燕歸來第三十一回 欲語轉難一番傳噩耗 傷心何必再度勵前程

  自到平涼來了以後,燕秋是很知道費、伍二人都有些不高興的。這原因不光是爲了西北地方太苦,就是對程力行表示好感,這也是他們所不樂意的。依着自己的性格,本來想對他們明白地說出來,教他們不必多心,可是轉念一想,越辯白事情是越落了痕跡,也就算了。本來是不天亮就醒了,可是這樣子早,起來又幹什麼好,不如在炕上多躺一會子,想想心事吧。她正是這樣地想着呢,卻聽得費、伍二人在買羊毛氈子,而且兩個人的話,是大有歸意,這就萬分忍不住了,開着門來問他們。昌年笑道:“這裏的羊毛氈子,實在便宜,幾毛錢就可以買一條。”燕秋道:“忙什麼?到內地去買,也許還可以便宜一點。現在天氣慢慢地暖和起來了,也用不着這個。”健生道:“他不是自己用,打算帶回東方去。”這一句話說了出來,燕秋和昌年臉上都紅暈了一塊。昌年更說不出來,有那麼一種難爲情之處,只管把手在搓臉,連吸了幾口氣。燕秋心裏很明白,這句話是不能追着向下問的;果然問出來,那叫昌年承認是不好,否認也是不好,彼此更僵了,因道:“二位起來得這樣的早,大概還沒有喝茶?”健生笑道:“不必喝茶了。昨天程工程師送來的那些水,我想着比茶還要乾淨些,我們喝點兒涼水吧。”燕秋每覺得提到了這位姓程的,那就要更增加她心裏一種不安適,便只點了兩點頭,讓他們走進屋子去。昌年喝了一口乾淨的涼水,早上起來,肚子裏空虛,本來想吃些點心,可是一想到井水那樣髒,以及這裏人燒馬糞暖炕的兩件事,這就繼續地想着:麪食館裏的東西,未必能怎樣乾淨,這就餓着一點兒的好。因之喝過了水之後,將一隻手託了頭,撐住桌子坐着,慢慢兒地出神。燕秋是端了一盆黃水,放在炕上,自己彎了腰洗臉。健生靠了房門站定,看着前後兩進大院子裏,那些動亂的人兒,迴轉頭來,笑道:“老費!怎麼一大早起來,你就是這樣無聊的樣子?”昌年隨口答道:“餓了!”健生笑道:“這件事很好辦,你不會叫旅館裏夥計到隔壁館子裏去叫一碗麪來吃嗎?”昌年皺了眉道:“但是我想到那麪湯……”健生笑道:“你這是知二五不知一十。你這時候不吃點心,回頭還吃午飯不吃?米飯也罷,黑饃也罷,全都是這種井水做的。”昌年又是把眉毛皺了一皺,接着又是一笑。他雖不說什麼話,心裏頭那一番苦悶,是很可以由這種表情上看得出來的。健生也就不好再說,依然靠了門站着。

  這時,有一個奇裝打扮的由面前經過,倒是很可以引起人的注意。他上身穿了一件羊毛氈子做的衣服,顏色是白不白黑不黑的。因爲這種羊毛氈子,將線縫綴起來。已是嫌着勉強,所以在胸面前沒有鈕釦,僅僅是兩根帶子繫着。氈子這東西,總有三四分厚,若像平常衣服一般,袖子平手脈,衣襬過腹,那好像古代戰士們穿上戰甲,怎麼轉動得?所以這氈子衣,形式很奇新。袖長剛過脅窩,身長只到半腰;下身呢,照西北人從略的辦法,只穿一條藍布單褲。那人還保存着鴨屁股式的半邊頭,尖長的黃臉,兩隻顴骨高撐起來,可以想到他的生活是什麼樣子地艱苦的。這讓屋子裏人,全向着他看去了。他手上託了一個柳條編的小簸箕,裏面有二三十個雞蛋,另外有一個粗瓷酒杯子,裏面盛了半杯子黑鹽。燕秋便道:“好了,點心來了,買雞蛋吃吧。”那人早是聽到了,便蹲下身子,將簸箕放在土門檻上,賠着笑容道:“老爺!你吃吧,我們這雞子兒,真是新鮮,剛煮熟的。”昌年也跑過來看着笑道:“我真是位鄉下人,我看這雞蛋殼是白的,我還以爲是生雞蛋呢。”燕秋笑道:“在這個地方,要吃薰蛋、滷蛋、五香茶葉蛋,那當然不是一件容易事。賣蛋的!什麼買法?”他說道:“一毛錢十個。”健生道:“這裏的雞蛋,不是很便宜嗎?聽說一塊錢要買到三四百個呢。”他笑道:“先生!我們要煮熟來賣給你,工夫也是錢。這裏還有炒熟了的鹽,聽便你蘸着吃。”健生笑道:“貼點兒鹽,也是要價的理由,你們的買賣也真夠苦。好吧!我銷你一毛錢的雞蛋。”他道:“我這裏有十八個蛋,都賣給你們吧。你少給幾個錢也可以。”燕秋嘆了一口氣道:“你比我還可憐。”說着掏了一張兩毛票子,扔在簸箕裏,因道:“都給你了,把蛋留下來就是。”那人抱着拳頭,連連作了幾個揖,將雞蛋送進房來,全放在桌上,又把酒杯子裏的黑鹽,倒了一小撮在桌上,笑道:“我給三位多多地放了一些鹽在這裏了。多謝多謝!”他拿了空簸箕,很高興地走了。

