燕歸來第三十回 瘠地倦遊蹤攀條引怨 晚程疑客影饋物生嫌

  楊燕秋這樣想着心事的時候,坐在席面上,可就沉默了起來。費、伍兩個人的變幻思想,沒有停止,所以在表面上,也是很沉寂的。大家正是這樣各想着心事。原來談說笑笑,很熱鬧的入席,這時可就像受了什麼催眠一樣,默然無聲。

  程力行端坐在首席上,是很客氣的,哪裏曉得他們肚子裏,各有一部《春秋》,所以手拿了杯筷,也默然無聲,不說什麼。燕秋正坐在他對面,看了他勉強鎮定,不知如何是好的樣子,便笑道:“程先生還有點作客嗎?怎麼不動杯子,也不動筷子?”健生說道:“我想,程先生心裏,又在惦記哪裏的工程了吧?”他口裏說着這樣話,心裏好像痛快一陣,看他怎樣的答覆。力行笑道:“伍先生這話,太誇獎了。我有那樣忠實於我的職務,我就是聖人了。”燕秋覺得健生口舌之間,處處是給力行以難堪,便提過酒壺來,向力行送了過去,笑道:“我們只管吃菜,把酒忘了斟了。”力行兩手捧了酒杯子,把酒接住,笑道:“先一杯,算是楊女士預先酬勞的,我算領受了。這一杯算是主人敬客的,我也領受了。以後就請大家隨便,誰愛喝,誰就提壺自斟。我們若是對朋友相處以誠,我這個建議,三位就都可以容納的了。”燕秋道:“好好!就是這樣的說吧。”說着,就把酒壺送了過來。費、伍二人看了一眼之後,又對笑了一笑。燕秋很感覺他們這種態度,不免出於輕薄。但是實在地論起來,他們也並不失儀,如何能用話去責備人家?於是也向費、伍二人看着,微笑了一笑。在這種時候,力行是更持着穩重的態度,只管端了杯子,慢慢地飲酒。

  昌年很感覺到坐在這裏無聊,便向健生道:“我們吃飯吧。”燕秋道:“大家都很高興,我們還喝點酒吧?”昌年笑道:“雖然很高興,但是我們不會喝,也是沒有法子呀!”那夥計站在旁邊笑着道:“飯我們已經預備好了。”說着,將一個託盆,託了幾隻瓢式的粗瓦碗,送到桌上來。那碗裏全盛着飯,平平的與碗相齊,雖是帶了黃色,倒是真正的整粒長稻米。昌年笑道:“看不出平涼這種地方,和潼關一樣,倒有廣東式的鍋蒸飯。”燕秋笑道:“這地方碗蒸飯,並非是仿廣東人,也不能和潼關相比。因爲我們這裏,得米不容易,有了米,要仔仔細細地咀嚼。像南方人一樣,用大鍋煮着吃,蒸着吃,那如何捨得?所以像吃燕窩、海蔘一樣,還是用碗蒸。”健生笑道:“怪不得這位夥計,眉飛色舞地報告我們,飯已經預備好了。這倒不能不教我要趕着嘗一嘗。”昌年笑道:“你留心吧。記得在潼關的時候,一虹吃碗蒸飯,差不多一下把牙齒都磕掉了。”健生於是把那瓦碗裏的飯,慢慢地向小碗裏分着,笑道:“一虹現在聽說在開封,吃也有得吃,玩也有得玩,那是比我們舒服多了。”燕秋道:“走了這樣久,他還只到開封嗎?”健生笑道:“你以爲他是到上海去嗎?他是到開封去會朋友去了。”燕秋道:“會朋友去了?哦!哦!哦!我明白了。”說着,連連點了兩下頭。昌年向健生瞟了一眼,笑道:“你也是揣測之詞,未必能猜得準確吧?”健生也就一笑了之,自用筷子挑了飯吃。燕秋本來就感到這一餐飯,吃得十分不順心,加上健生這一個報告,心裏是更感覺難受。可是這種難受,又不願在表面上露出來,便勉強地笑道:“健生!你現在是吃燕窩海蔘了,所以這樣慢慢地挑了吃。”健生笑道:“因爲想到了一虹在潼關的那一回事,所以我不能不大加小心。”燕秋道:“口味怎麼樣?”健生挑了飯,在嘴裏咀嚼着道:“我不忍說。在這種地方,我們還有整大碗的飯吃,那我還說些什麼呢?”

