楊燕秋這一篇很長的談話,四個男友坐在旁邊,猶之乎聽過了一段悲歡離合的故事一樣。因爲燕秋說的時候,滔滔不絕,誰也不敢攔斷了她的話鋒,只是各人時而皺眉,時而擺頭,時而微微地嘆氣,都是在態度上來表示着。直等她說到已經把身子賣給那位先生了,大家算是得着一段落。
燕秋自己也覺說得口乾了,起身倒了一玻璃杯茶來喝着,那兩腮紅紅的,看起來她是很興奮。她口裏喝着茶,在玻璃杯子上面,轉了眼睛將四個男友看了一看,將杯子放在桌上,微笑了一笑。高一虹是三句話不能離本行,這很勾起他一肚子墨水來,就回了頭向三個聽講的道:“從來最好的文學,都是產生在天災人禍的環境裏面,所以那可歌可泣的文學,並不是人世一件幸事。就像剛纔楊女士所說,同鼓兒詞上說的那些賣身投靠的故事,那簡直有過之無不及。若是好好地做一首長詩來形容一番,那就是極動人的文章了。”燕秋道:“我倒是想把我所經過的這些辛苦,用筆記了下來,只是我的才力不夠。心裏想得到,筆底下可寫不出,那也沒有法子。可惜我要走,不然,我可以慢慢地說了出來,請高先生寫下。”高一虹臉上很有得色,微笑道:“恐怕我也寫不好吧?不過楊女士真有這件事交給我辦,我很願努力。”說着就把眼睛向三個朋友溜了一溜。他一個人單獨地出這種風頭,伍健生聽到,首先就不願意,可是楊女士喜歡他這樣說,那也沒有法子,只得用側攻的法子,來打斷這話,便向燕秋笑道:“楊女士!你這故事還沒有說完呢,那個帶你離開西安的人,不是姓黃嗎?後來怎麼樣又變了姓宋的呢?”
燕秋坐下來,架了腿,將兩手交叉着,按在腿上,身子顛了兩顛,笑道:“說起這話來,很是好笑。那位黃老爺,原也是在南京混差事的,由西安辦公回來,並沒有帶什麼錢來交給他太太,倒帶了一個人回家來混飯吃。一進門之後,他的太太就和老爺大鬧了一場。那位黃先生倒始終是退讓,就說買一個災民回來伺候太太,這也不算什麼壞事,爲什麼生氣呢?太太倒更說得有理,說是並沒有叫他買丫頭,不領他的情!假如要用丫頭的話,自己就會買,不必費他的神。自有了這樣一場吵鬧而後,我在他們家,就成了太太的眼中釘,罵和支使我那是不成問題,到了第五天,太太就伸手要打我。當她伸手出來的時候,我就向後一跳,大聲喝着說:“你不能打我,我把這個身子賣給你們,是來和你們做事的,不是來捱打的,你要打我,我就上街報告警察。我告訴你,我是受過教育,走過長路的女孩子,比你肚子裏的知識要多得多。你欺侮不到我。”燕秋說這話的時候,彷彿也就是對了那黃太太在說話,臉色板得正正地,挺了胸,瞪着那雙俊秀的眼睛。看那情形,真可以說是聲容並茂。因之石耐勞提起兩隻巴掌,首先鼓了兩下,腳一頓,口裏同時還叫着好。他有了這讚美的表示,其餘三個人,哪肯落後?隨後也就噼噼啪啪鼓起掌來。費昌年笑道:“真是痛快之至!有楊女士這樣理直氣壯地,和這樣蹂躪人權的對抗,這可和千古以來的窮女孩子吐氣不少。本來使用奴婢,根本就犯法的,只可惜老百姓沒有法律常識,任人壓迫罷了。”燕秋笑道:“本來我也不懂法律,但是我想得很明白,販賣人口和虐待丫頭,在現時都是說不下去的。我一喊叫出來,料她不敢對我怎樣,爲了這樣,那黃太太果然不敢逼着打我。不過太太打不着丫頭,這面子丟得更大,氣得她死去活來,不等黃先生回家,就把我轟出了大門。
