邠縣縣長孫執誠,說了一大篇建設計劃,大家都感到這個人很可敬佩,絕非是刮地皮的角色。不想楊燕秋在這個時候,離席而起,連孫執誠也不免瞪了眼望着,想不到是哪幾句話把人家得罪了,急得臉上通紅。燕秋卻不慌不忙地笑道:“孫縣長!我要不客氣,借你的酒杯,敬你自己一杯酒。”昌年笑道:“原來如此,我倒嚇了一跳,以爲你要拂袖而去呢。執誠!楊女士這杯酒,你必須敬領。她爲人非常之率真,不會做虛僞的周旋。現在敬你這杯酒,那是一百二十分地佩服了。”說着話時,燕秋已經是把一隻斟滿了酒的杯子,兩隻手高高地舉着,送到執誠面前。執誠這才轉驚爲喜,隨着站了起來,笑道:“這就不敢當了,哪有主人反受客人敬酒之理!”燕秋道:“我向來主張,有一分力量,就做一分力量的事。孫縣長所說的計劃,正和我的意見相合。而且我聽了,還學了不少的見識。”她口裏說時,人並不坐下去,好像專等着執誠喝酒。執誠笑道:“我實在不會喝,不過爲了楊女士這一番盛意,我只好勉強了。”他喝完了酒,還向燕秋照了一照杯。燕秋這才坐下道:“我有一句冒昧的話,向孫縣長問一問。假使我寫信給孫縣長,有什麼事情要動問的時候,孫縣長也能給我一種答覆嗎?”孫執誠笑道:“這問得我更不敢當了。不用說那標語上的話,‘縣長是人民的公僕’,就算縣長真是前清時代一個大老爺,也就大得有限,哪有朋友寫信來,都不答覆的道理?”燕秋笑道:“那就很好。將來我請教的事,一定很多的。”健生看到,心裏卻有些納悶:燕秋對於老朋友,總是十分淡淡的,人家要寫信給她,也許她不答覆呢,現在對於個生朋友,當面約了和人通信,還請人務必答覆,在這個男子無往不追求女子的時代,女子肯這樣地將就,這簡直是奇聞了。她或者是故意地這樣做,讓同伴的看看。昌年剛纔說她非常之率真,這話大有商量的餘地,有些時候,她簡直是把人當小孩子,公開地做僞;率真,恐怕是在率真的反面吧!他心裏是這樣地想着,坐在席上,卻是默然。昌年坐在他對面,看到他的顏色,頗有點變化不定,料着他爲了燕秋對於新朋友的態度有些過分的緣故,這就向執誠道:“楊女士回西北來,是想做一點事業的,所以別人和她談到建設問題,她就十分高興。”執誠笑道:“你和伍先生也是想來做點建設事情了?”健生連連搖了兩下頭道:“那談何容易。實不相瞞,我們陪楊女士到西北來的原有四個人,不到上火車,就有了一個人告退,到了西安,又有一個人讓家裏打電報找回去了。我們東南人士,就光是到西北來遊歷,也感到許多困難,還敢談什麼建設?”執誠道:“這話倒是誠然。以前由潼關到蘭州去,要走一個多月的旱路,而且吃喝起居,沒有一樣是夠得上水平線的,誰有那麼些閒工夫到這地方來遊歷?而且這裏土是土山,水是黃水,泉林之美,一點沒有。以前的人遊山玩水,只有兩個人是有意義的,一個是徐霞客,一個是顧亭林。徐霞客探討山川的形勢,可以補救編地誌的人的錯誤。顧先生的用意就大了,他身負亡國之痛,要遍觀天下形勢,作出書來,傳給將來恢復河山的人,作一種參考;遍交天下有心人,佈下革命的種子。他老人家到陝西來,一定也有他的深意,可惜他死在華山腳下,不能到西邊來看看。現在的時勢更不同了,東南、東北兩角,時時刻刻地都得小心火燭;萬一起了火,不能不在西北、西南兩角挑水去救;救得息,自然是好,救不息,也有避火災的地方。