  這裏三個人剝了雞蛋殼,就站着桌子邊吃起來。那一撮鹽,本來就是黑的,現時放在桌上,更覺得髒,可是這雞蛋是白水煮的,假如不蘸一點鹽吃,這雞蛋是吃到嘴裏清淡無味。還是這位愛乾淨的費昌年,發明了一個法子,將兩個指頭,撮了一些鹽,像灑胡椒末似的,撒在雞蛋上。健生笑道:“這真沒有辦法。不吃鹽,是嫌淡得無味;吃了鹽,又嫌着髒。”燕秋笑道:“這隻好應了那句俗話:開一隻眼閉一隻眼。若是處處都要顧個周全,很不容易辦到。”昌年手上夾着一枚剝了殼的雞蛋,笑道:“這樣雪白的東西,哪有什麼髒?”健生道:“這雞蛋雖是乾淨的,煮雞蛋的水,恐怕還不如這旅館裏的乾淨。你看蛋殼上有裂紋沒有?假使有裂紋的話,髒水就透着進去了。再說煮雞蛋的燃料,無疑的是馬糞。馬糞在空氣裏起了化學作用,也許落到水鍋裏去……”昌年把雞蛋放在桌上,皺了眉道:“你這不是存心?”健生笑道:“我並不是和你爲什麼難,因爲你對於開一隻眼閉一隻眼這句話有些含糊,我跟着向下一說,這件事,就明白了。”燕秋向他點頭微笑道:“多謝你替我解釋。”健生笑着道:“不瞞你說,我對於這一路行來的起居飲食,全抱着開一隻眼閉一隻眼的態度。要不然,到潼關我就回去了。”

