果然有點詩意。”費昌年架了腿,顛簸着地笑道:

  “詩詞這樣東西,我也很歡喜,不過忙着本分的功課,沒工夫去弄這個。”

  伍健生在他說話的時候,伸了兩次脖子,想要說話;無奈費昌年的眼光都在燕秋身上,可沒有理會,只等他話鋒頓了一頓,伍健生索性伸手拍了他的腿道:“喂!喂!喂!老費,我有個提議,我想我們這一行四人,大小是個團體,應當把職務分配一下子,至少這庶務這件事,應當有個人負專責。”燕秋道:“那倒不必。我們四個人是極好的同學,誰多做一點事,都算不了什麼。責成一個人做什麼?倒顯着我們太認真了。”伍健生原覺得自己突然出了一個主意,很可以找點機會獻殷勤,不想燕秋是依樣的不給面子。但是高、費兩人,都和她說笑來着,自己可不甘落後,於是笑道:“當然我們患難與共,誰多負一點責都沒有關係。不過會計一類的事情,必定要指定一個人經手。譬如今天買車票,就是一虹代辦的,若是我們四個人,各人自去買一張票,那太沒有頭緒了。”燕秋道:“這話有理。”健生得了這四個字的批評,立刻在臉上浮出了笑容。燕秋道:“你三位不都是推我保存款項嗎?這事我依然負責。以後一路之上,開銷旅館,買車票,用人夫,請高先生辦,隨時在我這裏拿錢。我又要說句笑話,他是個有錢的人,用虧空了,我們可以訛他。其餘也沒什麼事,我們臨時商量就是了。”健生不想自己出主意倒給別人去造了機會,這也就不好再說什麼。高一虹已是站立起來,大有宣誓那種態度,說道:“只要各位信任我,我總可以辦得下來。”他說這兩句話時,嗓子也是特別地提高。這倒引得滿車子人,都向他望着。燕秋就伸手扯了他的衣襟道:“坐下說吧,幹嗎站起來,倒惹得許多人注意。”一虹笑着,也就坐了下來。

  在這種動作裏面,燕秋自己是毫無所謂,可是伍、費二人看着,分明是她對於一虹卻是特別地要好。伍健生心想:難道她和他早就有相當的感情了?不然,何以上車之後,便彼此有些照顧呢?果然如此,我們千里迢迢那算是陪考的二位,用不着什麼競爭了。他如此地想着,自然有點灰心;但是偷眼看看費昌年的態度,卻不着什麼痕跡,自捧了一本雜誌在那裏看。心想:若是在學校裏和她往返而論,還是自己的機會多些,可並沒有見一虹和她親密的情形,也許是自己多疑了,還是鎮靜一點的好。因爲如此,也就在提包裏抽出一本雜誌來看。但是也不過看了兩三行,由書頭上去看燕秋的態度,見她斜靠了窗戶板,一手撐了腮,向窗外半望着。高一虹坐在她身後,卻比較地受拘束,朝了她的後腦,那不成模樣;端正了坐,又因爲她是側身而坐的,椅子上地位又不相容;因之只好站了起來,兩手插在褲袋裏,不住地在客人座位當中徘徊。健生想着:簡直沒有一個人和她搭腔,似乎不妥。於是放下書來,向她笑道:“楊女士在想什麼呢?要看書嗎?”燕秋這才掉過頭來,便笑道:“不看書。”她說話時,身子已是坐正了,可是臉上依然向窗子外連看了幾眼,那態度正是淡淡地。健生便將椅子角上的茶壺,用手撫摸了一下,乃是冰涼的。於是在椅子下提起網籃裏的熱水瓶,和一隻玻璃杯,先倒了大半杯開水;然後將壺裏的茶滷,斟上了半杯;手握了茶杯,隔着玻璃,覺得這水是溫暖適合,於是兩手捧着,送到她面前,笑道:“楊女士!喝一杯。”燕秋站起來接着茶杯,笑道:“這就不敢當。”健生笑道:“我看到你有兩回手觸着茶壺,又縮回去了,必是嫌茶涼,不肯喝。”燕秋心想:我自己都沒有什麼感覺,他倒知道我兩回手摸了茶壺呢,於是就笑了一笑。健生正在她對面,只看她那烏眼珠子一動,露出白牙來一樂,真有無窮的嫵媚,自己也不動作。直待燕秋將那杯茶都喝完了,便伸手將玻璃杯子接過來,問道:“還喝一杯嗎?”燕秋笑道:“不必客氣,我不喝了。”健生心裏想着:這個辦法很對,我總是和她客氣,她也就不能不理會我了。因之他時而敬水果,時而敬點心,一味地周旋。