甘肅、陝西,當然比不上四川、雲南,然而不見得比不上蒙古;蒙古還有人認爲可以開發,這地方,多少總也可以進步一點。若說這地方根本不行,就說這邠縣吧,太王住在這裏,狄人看着是一塊肥土,把太王轟走;漢唐建都,都在西安,當然不光看這形勢方面,財賦總也有些關係。有些人到了西北,看到赤地千里,認爲是沒辦法,開發的意思就冷下去半截。我認爲不對,人必得要戰勝自然,利用自然,纔可以生存。”這兩句話打動了健生,放下手上的杯筷,連鼓了兩下掌道:“這真是一針見血的話。我雖不是學地質的人,但是由我一路看來,並不是西北的土地不宜於農產,唯一的原因,就是缺少了水。水這樣東西,西北也不是根本沒有,除了黃河,還有涇水、渭水、青海,全是人所共知的。若把這些河流,因着地勢,節節引用,總比等着天下雨要好過千百倍去。現在談開發西北的,都把全副精神放在交通上;其實汽車公路,只能補助政治軍事,對人民經濟沒什麼好處。關於輕便奢侈品的輸入,也許對於人民有害。我的意思,還是第一要興水利;有了水利,纔可以復興農村;農村活動了,什麼都好辦。”燕秋笑道:“健生是向來不大發表意見,這些話卻是非常之對。”健生笑道:“說得對有什麼用?我也沒學過一分鐘的水利,不能貢獻一點意見。這不過是走了這麼些個路,發生這點感想而已。”執誠將手輕輕地指着桌沿道:“這樣說來,歡迎人到西北來遊歷,也是很有利於本地方的了。今天談得很痛快,明天各位動身,我附車送各位到大佛寺去看看,一路都是沿着涇水走,可以看看這裏的農村,同時看看《西遊記》上說的花果山水簾洞。”昌年笑道:“那是小說上瞎說的,哪裏會真有這麼一個地方?”執誠笑道:“唯其是小說上瞎說過了,後人就附會着成立這兩處名勝,這當然是不足一觀。但是這大佛寺的確是不壞,雖比不上大同雲岡石佛,比龍門的石佛卻無愧色。”昌年聽着,高興起來道:“那好極了。無論如何,我們得和汽車伕商量商量,彎一彎路,前去看看。”執誠笑道:“這事易辦,明天再說。”當時,大家越說越高興,吃到了九點鐘,方纔散席。在這西北內地,已經成了半夜。執誠不敢多留客,叫衛兵點了燈籠,送三個人回旅館。
旅客早已深入睡鄉,大家也不便談話,擾了別人的睡眠。次晨醒過來時,旅客都已起來,大家都在收拾行李預備上車。昌年也忙着收拾行李,一面向健生道:“我們分工合作,你到店門外去看看孫縣長來了沒有!”這句話不曾說完,只聽得門外有人答道:“來此久矣。”說着這話的,正是孫縣長。他笑着進來道:
“昌年!你匆匆地來,又匆匆地去,我簡直沒有盡得地主之誼,十分地慚愧。好在你不久總要東回的,等你回來的時候,在我這個土衙門裏,多住兩天吧。”昌年笑道:“你何以知道我快要回來?不許我在甘肅住下個三年五載嗎?”執誠搖搖頭道:“你住不了,你憑什麼要在甘肅住下三年五載呢?”昌年對於他所問的這個憑什麼,卻是不好答覆,只有向他微微一笑。健生倒是心裏有些不寧,接着態度一怔。燕秋也來了,望了健生說道:“你什麼事出神?”健生也答覆不出來,報之以微笑。燕秋點頭道:“這個我明白。你必是想起了昨日下午隘巷裏那兩隻豬,說出來,怕孫縣長難爲情,其實這與大老爺有什麼關係呢?”於是把昨日訪大姒遺蹟的事對執誠說着,他倒是痛痛快快地笑了一陣,藉着這陣大笑,收了兩個不能答覆的問題。大家一同上了汽車,孫執誠別的不帶,卻帶了一輛腳踏車。健生道:“縣長去是很熱鬧,回來可就是一個人了。”執誠道:“你的意思,以爲我一個人騎車回來,有強盜搶嗎?邠縣全境,我不敢說毫無歹人,但是這汽車大道,都在涇水旁邊,這一'帶人煙稠密,都是安分守己的莊稼人。”說着話時,汽車早已是開出了城。