  正說着,門外有一個人伸進頭來,笑問道:“哪位要回潼關?明天這裏有順便的車子。”燕秋笑道:“哦!程先生來了,請坐!”程力行進來,在旁邊一張矮椅子上坐了,接着道:“明天有一輛新式轎車,由蘭州開了來,回潼關去,在西安並不耽擱。車子上只有我們一位同事,正好帶一兩個人走。”昌年聽了,向健生對看了一眼,卻沒有說什麼。燕秋笑說:“不是說什麼回潼關,因爲剛纔說到西北飲食起居,南方人有些不慣,我們這位伍先生說了實話,他到了潼關,就想回去了。”力行笑道:“那是的。每個到西北的人,到了潼關,一看環境不妙,就要回去。但是到了潼關的人,那都是有相當責任的,要回去也回去不了。”費、伍二人聽說,彼此又看了一眼。程力行將手摸了兩摸頭髮,向燕秋微笑道:“你託我的事,昨天晚上,我就去訪查了一遍。今天上午,我又到綏靖司令部找了好幾位朋友去打聽,居然訪到一位和令兄同營的人。”燕秋本在炕沿上坐着,這就突然地跳下炕來,睜了兩眼向力行望着道:“有了下落了嗎?”力行將頭髮摸了兩摸,把放在桌上的帽子拿了起來,向頭上戴着。可是他的兩隻腿,依然支架着的,這可以知道他不是要走。他戴好了帽子,兩手還是不知道放在什麼地方好,右手掌背,打着左手掌心,只是出神。燕秋道:“程先生!你有什麼爲難的事情嗎?”說着話,兩手反撐在炕沿上微微地垂下頭來,做個很難堪的樣子。力行又把帽子取下來,笑道:“有道是報喜不報憂,尤其是對你這千里迢迢跑回西北來打聽消息的人,我總應該讓你聽到消息很快樂,所以我很難說話。”燕秋聽了這話,臉色立刻慘變起來,撐在坑沿上的兩隻手,也有些抖顫。因之向力行很盼切地問着道:“那麼,我……我……我的哥哥死了?”力行道:“古人道得好:醉臥沙場君莫笑,古來征戰幾人回?”說着這話,可就把眼光向費、伍二人看着。昌年道:“程先生!有什麼消息,只管告訴楊女士吧。她爲人是很直爽的,痛痛快快地說給她聽了。她難過了一陣子,也就完了。只管要說不說,越發是教她心裏不受用。”燕秋點頭笑道:“對了。程先生!我的性情是這樣。”力行道:“告訴我消息的這個人,他是這裏司令部的參謀。當年呢,他位置很低的,所以和令兄很接近。他說那一年由甘肅帶出潼關去的青年,總有四五十萬,直到現在,能回甘肅老家的總不到一萬人。”說到這裏,頓了一頓,望了燕秋的顏色。燕秋不能再鎮定了,臉子由蒼白變到淡青,眼珠都呆定了。可是她還勉強放出苦笑來,輕聲道:“那是自然,當兵的人,是不應當回頭看着的。程先生只管向下說吧。”力行道:“這裏的軍隊,殺出潼關去的時候,子彈向來是很缺乏的,打勝仗完全靠了衝鋒。據一位參謀告訴我說,有一次黃河北岸一個地方打仗,就憑了大家手拿一把大刀,衝破了敵軍兩道大戰壕,一道小戰壕,那死去的人,真是滿地灑豆子一樣;曾有一營人殺了過去,全軍覆沒,令兄就是那一營裏的一個。”燕秋哦了一聲,雖是嘴脣皮子曾經連連震動了幾下,可是說不出話來。接着她的兩行眼淚,也就不聽人指揮,自己搶着流了出來。直到那眼淚水,流到臉腮上,她感覺到了一陣熱氣,立刻搶着把手絹由衣袋裏掏出來,向眼角上去揉擦着,把頭低着亂咳嗽了一陣,藉以躲避人家對面向她看着。昌年把桌上沒剝殼的雞蛋,三個一列,五個一列,只管盤來盤去。健生卻斟了一杯子涼水,端起來慢慢地呷着。這隻苦了力行,話說到這裏,已經引得人家哭了。跟着向下說去,固然是不妥;可是不說呢,話只交代了半截子,這越是教人不安。因之將帽子拿在手上,輕輕地拍拍灰,又把巴掌放在帽子頂上,切深了中間那條直縫,搭訕着,只是感到不安。燕秋忍住了眼淚,硬向他強笑道:“女人的眼淚總是容易下來的,你不必理我,二家兄音信不通多年,這個人,本來也就可以當他是死了。我這一哭,也不必等着今日。”力行放下了帽子,將手使勁搓了幾下,因笑道:“我很後悔,這事情報告不報告給你,與你沒有什麼關係,不如瞞着你,還讓你在心裏存一線縹緲的希望。”燕秋道:“這樣說起來,這不但是我二家兄沒了命,恐怕就是大家兄,也不知道在什麼所在骨頭餵了野狗。”說着,那停止了的眼淚,又流了下來。力行道:“那也很難說,出去投軍的人,到底有那麼些個人回來。那些回來的人當中,焉知就沒有令兄在內。”燕秋道:“那很難說吧!”說畢,連連地搖着頭。力行道:“平涼到你府上,究竟還隔了一個六盤山,有一二百里路程。此地消息不通,我想到了隆德縣,還不少府上的親戚朋友,他們是長久不動的人,令兄若是有消息送回家去,他們總可以知道,回家去訪問,多少有些頭腦可尋,那比在這裏碰機會的訪問法,要高明得多。”燕秋道:“咳!在隆德的那些親戚朋友,他們也不是銅皮鐵骨吧,我一家抗不住飢寒逃走了,不見得他們就不走。”力行說道:“雖然他們也會走的,不能一個走回去的也沒有。”燕秋兩手交叉了十指,垂在胸前,身子靠了炕沿,要坐不坐的,微低了頭,只管搖了幾搖。昌年搬弄那幾個雞蛋,也搬運得有些煩膩了,於是向力行點了兩點頭道:“程先生這裏坐一會子吧,我要去寫兩封信。”說着,人就向自己屋子裏走去。健生呢,卻早已踱出屋來,在院子裏站着曬太陽了。力行這倒感着十分拘束,就拿了帽子站起來,點了頭道:“我再和楊女士訪問訪問看,也許有點意外的機會。”燕秋也不挽留他,並不說什麼送他到院子裏來,然後低頭到屋子裏去。當她走進屋子去以後,那房門咿呀一聲,輕輕地關着了。

