燕歸來第三十四回 斷井殘垣黃昏吊故土 青氈敗絮白髮守寒衙

  他們的車子,順着山路,到了山腳鎮市上,大家便擁到小飯店裏去打尖。看看天上,已是雲開日朗,無雨無雪了。大家吃着談着,回想到在山上那些事情,非常地感到興趣。可是燕秋的態度就不然了,滿臉全是愁容,一句話也沒有得說。昌年想起她說的故事來了:在六盤山腳的鎮市上,在人家屋檐下躲過一夜風雪的;所謂六盤山腳的鎮市,大概就是這裏了。這就不願多停留,肚子略微飽了,就上車前行。

  六盤山到隆德縣城,不過六七十里路,所以只在太陽半偏西的時候,就到了隆德縣城外。據汽車伕說,這裏過去一大站,是靜寧縣,恐怕趕不上了。爲了安全起見,也就停在隆德縣了。一路上車子進城去,照例是有一番檢查的,檢查之後,車子進城,也就去黃昏不遠了。這裏雖是燕秋的家鄉,可是離開了六七年,人事滄桑之變,什麼都有了不同了。這個時候,要去找到一個托足之地,來安頓行李,只有小客店便利,所以她也就毫不遲疑地隨了這輛車子,一同到小客店裏去。好在行李簡單,當大家把東西搬在客店裏安排了以後,燕秋看看院子裏的太陽,還是淡淡地,斜斜地,照在屋頂上。看這樣子,還有出門去查看的機會,便向費、伍二人道:“你二位還有那勇氣嗎?隨我出去看一看,好不好?”昌年笑道:“當然陪你出去。老實說,你的故鄉,我也是先見爲快呀!”燕秋打開手提箱來,在裏面取了幾張名片在身上揣着,換了一件藍布褂子,拂去鞋腳上的灰塵,這就向費、伍二人勾了兩勾頭,自己很高興地昂着頭,挺了胸脯子走出店去。

  這店在剛剛進城的一條土街上,荒涼的店鋪面,兩方對立着,看去,約莫有一二十家,不是店鋪門半閉着,便是在店鋪外面,堆了一個無煙無火的土竈臺子。那黃土色的牆壁,和那鋪着黃色浮塵的屋瓦,和一路行來的各種城市,那並沒有兩樣。燕秋坐着汽車進城來的,匆忙之間,還沒有留意到城裏現狀,這時走出店門來一看,卻有些分不出情形來,記得由東門進城之後,本是一截土街。現在這截街,雖還是緊緊連着城門的,可是不像當年的樣子了。當年兩旁店鋪羅列出來的那些貨色,現在全不見,只有各家空蕩蕩的門戶,互相對立,分不出各家是賣什麼的。