“我雖在整百里無人煙的災區都經歷過了,但是那時有家裏人和我同走,而且那地方沒有人,也就沒有法律。我們愛走就走,愛歇就歇,誰也不來干涉。可是到了南京,那就不行了;到處都是警察,稍微形跡有點不對,巡警就要來盤問,慢說我是無家可歸的人了。所以我被那黃太太轟出大門來以後,我在大街上走來走去,暫時想不到一個安身之所。後來我走到一家茶水爐子門口,因爲口渴了,厚着臉和賣水的人討一口熱水喝。他們不但不給水我喝,而且還譏笑我,說:‘從來只看到討飯吃的,沒有看到討水喝的!’而且我初到南京來,還說的是一口甘肅話,一個異鄉女子,那就更容易受人家的欺侮了。我當時讓人家譏笑得無可如何,自己倒是哭了。這裏就要歸到一個巧字,正在這時候,就有一位老先生走過來,對茶水竈人說:‘你們不對,一個異鄉口音的女孩子,連茶水也弄不到一口喝,想必是十分的窮。你們賣的是茶水,舀一杯熱水給她喝,那費什麼?不給也就罷了,你們還要拿人開玩笑,真是窮人該死嗎?’那茶水竈上人,自知理屈,也沒有說什麼。這老先生將我引至路邊,問了我幾句,他聽到我說是災民,就把我帶回家去,見過太太。太太知道我認得字,又知道我自賣自身的,倒很可憐我,就認我做義女。這位老先生不必說,就是我義父了。我義父和黃先生也是朋友,索性和他說明,以後不提我的身世,把我的身價二十塊錢,加倍送給黃太太,她也就樂得受了。
“以後,我就進學校唸書,和各位認識了。本來,我的生活可以不必馬上就變動;只是去年我義母死了,今年我義父死了,我又沒有家,不能不走了。”
大家聽到這個地方,纔算轉過來了一口氣。八隻眼睛相看了一下,伍健生首先站立起來,正了顏色道:“楊女士這樣奮鬥的精神,不容得我們不佩服。你也說得口乾了,我先敬你一杯茶吧。”說着,他就把燕秋剛纔喝茶的杯子,拿了過來,滿滿地斟上一杯,兩手捧着,彎了腰,送到燕秋面前。燕秋只好站起來,接了茶杯,笑道:“這可不敢當!今天是我請客,怎麼倒來煩動伍先生呢?”健生笑道:“也不過表示一點敬意。楊女士又不是眼前吃那樣的苦,這都是過去的事。在那個時候,我們不曾幫得什麼忙。到現在,我們只有表示敬意的這一點了。”燕秋伸手招呼着道:“請坐請坐!將來也許我還有要請各位幫忙的時候。”石耐勞在椅子上,身子略微起了一起,因問道:“像我這樣的人,也能夠替楊女士幫一點忙嗎?”燕秋聽說,且不答話,先向在座的人各看了一眼,然後微笑道:“假如我需要朋友幫忙的話,像你四位,那是最好的了。只是要朋友幫忙到什麼程度,我現在還沒有決定。”高一虹笑道:“楊女士的話,不必怎樣的深說,我已經明白了。自古朋友有通財之誼,在我個人方面,我願意儘量地幫一點忙。”燕秋斜眼望了他,然後笑着搖了兩搖頭道:“你猜錯了。若是光指到西北去幾個川資而言,無論如何,我也可以拉扯得出來,不至於去找人的。”費昌年道:“或者對於宋府上還有什麼糾葛?”燕秋笑道:“對了。”費昌年道:“這無所謂法律問題,我可以做個顧問,就是要請律師,請個義務律師,那也不難。”燕秋兩隻肩膀抖顫個不住,索性格格地笑了起來。大家都有些莫名其妙,瞪着眼望了她,燕秋笑道:“我說那句‘對了’,是說費先生的口吻對了,是不應該離開本行問話的。費先生學的不是法律嗎?自然要問我有什麼法律上的事沒有的。至於我要人幫忙爲了什麼,他可並沒有猜到。”這雖是燕秋和他鬧笑話,他也很有些不好意思。其餘兩個不曾問話的,眼見別人失敗,也就默然了。