這裏的形勢,兩邊都是山,中間夾着一道河流,大概河流所經過的地方,都是這一種形勢。唯有這裏,在高原以後,轉翻出這種形勢來,便覺得是耳目一新。涇河那邊,閃出來的平原,比較地寬闊些,都開了麥田。汽車走的這邊,卻是山和河岸相併。有許多地方,便是在山麓上鑿開了一線路,僅僅地好開汽車過去。這山已不是土的了,乃是紫色石片。石片都是脆的,一砸就碎。執誠在車上向昌年笑道:“西北窮苦,可也真窮苦。談到修公路,找些好石頭鋪路面,都不容易。我們知道地質變換那是很緩的,一動就是拿一萬年做單位,我想周秦時代的地質,同現在不會有什麼兩樣,何以周武王在陝西出發,滅了殷朝?而秦始皇都咸陽,卻是天下最富強的國家?古人那一番堅忍卓絕征服自然的精神,實在叫人佩服!”昌年道:“這個原因,我可以相當地答覆你,那完全是政治的力量,秦始皇是獨裁;周武王也未嘗不是獨裁。他們做事,全國人都動員,由築長城這一點可以看出來。築長城不過軍事上的防禦工事,還用這大力量;那麼,國內辦水利,男耕女織,必也是全體動員。要富強,必得要羣策羣力;集合羣策羣力,必得有一個有魄力的首領。西北由宋以來,慢慢地窮到現在,就是缺少這樣的人來推動大衆。”執誠道:“你大開其倒車,倒想秦始皇出世!”昌年道:“秦始皇手段是可以佩服的,只是私心太重。他不想爲人民萬世之業,他只想爲子孫帝王萬世之業,所以秦國失敗!”
他們辯論着,便有一陣極幽靜的香氣,送進了鼻子。健生鼻子連嗅了幾下空氣,笑道:“好香!這山上有蘭花吧?”昌年四周看看,因道:“果然的,這是蘭花香味。哪裏來的?”執誠笑道:“我要笑你們是城市裏人下鄉,把了麥苗當韭菜,蘭花生在揚子江以南的,這裏哪來蘭花?我且不說,你們去猜。”車子正走着,卻穿過了河邊一帶綠樹林子,這樹都是屈曲的樹幹,帶着尖圓的嫩綠葉子。健生說道:“這是棗樹,開了花嗎?”再看時,樹葉子裏藏有細白的點子,正是棗子花。健生道:“棗花開起來有這樣香嗎?”執誠道:“可不是,說一句時髦話,這一帶,要算邠縣的風景線,在棗樹還沒有開花以前,全河沿樹林子裏的梨花先開。早幾年兩岸種的是鴉片煙,開的那花,深紅淺紫白的粉紅的都有,在一片綠葉子的田裏開着,真是好看。”昌年道:“我們在路上,也看到的,把良田肥地去種了這種東西,真是可惜的。”
執誠道:“現在陝甘兩省,都已實行禁種了,總望三年之內,可以絕跡。老百姓種慣了鴉片煙,總怕不種煙沒有收入;但是這裏原來是種煙的,現在不種煙了,也沒有餓死一個人。以後永遠就不會有煙苗了,可以見得爲人民謀百年大計,眼面前的損失,是不必顧的。”正說着,汽車突然停住了。汽車伕跳下車來,向昌年同伴招着手道:“到了花果山了。”
