燕歸來第三十五回 喂虎吸民膏現身說法 傾壺止色變立誓呼天

  隆德縣縣長符單騎,說到他決計不願幹了,卻說是守青氈的縣官,這教楊、費、伍三人全有些不解。符縣長笑道:“這個問題,是很容易明白的,爲什麼不懂?你三位去想:做官,這是人人所願意的。在過去的時候,地方上民窮財盡,做縣長的還要由鵝卵石裏面榨出香油來,去對付軍餉,並不見得哪一縣,缺了縣長沒人幹。在旁人看來,兄弟在這環境裏,做了一年的縣長,總是有十二分官癮的人了。可是,兄弟這就要分辯一句:我若有官癮,那就要繼續地幹了下去,哪有在這時辭官之理?我以前,在這裏做縣長,並不在乎官不官,就爲了這樣弄幾個錢,總比做賊做強盜強得多。那簡直爲了飯碗,在這裏苦苦地掙命。到了現在,雖不見得老百姓全有了錢,但是天災人禍,已經比往年要好的多。其次就是當局,已用了全副力量,來整頓本省駐防軍隊,以後可以不在地方上籌餉了。這麼一來,縱然是做官弄不到外花錢,這二百元公費,總是穩拿的;同時不用得到鵝卵石裏去榨油,也減輕了一件頂石磨的工作。這縣長不是比往年好做得多嗎?這年頭失業的人多着呢,尤其是混小差事做的人。我仔細想想,我並沒有什麼德政留在民間,上司無挽留我之必要,若是有那失業的人,覺得做知縣是時候了,在蘭州運動差事,我這地位就不能保。我這地位,明明是不能維持的,與其掙扎一兩個月,讓人家看着眼紅,還是把我擠了走,倒不如我自動辭職,免得當局爲難。”燕秋笑道:“這位縣長,真是痛快之至!我相信這話是實情,但是我要有力量的話,我一定聯合本縣的紳士,上呈子挽留符縣長。”

  符單騎站了起來,兩手抱了拳頭,向燕秋拱了兩拱,笑着道:“足感盛意,可是我還要留着這條性命混上幾年呢。”燕秋笑道:“這也不至於要縣長的命。縣長能夠體諒我們小百姓的苦衷,就是我們救命星君,你就是有性命之憂,我們也不能把你放走的。”符單騎道:“這樣子說,我簡直是要死在這隆德縣城裏了。”燕秋笑道:“若是符縣長真有死在隆德縣的決心,就決不至於死在隆德縣。這年頭兒,不是《天演論》上那適者生存了,就成了強者生存。”符單騎道:“我倒不是怕死,我是怕幹不好。因爲從前天災人禍,相逼而來,料着老百姓們除了希望少出兩個錢而外,也沒有別的打算;現在人民喘過這口氣來了,也總望着在教育和建設上,多少有些進步。可是你同我想想:我也不能變西洋戲法,可以變出大洋錢來,把什麼來做建設經費呢?其實這還是第二步,這第一步想要辦到‘休養生息’四個字,就透着老大的不容易。”昌年道:“符縣長雖是和我們初次見面,但是聽到符縣長所說的這些話,就給了我們一個很深的印象,覺得你爲人很能負責任的。難道休養生息的做法,也不容易辦到嗎?”符單騎把手一擡,指着牆上貼的那人名單子道:“三位看看這一篇閻王賬,教老百姓怎麼去休養生息呢?”