燕秋在一番痛快淋漓地談話之後,忽然變得鴉雀無聲,那也感到不大好,於是向大家笑道:“我說要人幫忙,那是一件不可能的事;並不是我不能找人幫忙,乃是要人家幫這樣大的忙,是有點不近人情。”石耐勞將兩隻手互相抱着搓擦了一陣,看看燕秋的臉子,微笑道:“是怎樣的不近人情呢?何妨說出來聽聽。”
燕秋自接了健生那杯茶在手上,始終還是捏了那杯子,放在懷邊。這時,半昂着頭,出了一會神,於是放下了茶杯,再坐在沙發上,將背向後靠着,提起一隻腿,將兩手抱住,做一個很調皮的樣子,身子搖撼了兩下,然後微笑道:“我就說吧。這回我打算回西北去,都是決定了的志向,決不會更改的。可是我那父母哥哥,是不是可以尋得着,那實在難說。若是尋不着他們,我又依然跑了回南京來,那太沒有意思了。”說到這裏,她放下了那條腿,正了身子坐着,面色也板着了,接着又道:“我想找幾個志同道合的朋友,同了我一路去。借了這個機會,多少做點關於西北的事;哪怕小得只將西北情形,照幾張相片帶到潼關外來,這也總是一種成績。”石耐勞突然立了起來,高舉了一隻右手,而且在空中搖撼了幾下,這才提高了嗓子道:“不才願跟楊女士去一趟,早年我學過一點地質學,現在我可以把我學的試上一試了。”伍健生也舉了一隻手,跟着站起來,他心裏就想着:要喊出“我也去”三個字來。可是他還不曾喊出來呢,高一虹、費昌年二人,同樣地也站了起來,喊道:“都去都去!”口裏說着不算,腳在地上顛了幾顛,拳頭在空中伸了兩伸。
燕秋昂頭看了空中豎起來的四隻手,自己先微微地笑了,也站起來點點頭道:“各位看得起我,肯這樣的幫忙,感謝感謝!只是這件事雖不重大,比較地麻煩。請坐請坐!我們從長計議吧。”大家坐下,首先石耐勞道:“我爲人,楊女士多少總知道一點兒,我是不怕吃苦的。”燕秋道:“若是要直走到我家鄉去,恐怕不是‘吃苦’兩個字可以包括完了的。或者遇到零星的土匪,或者沾上了病,都有相當地危險性。”石耐勞笑道:“我們就不說男子的體格比女子強健,但是,大家的體格都差不多吧,我想楊女士能去的地方,我們總也可以去。”燕秋道:“這話不然。縱然吃苦冒危險,在我是應當的。這話怎麼說呢?因爲我的家就在那裏,我要回家去,我不能吃苦,就不容有這個念頭。你四位是不必吃這種苦的人,跟了我去,那就未免太無意思。”高一虹笑道:“要談到這一層,那就涉及哲學問題了。人生做事,什麼叫有意思,什麼叫無意思?這很難說,這事是主觀的……”石耐勞搖着手道:“現在我們不必去談那些理論。只問楊女士哪天走,在未動身以前,我們應當預備一些什麼,這就行了。”燕秋對大家看看,做了個猶豫樣子道:“諸位果然肯同我去,我是很感謝的。只是各位今年上半年的學業呢?”費昌年道:“這沒有什麼,我們請兩個月的假好了。將來回到了南京,荒疏了的功課,總也可以補得上來。楊女士決定哪一天走?”燕秋向四周看看道:“你們看看,這樣的環境,容許我住多久的時候嗎?依了我本人,恨不得明日就走。不過關於諸位同走的這一層,還是回去考量考量,覺得完全都妥當了,再來答覆我。就是除了學業不談,家庭方面,經濟方面,各人總也有不同的情形,做這樣長期的旅行,怎能夠隨隨便便就走?