  燕秋的家,是由這條街向西走,然後南向轉彎的。這時,她認定了這個方向,就徑直地向西走。費、伍二人,是一點主意不能拿的,只有跟了她走去;可是隻走了幾十步路之後,燕秋突然地把腳步站住,咦了一聲。健生道:“怎麼樣,走錯了路了嗎?”燕秋道:“自己做小孩子時候,天天出來跑着玩的路,現在竟是分不出個所以然來了,你說怪也不怪?”二人因她把這句話說開了,才仔細地向四周打量。原來這兩邊的人家,全不成個樣子了:門窗戶扇,自然是沒有,屋瓦也沒有,偶然突立着兩三堵高低不平的黃土牆,在牆基下有些不成片段的麥地;那麥苗長有四五寸長,有的還微微地抽出了一撮麥穗子,表示着是快有收成了。不過在燕秋看來,收成收到了城裏人家房屋裏面來,這是讓人猜想不到的事;同時,也就讓燕秋想着:親戚朋友家,都不免變成了麥田,靜等別人來割麥了。她站立路心,四圍地張望着,搖了搖兩頭,手摸着臉,沉吟了一會子,又繼續地看了去。健生道:“怎麼樣,你府上的路徑,有些變更了嗎?”燕秋再向路上注意地看着,因道:“路走着是對的,不過情形完全不同了。當我離開這裏的時候,雖然已經有人拆了屋樑下來賣,究竟房屋四周圍了黃土牆,還有一所屋的樣子在這裏。現在連這種樣子全找不着了。我分明記得在這附近,有一條巷子向南走去的,我捉摸了半天,還捉摸不到這個地點。我的記憶力,也太壞了,自己幼小長大的地方,怎麼也分不出來了呢!”昌年道:“你不是說向南有一條巷子嗎?這巷子必是兩邊有人家,中間閃出一條道來,現在這裏一望無邊,全是些麥地,你到哪裏去找巷子?”燕秋皺了眉毛,向四周再看看,因又點了幾點頭道:“是確是在這附近的。只因爲所有的房屋,完全倒塌了,這就四望平平,沒法子看出巷子在什麼地方。不過我慢慢地找,總可以把我的家找出來的。”於是一面瞭望,一面向前走着。約莫走有三四十步路,忽然又把腳步停止了,朝南望着道:“大概就是這個地方了。”健生道:“你這樣胡亂捉摸,那是捉摸不出來的。你應當先懸定一個目標,然後再根據這個目標,去尋找你要知道的地方,那就容易得多了。”燕秋笑道:“你這話是對的。我想起來了,以前我走出巷口,向東看來,可以看出半邊城門樓子,現在我順了這一條大路走,什麼地方,迴轉頭來,是半邊城樓,那就是我家的巷口了。好的,我就依了健生的主張,向東望着。”她說了這話,竟是背轉身,一步一步地向後倒退了走;眼睛可向東方的城門樓子,只管望着。又退了幾十步,突然地立着,兩手一拍道:“到了到了,就是這裏了。”說着,她還是掉過來朝西站着。昌年道:“既然斷定巷口是在這附近的,那就好辦了。你再在這附近地面上看看,哪裏還有屋基,表現着當日的情形沒有?若是想得起當日的情形,數着地面上的屋基,你也就可以數到你自己的家門口了。”燕秋向地面上注意着,微偏了頭想上一想,因點頭道:“你說的話有道理,我已經尋出一點線索來了。你看,那西邊一塊高形的四方地基,還鋪了兩塊大石頭呢,那是我家巷口上,一家有錢的人家。那石頭周圍,許多破瓦,那是他們的上房了。順了這裏走吧,這我就可以尋出我的家門來了。”她說到這裏,似乎是很高興。就順了這個方向,對着南面走去,可是腳下所走的,並不是路,只是高高低低的黃土地和不成片段的麥叢。燕秋究竟是生長在這裏的人,雖是情形變得不分田地房屋了,可是她在那地基高低上,步子多少上,一樣可以估量得出家門何在的。她先是走得很慢地,分開麥地,帶張望着,一步一步地數着走;後來她突地拔開步子,飛跑起來,直奔了幾堵很短的土牆去。