  昌年先雖看到了這一篇賬單子,覺得這是涉及人傢俬事的,胡亂去看,怕是人家要見怪;現在他既是指明瞭,這就可以看看了。於是緩緩的走到牆邊,背了兩隻手,向單子上張望着。只見上面所寫,一行行地直列下去,如第一寫的是:第三區共轄五保,元甲保,保長包寄泉,攤款二百四十五元。二雙保保長馬丕振,派款三百零八元。三星保保長週四全,派款五百元。四喜保保長朱濟仁,派款二百元。五魁保保長沙志仁,派款四百五十元。昌年道:“這第一區共五保,就是一千六七百元,還有一區七八保的,豈不派款有兩三千元?我看這單子上有九個區,共總派款到兩三萬吧?”符單騎淡笑了一聲道:“兩三萬?費先生!你坐下來,我慢慢地和你說。”昌年本是望了那牆上的單子出神,一面答話的,這就笑道:“好的,不但我要聽,我想楊女士要聽這種消息,比我還要緊吧?”說着,和符單騎對面地坐着。符單騎將一隻粗瓷杯裏的茶,端起來喝了一口,在大袖籠子裏掏出手絹來握住了嘴,咳嗽了兩聲,這就嘆了一口氣道:“做官的是信用喪盡,做老百姓的是皮肉刮盡。這單子上的賬,本是按月記賬的,可是老百姓出的,絕不能夠按月。”燕秋笑道:“這我可要和本地人說兩句話,老百姓是這樣的窮,把日期拖延一點,也是在所難免的。”符單騎嘆了一聲道:“你們所說,正說在反面了。此地老百姓,正是想按月交錢而不可得。此地派款,往往是三月的款子,二月中就繳清了。”燕秋道:“這樣重的款項,還要先繳錢嗎?”符單騎道:“我敢代表一般做甘肅縣長的說一句話,他們的目的,也只想老百姓能按月交款而已。可是要錢的主兒,他卻是一月等不及一月。比如現在是四月,四月份的款子,應當到本月尾,或者五月初呈交上去,纔是道理;就算提前吧,在四月初拿出來,也就提前一個月了。因爲必須老百姓在三月交到縣裏,縣長才可以於四月初繳上去呀。可是在三月中旬,催款的人就來了,也許是營長,也許是連長,也許是兩個馬弁;他們來了之後,帶了他們主角一張紙條的命令,交給縣長,就伸手要錢。至多的限期,不過是三天。當縣長的人就說了:現在還是三月,怎好和百姓要四月份的派款?”燕秋笑道:“一點名目沒有,和百姓要款,本來是不講情理的;你和他們講情理,那不是笑話嗎?”符單騎道:“你說不講情理,那不算奇。他們偏偏是在沒有情理之中,能說出一個情理來。他說:現在已經是三月中旬了,不過早半個月收錢,有什麼要緊?就算老百姓挨着餓,把錢省了拿出來,也不過這兩個禮拜,真會餓死嗎?我又說了:不是這樣講,四月裏的款,四月才下鄉去取款,自然要到四月底才能交齊。可是這層真理說出來之後,他們又說他們的理了:他們說是我們的公事,說了是催四月的款,我們就拿了命令來催四月份的款。軍人是以服從爲天職的,我們就只知道抓了命令要錢,別的我們不管。到了三天不給錢,我們要你的命。你看他說了這種話之後,還教我們能講什麼理!”燕秋道:“既是不能講理,那就要掉轉一個身來說話,看老百姓能不能夠出錢了。”符單騎偏着頭微微搖了兩下,因道:“這話我就不忍說了。”燕秋向費、伍二人望了一眼道:“你們不覺得符縣長這話沒有說出來,未免可惜嗎?”符單騎雙手拍着兩腿道:“要說就說吧!當那催款的專員,到了縣政府的時候,縣太爺就該腦袋痛了,好好地把這幾位催款員招待着;大吃大喝之外,再把大煙辦得足足地,讓他們躺着直抽。於是做縣長的,就分兩種手腕去進行。