  大家坐在這席面上,儘量地說些無聊的話,都很感覺無味。勉強地吃完了這一頓飯,力行首先起身告辭,說是有公事,徑自走了。燕秋在身上掏出錢來,交給店夥去會賬時,昌年便笑道:“難道說,真要你一個人會東?我們一路行來,哪一次的用錢,是分過彼此的。”燕秋正着臉色道:“雖然如此,但是這一次,非我會東不可的。其一,是我有事要託這位程先生,不干你二位的事;再就你二位本身上說,恐怕也不願意請他吧?我不是那樣不懂事的人,要二位請不願請的人。”昌年默然了,自閃到一邊去,右手高高地提了茶壺,左手低低地握了杯子,慢慢地斟着茶喝。在那茶落到杯子裏,嗆嗆作響的時候,便可以表示出他心裏那一腔無可言宣的苦悶,要由這茶水聲裏發泄出來。健生是站着比較遠一些的所在,將一隻筷子,在桌沿上不住地畫着圈圈,向二人看了一眼,在地面懸起一隻腳,將腳尖連連點了十幾下,點得身子也有些顫動,淡淡笑了一聲。

  會完了賬以後,昌年那一杯茶也喝完了,沒有別的可以搭訕了,究竟是他能沉住那口氣,便對燕秋笑道:“今天還有一下午的時光,我們是出去走走呢,還是回旅館去呢?”燕秋道:“我要回去寫兩封信。若是你二位有那興致的話,你二位自己去逛逛吧。”健生將筷子向桌上輕輕一扔,用很爽脆的聲音答道:“好吧!我們走吧。”於是三個人都帶了勉強的笑容,緩緩地走了出來。燕秋果然是毫不躊躇地出了飯館子門,就向旅館裏走去。

  費、伍二人站在街心,向她的後影看了許久,健生笑道:“老費!我們要宣告失望了。她見了這位程工程師,一切都忘記了。”昌年笑道:“人家交朋友,是人家的自由。你有什麼法子可以干涉她?”健生道:“誰要干涉她?不過她對着程力行表示好感的時候,恨不得我們跟了她一樣,也表示好感。你想,我們憑着什麼要向姓程的表示好感呢?”昌年笑道:“交交朋友,又待何妨。”健生淡笑道:“你這人就是這樣可怕,分明心裏頭和我一樣,不願這個姓程的;可是你嘴裏頭,無論如何不肯吐出一個字來。”兩個人說着話,並肩走着路。昌年笑着搖了兩搖頭道:“你怎麼對我下這樣刻毒的批評?”健生道:“一點也不刻毒。我看你今天在桌上吃飯,臉上那一分難過的情形,是向來所沒有的。所以我認爲你心裏頭,一定十分難堪。但是你在表面上,倒反是極力敷衍燕秋,這一分忍勁,真虧了你。”昌年道:“其實燕秋想要這個姓程的幫忙呢,在人情上說,我們是不能非議的。只是她對於招待方面,有些是很覺得過分的。”健生道:“你說她是過分,我想,她或者認爲是沒充量的招待呢!”昌年沒作聲,放大了步子走路,那鞋子踏在土地上,印着一個一個的鮮明腳印,表示着他的思想是那樣子沉着。健生隨在他身後,也是一步一步地踏着,兩手插在西服褲子的插袋裏。兩個人是順了腳步走的,沒有打算向哪裏走。走了許久,健生忽然擡起頭來,看到街頭上,橫攔着一塊洋鐵皮市招,寫着西北飯店四個字,便叫道:“老費!別走了,我們到家了。”昌年搖搖頭道:“暫時我不進去,在外面走走吧。”健生看了他臉上,帶着一種不大自在的樣子,便笑道:“到了現在,你也鎮定不住了吧?”昌年不作聲,還是繼續地走。