健生、昌年立刻興奮起來,站在車上看。馬振邦笑着向路邊一個山嘴子指着道:“你二位相信這地方能生長出一個齊天大聖來嗎?”看時,是一個谷口,正對了這汽車路。谷口東邊是一個山頭,也不過上十丈高,突出了一大部分石頭。這石頭也是和別個山上的石頭一樣,並不怎樣地結實。因爲在那顏色上略帶了一些土色,可以看得出來。隨着這山石上下凹凸不平的所在,鑿了長的方的半圓的窟窿,可是頂大的,也只好剛剛進去一個人,這談不上什麼石刻。在那些窟窿上下的所在,有幾棵碗來粗樹幹的小樹,還有兩塊布寫的橫幅,被風雨所侵,也都變成了灰白色掛在山石上,當了一種廟裏的匾額。健生道:“這當然是後人附會的。但是後人也附會得不大高明,像孫猴子這種妖怪,應當在深山大澤裏潛修出來,那山不是人不能到,也是人很不容易上去的所在。這比屋略微高一些的山頭,妖人也藏不住。”執誠笑道:“花果山不好,水簾洞或者不錯。由這山裏進去約莫兩里路,要不要進去看一看?”昌年向馬振邦笑道:“馬先生進去過沒有?”他笑道:“若是各位不嫌我掃興的話,我就實說,那裏的山頭,當然是和這裏一樣。雖然有一道泉水,有水的日子很少。有水,也並不是由洞門口掛着流下來,像一幅門簾子——是另外流着一道水溝。來回五六裏地走着,那是太不合算。”他這樣的說了,其餘的客人,也同聲相和。昌年笑道:“既是這麼着,就不必耽誤行程了,我們走了吧。”
當他們議論時,這兩個山頭下,一片棗林子遮掩了百十戶人家。村子裏人看到有一輛汽車,男女大小,擁了一大羣人圍着車子看。汽車伕屢次轟他們,他們還是要看。最後,汽車伕就指着孫執誠道:“你不看看,這是你們縣老爺。”百姓裏面,有認得縣長的,見執誠站在車上向百姓們點頭,低低地說一聲:“老爺來了!”回頭就走。他一動腳,那些老百姓跟着一鬨而散。有兩個跑得緩一點的,擡頭看來,正好執誠的眼光射在他們身上,也不懂得他們是什麼用意,卻兩膝屈下去,對汽車跪了一跪,然後再跑。汽車伕看着哈哈大笑,開車走起來。昌年就對執誠笑道:“這樣好的老百姓,縣政還有什麼不好推行?”執誠搖搖頭道:“凡事不能由一方面去看。老百姓怕官,固然命令發下去,他們不會違抗;可是他們越怕官,自治能力就越薄弱,行政上也是很有阻礙的。可是話又說回來,你若不要他們怕,那困難就更多。歸根一句說,這就是教育不普及之過。”燕秋聽着,不住地點頭,表示同情的意思。
不多一會兒,遠遠看到在路邊山頭下面,有一座四角檐的三級高樓。執誠老遠的就指着道:“到了到了。”燕秋笑道:“就到了大佛寺嗎?這倒可惜到快了,不能在路上多聽一點孫縣長的偉論。”執誠未曾答覆,車子已經停住。執誠下了車,大家也都跟着下車。這車子上的旅客,倒是一大部分都沒有看過大佛的。下了車,大家齊由正面的廟門要擁了進去。執誠擡起手來搖着道:“錯了,由那裏去看不合適,都跟了我來吧。”他說着,在廟門旁邊,一道石臺階走上去。那裏是個平臺,有個城門洞式的小佛殿,直通裏面,原來這裏是第二層樓。走向裏面,那圓通門下半截有石欄塞住,上半截蒙了鐵絲網子;由鐵絲網眼裏看去,這就現出裏面的偉大來。那裏是就山挖的一個大石洞,四周就着石壁,鏤空了,雕出幾尊小的佛像和四大金剛。正中是一尊坐着的如來佛,由平地直達到洞頂,那佛的臉,正對了二層樓,估量着約莫有一間屋子那麼大。所以佛的鼻子,大似平常人家的大餐桌。那洞裏既高大,又沒有陽光,只覺是陰森森的,倒是有許多野鴿子,在佛頭上飛來飛去。昌年道:“我們過洛陽,不曾去看得龍門的石刻。