  費、伍二人,看了她那樣子,似乎是發現了一件什麼東西,驚奇着也跟隨着跑到她身邊。立定腳看時,是一塊小小的平地;在平地上,雖然也有幾個牆圈子,最高是不到五尺,矮的只好兩尺罷了。在矮牆圈子裏面,並沒有人家種麥,卻長了一些類似麥苗的野草。另一堵矮牆,在幾個牆圈子以外,好像是人家院落裏面另一組的配屋。牆腳下,堆了許多土磚;在土磚裏面,兀自生長出許多亂草來,亂磚堆外,更有青磚砌的井圈子。西北人家,把水看得寶貴,水井往往是在屋子裏頭的,看這井圈子的樣子,似乎這裏也是一間屋,及至向井圈裏一看,裏面卻是填實了心的;若是把這井圈子挖了,那不過是一個小土坑,沒有井的遺形了。燕秋緩緩地走了過去,就在那井圈子的半席地上坐着,而同時那臉色由紅紫變作蒼白,似乎全身都在那裏抖戰。昌年料着這就是她的家了。一個女孩子的家,卻成了這一種樣子,不能不教她心裏難過,對健生丟了一個眼色,這就向她身邊走去,因道:“燕秋!你府上就離這地方不遠嗎?”他說這話時,聲音是非常之低弱,低弱得連自己都有些聽不出來。燕秋卻是懂了他的話,不過沒有精力來答覆,這就向他望着,點了兩個頭,嘴裏也似乎答應了一個“是”字,只是卻沒有吐出來。昌年道:“這種境況,不早是在你理想之中的嗎?這也用不着心裏難受。只要你在這裏做起一番事業來,你自然可以再蓋房子,再置產業。”燕秋淡淡地一笑,搖着頭道:“你這句話,沒有搔着我的癢處。”健生道:“你的意思,必以爲是很好的一個家庭,殘破到這樣無蹤無影的樣子;回想起來,全是傷心之點。就是再把事業辦得如何圓滿,想恢復到當年那個境況,是不可能的了。”燕秋正沉思着呢,又擡起頭來向他笑道:“健生這一回的話,確完全把我心事猜着了。”健生聽他說是對了,心裏頭很高興,這就把一隻腳搭在井圈上,笑道:“一個人的老家庭,無論怎樣的不好,可是一到了離開了它,總是回想着很是有趣的。許多人走入了繁華的城市,還每每回想那老家竹籬茅舍的風味,就是這個緣故。現在燕秋回來,一點舊跡也看不到,想留戀也無從留戀起,這當然是讓她心裏很難受的了。”燕秋卻不加以批評,只管把頭連連點了幾下。昌年想了一想,便道:“找不着舊來家庭的遺蹟,固然是一件憾事,可是什麼都不看見,也就免除了許多回憶,總可以減少一些苦痛吧。燕秋!你覺得我的話怎麼樣?”他也走近了一步,有逼着她回答出來的樣子。燕秋點頭道:“是的。”說到這裏,三個人全默然了。

  昌年掉轉頭來,朝四周看看,由這裏向東,有不少層禿立着的黃土牆,擺八陣圖似的,這裏一塊,那裏一塊,直和東門裏的一些人家相接。向西一看,便是一片黃土地,縱然有幾塊地方長一些麥苗,到底不減少那荒涼的意味。由這裏一直向前,抵平了城牆腳爲止。這西北的城牆,有別於東方的;便是那一座城池,都不用磚石堆砌,完全是土築的。一來是西北地方燃料缺乏,不能多燒磚瓦;二來西北的黃土,全是黏質的,只要把它築得結實了,那功用是和磚石砌的城牆一般的不易攻破。不過在東方的人,看慣了東方磚石砌的城,再看看這黃土的城,實在有些不順眼。

