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這一天上午,不過兩小時之間,高一虹和同伴三個人,差不多都發生了一點友誼上的裂痕。燕秋究竟念着人家廢棄學業,萬里奔波,是爲了自己而來的;無論如何,自己對於他,總要格外地容忍些。本來吃了兩塊肉,喝一點湯,就要退回旅館去休息的,現在想到果然走了,一虹言前語後,若是和費、伍二人說僵了,當了陳公幹的面,倒有些難爲情。這就依然坐下來,殊不料一虹和昌年頂嘴以後,他也默然無語。燕秋這就提起精神來,不住地和陳公幹談話。健生笑道:“我說怎麼樣?勸你到這兒來大家談談,提提精神,比在旅館裏悶坐好得多。現在你不是精神復原了嗎?”燕秋道:“復原了就好,那我們可以快一點走。西安逛夠了,水盆大肉也吃了,還有什麼可以留戀?”公幹也就放下了筷子碗,在袖籠裏抽出一條手絹,兩手捧着將嘴一抹,唉了一聲,笑道:“美哉!水盆大肉。”大家都跟着吃完了,讓到旁邊一副座位上來休息。燕秋笑道:“陳先生吃完了之後,還連誇兩聲。一個南方人對於這清燉羊肉,這樣的感到興趣,這倒是我出乎意料以外的。”公幹在身上摸出一包哈德門的捲菸,笑道:“人是要走到什麼地步說什麼地步的話,就像這哈德門香菸,在揚子江一帶,我們這當小老爺的,總不好意思抽;可是在西安就很普通。過了西安,縣太爺款待省城去的嘉賓,也就是這個。在這地方,還想過南京上海的生活,那如何能夠?”公幹一面說話,一面擦着火柴抽香菸,眼睛實是不曾向哪裏看了去。健生卻在一虹身上連連打量好幾遍。一虹勉強地笑道:“論起這一點來,我是非常之慚愧。我到了西安,還不免過着南京生活呢。”公幹捧了兩手,連連拱拳道:“惶恐惶恐!失言之至。”燕秋道:“陳先生也太客氣。你不過是一句譬喻的話,怎麼說是失言了。”說着,就睃了一虹一眼,一虹正是在打量燕秋的態度,看得明白,只覺臉上的肌肉緊張,脊樑上是陣陣向外冒着汗,便覺得坐也不是,站着也不是,只扭轉了身子,向這樓上四周看了去。公幹到了這時,也就看出了他們的裂痕,在牆釘上取了帽子在手,向着四個主人做了個羅圈揖,笑道:“多謝多謝!我到省政府裏去,有點公事要交代,先走一步了。”他笑嘻嘻地走了。
這裏四個人,也都感到乏味,無話可談。燕秋笑道:“哪位帶了錢,請把賬會了。我也急於要回旅館去洗把臉。”她一面地說,一面走了。回到了旅館裏,坐在屋裏想着,倒是有點發呆。一會子工夫,聽到昌年在門外問道:“燕秋睡了嗎?”燕秋道:“剛吃飽了回來,怎麼又睡覺?請進來。”昌年進來,見她斜靠了桌子坐着,一手托住了頭。昌年道:“我聽着房裏一點聲息沒有,我以爲你是睡了呢。”燕秋還是那個姿勢,許久沒有作聲。卻微微地嘆了一口氣。昌年也不作聲,在她對面椅子上坐了。燕秋微微地搖了兩搖頭,又嘆了一口氣。昌年明知道她是爲了一虹的事,心裏不自在,依然裝成不知,向她微笑道:“自從到西安以來,沒有看到你痛痛快快過得一天,這是我們不無遺憾的。”燕秋禁不住撲哧一聲笑了,因道:“我沒有過得一天痛快日子,這和朋友們什麼相干?要朋友認爲遺憾呢?”昌年道:“這話猛然一聽,好像是不對。可是轉身一想,也有理由。我們陪着你一同到西北來,這四個人,總也可以算是同舟共濟,就自然是要甘苦與共,現在我們都還平常,只有你一個人只管發愁;也許是我們對於同舟共濟這一點,沒有十分做到。”燕秋點點頭道:“你的話,倒是說得很委婉。你或者也知道我心裏難過是在哪一點。我和一虹,平常的友誼也不算十分泛泛,就是他的性情,也很是溫和的。