  健生正回頭看她的行動,這就心裏一動,悄悄地走到屋檐下,向裏面聽着。先是聽到裏面炕上鋪被褥聲,接着又是身體躺下聲,不多大的工夫,這就聽得嚶嚶的哭泣聲,不斷地傳出來。健生約莫站了五分鐘,聽那哭聲,卻不曾停住。於是手扶了牆,放大了步子,輕輕地走到屋子裏面來,見昌年正伏在桌上寫字,便搖撼着他的手臂,低聲道:“她哭起來了,而且哭得很厲害。你聽聽。”昌年擱下了筆向屋子裏聽時,可不是很清楚的聲音隔壁傳了過來嗎?便皺了眉低聲道:“這位小姐,在這一個星期以來,有些態度失常了。不是病,就是哭,有些像林黛玉式的姑娘了。”健生口裏和他說話,眼睛看到桌上擬了一張電報稿子,稿子裏面,有‘昌即歸,三個字。健生輕輕喂了一聲道:“你怎麼下了這樣肯定的言語?什麼時候走?”昌年道:“那位程先生不已經告訴了我們,有一輛轎式汽車,明天由這裏經過嗎?他那意思就下的是逐客令。”健生笑道:“這一層你又太多心了。他憑着什麼能下你的逐客令?”昌年道:“我想,是她的意思。”說着,將嘴對隔壁屋子一努,健生道:“那不見得。她爲人我倒是知道的,要怎麼辦,乾脆就會說了出來。她不會這麼指東說西,轉着彎子教別人說出她意思的。而況程力行那句話,也始應話答話說出來的。若說他是有意的,哪有那麼巧?”兩個人說話的聲音,是非常地微細,因之隔壁屋子裏的哭聲,這邊還是可以聽得見。昌年這倒不能無動於心,悄悄地走到燕秋房門外來站着,而且自己的手,還偶然擡起來碰了一下門響。照說裏面是應該停止了哭聲的,可是燕秋並不理會,還是嚶嚶地哭着。

  昌年走回屋子來,向健生道:“我看她這種樣子,倒是很傷心。我們不能置之不問,同去勸勸她吧。”健生說道:“勸女人不哭,這玩意兒我還是沒有試過。”說着,伸出手來在頭髮上連連搔了幾下。昌年笑道:“誰又是有經驗的?不過我們是同伴的人,這裏她舉目無親,除了我們,誰來勸她?那只有讓她哭夠了自己停止了。”健生笑道:“好吧,試試看吧!”於是就對着壁子,昂頭高叫了兩聲,隨後同走到門邊來。燕秋倒先在屋子裏道:“二位請進來吧。”她說話的聲音,兀自帶着哭音。