  兩人走出了平涼的東關,那條東街上,騾馬大車雜着成羣的駱駝,是非常地熱鬧。在這些車馬之中,有幾個寬衣大袖的老道,夾雜了來往,便覺着又是一種情調。健生道:“這地方,看到這麼些個人,教我們不信是經過一片荒涼高原的。”昌年道:“唉!你提到那荒涼的高原,真教我發愁。來的時候,大家高高興興,什麼都不感覺得。這回去的日子,這一分寂寞,怎麼消磨過去?”健生笑道:“怎麼樣?你動了歸心了嗎?”昌年道:“你何必問我,你的感想,不是和我一般無二嗎?”健生道:“我雖然有歸心,不是起自今日,到了潼關,我就想回去了。不想俄延一天,又俄延一天,一直到了現在,我也沒有決定一個東回的日子。你呢,彷彿以前,並沒有這種意思,只是到了涇川縣以後,因爲她對於你,也像她對於我,慢慢地冷淡下來了,你就覺着前路無望。”昌年搖着頭,微微地笑道:“我之有歸心,原因不在此。”說着,依然順着大路,慢慢地向前走。走過了一些雜亂的人家,便是兩行左公柳夾着的一條人行大道。這柳樹也許因爲是得着水分較足的緣故,卻長得是特別的高大。在那高大的柳樹蔭下,點綴着三兩間矮小的黃土屋子;屋外,全是平坦的麥田。人家屋邊下,有那不高的煙囪口子,裏面噴出青煙來。在空氣裏面,同時可以嗅到一種濃濁的氣味。這便可以想到這煙囪下面的燃料,燒的是牛馬糞。那伸着長脖子,拱起背峯的駱駝,在柳蔭下提着長腿慢慢地走,這實足的增加了這西北風味。昌年只管舉目四面看着,就在一棵大柳樹下站定。健生道:“在這裏,我就要想到‘境由心造’那句成語。在揚子江一帶,我們無論走到哪裏,也遇得着楊柳,大的小的,多的少的全有,我們並不感到一見就有情;到了西北,我們遇到這些左公柳,總是心裏高興一陣。”昌年昂頭望着柳樹梢,出了神,信口答道:“誠然如此。這就讓我想到左宗棠這個人,雖然是清朝一個臣子,但是他的精神,實在可以佩服。他能夠在幾十年前,看到西北這一條大路,與國防總是有關係的,沿路種了三千里路的楊柳,來做後來行軍的掩庇物。在西北做事的人,都有這種精神,西北就不愁建設不成功了。”健生微笑道:“你這幾句話,倒是燕秋的同志。她是很贊成左宗棠這一流人物的;她總說,人在社會上做事,只管努力向前,做到哪裏是哪裏。成功不必自我,開始卻不妨是我。”昌年道:“她的志向是可以的,但是她的學問可差得太遠。年紀這樣輕,閱歷也很少,她自己很勇敢地擔着一副建設故鄉的擔子,我覺得……”說着,把肩膀擡了兩擡,淡淡地笑了一笑。健生笑道:“你現在說出心眼裏的話來了,以前我沒有想到你對她這樣批評過呀,你到底是不能忍耐了。”昌年順手攀了一枝長柳條子,另一隻手慢慢地去扯下那柳葉子來,只管出神。將一隻腳尖,在黃土地上不斷地畫着字。許久,他放開了柳條子,兩手一拍道:“大丈夫做事,提得起,放得下,那算什麼!”健生笑道:“你這話有點突然而來,我並沒有勸你提起什麼,也沒有勸你放下什麼。”昌年道:“你以爲我是個大傻瓜嗎?……呵呵!”說到這裏,他笑着將話一轉道:“其實我們兩人也真是傻瓜。不傻的,只有一虹,究竟他是研究文學的人,頭腦子靈敏得多。”健生道:“如此說來,你要學他,立刻東回了?”昌年也沒有把什麼話來答覆,低了頭,伸着腿子,一尺一尺路地向前走着。健生也不說什麼,一尺一尺地在後面跟着。