不想他這幾天性情大變,慌里慌張,整天不知要忙些麼什!人家對他說什麼,他總不把人家的話當作好意,板了臉子,立刻給釘子人家碰。我雖是十分容忍,他總不把態度改善。我心裏疑惑着:他不願意再向西走了,失了一個同伴,這無所謂,我們照樣地可以向前走,不過這樣一來,倒好像是我不能容人,把他氣走了。我的意思,想請一虹來把話說破,假使他實在不慣這西北生活,打算回南京去,那可儘自便。只是希望他依然保持住我們的友誼。不過我又怕當面把話說僵了,沒有法子轉圜。所以我還只是在這裏爲難着呢。”昌年沉吟了一會,答道:“說一虹這兩天有些態度改變,我也倒是承認;不過說他有心要回南京,那或者也未必;你這番意思,自然也顧慮得很是,我可以替你去問問他的。”燕秋道:“那不大妥吧。我看你和他,很有點隔膜。你便是有十二分的好意去和他說話,恐怕他也不肯當着好話去聽。”昌年聽她如此說着,沒有答話,斟了一杯茶,慢慢地呷着。他的兩條腿,是架着的,不住地在桌子下面搖撼;眼睛只管看了杯子上那幾筆粗線條的花紋。燕秋望了他道:“你想我這話是不是?將來他要是走了,倒要說是你和健生不能容他,你怎能背上這樣一個惡名!”昌年依然將眼睛望了杯子上的花紋,很隨便地答道:“我想不至於吧。那麼,就是換了健生去勸他,他也不見得會高興的。究竟讓誰去和他說呢?”燕秋皺眉道:“因爲如此,所以是我爲難透了,這話還是擱一擱地好。或者……”燕秋於是將一隻手臂撐在桌上,把一個食指點了嘴脣皮,她兩隻眼睛皮微微下垂。昌年看着,覺得她的態度是那樣自然,又是那樣柔媚可愛,不覺對她看出了神。燕秋猛可地擡起眼皮,看到他這樣子,便笑道:“你怎麼也望着我出了神?”昌年搔搔頭髮笑道:“並非別的……”沒說完,又搔搔頭髮。燕秋微笑了一笑,卻是坦然,因道:“這個問題,我們暫時壓下,什麼不用說了。明天再休息一天,後天我決計走。假如高先生是不願再向西走的,他一定會有表示。我們再根據了他的表示,看事說話。我可以坦白表示的,就是姓楊的人,決不做損人利己的事,也不能強人所難。”昌年笑道:“你何必在我面前說這樣的話?我向來主張,以爲一個人,無論做大小事,不做也就罷了;若是既然做了,失敗也好,成功也好,總要得個結果,決不能半途而廢。一路走到西安,你總也看得出來,我絕沒有一絲一毫消極的樣子。所以我這回西北之遊,就陪你走到目的地爲止,前途的成功和失敗,我是在所不計的。”燕秋笑道:“成功和失敗,雖是一個相對的名詞,但是我們這回旅行,除了我是希望找着家庭而外,你三位是遊歷性質;出門遊歷的人,只要你肯去,就可以到你所要到的地方。到了,自然是成功;不到,是自己不去,並無所謂失敗。好像一虹吧,他現在若是不願前進,回南京去,那是他自己願意的,這裏面似乎說不到什麼‘失敗’二字。”昌年聽她這樣解釋“成功、失敗”兩個字,卻是出於意料,便笑道:“很好!我努力去做到成功吧。”
在這時,恰好一虹走進來了。看到楊、費兩人的臉色,都有猛吃一驚的樣子,卻不便對燕秋注意,只是向昌年微笑了一笑。昌年手上還拿着那個空杯子呢,這才覺得手上拿着這東西近於無聊,放了下來,也報之以微笑。一虹見桌上有幾張報紙,拿到手中看看,因爲發現到許多新聞,彷彿都是很熟的。看看報頭上的日子,乃是昨日的報紙,這就悄然放下。燕秋將手伏在桌上,頭枕了手臂去睡。昌年也是左手搭在桌上,右手在撫摩左手的五指。一虹想了幾句話問道:“長安城裏的名勝,我們也算領略得不少了。但是漢唐兩代的宮闕,多少總有些遺蹟可尋,可惜我們始終沒有去遊歷一回。”昌年笑道:“你說到這個,我倒是領教過了。你若怕失望的話,就不去看也罷。”一虹道:“一點遺蹟都沒有嗎?”昌年道:“在這城西北角,有幾個五六丈高的黃土墩子,於今叫西五臺。臺底下到處是土溝,有幾處破屋可以點綴,據傳說就是唐朝的宮城,那還有什麼可以賞鑑的呢?”一虹答應了一個哦字,也就覺得無話可以說的,說了聲:“我一個人去走走。”自出去了。他就爲了出去尋找漢唐故宮遺址的緣故,直到傍晚方纔回來,連晚飯也不曾同大家在一處吃。