  二人推門進去,只見燕秋剛是扶了炕沿坐起來,拿了手絹向臉上擦眼。昌年道:“剛纔我們還是談話談得好好兒的,你怎麼突然傷心起來?”燕秋道:“我傷心,也不從今日起,你二位應當知道的。我外強中乾的,老是繃着面子,不把傷心的樣子表示出來,可是到了現在,我怎麼也繃不住了。這是旅館裏,我不能糊里糊塗亂哭,只好把頭埋在被堆裏流眼淚。依着我的性子,非得跑到無人的所在,放聲大哭一場不可。要不那麼着,不能排泄去我胸中這些苦悶。”她一面說着,一面從容地拂拭眼淚,而且還緩緩地嘆了一口氣。健生道:“你說的這話,我倒也是相信的,不過青年人要談到處在逆境裏面,只有掙扎奮鬥,不應當灰心。一個人灰了心了,什麼事也就不能幹了。你不是還預備在家鄉做一番事業的嗎?”燕秋道:“你這話自然是不錯,不過掙扎是一件事,傷心又是一件事。不能叫掙扎的人就不必傷心。你同我想想,我在外面作客,是我這一個人,現在到了家鄉來,父母兄弟一齊不見,又是剩我一個人,我還在青春呢,以後還有那麼老長的歲月,教我這樣孤孤單單地活着下去,不感到寂寞嗎?”昌年道:“這自然是很難堪的事。不過你當退一步想,譬如魯濱孫漂流在那絕島上,他一個人也奮鬥十幾年。固然這是小說,可是我們也不妨把他當一件真事來看。”燕秋道:“你這話勸得是對的。小說上的魯濱孫,有些時候,不是寫得很想家嗎?人既然是一個情感動物,絕不能沒有七情。再說,魯濱孫他篤信宗教,在十分難受的時候,他就藉着宗教來安慰自己。請問我能借着什麼來安慰自己?我聽到程先生的報告,家裏人完全沒有了,我已經夠傷心。現在聽到二位的口氣,好像不能再向西走了,雖然說,到我家鄉不遠,可是我早知道情形大變了,我跑回家去,未必能遇着什麼熟人。你瞧,漂流在外是一個人,回得家來,還是一個人,在這個宇宙裏,我就是這樣孤孤單單的一個了,你想我心裏難受不難受?”說到這裏,突然地哽咽住,又流下淚來。費、伍二人因她把心事說出,彼此對望着,倒不好再說什麼;尤其是昌年,感到說不出的一種苦悶,只管在紫紅的臉上放出那勉強的微笑。燕秋擦了兩擦眼淚,挺着胸道:“我並不因爲傷心就不向前幹,而且要格外地去找些事做,把我的情感,移到另一種事情上去。只見我們這樣好的朋友說散就散了,從此以後,恐怕不容易見面了,所以我想着有些傷感。”昌年道:“你怎麼知道我想回去?”燕秋收了淚痕,淡淡地一笑道:“我雖無師曠之聰,也就聞絃歌而知雅意。那位程先生說了:明天有東去的轎車,你若是要走的話,就可以乘便去,只是車子上地位有限,只能去一個人,恐怕不能讓二位同走。”健生笑道:“難道你看出我也有要走的意思嗎?”燕秋道:“你現在雖沒有要走的意思,可是到了潼關,你就表示着要回去了。現在昌年一走,你更是顯着孤單,有個不動心的嗎?”健生聽說,向昌年望着。昌年也迴向健生望着。健生道:“你看,這些話是從何說起?”昌年道:“可不是,其實一虹那樣中途走了,我們很覺得不妥的。我們送你回來,總得和你找個歸宿之地,不能糊里糊塗地把你拋下就跑。”燕秋道:“那是足感你二位盛情的。本來妨礙了你們的學業,送着我到這樣荒涼的地方來,我已經是心裏十分抱歉,還要你二位再向西去,我也不好開口。再說到送君千里,終有一別,所以在情理上說,你二位有了歸心,那是無可非議的。”她說話的時候,前後是換了三種面色:先是帶了哭容,後是帶了笑容,最後是不哭不笑,正正經經地板着面孔,兩手放在膝上,慢慢地摸着衣服,微微地垂下頭去。

  昌年和健生,進門之後,都是遠遠地站着,向炕上看了去,兩個人都站得發了呆了。等着燕秋在這裏摸着腿出神的時候,各找了一把椅子坐着,架了腿,都輕輕地顛簸着。健生是靠了牆坐定的,兩手環抱在胸前。昌年是靠了桌子坐的,卻把一個食指,在桌面上不斷地畫着圈圈。自然,這是十分無聊的情形。燕秋站起來,牽扯了幾下衣襟,復又在炕上坐下,點着頭道:“真的,我不說假話,假如你二位要回去的話,儘管實說,不必難爲情。”