  慢慢地走近了那人家,二人也沒有什麼感覺,忽然一陣惡臭的氣味,向人身上撲了來。回頭看時,卻是人家煙囪裏的馬糞,起了化學作用,在空氣裏面散佈着了。昌年跳起來,趕快鑽過了那叢橫掃的煙幕,抽出手絹,滿身撣着灰,兩隻腳在乾淨地上跳着蹦着,把全身的灰土,給它頓了下去。健生趕上了他,向他笑道:“怎麼了,你中了敵人的毒氣了?”昌年還是向前面跑着,搖搖頭道:“這種環境,我怎麼過得下去?”健生笑道:“過不下去的下面一句話,那不用提,是歸去來兮了。”昌年站着,向西沉的太陽看着,又向東邊太陽照着的黃塵黑霧,審察了許久,便說道:“家鄉是這樣的遠,地方是這樣的苦,我覺得我們這一次出門,未免無所……”那個“謂”字,用極長的聲音拖着,拖得一點都沒有了,始終是不曾說出來。健生道:“那麼,你決定了走的了?”昌年道:“也無所謂決定,也無所謂不決定。因爲我們送她,已經送到了家,把責任完結了,要回去,也是應當的。她在南京出發的時候,是希望我們送她到平涼,現在到了平涼了。本來呢,我們不妨再向前走一些路,只是她現在有了程力行這個大幫手,什麼事都有辦法,用不着我們了。既然用不着我們,我們還是跟着她後面去,不但是得不着她的歡喜,恐怕還不免受她的厭惡。今天她不是託程力行去打聽她哥哥的消息去了嗎?無論如何,在明天,程先生一定會給她一個確實的答覆。找着了她哥哥呢,她有了歸宿了,那何用多說;找不着她哥哥,她也必定會定出一個辦法來,我們就正可借了這個機會下臺。老伍!你怎麼樣,我們同走,比較是熱鬧一點吧?”健生因他明明白白說出要回江南的話來,心裏倒是一動,笑道:“你是知道我的,我到了潼關,就有回去的意思了,不是你和一虹留着我,我老早回去了。不想挽留我的人,先回去了,被挽留的人,竟是不曾走開。”昌年聽他這樣說,好像他要回南的心思,還遠在自己以上,便笑道:“我總沒有比你先走開。我們去留與共,來既是同來,當然走也是同走。”說着,左手握了他的手,右手就來拍他的肩膀。健生向他只是微笑笑,卻不表示他這話對與不對。昌年道:“既是我們有了這樣一個決定,倒教我心裏寬慰了一下,我們不必回旅館了,玩到天黑,再回去吧。”健生笑道:“你以爲那位程先生,今天下午必然去拜訪燕秋,你是給予他們一個暢談的機會。”昌年笑道:“我覺得你心裏頭,什麼計劃也有的。只有一個毛病:這計劃在心裏,嘴裏一定要說了出來。”健生笑道:“不過我現在學乖了,以後心裏有什麼計劃,我是絕不說出來的了。”他說完了這話,似乎心裏感到一種異樣的快活,於是呵呵大笑起來。昌年卻也不曾理會他這快活自何而來。自和他散步談心,直到太陽快下山了,方纔回旅館去。

  兩人到了旅館附近的所在,看到一位穿西服的先生,由旅館大門裏出來,向大街那一頭走去。健生拉拉昌年的手,笑道:“那豈不是程力行?”昌年道:“是他是他。”健生道:“不知道他什麼時候來的,到這般時候才走?也可以說是善於聊天的了。”昌年笑道:“他是受人之託,忠人之事,並非是在這裏聊天。”兩人帶了笑容,走到旅館去,卻見燕秋屋子裏,正是燈火很亮。兩人誰也不去驚動她,招呼茶房開了房門,自向房間裏去。他們的房,和燕秋的屋子只隔了一層壁子,這邊門開着響,把她就驚動了。她跳着出來了,笑道:“你兩位由哪裏遊歷了這半天回來?我等着你二位來吃晚飯呢。”說着,三個人一同走進屋子來。茶房隨把燈送上,健生道:“我們糊里糊塗走着,不知不覺,就走到了天黑。似乎是沒有走多遠的路呢,你的信都寫起來了嗎?”燕秋道:“我寫了大半天的信,房門也不曾走出來一步。”健生道:“那位程工程師沒有來和你報告消息嗎?”燕秋頓了一頓,微笑道:“他來的,可是看到我在這裏寫信,他不願打攪,坐一會子就去了。”健生道:“什麼時候來的?”燕秋笑道:“大概在下午兩三點鐘來的。”費、伍二人想到,也沒有說什麼,彼此對望着微笑了一笑。燕秋是料不着他們走來恰是那麼巧,和力行碰着了,因之也毫不介意。