燕秋究竟是個主腦人物似的,硬和一虹這樣僵持着,也是不妥,於是向他迎着笑道:“一虹!我告訴你一個很好的消息。”一虹聽說有消息相告,不能不吃上一驚,立刻就站定了腳問道:“又是……電報。”燕秋笑着搖手道:“非也!那位陳公幹先生不願白白地吃我們一頓,今天晚上,請我們到匡俗社去聽陝西梆子。”一虹換了一口氣,笑道:“原來如此。”健生道:“聽你的口音,好像在今天還有電報來,又是請你買碑帖嗎?”一虹笑道:“也許是。”他這句話,是駁得大家都無話可說。
還是陳公幹已經來到,他說秦腔戲每晚唱一整本,要看全本,只有趁早去;於是大家隨着陳公幹之後,同向戲館子裏來。其實也並不是特設的戲館子,乃是一所大會館。進了大門,還走了兩個院子的黑路,才摸索到了戲場子裏,一到便感到這情調確乎又是一樣。這戲場子裏全是平座,沒有較高的座位,也沒有樓;位子的設置,是長條板凳,更配上長條板桌。人由後面走過來,首先看到的,便是滿眼人頭滾滾。因爲城裏沒有電燈的設備,只是戲臺口上,點了兩盞較大的汽油燈。至於座位頂上,卻只有一盞小型的汽油燈點着。座位子四周,卻是那草帽式罩子的煤油燈,雖然也很是點了幾盞,可是那光亮不大,所以在那空氣不良,煙霧騰騰的燈光中,便使人的形影不清,只見人頭亂動着。所幸西安雖有古風,戲館子裏卻已辦到男女同座。陳公幹倒是這裏的老主顧,他在前面引導燕秋一行人,由人腿相碰的一條路線上,引着到正中的座位上來。立刻有兩個僕役樣的人,起身讓了開去,這就因爲西安沒有對號入座的規矩,公幹預先買了票,派人來佔了座位。大家側了身子坐下,公幹卻是得了茶房的招待,得了一條一尺長的小板凳,放在桌子頭,大家就是湊着,斜了身子向臺上看去。臺的正中,倒也有一幅綢底子的繡幕,只是大紅顏色,都變成深紫了。上面所繡的紅花綠葉,金色獅子,也有若干部分零落着線頭,掛穗子似的垂了下來。所有文武場面,都是擁在繡幕下方。至於正中的一張桌子,兩把椅子,卻也和京戲一般。
在臺口柱子上,掛了一塊木板,上面貼了紅紙,寫着黑字:今晚開演全部五典坡。大家看到這個牌子上的報告,就不免相視而笑起來。公幹問笑什麼?燕秋道:“前兩天,我們曾討論過這一齣戲,所以今晚看這戲,很是對勁。”公幹笑道:“要在西安聽五典坡這齣戲,那就機會太多了。陝西人對於薛平貴、王寶釧的故事,是特別感興趣。這裏有三家秦腔班子,總是輪流地唱這種戲,差不多隔三天就有這戲可聽的了。你瞧,這是秦腔皇后,扮着王寶釧上場了。”大家向戲臺上看時,那個皇后,是位三十附近的男子,一張瘦削的臉,又是很長的,在稍遠的地方看,幾乎會疑心到這是人的側面。他身上的裝束,倒也和京戲裏差不多,也是青衣白裙子,只是穿的鞋子,是一種剪刀口的青布鞋,不大雅觀。他上場來,也說了幾句道白,卻是十分道地的長安話,而且也不用小嗓,不過比平常男子說話的聲音,略微要窄些。一個裝扮女子的人,用着本嗓子說話,在未曾聽過秦腔的聽了,立刻就覺得視感與聽感非常不諧和。隨着王寶釧也就開口唱起來了,在襯托的樂器裏面,是兩把梆子胡琴:大的有兩尺多高,拉弓快到三尺長,下面的琴鼓,幾乎和三絃子的鼓面同大;小的呢,也比平常的梆子胡琴要大過一倍。