現在大家爲了我一篇話鼓動了,就興奮起來,願意陪我走一趟;可是這不過是一時之間的感情作用,到了事後,仔細地研究一下,那總有不妥當的所在的。所以我很願給予各位一種考量的時間,今天我請諸位談談,並不敢斷定,就要各位送我到西北去。能提出一個和這不相上下的法子,我也是贊成的。”伍健生道:“我們的行動都能自主,而且也不敢在楊女士面前喪失信用。我們既然答應了,大概不會有什麼更改的。”燕秋道:“但是今天晚上,我是請各位來先開個談話會,交換意見的,不見得什麼事情,在一開談話會就要決定下來的。這樣吧,我現在定一個期限,從這時候算起,到第四天這時候爲止,請四位給我一個答覆:或者是去,或者是不去。但是答覆我也不要太早了。到了四十八個鐘頭以後,再來答覆,爲的是大家從長考量一下;答覆了我之後,那就不能再變動了。因爲我決定了在一個星期以內走開。”石耐勞道:“我馬上就答應了楊女士,絕沒有反悔!”他說着站了起來,而且將右手拳頭,在左手手心裏打了一下。燕秋道:“不行,非達到四十八小時後來答覆我,我認爲那是不合法的。”說着,她抿了嘴,向各人微笑着。她這一陣微笑,比她說了許多詞嚴義正的話,還要有力量。大家都默不作聲,暗中是很肯定地接受她的辦法了。高一虹爲了表示體貼主人翁起見,就向大家道:“主人今天說了許多話,也太累了,我們可以走開,讓主人休息休息吧。”燕秋並不相留,點頭答道:“我在後天晚上起,等各位的回信吧。”大家看是不能在這裏再坐得了,也就分別地向燕秋鞠躬,告辭出去。
燕秋送到樓梯口上,說了一聲簡慢,也就回轉房間去了。她坐在屋子裏,用手撐着頭,仔細想了一想,覺得這四個青年說是陪本人到西北去,那一定會去。不過不是石耐勞發起在先的話,大概其餘三個人也就不會答應得這樣地乾脆。這樣看起來,只有石耐勞是純粹出於自動的。這一路旅行,將來是要倚靠他的地方爲多,照着他的體格說,也是他四個人中的最好一個。假如孤男寡女,千里同行,有些不便的話,我想,就是他一個陪了我去,我也很可以放心走了。她的箱子裏,這四個男友的相片,都收藏着有。她忽然心血來潮,立刻把箱子打開,將這四人的相片一齊攤了開來,在桌上陳列着。自己抱了腿膝蓋,斜坐在一邊,向這四張相片端詳了許久;覺得各有各的長處,也各有各的短處。笑吟吟地出了一會神,很久的時候,情不自禁地打了一個哈欠,擡起手臂上的手錶來看看,已經十二點鐘了。今天這一場談話,果然爲時太長,應該睡覺休息的了。想到了睡,也就隨着伸起懶腰來,而且是連連地打了幾個哈欠。
燕秋所住的房間,是這旅館的後樓,窗子外面,緊鄰着別處的院落,到了夜深,人家都睡了,就沒有什麼聲息。燕秋上牀而後,可就睡得很安適。次早醒來,在枕上睜開眼向外面望望,玻璃窗戶裏,本已垂着白色的紗幔,向那裏看,並沒有一點日光,似乎天還沒有亮呢。自己正也很疲倦,將身子向下賴着,扭了兩扭,將被頭向上牽扯着,又沉沉地睡過去了。睡了一會,也不知是爲了什麼聲音吵醒,睜眼看那窗戶時,依然是陰黯黯的,並沒有什麼日光。燕秋就想着:是我今天特別醒得早呢,還是天不容易亮?怎麼到了這個時候,還沒有太陽出來呢?於是伸手到枕頭底下去,將手錶掏出來看看,這倒真是笑話,已經十點半鐘了。趕快起牀,掀開窗幔向外看去,原來天上黑雲重重,漫天漫地下着細雨煙子。