先挑那區長保長有錢而又好說話的,派衛隊傳了來,先在課長室裏和他們說好的。請他們在一天之內,把款子交了來,而且不放他們出衙門去,必定要鄉下人把款繳了上來,才放他們出門。換句話說吧,這就是文明綁票。至於那些不好說話,而且很窮的區長保長,那就不客氣了。縣長坐了大堂,兩邊護威的衛隊,站着兩邊,多多地,打人的板子和鞭子,弔拷人的繩子,一齊擺在堂上。區長身份高些,不便用什麼刑罰,保長差遠了,就讓他跪在公案下,見了面之後,什麼不用說,拿起戒尺在公案上亂拍十幾下,喝着道:你們的錢不交出來,只管讓我們和你們頂大石磨。我有什麼對你們不起,要來替你們的死?今天告訴你們說,催款員在這裏,我沒有錢給他,他是會拿手槍打死我的。我既是要死,不能白死,也要打死你們幾個。你們怕死的,快給我拿出錢來。”符單騎說到這裏,看看楊、費、伍三人的臉色,都微微地瞪了眼睛,面孔繃得很緊,在緊張之中,透出紅色來。符縣長便道:“三位聽了這話,必定以爲我爲人太狠,對於老百姓下了這樣的毒手。可是那個時候的縣長,時時如此,個個如此。不是這樣,老百姓的錢,是無法可以逼出來的。我所說的,這還是指那臨時逼錢而言。若在平時,那又是一種辦法:縣太老爺帶了幾個衛兵,就親自下鄉去催款。當衛兵的人,當然都是背了槍的。老百姓看到老爺下了鄉,已經是嚇得兩腿如綿,老早地跪下。再有背了大槍的,在面前站着,他們更是不敢多哼一聲。我把他們叫到面前,就對他們說:你們要明白,並不是縣老爺要逼你們的錢,無奈上面逼我的錢逼得太厲害,我不能不下鄉來和你們商量。假使你們不給錢,做老爺的也不忍逼死你們。我只有一個很簡單的法子,把你們欠錢的人,都帶到上司那裏去受罰:上司饒了你們,那是你們的幸事;上司不饒你們,和你們要錢,怎樣去對付,那就看你們的手段了。這些老百姓,聽說要到上司那裏去,他們知道就是大兵。大兵對了他們,不是鞭子,就是槍把,一生氣要把他們打個半死;最難受的,是綁了手腳,用煙火薰鼻子。他們是不少受過這些罪的。聽到之後,立刻圍了我成了一個大圈圈,七仰八合地只管磕頭,都說:老爺若是能發慈悲心,就不要把他們帶走。我自然說:不帶你們走也可以,但是你們得拿出錢來,我回城去,不交人,就交錢;無錢無人,做老爺的也只好死在鄉下了。百姓們聽了,都說:老爺!我們回去殺人熬油,也要熬出錢來交款;只是請問老爺一句話,這回交了錢,下次是不是還和我們要錢呢?可憐的老百姓,他們以爲這種派款,不過是偶然爲之的,爲了免麻煩起見,想掙扎過這一回了事。”昌年道:“符縣長說了這樣半天,我們還是有些不明白。‘派款’這名詞,是從何而生的?這款好像是一月一回,是出在錢糧之內呢,還是出在錢糧之外呢?”符單騎笑道:“費先生!你真是一位有菩薩心腸的人,以爲中國境內,還有不要錢糧的地方嗎?”健生說道:“既然還要徵收錢糧,根據什麼理由,又月月向老百姓派款呢?”符單騎道:“派款嗎?是由苛捐雜稅之不足;苛捐雜稅,由於錢糧之不足。”健生將一隻手撐在桌上,托住了自己的頭,沉沉地想着,因道:“符縣長說的這話,我還是有些不懂。”符單騎道:“以本縣而論,每年錢糧約有兩萬元的數目,那對於某方面所希望的數目,是差得太遠了。因爲如此,就有了苛捐雜稅。一樣物產,所收捐項,名目之多,莫過於大煙,在種子還沒有種下土之先,就每畝有十塊至二十塊的煙畝捐;製成了煙土之後,就有特種印花稅;隨着煙土搬運的時候,就有一種善後捐。