此外還有兩個人吹笛子。那笛子很短,調門可很高。這四種東西,發出來的聲音,已經是嗚嗚高叫,加之還有兩個敲大梆小梆的,剝剝亂響,便是狂風暴雨,也形容不上這樂器的緊張。所以唱的人,要盡嗓子的能力去發揮,要不然,就不聽見人唱了。秦腔的尾聲,多半是用張開嘴的喉音。一虹他們聽着,只分別得嗚哦哎三個字,唱的是什麼戲詞,一點不懂。那位皇后,又極其賣力,張了大嘴,不住地拖出那嗚哦哎的尾音。健生低聲道:“當年的王寶釧若是這樣子說話,薛平貴會愛上了她,你說怪不怪?”一虹道:“我們南方人聽不慣秦腔,可是西北人更是聽不慣崑腔,當年李闖得了陳圓圓,讓她唱崑曲,只聽了幾句,李闖就皺了眉頭,說是惹起了他渾身的疙瘩,立刻叫人奏樂,他自己唱起秦腔來了。”燕秋笑道:“一虹高興了,又在發議論呢。”一虹看到她那種樣子,真不便說些什麼,只好仰了脖子向臺上去看戲。那個王寶釧,這時正有一個極賣力的動作,伸了右手一個食指,向前指着,兩眼看定了這個手指,將眼珠左右亂轉。當他轉眼珠的時候,場面上金鼓齊鳴,情形十分地緊張。一虹雖是想笑了出來,唸到燕秋對於自己的態度,這時很注意,他就忍耐着不笑出來。
王寶釧唱了一頓,進了後臺,接着便是二姐大姐上場。二姐是個十幾歲的黃臉男孩扮的,胭脂粉全沒有搽勻,整大塊地剝落,因之臉上紅一塊,白一塊,還外帶黃一塊,加上那突頭凹眼,很少構成美的條件。至於那個大姐,年紀確是大,幾乎有五十附近。他臉上是否抹了胭脂粉,不得而知;反正是一張長而又黃的臉,一看就看出來了。昌年看到,也就發生了一些感慨,因笑道:“怪不得那位王寶釧被稱爲秦腔皇后,照着這大姐二姐相比起來,實在是差得太遠了。”大家一面看戲,一面議論,雖然對秦腔不十分懂得,說着有些意思,也就可以增加聽戲的趣味。好在這秦腔戲場裏,絕沒有臺上唱戲,臺下聽不見的道理。所以大家小聲談話,卻也並不礙及旁人的視聽。
大家約看了兩小時的戲,看到戲文裏的情節,到本戲終場,似乎還很早。燕秋笑道:“我們走吧,反正五典坡是怎麼一回事,我們全知道的。”公幹笑道:“我請各位來,也不過要各位知道秦腔是怎麼回事。若是坐不住的話,儘可以聽便。”大家對於這秦腔聲音的高亢,還在其次,只是五典坡戲的內容,很令人生出—種煩膩。公幹既不強留,大家都站了起來。公幹這就把衣袋裏揣着的一隻手電筒,交給一虹道:“這樣東西,在西安是不可少的。我已經和四位預備好了。”大家起身,和公幹點個頭,也就走了。
果然的,離開了這戲場,就覺得是滿眼漆黑。一虹亮了電筒,在前引路,到了大門口街上,只見星光下黑沉沉的兩排屋檐,一條直街,不見一星燈火。家家都緊閉着兩扇大門,露出那店門外突出來的土櫃檯,更顯着這街上是分外地蕭條。昌年道:“長安城裏,以前也曾極度地繁華過。在唐人的著作裏,常是形容到城開不夜,現在多冷淡。”燕秋笑道:“你怎麼說得這樣遠?你不想想,我們在南京前後住幾年,簡直就變成兩個世界了嗎?幾年還有很大的變化哩,何況是幾百年哩!”大家說着話,不知不覺走到一個十字路口,一虹在前面引路,頓了一頓,四處看看,全是黑沉沉的直街,看去是越遠越黑。一虹道:“盲人騎瞎馬,只管向前走,走到哪裏去?晚上,每條街都是漆黑的,分不出個東西南北,也不知道這是大街,這是小巷。”燕秋道:“西安城裏的街,大致容易分別。不是直的,就是橫的。我記得我們來時,只管向西走,就到了。現在我們反過來,只管向東走,自然就走到了。”大家在這裏議論,於是人家屋檐下黑暗裏走出來一個人,一虹用電筒向他射照時,是個穿青制服的警察,他道:“你們幾位是要到東大街旅館裏去的嗎?”一虹說是。他道:“你們一直向東走,倒是不錯的,就是這樣一直走去好了。”一虹就照了警察的指教,直向前走,夜是更覺得深沉。