這雨絲在空中本來細得看不出,但是常是讓風一卷,捲起個煙霧頭子來。雨雖然細,這樓檐上不時還有一滴兩滴的檐溜滴下來,表示着這雨是下了整夜的了。燕秋昂着頭伸開兩手,連連又打了幾個哈欠,似乎還睡得不大夠。本來自己離開了家庭,又不到學堂裏去,一個人住在旅館裏,睡去是消磨時光,醒來也是消磨時光。這樣的陰雨天,又出不了門,起來了,悶坐在旅館裏,也是無聊。她這樣一想,臉也不要洗,衣服也不曾穿,坐在沙發椅子上一人只管發呆。回頭看看窗子外邊,那細雨打在玻璃窗上,積成了水珠子,慢慢地向下流。燕秋心想:這種情景到西北去,是不大容易看到的,多看一會子吧。
正這樣出神,那房門輕微地有人敲了兩下:正要開口問是誰,外面就有清脆的聲音道:“宋!還沒有起來啦?”燕秋聽出來了,這是女同學李燦英,便道:“下雨呢,你怎麼來了?”說着,自己趕快抓了一件旗袍穿上,右手扣着脅下紐袢,左手就來開門。李燦英在手臂上搭上一件雨衣,側着身子搶進了門,就握了燕秋的手道:“宋!你爲什麼和家庭決裂了?”燕秋笑道:“你不要送來送去只管叫宋了。我現在恢復姓楊了。我的那段祕密,原來只有你知道,現在我公開了,什麼人都知道。”李燦英道:“你這個樣子辦,有什麼打算麼?”她說着話,就走近了桌子邊,將雨衣搭在椅子靠背上。就在這時,看到桌上陳列着四個青年男子的相片。仔細一看,有三個認得,便笑道:“你把這些相片放在這裏做什麼,和他們告別嗎?”燕秋暫時不願把他們同到西北去的話宣佈出來,爲的是怕有什麼變卦,因道:“也不算告別。因爲我昨晚上檢箱子,對這四張相片猶豫了一會;還是帶了走呢,還是拋了它呢?擱在桌子上,這個問題還沒有解決。”燦英道:“只有那個像電影明星的,我不知道是誰,其餘我都認得。”燕秋向她望着笑了一笑道:“你不至於不認得吧?他是個運動家石耐勞呀!”燦英聽了這話,好像觸動了什麼心事,顏色一動,可是她立刻鎮定了。見燕秋還蓬着一把頭髮,臉上黃黃的,眼睫毛簇擁在一起,因笑着道:“你這懶丫頭!睡得這樣病西施一樣,有什麼心事吧?還不快洗臉!”燕秋道:“我早就起來了,可是窗子外細雨濛濛的,我又沒有地方可走,坐在這裏發了好久的呆呢。”
燦英走到洗臉盆邊,扭開水管子,放出水來,把銅擋子上的手巾扯了下來,拋在水裏,將燕秋拉在洗臉盆邊,笑道:“洗臉吧!”燕秋於是一面洗臉,一面向她身上去打量:見她穿了一件翠藍色的大褂,在大褂開衩處所,四周微微露出黑絨紅條沿邊的夾袍。這裏,露出圓圓兒的大腿,肉色紅圈口的襪上,套了黑漆綻花皮鞋。兩隻光手胳臂,在拐肘子的地方,緊緊地匝了一隻白銀色的藤鐲子。她臉上微微地撲了些粉,那微圓而帶着歡喜相的輪廓,兩道微彎的眉毛,長而且細;雖是濃眉毛改造的,這才顯着它黑,眼睛略大一點,卻是黑眼珠居多。頭髮在前額到鬢邊,隨着臉的部位剪着下垂,後腦的頭髮,卻蓋到領子上。燕秋只管是看,微笑着道:“李!你十幾歲了?”燦英道:“我的年歲,你會不知道嗎?那可怪了!我再告訴你一遍,十九歲了。”燕秋拿了一柄長柄牙梳對了鏡子,只管梳頭髮,望了她道:“你快二十了,還是這樣天真爛漫,我真愛你。假如我是個男子,我這樣寂寞的生活,非向你求婚不可!你肯嫁我嗎?”燦英笑道:“你倒想佔我的便宜!”燕秋嘆了一口氣,不答覆。