  這又是個黃昏時候,太陽在那矮矮的城堞上,還有一些紅影,由上空撒下了朦朧的暮色來。這種昏黃的暮色,撒到淡黃色的地面上,已經幻出一種不可言宣的淒涼狀況,加之這西邊大半個黃土城圈子,完全成了空地,只有東邊很零落的幾十戶人家,做了西半邊城的陪襯。那半邊城越空蕩,這半邊城幾重矮小的民房,越是像沉沉地要墜落下去似的。那老城隍廟的一根鐵旗杆,孤零地在那灰色的人家屋脊上伸了出來。有兩隻烏鴉在那裏盤旋着。順了鐵旗杆看去,有一個歪斜的城樓,在半空裏露出來。這裏所接觸到眼睛上的,已是夠人家淒涼的了;同時,隨着夜神來的西北風,開始陷進了這冷落的小城。那廢基上長的麥苗,被風吹了瑟瑟作響;還有那城牆上被風帶來的黃沙,撲到人面前,也唰的一陣,又唰的一陣響着。這雖是一個小城,依然是駐了兵的。兵是一營人,大概和城裏的人口,已相差無幾了。所以在這黃昏時候,全城裏儘管是有人,連一聲咳嗽,也是聽不着的。大家在蒼茫的空氣裏,正感到寂寞,忽然添了五六隻烏鴉,由頭頂上飛過。那東邊城牆上,卻嗚嗚的一陣有軍號吹着,這卻把人提醒了,這個地方是經過一番很大的軍事的。健生道:“燕秋!天色晚了,你聽這號聲,軍營裏都下了晚操了。”燕秋兩手撐了自己的膝蓋,只管低了頭沉吟着,卻微微地擺了幾擺頭,這算是答覆了健生的話。昌年道:“我也曉得,你心裏頭是難過的。可是這到了你最後的一個目的地了,你若是希望着前途光明,你應該從即刻起,就打起精神來奮鬥。你什麼事情全沒有辦,先傷感一陣子,這算得了什麼呢?難道你傷心一陣子,這事情就算辦完了嗎?而且你是要打起精神來做事的人,先就是這樣傷感一陣子,也減卻了自己的興趣。”燕秋還是沉吟着的,到了這時,卻突然地起來,用很脆的嗓子答道:“你這話有理,我們回客店去,有話明日再談了。”她口裏說着,自己牽牽自己的衣襟,搖搖頭笑道:“軍號,本來是很雄壯的樂器,聽了讓人高興一陣;可是我聽了這軍號,竟是說不出來的一種淒涼意味。這也許是我的心境,特別地容易受感觸了吧?”健生道:“炊煙四起,人家都在做晚飯了。回去吧!”燕秋向有人家的那一方面看去,果然在好幾處屋檐下,冒出煙來,這就禁不住笑起來了,因道:“你把形容江南村景的話,到這裏來形容,這是有些不對的,根本西北農家就無所謂餐。鍋盔也好,油麪也好,都是吃冷的。城市裏大家就是講究一點,也不過吃兩餐:第一餐九十點鐘,第二餐是三四點鐘。這個時候,哪裏來的炊煙?”健生道:“屋頂上一陣陣地向上升着,分明是煮飯的煙。你說不是炊煙,那是什麼?”燕秋道:“人家爲了省着點油燈,天一黑,就要睡覺的。這不過是人家燒着騾馬糞暖炕,還吃個什麼晚飯?你把人家燒馬糞,當了煮晚飯,當然是一件很可笑的事。”說着話,大家就在廢屋基裏面走着。踏上了那若有若無的人行路。

  這時,夜幕早已張布了滿天,人已是在昏沉的夜色中走。擡頭看着,有了不少的星星,在天空裏散佈着;那星光照着人家的屋脊,彷彿是格外地低矮。向前看去,人家在晚風裏各閉着門戶,僅僅有一兩處,在門窗縫裏露出一線燈光來,此外是沒有刺激人的東西了。昌年踏着浮土的路,讓那清涼的風吹在身上。耳朵裏,並不聽到一些什麼,便道:“這種環境,雖然是很荒涼的,但是頗有些詩的情緒。記得在潼關,我們在月亮底下,也度過這麼一個情景。可是在那裏,還有月亮;在月亮下,可以看到關山城閣,可以聽到騾馬叫喚聲,可以聽到鐵匠鋪打鐵聲。那‘潼關’兩個字,本來是很雄壯的,有了這種聲色,更可以引起人一種壯遊的心事。現時這星光下的孤城,淒涼寂寞,那全是一樣的;可是我現在身子經歷到,我就覺得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淒涼意味。”健生笑道:“昌年!你這是怎麼了?你自己勸她不要太傷感了,但是你勸人的人,自己就傷感起來。”昌年笑了一聲道:“這是我的錯誤。我們回客店去安歇吧!”大家說着,不知不覺地,就到了客店門口。