大家經過了幾條寂寞無人的小街,似乎走到了大街上。在人家的門板縫裏,露出燈光來,聽到人的說話聲;而且在兩所比較高一些的屋檐下,垂下來有兩盞檐燈,那燈是玻璃罩子的,裏面還裝的是棉油燈盞,點出來的光,黃黃地落在這沉寂的街心上,遠遠地看到一個偉大的黑影子,崇立在暗空裏。原來那是長安中心點的舊式鼓樓。走到鼓樓下,是個半圓形橋洞式的門洞,而且是很低。一虹道:“這一大截路,我都覺得離開了現代社會,實在值得留戀。可惜這是一場幻夢,到了明日白天,一切都沒有了。”昌年道:“我真想不到,你會迷戀着這十七世紀的夜市。”一虹道:“你哪裏知道?天下決沒有什麼事再比關起門來做皇帝快樂的。你想,當年海禁未開,中國人老以爲天下就只有中華是一個大國,沒有汽車,坐騾車也很闊;沒有電燈,點大蜡燭也十分光亮。西安到南京,要走一個月,也沒有見得耽誤了什麼大事。自然,一切物質文明不如現在,可是精神上痛快極了。”燕秋道:“這話是對的。一虹今晚上好作極端之論,受了什麼刺激吧?”一虹笑着,可沒有答覆這一句話,手裏電筒向前射着,已經看到旅館前那個高樓門。這就停止了談話,叫門進去。
只一進門,茶房迎着一虹道:“高先生!有你的電報來了。”一虹道:“是哪裏來的?”昌年暗裏替他捏了一把汗,茶房若答覆着是開封來的,這事情可就僵了。可是茶房答道:“是上海來的。”一虹道:“電報呢?快拿來我看看,上海來的電報?……”口裏說着,做出那沉吟的樣子,向屋子裏走。隨着茶房也就把電報送到屋子裏來了。一虹接着電報,用手抓抓頭道:“真來了電報,這是透着麻煩的。”他伸手在牀頭枕底下一摸,摸出一冊電碼本子來,就到燈下去翻譯電文。可是費、伍二人好像避着嫌疑一般,都閃到一邊去,只當不知道這一件事。他一人在燈下譯文,過了一會子,忽然呀了一聲。費、伍二人,依然沒有作聲。直到把全篇電文譯完了,一虹這就自言自語地道:“怎麼好?怎麼好?”昌年道:“老高!爲什麼驚慌?有什麼要緊的事嗎?”一虹舉了電報紙道:“這實在讓我感到不安。上海方面,轉來家父一個電報,叫我不要向西前進了,你看這電文。”說着,將電文送了過來。昌年聽了他的話,也是猛可地吃了一驚,怎麼他真會有了這種電報到了?接過電文來一看,上面除了地址而外,文是:‘茲接到令尊港電,囑轉告兄,希以學業爲重,勿再西行,即歸校。令尊不日來滬,否則恐有他變。庸。”昌年哦了一聲道:“這署名庸的,是什麼人呢?”一虹道:“是家父的朋友。我因爲家父時而在香港,時而在新加坡,所以沒有和家父直接通信,只是打電報給這位先生。因爲他們在商業上差不多是每日有電報往還的。我想不到已經來到了西安,家父會不要我前進,而且這電文的口氣是很嚴重,我沒法子違抗,這可怎麼好呢?”昌年道:“你說的是‘否則恐有他變’這六個字嗎?是一種什麼變故呢?”一虹道:
“這件事,牽涉到了家庭問題,我是不好說出來。不過華僑的思想,並不是別人能揣想的,像歐美人士那樣嶄新。有時和人的理想相反,乃是極端地舊。所以這‘變故’兩個字,是關係很重的。”昌年對於他的話,也沒有置可否,就把那電文交給了健生去看。健生就道:“那麼,照着你這個電報看來,你是非東回不可了。”一虹做出躊躇的樣子,嘴裏吸了兩口氣。昌年道:“人生是難說的,想不到我們到了西安,還有分手的可能!”一虹沉着道:“這件事我自己也是拿不定主意,等我和燕秋商量好了,再定去留吧。”健生說道:“這個主意當然是由你拿。你要回學校去,事關你的前程,她還能攔阻你嗎?”一虹道:“那是自然。不過……”他說着話,打開房門,向外探望了一下,因道:“燕秋已經睡了,有話明天再說吧。”費、伍二人看他那情形,是十分不安,誰也不敢插嘴說什麼,只好聽之。