她已梳完了頭髮,穿上了襪子,按着鈴叫茶房泡好了茶,打開餅乾盒子,裝了一碟餅乾,擺在茶几上,先用兩個指頭,鉗着送到燦英口邊來。燦英坐着抓住了她的手,因道:“我聽你的口音,有一句話想要說呢。是句什麼話?你說給我聽聽。”燕秋就順了她的手擠着同在一張沙發上坐下,因道:“你沒有來的時候,我就坐在這裏發呆呢。你想呀,一個姑娘,住在旅館裏,這已經很孤單;遇到這樣斜風細雨的天,你再和我想想,我是什麼身世?不但父母兄弟有沒有成了問題;就是我的故鄉,現在有沒有,也就不得而知;你再想想,天地雖大,我這個孤孤單單的人,往哪裏去好?”她說着,眼圈兒一紅,就要掉下淚來。燦英立刻擡起一隻手來,在她肩膀上輕輕地拍了幾下,笑道:“本是和我說着笑的,你倒哭了起來。這是我不好,我沒有一口答應嫁你,你果然是怪可憐的,不問你是男的是女的,我都願意嫁你了,你還哭嗎?”說着,摟住了燕秋的脖子,將臉靠住了她的臉,燕秋笑道:“幸而我是個女子,我若是個男人,這一下子,真要給你迷住了。”燦英笑道:“女孩的心,都是軟的。聽你說得那樣可憐,你若是個男子,說不定我真會嫁你。”燕秋笑道:“因爲我是個女子,你才肯說這話。我若是個男子,你就不會說這話了。”她說着,嘴就連撇了幾下。
燦英和她同坐在沙發椅子上,眼睛可向桌上那四張相片上射去,眼珠一轉,一拍手笑着道:“我明白了。你自從脫離了家庭,很感到伶仃孤苦,非找一個伴侶不可,所以把這四張相片拿出來,打算在這裏面挑出一個來,你說是也不是?”燕秋笑道:“胡說。”她說着,兩手推開了燦英,坐到對面的椅子上去。燦英也不跟着向下說,只是斜靠了椅子,咬着下嘴脣,微微地笑着,向燕秋點頭。燕秋走到窗戶邊,掀開窗紗,向外面看看,一個人自言自語地道:“還下呢!這雨真下得愁死人了。”燦英笑道:“別打岔,我問你的話,你還沒有答覆我呢。”說着,走了過來,將燕秋的衣服牽着,向桌子邊走。燕秋笑道:“你是看我來,還是同我搗亂來了?”燦英笑道:“我們這麼好的朋友,你和我說一兩句實心話,有什麼要緊。”她一手搭住燕秋的肩膀,一手指着桌上的四張相片道:“你自己心裏,大概決斷不下,不知道挑那一個是好吧?你若不嫌棄的話,我來和你做一個參謀,你看好嗎?”燕秋扭着身子道:“你不要胡說。”燦英將手抱住了她的脖子,哪裏能讓她走開,將手指點着石耐勞的相片道:“這個像電影皇帝,你若是望漂亮一條路上去挑選人才,這就是一個最合適的人了。”燕秋跑到椅子上來坐着。燦英也跟着坐下,直把頭伸到燕秋懷裏來,向她臉上望着,便問道:“怎麼樣?怎麼樣?到底怎麼樣?”燕秋笑道:“什麼事情怎麼樣?你問了這許多,我一點不懂。”燦英道:“你要我說出來我就說出來吧,挑這個姓石的做你的丈夫,你看好不好呢?”燕秋將一個食指扒着臉腮,向她瞅着笑道:“一個大姑娘家,什麼話都說得出,虧你好意思!”燦英道:“說得人不好意思,做的人應當怎麼辦呢?照着我的意思說,你們先就訂了婚吧,你現時在宇宙中間就是一個人,實在也太寂寞了。有了個人,至少是在這樣下雨的天,可以談談心,不會發愁了。何況你還要回西北去……”燕秋趁她猛不提防伸出手來,握住了她的嘴,便笑道:“你這一張嘴真討厭!”燦英奪下她的手來,正了面色道:“我這是真話。你開口就說回西北去,這話我有些'不贊成。