看了這尊大佛,也就可以過癮了。這佛像有多少高呢?”執誠道:“傳說坐像是四丈八尺高,但是我沒有實行量過。這個寺,是唐朝手上建築的,毀壞過很多次。這石像是最近裝修過一次,不然,沒有這樣莊嚴。這廟裏有屢次建修的石刻碑記。就憑這一點,也很有價值。等你東回的時候,我送一套拓好了的帖給你。”昌年道:“這麼大一座佛,雕刻起來已經費事,加之又是挖空了山洞,就着原來的石頭刻的,這功夫就大了。”執誠道:“這不過一尊大佛而已,把雲岡、龍門兩處比起來,那真是可驚。但話又說回來了,不是皇帝借重政治的力量,哪又辦得到?”健生聽了,心裏便有些煩膩,覺得燕秋一說他好話之後,他就只管賣弄,便笑道:“我們不能只管在這裏賞鑑了。汽車伕在下面等着,可有些發急哩。”
執誠這才送着大家到了廟外,執着昌年的手道:“在這個地方遇到了你,而今分手,我真有些戀戀。你以後何時路過邠縣,務必先給我一封信,電報也可以。”昌年道:“那是當然的。不過回來的時候,也許爲時很久,也許不走這條路。”執誠見他手上正提着相匣子,便笑道:“如此說來,我們這一次會面,是更可寶貴的了,應當留個紀念,同照一張相。路上你不定在什麼地方將片子洗得了,就寄給我一張。”昌年還不曾說出話來,燕秋搶上前,就連道:“好的好的,我們應當留個紀念。在平涼,總有兩三天耽擱,洗好了,我們就寄給你。我們四個人同照吧。”健生對於這事,倒也無所謂,大家站在廟外空場子裏,昌年對好了光,將匣子交給汽車伕,託他代照,自己也就站在一排,把相照了。孫執誠由汽車上取下了腳踏車,手扶着站在路邊,看到大家都上了車,這就取下帽子,深深地點了一個頭道:“再見了!楊女士有閒,可以常常寫信來賜教。”燕秋笑着點點頭說道:“一定一定。”健生把這些看在眼裏,心想:她對於一面之交的朋友,這樣的熱心,對於我們千里迢迢相伴的朋友,倒是這樣的淡然。皺了眉坐在車上,心裏自然是十分地不高興。燕秋對於孫執誠這一點親敬,覺得由心裏直髮出來,這並沒有什麼嫌疑之處,態度很是坦然。對於健生心裏那一番不快,卻是不曾留意。
車子離開了大佛寺,大家停止了談鋒,很快地向前走。在亭口鎮的所在,汽車當了船,橫過了涇水,就走上了高原。幾十裏的地方,都是荒涼的淺草地,不見着人家。到了正午,在荒原上發現一帶土城,同行的人說:已經到了長武縣城。汽車繞到了北城門,那門口立了一塊石碑,刻着“公劉舊治”四個字。城外荒草稀稀的,不見一戶人家。繞過了城來,到了西門口,這才發現一條街。街道很寬,整列的騾馬大車,在土牆根下襬着。大風一陣一陣颳着飛沙撲人,行人不多,三三五五的駱駝,屈了腿睡在灰塵地上,擡起那細長的脖子,口裏不住地嚼着,用那呆笨的眼光看人。這就讓人深感到西北奇異的風味。
汽車開進了一個“西北”旅館大門,裏面有一片空場,可以停車。汽車伕招呼昌年下車打尖,大家都下了車。看這旅館時,正面在懸巖下,打了四個窯洞。兩旁有上十間土磚屋子,裏面僅僅有一張土炕。昌年笑道:“這也是旅館?”燕秋笑道:“他並不冤你,在旅館上面,他明明白白地加上了西北兩個字註解着,這算是很好的了。再向前去,恐怕是比這更不如。”大家說笑着,就在矮屋子裏吃了一點黑饃和大葉韭菜炒肉絲,繼續地上道。走了二十多裏,到了窯店鎮。