到了次日早上,費、伍二人,知道一虹必然會去和燕秋開談判的。拿了幾份報,自伏在桌上看,卻不向燕秋屋子裏去。偷眼看到一虹拿了那封電報,向燕秋屋子裏去了。健生低聲道:“你看一虹能決定回南京去嗎?”昌年道:“你以爲燕秋能留住他嗎?“健生道:“她的脾氣,我是知道的,決不肯說留老高的話。”昌年道:“卻原來一個要走,一個不留,還有什麼話說?”健生笑道:“我們兩人,再有一個抽梯,這事就妥了。不過我現在倒不好說轉去的話了。”昌年將看報的眼睛擡了一下,向他微笑着,這也就沒有什麼下文了。
約莫有一小時,一虹很懊喪的樣子,皺着眉走進房來,右手拿了那封電報,不住地在左手心裏打着,嘆氣道:“對不住,我們要分手了。燕秋的意思,以爲我若再向西走,引得家庭發生了問題,她很感不安,極力主張我回南京去。我自己的事,我自己知道,要我再向西走,我是沒有這種勇氣。燕秋說:她明天決計搭車子走。我聽了這話,真是黯然;不但是心裏不安而已,我看她那樣子,一定是不能即刻回南的。我送你們到咸陽吧。咸陽的東岸,就是渭城,勸君更盡一杯酒,西出陽關無故人。這兩句千古不朽的詩,就在那裏作的。”昌年道:“那麼,你要實行唱那陽關三疊?”一虹道:“不如此,我心裏過不去。”昌年道:“你坐了我們的汽車去,你怎樣回來?”一虹道:“那好辦,那裏天天有西南兩路的車子,隨時可以搭坐回來。我已經打聽清楚了。”費、伍二人互看一眼,也就莫逆於心。
這一天,燕秋和平常一樣,並不帶着什麼難堪的態度,把旅行需要的東西預備得充足了,和一輛到平涼的貨車商量好了,二十五塊錢一個人,各人帶三件行李。一虹附車到咸陽,並不要錢。次日七點多鐘,這汽車就由車行裏開到旅館來接客。一虹幫着三人同搬行李,出去看時,卻是一輛大卡車橫門停着:車身四周,是板子圍着的,不但上面沒有什麼遮蓋,而且車上的行李貨件,堆着有五六尺高,已經有四五個客人都坐在行李上。車身本來有三尺多高,人再坐在行李上,倒彷彿有些像江南出會時擡閣戲,便向燕秋道:“坐在這上面,不但有相當的危險,而且風吹日曬……”燕秋手提了一隻小箱子,抓了木板,爬上車去,答道:“沒關係!向西去的客商,誰不是這樣走的?”她爬過了行李堆,將小箱子向行李縫裏塞了進去,人就在一卷鋪蓋上坐着。隨着費、伍二人也爬上去了。一虹對於他兩人,這時倒有些欽佩,也就更增加了自己的不安,爬上車子,便道:“我不能和三位同甘苦,我十分慚愧。我回到南方去,一定把你們這吃苦的情形發表出來。”燕秋笑道:“由陝西到甘肅去,盼到有汽車可坐了。天理良心,這是一步登天的事了,怎麼還說苦呢?”同車的幾個人,也帶了笑容,似乎對這句話表示同情呢。