  燕秋對於他這番情景,有時也接受,有時卻也拒絕,似乎不怎樣介意。不過她心裏很明白:這三位男友,要開始競爭,來奪自己這個錦標了。可是這個風氣,現在不應當開始;因爲還有許多路走,目前就鬧出這醋味來,以後還不定有多少笑話。爲前途的共同福利起見,得想一個法子,把他們全安定了。在她這樣想象的之中,所以她對於健生這番客氣,卻也不做什麼表示。

  火車在細雨中奔馳着,在晚上九點鐘,到了徐州了。南北旅客向西走的,都是在這裏換上隴海路火車。還不曾進站,三位男友,早是把所有的行李,都提着揹着。伍健生已經決定了要多賣力氣,所以除了兩手提了兩隻提箱而外,還將一隻小網籃和一個小包袱配着,中間用繩子一拴,背了在肩上。恰巧是左右前後,全是東西,當大家擠着下車的時候,他在車門間夾擠着前後進退不得。後面有個穿武裝的人正是急於要出去,也不管他受得了受不了,兩手向前一推。健生隻身子橫了一點,支持不住,就由車門裏直栽出來。這站臺上在久雨之後兀是水淋淋的,他身子向前,兩腳向後,不是趕快把兩隻手提箱在地面上撐住了,不免摔倒在地。燕秋是空了兩手隨在他後面,心裏倒老大不忍,連忙跑上前去,將他攙住。健生笑着點頭,直說多謝多謝。燕秋笑道:“你和我背了這多行李,幾乎栽倒,怎麼還向我多謝呢?”健生道:

  “不是你來扶着,我這跤跌下,大概不輕。”燕秋道:“我們爲表示男女平等起見,你得把一點東西我提着。”健生道:“這地方十分地擁擠,你就不必客氣了。”說着,他一身擁了四件行李,還是向前走。燕秋不能在他身上把行李奪了下來,他要這樣吃力,那也只好由他了。

  津浦北上的車到站,比隴海西行的車到站要相差到三小時,所以由此換車西去的旅客,都得站上等候很久。這時天上雖是住了雨點,擡頭看看,天上黑沉沉地,一粒星光都不曾看到。那晚風在陰溼空中經過,觸到人身上,很有些涼意。本來在這裏轉車的人,多半都到徐州街上去混上兩個鐘頭,或上菜館,或上小飯館,都可以消遣過去的。可是燕秋說:“今日天陰,內地的街市,那分泥濘,也可以想見,隨便買點東西吃吃,不必出站了。不然,大家帶着這些行李,搬來搬去,也着實地麻煩。”大家自然是以她的意志爲意志,就在站上停住了,行李放在站臺上,當了臨時的椅凳。燕秋坐在小提箱上,擡頭四望,將肩膀連縮了兩縮,笑道:“究竟火車是向北走,很有點晚涼的意思呢。這是東北風吧?”伍健生道:“我有個主意了,我們三個都坐東北角,可以替你擋住風了。”燕秋正說了一句不敢當,健生首先將一隻大提箱放在地上,立刻張開了兩腿在上面坐着,一虹和昌年,誰也不敢偷懶,都把行李搬在他一條戰線上,然後坐了下去。這三個人倒真的當了她臨時的肉屏風。燕秋看着他們,微微地一笑,又咳嗽了兩聲,才問道:“三位冷不冷?”健生道:“我們不冷。”燕秋道:“伍先生這話有點武斷,你自己只能知道你自己的體溫,他兩位怎樣,你哪裏曉得?你說我們不冷,‘我們’兩個字,可以考量。”昌年道:“我倒是不冷。”燕秋笑出聲來道:“我也知道各位一定是不冷;若是說冷,怎好繼續地和我去擋風呢?現在,我有兩句話說,請各位靜一靜,聽我說完。”她這幾句話,不但把三個人的聲音,給禁止住了,就是三個人的態度,也讓她封止得端正了。