  她兩隻手按在膝蓋上,微挺着胸,抿着嘴,而且不時地把舌尖在嘴皮上微舔着,她似乎在極端鎮靜,等候二人的回話。健生道:“昌年不是說過了嗎,總要等你的事告了一個段落,我們才能走。”昌年將臉朝着桌上,手指頭已不畫圈,在寫字了,他緩緩地道:“我們原來的意思呢,以爲你不過是回西北來看一趟的,所以我們心裏,都想着和你同來同去。可是到了西安以後,在你的口風裏,已經知道你是想在西北做一番事業的,也許十年八載都不回到東方去。我們都是讀書的人,當然不能在甘肅等候這樣久,所以一路之上,常常說出些各人回去的意思來。至於究竟哪一天走,我和健生都還沒有決定的。”他說到這裏,健生坐在一邊,可就對他看了一眼,而且還微微地笑着。昌年並沒有理會到。他說完了話,那兩隻手依然在桌上畫着圈子。燕秋向他兩人都看了一看,她可忍不住不說,因道:“明天車子纔到呢,你二位可以仔細地想上一想,下午再給我一個回答。”昌年道:“你不要疑心,我們沒有什麼意見。”說着,笑了一笑道:“你瞧,你的眼睛圈子都哭紅腫了。叫茶房打盆水你洗臉吧,我們到隔壁屋子裏去等你洗好了臉,你到我們屋子裏去坐坐。”健生笑道:“對了,把這話丟開到了一邊去,我們還是抱定了在南京所約好的宗旨,繼續向前去幹。”

  昌年這時,已走出了房門口。健生也立刻跟了出去。那邊屋子裏桌上,依然還擺着昌年所擬的那一張電稿,他看到,一手抓了過來,就捏在手心裏,捏成了一個字紙團。健生笑道:“你的計劃,有些變更了嗎?”昌年手按了桌沿,提了腳,微微地在地上點着,也沒說什麼,笑着搖了兩搖頭。健生輕輕地道:“假如你現在不決定主意,那應當陪她再向西走。”昌年將兩手插在西服褲袋裏,昂了頭向天上望着,因道:“這裏到她家隆德,不過是一站路,這樣遠也走了,何況,一二百里路程!”健生笑道:“可是由這裏去,要經過中國有名的六盤山呢。”昌年也笑道:“我們的體質,總也相差不遠。假使你能去的話,我想我總也可以去吧!”健生將話頓了一頓,笑道:“我倒並不是取笑你,因爲你是抱着消極態度的人,或者不願意再去經過這樣一座高山。當然,到了現在,我們兩個人不能再拆夥了。要走一塊兒走,要回去呢,也是一塊兒回去。”昌年道:“其實呢,走一個留一個,那是最好。因爲這樣,就成了獨佔……”他說到這裏,把肩膀擡了幾擡,又把頭伸了兩伸,卻向隔壁屋子裏望着。這兩句開玩笑的話,倒是很中了健生的心病,一陣紅潮上臉,向着昌年苦笑起來。他也沒有什麼話說,只是伸出一個食指,向昌年連連地指點着。昌年伸頭一看,見燕秋捧了一隻洗臉盆子,走向前面院子去了,便道:“女人的眼淚,實在厲害。她這樣一哭,就把我的心哭軟了。本來的,人家是個沒有到二十歲的女孩子,把她丟到這裏,前進後退,全是一個人,那是多麼難堪。明天汽車來了,我們一硬心腸就走,讓她住在這舉目無親的半路上,也讓別人說我們太沒有義氣。”健生道:“話是對的。可是她再向西走,還找不着家裏人的時候,我們就這樣陪伴下去了嗎?”昌年道:“這個……”他笑着走到房門口,靠了門框站定,向天上去看白雲。健生向炕一倒,將手拍着被褥道:“散手,那總是有這樣一天的。只是將來傷心的,恐怕不是楊小姐。”昌年也沒有答覆,依然站着。他們各存着一種不知怎麼了斷的心思,就這樣默然僵持着。

  不多會子,燕秋洗了臉,還抹了一些雪花膏,拍着兩手走了進來,問道:“二位現在已經考慮完畢了嗎?”昌年道:“你不必傷心,我們決定了繼續向前去。”健生跳了起來,也微笑着。燕秋站定向二人看看,便道:“將心比心,我是知道你二位不能這樣遙遙無期把苦吃下去的。就是憑我自己良心說,也不應當讓你二位這樣陪下去。現在作個最後的決定,展長一個月的限期吧,你二位以爲如何?”昌年道:“這太不成問題了。”他隨口地這樣答應—句,殊不知所謂太不成問題的,實在是太成問題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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