這個鄉鎮不過是一條大道上,兩旁有些破落人家。可是燕秋很注意:在街的中間有個木牌坊,上面寫着“陝甘分界處”。燕秋突然地鼓起掌來道:“我終於走到我的故鄉了。”同時兩隻腳連連地跳着,而且昂起頭來,張嘴哈哈大笑。等她笑過了,早把窯店鎮丟到很遠了。燕秋笑道:“當年我出去的時候,我雖然年紀很小,但是心裏也很明白,想到再回來恐怕是不容易;可是現在,我終於是回來了。”昌年笑道:“這是你應該高興的,今天到了平涼,我要預備一點酒慶祝你。”燕秋道:“慶祝我,那不用忙。等我找着我的家的時候再說吧。”她說到這話的時候,立刻把笑容收一個乾淨了。自此以後,她又改變了一個態度,只自低頭坐在車上,並不作聲。昌年和健生,都已知道她的用意所在,只是當了車子上這許多人,卻沒有法子用言語來安慰她。她低頭坐着,有時也就擡頭看看。
在這大路上,慢慢地就發現了三五成排的柳樹,那柳樹都約莫有飯盂粗細,很少細枝,總可以想到是附近農人,把細枝給砍去了。還有那不可理解的,就是把樹幹上的皮,剝得乾乾淨淨,露出白皮的樹身在外。自然,那樹就死了。有的樹身只是中間剝去了一截皮,因之現出兩頭大,中間細的情形,樹倒是活着。馬振邦道:“你二位知道這柳樹的名字嗎?這叫左公柳。當年左宗棠平西的時候,由潼關直栽到玉門關爲止,五里路上挖一口井,專門爲了種樹澆水用的。前幾年旱災,老百姓吃樹皮草根,把這些樹吃掉不少。”昌年聽到他說這話,立刻偷眼去看燕秋的顏色,殊不料她並不介意,臉上卻帶了微笑。昌年這也就不必攔馬振邦,讓他說了下去。再看燕秋時,她臉上通紅,彷彿她的笑容是勉強裝出來的,接着偏過頭去,伏在行李堆上,亂咳嗽起來。昌年對健生看時,他點點頭,已經瞭解昌年的用意,而且將兩個指頭,微微貼着嘴脣,表示不必說。燕秋伏在行李上,很久不曾擡頭,有點像睡了樣子。兩人也只好由她,不便驚動。
約莫在下午三點鐘的時候,遠遠地看到一座圓頂的山上,有三四處樓閣,山下面並非荒草平原,倒有一帶很綠的樹林。健生道:“這是什麼地方?風景不壞。”振邦笑道:“這地方,說出來可大大有名,是王母娘娘的瑤池。”燕秋始終是伏在行李上面的,聽了這話,卻猛可地擡起頭來道:“到了涇川縣了。”健生見她的眼睛兀是紅着,臉上愁容沒有退下,便笑道:“這樣的睡,是不大舒服的吧?”燕秋道:“我實在是倦了,而且人在南方過了這麼些個年,身體也嬌弱起來,吹了兩天的風沙,把眼睛吹痛了。”昌年道:“可不是嗎,你眼珠有點紅了。”燕秋笑着,在身上掏出手絹,將眼睛揉擦了一陣。說着話,汽車已經開到了涇川縣城門口。汽車伕首先跳下車來,將手掀着一片衣襟,揩着額頭上的汗向座客道:“車子出了毛病,很不容易讓我開到了這裏,要等我查一查毛病,今天不能走的了。”燕秋皺了眉道:“我算好了,今天一定可以到平涼,偏是出了毛病。”汽車伕道:“這有什麼法子呢!就是我也不願意呀!”燕秋向費、伍二人道:“既是這樣,倒讓你二位一個遊聖母宮的機會了。這地方說是瑤池,倒不是假的。在那山腳下,立了一塊碑,上寫着‘古瑤池降王母處’。”說時,將手伸着,指了那個柳樹林子外的山頭。昌年道:“既然如此,我們倒樂得在這裏耽擱一天。”於是同着衆旅客紛紛地下了車。