怎麼叫善後捐呢?那意思是很好的,就是說,煙是要禁的,不過真禁了煙,官民兩方,都要發生許多困難。現時在煙土上抽一點捐,來辦理善後。”昌年笑道:“這樣辦善後,豈不是越辦越不善。”符單騎猛可地跳起來道:“越不善就越有後事,豈不大妙嗎?還不止此呢,煙土變成了煙膏,在煙膏店裏,還有一種煙膏捐。總而言之,由種煙的人起,到吸菸的人爲止,一層層地都有捐。”健生道:“這雖是苛捐,好在吸菸的人,實在是可惡,重重地剝削他們一番,倒也無所謂。”符單騎道:“我所說是捐稅名目之多,把大煙舉一個例。這一點,各位或者易生誤會,我再舉一個例:像趕大車的人,總是苦小子吧,可是他們的車子,有車捐。拖車的牲口,還有騾馬捐。由甲地到乙地拖了貨,當然是有貨捐,就是不拖貨,遇到了那惡虎村式的城鎮,歇店還要運輸捐。隨便指一件事來說,這捐稅是無孔不入,也就可想而知了。可是,到底是人民太窮了,在捐稅最多的時候,差不多有五十項名目。現在大減而特減了,也有二十八九樣。而每月所擠榨出來的錢,究竟不過一縣兩三千元,在要錢的主兒,心思挖空了,實在想不出一個弄錢的名目了。乾脆,也就不要名目,開了單子下來,看那縣份的肥瘦,指定每月出款多少,硬要不還價。”燕秋插嘴笑道:“難道在這種情形之下,甘肅還有肥的縣份嗎?”符單騎手摸了兩摸鬍子,向燕秋笑道:“楊女士這話問得很好。在甘肅,本來沒有什麼肥的縣份,這裏所說的肥瘦,那是比較而言。像隆德縣吧,那窮苦的情形,楊女士比我清楚得多。可是在某方面看起來,這裏就不算窮縣,每月派款的數目,超過每年納糧的數目,這個數目,做縣長的,犯不上去替老百姓反抗,照着單子,向四鄉分派。那些做區長保長的人,都是鄉下紳士,渾水裏摸魚,在經手繳款的時候,多少總可以撈幾個,他也不肯說數目太多。就是有一兩個有良心的,覺得老百姓擔負不起,但是這話向誰去說?和縣長說,縣長和他們的情形一樣;向某方面去說,無知的老百姓怎敢老虎嘴邊去奪食?所以派款單子到了縣裏,那像閻王的勾魂簿一樣,是一字不能動的,只有照了單子,每月向上解錢去。這派款是不根據法令,也不需要理由。就是有槍階級的人錢不夠花,叫無槍階級的人,按月照一個準數目,湊錢給他花;要錢的,一不搶,二不偷,到了日子,和縣長要錢;縣長找區長,區長找保長,保長挑有飯吃的百姓算賬。”昌年道:“原來如此,若是照本縣每月派款兩萬元算,一年就是二十四萬,還有錢糧苛捐雜稅,一年攤三十萬了。貴縣有多少人口呢?”符單騎道:“我不打官話,本縣的人口,是沒法統計的。大災以前約有七八萬人;大災之後,死的死,跑的跑,去了一半,現在至多四萬多人吧!”健生皺了眉道:“一縣只四萬人,一年有三十萬元的負擔,老百姓經受得了嗎?”說着,望着燕秋。她微微地連擺幾下頭,嘆口氣道:“那只有天知道了。若是照我說,本縣的老百姓,最好是每年受慈善家三十萬元津貼。再過兩年,纔算是人,於今恐怕不是人類的生活了。”