  這客店不但是歇客,同時也賣吃食的。大家走進了店堂,見屋樑下懸了一盞小酒壺式的煤油燈,好幾根燈草,由壺嘴子裏伸出來點着,那煤油煙子,只管隨了火焰,向上飛騰。這屋子裏直襬三張桌子,橫擺一張桌子,湊成一個飯館子的局面,倒有兩個座位的人,在那裏吃冷饃,菜不過是一碟炒豆芽。另一張小橫桌上,還坐了一個人,那人並不曾吃飯,面前擺了一隻粗瓷碗,一把小茶壺,桌子角上,還放了一杆旱菸袋。三人進來,那人就注意了。直等燕秋到了燈下,他就站起來,點了一個頭道:“這位姑娘!莫非就是楊小姐?”他說着一口的本地話。燕秋不免呆了一呆。在煤油燈光下,也看出來,他在本城是一位衣服漂亮的人物,他穿了一件黑布夾袍呢。燕秋也就操了不自然的本地話,向他答道:“不錯,我姓楊。可是並不認識先生,何以知道……”那人笑着拱拱手道:“久仰久仰,敝縣長看到南京的報上,登着有一位隆德縣的楊小姐,要回來做一番事業,他就很高興。早幾天,又看到西安來的報,楊小姐果然來了。縣長就對我們說:應該打聽打聽楊小姐哪一天到,要歡迎一下。”燕秋聽到這裏,那緊鎖的眉毛,也就不知不覺揚展開來,在臉腮上涌起了笑容,搶着道:“這是哪裏說起,太不敢當了。”那人又道:“我們也很高興的,想不到有女界的人,從南京回來做事。可是想着,總不至於馬上就回來的。剛纔兄弟由門口過,看到三位出去,一看店裏的循環簿子,再問問同車來的人,知道果然是楊小姐。所以我就在這裏候着,沒有走開。”燕秋笑道:“是的,報上把我們的行動登過幾回的。這也不過因爲新聞界有幾位朋友要這樣捧我,不想這裏家鄉人倒注意着了。”那人道:“果然是楊小姐,這就好極了。我現在去報告縣長,他一定很歡喜的。”說着,他掉轉身走了。

  昌年笑道:“燕秋!你看怎麼樣?我覺得這人的報告,很可以安慰你一下子。因爲你要回來做事,你少不了地方紳士和地方當局幫你的忙。”燕秋也笑道:“這卻乎是我意想不到的事,不過也不能太樂觀了。這縣長我們還沒有會到過,知道他是怎麼一個人呢?等我去預備一些東西,回頭我和縣長談談。”她臉上是表示着很高興的樣子,走回客房去,還請費、伍二人幫忙,擎着洋燭,扶着箱蓋,她自己由箱子裏拿出許許多多的文件表冊來。

  正忙着呢,掌櫃的由外面叫了進來道:“楊小姐!縣長到了,縣長到了。”聽他的聲音,叫得很緊張,似乎他也很感着興趣。

  燕秋等走了出來時,只見一個穿灰布制服的人,手裏提了一個玻璃罩子煤油燈,後面跟了一位穿青呢袍子的人。那人方面大耳,嘴脣上養了兩撇鬍子,那呢夾袍子,袖子很大,可是長度僅僅過了膝蓋,露出下面一條軍裝褲子,一雙大頭雙樑鞋。他頭上,又戴了一頂圓式瓜皮帽,頂着一個小紅疙瘩兒。猛然一看,像一個退伍的軍人,又像是東方糧食店或者騾馬行的大掌櫃。他操了一口山東聲音問道:“楊女士!俺是聞名久矣啦!今天居然盼到你回來,俺是高興了不得,高興了不得。”那店裏掌櫃的就在一旁介紹着道:“這就是我們縣裏的符縣長。他老爲人真和氣,是個大大的清官。”燕秋殊想不到本縣的親民之官,是這樣一個粗人,心裏頗有點兒樂意。符縣長笑着先和費、伍二人握了一握手,然後向燕秋鞠了一個躬道:“俺到你貴縣,雖是沒有幾個月,但是在這地方做了一天官,就當賣一天的力。有小姐這樣的人,老遠地跑了回來,一定會幫俺的忙不少,所以俺就歡迎之至。今天什麼也來不及辦,就請到我那破衙裏去,鬧兩個黑饃。請吧,俺要和你三位多多地請教呢。”說着,他又半鞠了躬,抱了拳頭,拱了兩拱道:“就是不恭得很,不知三位立刻能賞光嗎?”燕秋道:“我初次回得家來,什麼都不知道,打算向縣長請教的事,還多着呢。”那縣長聽到,是很高興,立刻就同了那衛兵在前面引路。燕秋三人也來不及帶那表冊,交代茶房鎖了房門,就向縣衙門走了來。