在城門口有四個衛兵,照例把行李檢查了一遍,大家步行進城,覺得這裏的街道竟是遠在邠縣以上。大家在南關外一家客店投宿,卻也和邠縣不相上下。這卻有一件讓他們奇怪的事:有四五個女人,穿了紅綠的旗袍,梳着油光的髮髻和辮子,滿臉都塗抹了胭脂粉,全坐在店門口幾條板凳上。這裏因有燕秋在一處,伍、費二人都不敢張望。而且燕秋自入了甘肅境以後,她總是露着不快活的樣子;二人曉得她心裏的創痕這時復發,朋友們的風涼話,是勸她不過來的。於是且安排了行李,同她在一處喝茶,只管說着閒話。燕秋笑道:“多謝你二位的好意,你們怕我傷心,所以只管把話撇開。其實我自己也知道這傷感很是無味,只是禁不住它不發生。天色還早,我陪二位到瑤池去看吧。”昌年道:“那就好極了,馬上就走嗎?”燕秋點點頭站了起來,可又隨着嘆了一口氣。健生看到那情形,益發地不快,已經開始向店外走,大家依然順了來路,走出了北門外。
這裏的風景,倒很有些江南意味。出得城來,沒有人家,便是柳樹林子,向西去,兩旁高大的柳樹成行,中間夾着一條平寬的大路。柳樹裏面,夾栽了不少的白楊,風吹着呼嚕嚕作響。大家在柳樹蔭裏緩緩地走着,健生道:“這倒多謝汽車出了毛病,讓我多玩一處名勝。”只是燕秋有些不願意,燕秋道:“我也很願意了,早到平涼一天,一定是早讓我失意一天。我的前程,就像這路邊的左公柳一樣,就是這裏到河邊的那一小截,得慢慢地走,走到河邊,這就斷了,沒有去路了。”她說着,真的站在一株樹下,手扯住了一枝柳條子,只管向西望着。昌年道:“過去的事,你想它做什麼?好在明天就到了平涼,你第一個目的地就在眼前。我們既然陪你到這裏來了,自然是幫忙幫到底,陪着尋你那二位哥哥。”燕秋哽咽着道:“還有我的父母呢!”健生道:“好在到了平涼,就離你府上不遠,也許在那裏可以得些消息。你許多年的期望,明天就實現了,你正應該高興,爲什麼自己只管傷心?”燕秋髮了呆,將柳條上的樹葉子,一片一片向下扯着,這時就不能答覆,只管流下兩行淚來。昌年道:“由西安向西走,你想到前事,處處都是創痕。前面還要走呢,你這樣傷感,還有完嗎?年輕人是前進的,不回顧過去的事,想着有什麼用?那是徒然頹傷了自己的精神。”燕秋突然收住了眼淚,頓腳道:“你說得是。我們上山去看吧,太陽已經偏西了!”她說着,便在前面走。
走完了這截柳林,便是一道淺河;在河面上,有木樁子架了柳條秫秸,上面再堆着土,當了一道橋。昌年明知道這是涇水上游,故意問道:“這一條河有名字嗎?”燕秋道:“你不想到這縣叫涇川嗎?”昌年道:“那麼,這也是涇水了?你看,我們一路走來,幾百裏地,還沒有繞出這條河道去,可想到這條水在這陝甘兩省是怎麼圍繞着,若是有人來利用它,那豈不是很好的水利。除了邠縣附近而外,很少看到利用着這條河到農業上去的。西北缺水的地方,有水不來利用,這未免可惜。”一路說着話,向那山腳下走去。在那山腳下背西朝東,有一幢廟。廟後山上,隨着山崖的勢子,有一層懸閣;兩層佛殿,遠看去,氣勢也是一路少見的。燕秋並不向廟裏去,順着廟門西奔,在山腳路邊上,立着一塊大石碑,直寫着“古瑤池降王母處”七個大字。健生道:“果然……”但是他看到燕秋的態度,他這句話來不及說下去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