  當他二人拿了布撣帚,到院子裏去撣灰的時候,燕秋就在桌子上用紙筆開了一個單子。等他們重走進來,這就把單子兩手舉起來展着,迎着笑道:“我想了很久的時間,覺得這幾樣吃的,在平涼可以買得着,而且也是你二位能夠吃的。你二位看看這單子上的菜怎麼樣?”說着直把紙條送到昌年胸前來。昌年口裏一面說着很好,一面就接了那紙條子,看也不曾看,就交給了健生。健生拿了在手,隔了那桌上的煤油燈,還是很遠,哪裏看得清楚,便含糊着看了一下,依然交到燕秋手上笑道:“很好的!就是照你這個法子辦吧。”燕秋見他們的態度,忽然這樣的冷落起來,似乎中午的那分不快,還沒有減去。站在屋子裏,只管發呆。及至燕秋迴轉身來時,卻看到費、伍二人,彼此又對望着笑了一笑,待要追問他們笑些什麼,他們似乎知道她必有這樣一問似的,已經閃到一邊去了。

  燕秋無形中碰了他們一個釘子,心裏十分難過,只好悄悄地走回自己屋子裏去。炕上正橫攤着自己的行李,連鞋子也不脫,便爬到炕上去躺着。由今天中午席上,想到剛纔爲止,覺得費、伍二人的意思,完全因爲自己和程力行太親近了,他們所以很有點疑惑。其實對於這樣一個新朋友,哪裏談得上什麼愛情。不過因爲覺得這個人很爽直,也是把爽直的態度對待他罷了。然而他們既是有些疑心了,自己遇事倒要檢點一些,免得彼此的意見越鬧越深,以至於把交情喪失了。難得他們這樣遙遠的路途,把自己送了來,自己不感謝人家倒還罷了,還可以讓人家傷心嗎?她這樣想着的時候,突然地跳下炕來,看到桌上有一張程力行的名片,就抓着把它收到口袋裏去;桌上放了幾頁零碎的紙片,匆匆地看了一看,也摺疊着收到口袋裏去。她是很匆忙由隔壁屋子裏走進來的,隨手一掀門簾,門簾卷在窗臺上,她並沒有注意到,所以屋子外面漆黑,可以看到光亮屋子裏的情形,她是不曾予以注意的。這時把東西收拾好了,一回頭之間,纔看到門簾子是捲了起來的。於是走到門邊,伸手叉着簾子,就打算放下了。可是在這個時候,看到費、伍二人並排地站在房門外面走廊屋檐下。燕秋道:“噫!你們站在這裏,爲什麼不到我屋子裏去呢?”健生笑道:“我們以爲你還在寫信,就不便猛然地進去了。”燕秋明知他二人看到屋子裏的行動,卻不好說什麼,因道:“我們該吃晚飯了,你二位吃飯呢,吃麪呢?”昌年道:“若是像中午在湖南館子裏那般吃的飯,就不如吃麪省事。”兩個人說着話,踏進燕秋的屋子裏去。