  符縣長將那頂瓜皮帽子取了起來,悄悄地戴在頭上,兩手撐了大腿,在炕沿上坐着。低了頭,沉思了一會子,又輕輕地嘆了一口氣道:“我腦筋裏有個很深刻的印象,我不忍說。可是這事太悽慘了,我又不能不說。”他說着,卻到袖籠子裏去掏出手絹來,在眼角上揉擦了兩下。三個人看了他這情形,雖不必等他把話說了出來,也知道他所經過的,必是一件人所不能堪的事,都瞪了眼睛,慢慢地向他望着。符單騎道:“我告訴你們吧,也是我下鄉去收款,到了小村子裏,約莫有二三十戶人家,各位自然是知道的。這裏的人家,全都住在窯洞子裏。這裏所謂村子,也不過是幾個窯洞子門,開在崖上而已。我沒到了這村子裏,消息是早已遞過去了,老百姓全跑了出來,就在窯洞子門外,把我圍住。自然,老百姓見了老爺,全是跪在地上的。我就四周地向老百姓彎腰,四處叫他們起來。老百姓裏,有一個爲首的,先向縣太爺磕了三個頭,向我說:老爺!我們實在是窮。你不信,到我們家裏去看看,什麼東西都沒有呀。在這種地方做縣長的人,老百姓家裏,沒有不清楚的。他們說家裏很窮,家裏是什麼樣子一個情形,大概總是知道的。他們說着,要我去看。我本不能看,因爲看了之後,和他們要錢的話,就有些不忍出口了。可是這回催款,情形比較嚴重。有一位連長,帶了弟兄,隨了我們同去的。我想着,他們或者不知道老百姓們到底窮到了什麼程度,引着他們進去看看,讓他們知道老百姓可憐,或者會放鬆一點。因之就答應了老百姓的要求,拉了那位連長,一同進窯洞去。自然,這洞子裏面,最重要的一件東西,不過是土炕一張。其中只有兩家洞子,找到了一張桌子;除一張桌子,破舊不堪而外,還有一張桌子是土木工程合作的,乃是用黃土砌了兩個墩子,把板子鋪在上面,其餘屋子裏,那還有什麼。一張土炕而外,隨便配一些壇兒罐兒的,差不多屋子裏找不出一些木製竹製的器具,完全都是土製的瓦器。至於炕上,普通人家,全是兩條破羊毛氈子,卷在大炕頭上,這些情形,也不足爲奇,我們是常常看過的。後來步到一家窯洞子裏,那就更慘了:這裏僅僅是一張土炕,土炕下,有兩個大罐子;一個小罐子,炕上不但沒有什麼破羊毛氈子,連紙片兒也找不着一塊。”健生笑道:“符縣長也是用文學的手腕來形容這窯洞,不肯開口說是一張光炕,卻繞了這麼一個大彎子。”符單騎道:“不是不是,炕上若是沒有什麼東西,那就不算爲奇了;所奇怪的,就是炕上還有東西,炕上是什麼呢?是堆着四五寸厚的一炕幹沙。”昌年道:“這是什麼用意呢?我倒有些不明白。”健生道:“這窯洞子裏,大概是不住人的。”燕秋笑道:

  “這一點兒緣故,你們哪裏會知道?這沙是當被褥用的。可憐窯洞子裏,人無法取暖,就在沙裏偎着。”昌年道:“在沙裏頭,也不見得就會暖和過來呀。”燕秋道:“沙裏雖是不暖,這炕底下有窟窿,可以燒馬糞。沙這樣東西,最容易傳熱,炕底下,只要稍微燒些馬糞。這炕上面的沙,就很熱很熱了。”符單騎點點頭道:“二位聽聽,這就知道老百姓夠多麼苦了。可是那位連長,看到了這洞子裏還有三個瓦罐子,不算完全絕望,就搶上前,把罐子蓋揭開來看看。這一看,大大地添上了他一喜,原來是兩罐子小麥。他就叫起來說:你們只管裝窮,說這樣沒有,那樣沒有,家裏還藏着許多糧食呢。請問這個值錢不值錢?他說完了,提了那瓦罈子,就向洞外走。這就有個五十上下的莊稼人,搶上前去拉着了他。他說:這一點兒糧食,積攢了半年多,才攢下來的。餓過兩天,都沒有敢動,爲的是打算換了錢,做川資,向東方逃命去。若是把這壇小麥拿走了,就是要他的命。那連長可不愛聽這一套,說是要了你的命,就算要了你的命,你若不肯放手,同到縣裏去算賬。那位小百姓手上扯住連長的衣服,可是不肯放。這一下子,把連長胸中之火,引了起來了,擡起腿來一踢,踢得那老百姓連滾了幾滾,他躺在地上說:那也好,我就此了結了吧。