  大家由邠縣經過,已經領略到西北的縣太爺,那宮室之奉不過如此,並不把眼光怎樣提高去看本縣縣公署的。經那衛兵一盞燈籠的引導,照見衙門口是微微地一個八字門。進得門去,一個很大的荒涼院子,沒有房屋,也沒樹木,只是圍了四周的短牆。正面一個白木頭支的大堂中間,倒也放了一張公案,繫了帶綠沿的紅桌圍。桌子後面,四扇白板屏門。桌子上臨時放了兩盞紙燈籠,照耀得非常地鮮明。似乎衛兵們知道這時有貴客光臨,百忙中將兩個手提燈籠放在公案上,作爲風燈使用。大家看到這一點,就知道這衙門是超出理想的那麼窮。轉過了大堂,又是一個院子,在紙窗格子裏,透出一線昏沉的燈光,便可以知道那是上房了。那上房是三開間,由三層土階走上去,可是外面這屋子並沒有燈火,漆漆黑黑的,只有一番土氣息,送到鼻子裏來。費、伍二人猜着:能這樣一直地向裏引進,必定是走到客廳裏去。殊不料那衛兵舉着燈籠一照,屋子裏什麼也沒有。正中是一塊蘆蓆,當了中堂掛着,兩旁便是黃土牆。各人又想着:這或者是個廳,縣太爺所住的地方,應該是更在後面一進的。可是那衛兵就在這黃土牆上,掀起了一條藍布門簾子,讓大家進去。大家這才明白,這就是縣長的臥室和辦公室。

  一看這屋子裏面,長長的一間,上半截屋子是一張又高又大的土炕。因爲牆壁上都是灰黑色的,他似乎住着有點兒不能耐,所以用了一條藍布,在炕的周沿牆上釘掛着。炕上雖也堆了幾牀被褥,可是還有大半邊炕空着。這裏疊了幾塊破棉絮,帶着焦黃又灰黑的顏色,在破棉絮上,就鋪了兩塊羊毛氈子。這種東西,過了平涼是賤的物品,差不多住窯洞子的人家,也有這樣一條氈子。縣太爺牀上,也有這種東西,這是平民化了。這半截屋子,倒有一張長條桌,兩把椅子。這條桌的年齡,大概是很可觀的,不上漆也變成黑色了。不過它四條腿之中,卻有一條是白色的,分明這是新配上的。兩邊兩把椅子,和那桌子的年齡,卻也不差上下,可是沒有大半邊的椅子靠了。裏邊牆上,卻挖了一大窟窿,當了櫥子使用。牆窟窿裏,堆了些書本表冊,大小字紙卷兒。在窟窿上面,貼了兩張紙,當了櫥門。可是因爲時常伸手進去拿東西,把紙的下半截都給拉斷了。桌子上也是用一幅藍布,把桌面給矇住了,上面放了些零碎賬本子,歪斜破爛的筆筒、水盂子,擺了桌子一個大犄角。另外有個大木盤子,裏面放着錫硯臺、錫筆架,一套公案上的文具。牆上依然泛出那土色,什麼裝飾沒有,只是貼了兩張長紙單子,上面一行行地開着什麼區什麼保,保長是誰,應該攤多少錢捐款。在此以外,卻不曾多貼一張關於文藝上的字條。在那條桌前面,是一個直窗戶,窗戶格子是幾根木條子立着的,什麼花樣也沒有。在格子上,糊了幾張棉料紙,還是先世紀那一種物品。桌上點了一盞料器煤油燈,在燈罩子上,剪了一個圓圓的紙蓋兒蓋着,一切都帶了舊的風味。