  這就聽到院子裏有人叫道:“楊小姐是住在哪個屋子裏的?”燕秋還不曾答應,健生就掀着門簾子答道:“就是這個屋子裏,找楊小姐幹什麼?”那人答道:“程工程師要我送東西來了。”說着這話,那人跟在健生身後,走了進來了。在燈下看時,是一隻大網籃子,看那式樣,還不免是東方帶來的。網籃裏有兩隻熱水瓶子,一把銅壺,還有兩隻大瓦罐子。他把網籃裏的東西,一樣樣地向桌上放着,因道:“我們工程師說,這裏水不好喝,我們工務所裏有濾過了的水,送些給楊小姐來喝。這罐子裏是南方帶來的鹹魚、鹹鴨,送來給楊小姐下飯的。”燕秋笑道:“剛纔你們工程師在這裏說過了,要送費先生、伍先生和我一些吃的,兩位先生不在家呢,我已經代謝過了,不想程工程師這樣周到,立刻就送了來了。”那來人道:“請楊小姐給我一張回片。”燕秋倒是很大意地隨手就在衣袋裏摸索着,掏出一張名片來,交給來人。自己是剛剛地交了出去,立刻把手縮了回來,笑道:“這名片不是的。”費、伍二人眼快,立刻看到是程力行的片子。燕秋將手上的名片,掉了一個面,立刻又揣到袋裏去;倒是另在小提箱子裏找出自己一張名片,交給了那人。因向費、伍二人道:“你二位不交給他一張名片嗎?”昌年笑道:“不必了吧!”他說話的聲音,很是微細,幾乎要聽不出來。健生道:“人家又不是送給我和昌年的,我們給他名片,不有些畫蛇添足嗎?”昌年道:“禮多人不怪。”燕秋道:“那程先生送禮之前,本也就聲明過的;是送給我們三個人。你想,他也不能那樣不懂事,我們三個人在一處,他倒只送給我一個人;而況我還是個女人呢。”他們在這裏討論,禮物究竟是送給誰的,那個送禮物來的人,卻有些不解這裏面的原因,已是提着籃子走了。

  過了兩三分鐘,燕秋就唉了一聲道:“你看我們是多麼的大意,也不曾給人家一點腳力錢,就讓人家走了。”昌年道:“我想,明天早上,程先生一定會來的。見了他,我們當面和他道歉就是了。”健生道:“對的。程先生在明天早上,一定會來的。”燕秋接連聽到他們說兩個會來的,心裏是深深地感到一種刺激;不過這並不向着燕秋有什麼正面攻擊,教她也不能表示什麼。她就把水壺裏的茶,斟了兩杯,放在桌上笑道:“倒還是熱的,我們先喝一杯吧。”說完了這句話,她立刻又把那瓦罐子的蓋子掀開來了看看,笑道:“菜也是熱的,我們的晚飯,可以不必要什麼菜,拿兩片黑饃來吃就是了。”昌年端起茶杯來喝着茶,沒有答覆出來。健生靠了門框站定,懸起一隻腳來,在地面上顫動着,

  只是在臉上帶了一些微笑,也沒有說話。燕秋真不知如何應付這兩個朋友纔好,自己很無聊的,也倒了一杯茶,站在桌子邊喝。如此一來,這屋子裏便寂然了,什麼聲音也是沒有。

  卻是隔壁館子裏送食物的夥計,還在兜攬生意。站在房門外問道:“先生要吃東西嗎?”這才引起了燕秋一個說話的機會,因道:“好的,你給我們送三斤饃,另外一碗雞蛋湯。”夥計道:“還要啥呢?”燕秋向費、伍二人望着,意思是讓他二人答覆。昌年便道:“我們有外國帶來的洋菜,不要你們的土貨了。”燕秋聽了這話,立刻臉上又是一紅,本待要和昌年辯論兩句,可是同時也就想到,果然說出什麼話來,那也是徒然加上彼此的痕跡;於是微笑了一笑,把這話忍了下去。不多大一會兒,館子裏店夥送了湯和饃來,大家是很沉默地吃過了晚飯。各人無事,都在無聊的時候,早早地安歇了。

  次日天剛發亮,費、伍二人就起來了,看看燕秋的房門,卻還是緊閉着。西方的人,都起來得早的。這時,西北飯店裏,已經是滿院子人來人往。幾個賣羊毛氈子的小販,下面穿着單褲,上身倒穿了沒面子的羊皮襖,將氈子扛在肩上,在各間房門口來往地走着。看那氈子,約莫有五尺長三尺寬,所要的價錢,卻不過每條一元。有個小販,見他二人只管老遠地打量着,便走過來問道:“兩位先生要氈子嗎?”健生道:“你買兩條吧,帶到南方去送人,到底是好東西呀。”昌年道:“那麼,你也可以買兩條送人的。”正說到這裏,燕秋卻已開了房門出來。她眼睛紅紅的,眼皮也有些腫起來,很可以知道她昨晚上是哭的時候不少的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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