爬起來,一陣風似的,跑到懸崖邊縱身就向下一跳。這裏的懸崖,各位也都看過,極高的所在,也有二三十丈。這一跳下去,還有命嗎?這種死法,本地也有個名兒,叫着跳崖。當時我看到爲了一罐子小麥,逼死人家一條命。我心裏真說不出來那一番難受,而且我還不能對老百姓表示一點憐惜之意。因爲我要一軟下去,這款子,就收不起來了。”燕秋瞪了兩隻眼睛,只管向他望着,受着很大的感動,簡直作不出聲來。昌年搖搖頭道:“這真是苛政猛於虎,也難得符縣長肯直說出來。”

  符單騎笑道:“不說了,不說了。我不要在這裏自己給自己找麻煩。外面屋子裏晚飯預備好了,我們吃晚飯去吧。”他說着,在前面引路。衛隊在前面撐起一隻紙燈籠,在東面廂房門框上照得清楚,乃是課長室。進去一看,三開間打通了的屋子:北頭是一張土炕和幾張破舊的籃子和箱子;南頭是更亂,在兩張狹小牀鋪中間擺了一張圓桌子,圍了圓桌子,有一圈高的圓椅,矮的板凳。在兩盞煤油燈光下,照見這個圓桌面,兩邊兩塊白板,中間卻是油膩了的黑板。這黑板上,另外還有兩個燒焦了的窟窿。這張桌子的拼湊,也就可想而知。符縣長站在門框子裏面,拱了手,向大家迎進着道:“請進吧,請進吧!再要客氣,我就更加慚愧了。”大家進來,見桌面上擺了許多碗碟,藍花紅花白磁黃磁全有,所盛的沒有別什麼,只是豬身上的,豬耳朵、豬舌頭、豬肝,兩大碗紅燒大塊子肉。

  符縣長笑道:“這裏實在無東西可請客。除了豬肉,還是豬肉,就是想吃頓白菜蘿蔔,還得碰一碰機會。”燕秋笑道:“這多謝符縣長。我說過,我們這窮縣,實在沒有什麼可以請客的。不過千里寄鵝毛,物輕人情重,我們當感謝符縣長這一番盛意。”符單騎哈哈大笑道:“楊女士這話,非常之痛快。我就是這個意思,不成敬意,只是借了一杯酒,大家開開懷,痛快地說幾句。”他口裏說着,拿了一把小銅酒壺在手,向正面首席上的杯子斟了去,因笑道:“我索性辦一個痛快,在正面斟上三杯酒。請你們三位,隨便坐下,我就不再謙讓了。”燕秋笑道:“假如符縣長不嫌我逾分的話,我就願意坐到主席上,借酒來轉敬縣長。”符單騎拱一拱手道:“若是楊女士有這意思,我改一天再來叨擾;不但是我叨擾,我還要介紹本地紳士,都和楊女士見一見面。楊女士對於故鄉有什麼建議,先和他們接洽接洽,以後就好着手了。”燕秋道:“符縣長這番好意,我一定接受。只是今天我聽到符縣長這番話,引起了我無限的感慨。我覺得這裏的老百姓,這樣受人家的欺侮;由於天高皇帝遠,這冤枉受下了,我們無從去伸;其實這是老百姓不知道這縣老爺上面,還有什麼衙門。我既是此地人,又識得字,和老百姓去喊冤,就是一件義不容辭的事。”說着,可就把斟滿了的那一杯酒舉了起來,舉着高過了額頂,因道:“我雖是個女人,和社會服務,那是同男子一樣的。今天當了本縣的縣長在這裏,我舉酒爲誓,一定要替老百姓喊冤。”健生聽到她這樣說,豈不是又要回首都,也就跟着把酒杯子伸到符單騎面前去,接過他一杯酒,向燕秋對舉着道:“假使我能幫助燕秋的話,我願盡我力之所能。”燕秋微笑着,將頭點了一點,那意思是要把酒杯送到口邊去喝。昌年立刻向前擠着,笑道:“慢來慢來,這一個攻守同盟,不應當把我除外。符縣長!請你也和我斟上一杯,我們一齊來。”說着,拿起桌上的酒杯,也送到符縣長面前去。