  那縣長這就站到屋子中間,向費、伍二人拱拱手道:“請不要見笑,俺這房,是甘肅縣太爺的上房,要比江蘇哪一縣縣太爺的門房,還有些不如。在這裏做官,是活受罪。俺要不是爲了這兩頓飯,俺早就摔紗帽了。”說着,他真把頭上的瓜皮帽子,揭了起來,向炕上一扔。費、伍二人一時不好說什麼,只對他微笑了一笑。他道:“請坐,請坐!呵!還差一個座位呢。”說着,他就到外面去,搬了一條板凳進來,笑道:“楊小姐!你是本地人,委屈一點,坐這上面。”說着,拍拍板凳。三人看他爲人,倒是很爽直,於是笑着分佔椅凳坐下。那縣長就在牆洞子裏表冊堆裏一摸,摸着幾張名片,彎着腰,一個人面前遞上一張,笑道:“你三位的臺甫,早半個月我就知道了。”昌年接着名片一看,系符單騎,便笑道:“只看縣尊這官印,就是一位肯冒險的人。”符縣長笑道:“不成了,老了。在西北混了兩年,頭髮全混白了。不信,三位看看我頭上。”說着,他把桌上的煤油燈高舉起來,舉得和頭相齊。大家看時,果然一個和尚頭上,大半全是白頭髮。唯其是頭髮有一半白的,而頭髮樁子,依然是密扎的,可以知道頭髮之白,並非出於自然。昌年問道:“縣長貴庚是?”符縣嘆了一口氣,把燈放了下來,因道:“我才四十五歲啦。不正是出來幹事的日子嗎?可是這幾年知縣大老爺幹得俺老了二十歲了,俺現在又辭職了。假使俺有一點辦法,早一年俺就滾蛋了。這幾個月來,俺知道實在不成啦,一天比一天老了,所以俺又要辭職。這一回辭職,俺是第三次了,就算回俺老山東是要飯吧,要飯也落個痛快。”他說着,坐在那高炕沿上,兩手叉了腿。燕秋笑道:“到西北來做官,當然是苦一點的,可是隻要想到是替國家服務來了,不是發財享福來了,那心裏就坦然了。”符縣長道:“俺大兵裏面幹過多年,怕什麼苦!就是這個窮官氣難受。這一年以來,來了這位有力的主席,政治上軌道得多了。在一年以前,誰也想不到能幹多少時候。縣太爺到了任,第一件事,就撈一筆盤纏錢揣在口袋裏,幹十天半個月也好,幹三個月兩個月也好;幹一天就刮一天,有一天干不成了,捆了鋪蓋捲兒就跑。你想,這樣的親民之官,還談得了什麼政治?縣長是什麼官,簡直兒是路劫的。”他說着,兩手一拍,站了起來。健生笑道:“這位縣長,真痛快!這樣的話,也肯說出來。”他又一拍手道:“俺幹啥不說?不說,別人心裏也明白。做縣長的人,至少也念過兩句書,‘天理人情’四個字總懂得的,誰肯昧着良心做贓官。可是有人壓迫你,不做贓官不成。做縣長的人,不應該叫縣長,應該叫籌餉官。要想把官做長久一點,就要把餉籌得足足的。餉從哪裏來,出在老百姓身上呀。老百姓拿不出錢來,一罵二打三弔拷,他要命就不能不想法子給錢。老百姓的錢是逼出來的。俺說句良心話,俺退了堂,俺就先哭上一陣子。那你先生必然說了:你不會不幹這傷天害理的事嗎?可是俺要不幹,俺的官做不成還則罷了,俺的性命。也發生問題,所以俺在這甘肅做官,是天天預備滾。你三位又說了:你爲什麼還沒有滾呢?俺不要那臭面子,俺就貪了這裏一個月還可以拿二三百塊錢公費,俺到別處去,像俺這文不文武不武的人兒,不準有這些個錢拿。再說一句官話,俺不能替百姓申冤;可是百姓的苦處,俺一脈清知。俺要不幹,換了一個比俺再狠心的人來,百姓就更可憐了。所以有幾個明白些的紳士,也不願俺走。俺假公濟私,就幹到現在。俺聽說本省當局,對於駐防軍隊,已經有了辦法了,以後可以不逼老百姓籌餉了。俺給本地人保了一程子鑣,俺力量已盡了,心血也用盡了,俺要回山東去休息休息了。”燕秋道:“這就教我不明白了。籌餉的時候縣長也幹過去了,現在有不籌餉的希望了,怎麼倒不幹呢?”於是符單騎拍着那炕上的氈子道:“我是守青氈的縣太爺。小姐!你懂嗎?”三個人對於他這句謎語,全不懂,都望了他。於是他笑着說出理由來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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