這時汽車司機生在車下問着各事已經停妥了,他就開車。出了西安的西關,公路很是平整。南北兩面望着,全是莽莽的麥田。約莫走有十里地,在公路的北邊,有一個黃土高坡。有幾戶人家的頹牆,帶了些野草。據燕秋說:那是漢代未央宮的故址。又過了一道和灞橋相像的長橋,叫作灃橋。橋下的灃水,也和灞河一樣,河牀裏全是沙。這橋只有灞橋一半長,卻是它的橋基,完全用許多柱磉一般的圓石頭疊起來的,倒顯得別緻。過了灃水,就是秦都咸陽故城,依然是些高下的土坡雜在平原裏。又不遠,汽車越過了一塊高地,這就看到了渭河的水,由南向北,黃流滔滔,攔住了去路。在河這邊,是一片泥灘,沒有什麼點綴;河那邊,北段是高原的起點所在,只見那平地,慢慢向西北高了去。南段是咸陽縣城。那城東南兩角,緊靠了渭河的岸上,低低的黃土城牆,擁起兩個殘破的小箭樓,倒有些像江南大路邊的小古廟。渭河那浩浩的橫流,由那水平線上的黃塵中流來,也向北端黃塵中流去。這咸陽城在太陽下面照着,沒有一些山林陪襯,便有些那黃沙白草古人出塞的情調。燕秋在車上,首先喊着到了咸陽了。一虹道:“怪不得唐朝人送客到西安去,總送到渭城。實在的,這個地方送別,不同灞橋了,很有些蒼涼之感的。古來的渭城,是在渭河東岸的,大概送客到河邊爲止。於今咸陽縣城,倒在西岸了。”說着,汽車把泥灘跑過,停在河邊。汽車伕招呼大家都下車,好過渡船。
大家下得車來,見渭河兩岸,斜對着,都停泊了幾隻渡船,還有兩隻渡船正對開着。這渡船和在潼關所看到的黃河渡船,相差不多,只有平艙板,沒有篷艙,也沒有桅杆;頭尾都是方的,僅僅是後艄有個二尺高的舵樓,然而也並沒有舵;乃是將一根彎曲的樹料,下半截拖在水裏邊,上半截斜伸在艄上。燕秋笑道:“一虹!你前晚上說:古代的城市,都可以留戀,你看這渡船怎麼樣?我相信這渡船,還保持着漢唐時代的形式。”在河那邊,有個木牌坊,上面有字是咸陽古渡。一虹已經走到水邊上,見渡船上的人,正向岸上放着三四副跳板,放車馬行人上去,便答道:“這倒是不愧那個古字的。不過它是運車馬的,不保持着這種原有的精神,也許不行。”這時,那汽車在兩塊跳板上,緩緩地移上船去,隨後坐車的人,還有其他渡河的人,都向船上走着。
一虹也要跟着上去時,那個汽車伕看見了,就向他搖着手道:“先生!你不是送客的嗎?你就不必過河去了。”一虹道:“爲什麼?送客的就不能過河的嗎?”汽車伕道:“不是那樣說,你看那邊有隻船正要向這邊開。那上面不有一輛大汽車嗎?那是由寶雞開回西安的客車,你先生正好搭了車子走。寶雞到西安的客車,每天都是一兩點鐘到這裏,今天不知道怎樣早來了,也許今天下午沒有車了;你若過河去,車就過來了。”一虹道:“這樣一條大路,有的是車,我可以搭別輛車子走。”燕秋道:“不必了,一虹!送君千里,終須一別。你不是說了嗎?古來人送行,大概是不過河的,你就到這裏爲止,好早早地回西安。明天,你可以趕早坐汽車上潼關了。”說話時,費、伍二人都已上了船。燕秋站在跳板頭上,攔了一虹,昌年站在船邊揮着手道:“一虹!你果然不必送,你現在搭汽車就走,還好一點,回頭你一個渡河回來,很淒涼的。”這句話說得一虹心裏一動,退了一步。燕秋就伸出手來,向一虹握着,強笑道:“我沒別的可說,只有永遠記着今天在渭河岸上。”一虹頓了一頓,望了她道:“我很對不起你。”那聲音很細微,而且斷續着;但是他怕會哭出來,收回了手,立刻高聲向費、伍二人道:“這裏又沒有酒,我不能勸你一杯,我念兩句詩送你吧。”於是高聲念着王維送人:‘勸君更盡一杯酒,西出陽關無故人’的兩句詩。燕秋走上了船,船家就抽了跳板。他們三人站在船上,都向他點頭。一虹並非不想上船,只一發呆,跳板就抽了,現在要上船,已經是來不及。眼見船家將木篙子點着岸,船已離開了兩三尺。燕秋點頭道:“一虹!你立刻坐車回去吧,到南京問候朋友們。”一虹說道:“希望你一切原諒。”這船慢慢到了河心,三人還是向他望着,不住地點頭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