接過了酒杯,三個人品字式地站着,對望了笑將起來,昂着頭,把酒一飲而盡,然後翻出空杯子,對照了一照。燕秋笑道:“我們這真是借人家酒杯,澆自己塊壘。”符單騎抱了酒壺,站在桌子角上,向三人看看,不住地微笑着,直等三個人全把杯子放下來了,這才喝彩道:“好!這很是痛快。假使借了我這兩杯粗酒,鼓起了三位爲民請命的精神,將來有同在東方見面的日子,我必得辦一桌魚翅席,大大地來慶功。”燕秋笑道:“卻是不用。只要符縣長肯在敝縣多多留任一些時候,這比用龍肝鳳心做了酒席我們吃,還要痛快得多。”符單騎兩手伸張着,口裏只管說請坐請坐。

  等大家坐下來了,他又跑到門外面叫道:“還有兩位課長呢?”這兩位課長,被縣尊再三再四地催着,也就來了。只看他們身上那兩件灰布大褂,斑斑點點,已是不少成績。黃黃的尖削臉皮,再加上淺淺的胡樁子,真可以想到他們的生活狀況是怎麼樣。現在他兩位課長進了門來,首先就是貼住了牆,垂手站定,看到這遠方來的幾位嘉賓,簡直不敢走近來。符縣長笑道:“你們應當仔細一點辦事。這位楊小姐,對於我們這班貪官污吏,實在有些看不上眼。她生氣起來,要到首都告上狀去了。我們雖不是用老百姓血汗錢的人,但是老百姓的血汗,總是經我們的手去榨取的。果然要去告上狀,我們是不能無罪的。”這兩位課長,聽他說得這樣嚴重,都不由得瞪了兩隻眼睛,向燕秋等望着。燕秋笑道:“二位課長,不必多心,這是鬧着好玩的。”符單騎聽着,就向兩位課長微笑,點點頭道:“你們坐下吧。”說着話,大家坐下,扶起筷子,開始吃喝。隨着一個衛隊,用大瓦鉢子,捧上一隻燉熟了的雞來。因爲是瓦器盛的,雞湯透着顏色,在燈光下,也帶了一點兒黑。隨着這瓦鉢子上來以後,就是兩隻小的粗瓷碟子,裏面各盛了一小撮黑鹽。符單騎笑道:“在這種地方,可找不着醬油,覺得淡了,就撒上一點鹽。”燕秋道:“我常聽到北方人有一句話,乃是不殺窮人沒飯吃。像現在甘肅的人民,不但是窮,連做人的條件,也沒有齊備。可是這種無名無義的派款制度,就出在這裏。記得初到洛陽的時候,聽說街上沒有電燈,就覺得掃興之至。很多東南人物,爲了這一點,就跑回去,到了這裏,不過是沒有醬油,這太是平常了。而某方面,偏是要在這裏弄錢,豈不是合了那句話,我非替老百姓出頭不可。”

  到了這時,健生心裏那兩句話,實在忍不住了,因笑問道:“楊女士這種偉大的舉動,我們做朋友的與有榮焉。但不知道什麼日子開始着手?”燕秋笑道:“你當然知道我的脾氣,我爲人是最不贊成今日約明日,明日約後日的。要辦,今天就辦。”健生道:“這樣複雜的問題,打電報是不勝電費之重的。”燕秋道:“我自然要學古人那叩閽的舉動……”“叩閽”這兩個字,健生是懂的,那就是到皇帝宮門口去喊冤。於今沒有皇帝,那自然到國民政府去請願。她又重新聲明瞭一下,回首都是不成問題了。於是取過符縣長面前的酒壺,在燕秋和自己的杯子裏,各斟上一杯,放下壺,舉着杯子對燕秋道:“我賀你一杯。”說着,送到嘴邊,仰脖子直倒了下去,接着又向她照了杯道:“不和你幫忙,和這杯酒一樣的幹。”燕秋不曾答言,昌年在一邊,可是哈哈大笑,這裏面顯着是有文章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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