你想,你一個女孩子,光是坐輪船火車,還是很擔心呢,現在還要到那火車輪船不通的地方去,不說有土匪強盜吧,就是客店裏進出,長途汽車上下,都有許多不方便。若是有個同伴,那就好得多了。再說,走幾千裏只是一個人,可也感到寂寞。這還是說,你回甘肅去,可以找着你的家庭而言;說句不吉利的話,萬一找不着你的家庭呢,你一個人又這樣孤孤零零地回去,那纔是難過又難過呢!”燕秋聽了,許久不曾作聲,於是鬆開燦英的手,兩手交叉十指,抱了腿坐着。許久許久才說道:“你並沒有走過這樣長的路,你怎麼會知道這些困難呢?你句句都說到我心坎裏去了呀!”燦英走到椅子邊坐下來了,向她笑道:“這也不過是想當然耳。那麼,你有什麼打算呢?”說着,順手拿了一張相片來看,正是那位石耐勞的相片。仔細端詳了一會,竟忘了問着燕秋的話。還沒有答覆呢,及至放下來,纔想到了問人家的。看燕秋時,她一手撐了頭,在那裏出神,便笑道:“我明白了,你大概也是想到要帶個人同走吧?”燕秋笑道:“人家又不是聽差,怎好說帶一個走?”燦英道:“這話我更明白了,是結伴同走。你決定了和哪個伴呢?你太淒涼了,我沒有別話來安慰你,願你們早早成雙吧。”燕秋笑道:“大概你現在心裏沒有別的思想,不過是結婚!結婚!又結婚!所以你說了一早上的話,所談到的,就是這個。”燦英道:“那麼,我要問你了,既然不是走婚姻這一條路,你和一個男朋友同起同歇,做這樣的長途旅行,在中國社會裏,許可你這樣的辦嗎?”燕秋道:“當然是不允許。不過和一大羣男子走,做個旅行團的樣子,那總也許可吧?而且我想着,我們這旅行團不限定是男子,若有女子加入,我們也歡迎的。李!你是我的好朋友,你又可憐我,你能加入我這個團體嗎?”燦英道:“我若不是有家庭問題,我就陪你去一趟,借了這個機會,也好開開眼界。”燕秋笑着搖搖頭道:“此話不然。你還得再轉上一個彎子,你要說吃虧,我也是個女子,假如我是個男子,一定就跟着我走了。”燦英笑道:“你說得還不透徹,應當說可惜我是個女子,所以不跟你走;我要是個男子,一定犧牲一切,陪你到西北去,以便得着你的歡心,你就可以嫁我的了。這可是你自己露出馬腳來了。這樣的說,不就是說明了和你同到西北去的人,都是有目的的了嗎?”燕秋笑着搖搖頭道:“我是個傻丫頭,不明白這些。”燦英坐過來,擠着身子,靠了肩膀,握了她的手道:“你說,哪個是你所選定了的?這四個人以外,還是四個人以內呢?”燕秋將身子一扭,很乾脆地答道:“我不曉得。”燦英道:“胡說!自己的事,哪有自己不明白的道理?”燕秋只是笑笑,卻不答覆。燦英將身子扭得像風擺柳一樣,又睡到燕秋懷裏去,口裏哼着道:“唔!你必得告訴我。唔!不告訴我不行。”燕秋推了她道:“你還比我大一歲呢,就是這樣的在我懷裏扭着,也不害臊?”燦英摟住她的脖子道:“你說不說?你不說,我攪得你不能安神。”燕秋拉下她的手來笑道:“你好好地坐着,我把心裏的話都告訴你;而且我也不是先告訴你就算了,還有要緊的事重託你呢。”燦英於是正正經經地坐起來,正色道:“你只管告訴我,我必定和你保守祕密。”燕秋昂着頭想了一想,微笑一笑。燦英道:“你又不是作章回小說,到緊要的地方,要賣關子。快說吧!”然而燕秋對她臉上看看,微笑着,還是不肯說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