  燕秋見他們都不作聲了,這就再咳嗽二三聲,從容地道:“我這次回到西北去,蒙三位陪了我一同去,既有了光陰和金錢的損失,還要很吃辛苦。我感激之外,那還是萬分抱歉的。這回同各位到西北去,與其說是各位陪我去,倒不如說是各位保護我去。諸位不說,我心裏也很明白。不過想到這裏,我心裏是很慚愧的,爲什麼做女子的出門就要人來保護呢?所以爲了這一點,我就很感覺到我自己要趕快糾正自己的倚賴性。所希望於各位的,只把我當作一個平常的同伴,好像各位可以做的,我也可以做;同來的意義,只是以爲一個人上路,太枯寂了;有了不測的事,缺少了幫助。大家同來呢,就有個互相照應之處。既然是互相的,就是三位之中,無論哪一個,有要我幫助的時候,我當然也可以竭盡全力來幫助。在這一個原則下,縱然三位是男子,我一個人是女子,然而我們都是人,誰也不應當自己認爲是個弱者,一切都要人幫助。在沒有動身以前,我以爲諸位或者都瞭解這一層,用不着我來先說;現在雖還只坐了一小截路的火車,然而我看出來三位是以弱者待我了。猶之乎那些千金小姐,由家裏上戲館子,還得人給她拿了大衣,捧了小皮包呢。我和三位同學多年,當然知道我不是這樣一個女子,假如我是這樣一個女子,我可以在南京繼續做我的小姐,爲什麼要到西北來?我知道,三位處處衛護着我,替我做事,那是看得起我,還沾默歐化風味,以爲女子是應當佔先的。我覺得這也不好;既然是男女平等,這個先不屬於任何一方,誰碰着一個佔先的機會,誰就去佔先。現在我說明白了,希望從此以後,我們這同行之中,有什麼出力氣、費精神的事,二一添作五,四個人平均負擔。還有一層,我們這就是共患難的朋友,以後大家稱呼名字,不要叫我女士。我呢,也不客氣了,不稱呼先生。這樣,才見得我們是沒有一點隔膜,像兄弟姊妹一樣。話就說到這裏爲止,三位有什麼意見指教?”她把這大段的話,一連串地說了出來,連氣也不曾換一下。

  當然,那三位受訓的人,也只有靜靜地聽着,直等她問到三位有什麼意見指教,健生和一虹同時地站了起來,想要答覆。不過一虹看到健生有說話的神氣,他就退讓了,便笑道:“那麼,請健生先說。”健生因爲有人讓着說,倒有些不好意思,便笑道:“我並沒有什麼意見,不過……”於是咳嗽了兩聲,笑道,“還是一虹先說吧。”口裏說着,就用手來挽一虹的胳膊。一虹笑道:“剛纔楊女士……不!燕秋,她告訴我們了,不必客氣。

  怎麼你還要客氣?”健生這才放了他的胳膊,站着道:“燕秋的話非常痛快,我們應當誠懇地接受。可是有一層也得說明,將來萬一有什麼事要我們幫忙的話,希望燕秋只管說出來,不要以爲大家是平等的,無須乎我們幫忙了,就忍在肚子裏不說。要是那樣,我認爲也有失我們這番互助的意思。”燕秋笑道:“這話我應該接受。那麼,高先生……喲!我叫人不要客氣,自己可就照樣地客氣,可見由客氣變到不客氣,也是很難的。一虹的意思,又怎麼樣呢?”她隨了這句話,掉轉身來向一虹望着。一虹笑道:“我的意思正是和健生一樣。”燕秋搖着頭道:“這是你們過於顧慮了。我不是個需要虛榮的女子,我辦不到的事,我就會說辦不到的。若是我自負着自己什麼都能夠辦,那又要各位陪我到西北去幹什麼,我不會一個人去嗎?好了,我們不要多說廢話,以後我們做着看,我總希望大家率直些,一點不要虛僞。健生!請你把熱水瓶拿出來,我說得口渴了,要喝一點水。”健生不好意思代爲倒茶了,就把身上掛的熱水瓶子取下來,兩手交給了燕秋。她偏在這時,向他笑道:“以後就是這樣不用客氣了。”健生知道這是指先前那一番客氣而言,連說着當然,然而始終守着沉默的費昌年,他很高興,他自覺得勝利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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