燕歸來第三回 赤地絕生機人獸相食 寒山尋出路星夜登程

  我家自從大哥從軍去了以後,第一是我母親心裏難受,老是流着眼淚。我的父親就勸她說:“現在當師旅長的多着啦,誰不是自小出去的?兒子現時離開我們幾年,再過兩年回來,你就是老太太了。”我父親在口裏這樣勸着我母親,其實他揹着我母親和家裏人的時候,他心裏是格外地難過。還不止這個呢,無論他怎樣的難過,家裏大小四口,每天兩頓吃的,總得去想法子。我只聽到人嚷小麥一斗要賣一塊錢了,八斤要賣一塊錢了,五斤要賣一塊錢了。到了一塊錢只買五斤小麥的時候,快到數九寒天了。我父親穿了一件老羊皮筒子,不分日夜在外面跑,只是去找糧食。

  我曾看到一張說西北旱災的電影,老百姓餓死不少,可是糧食店裏還堆着整堆的大米出賣。那意思不能說壞,可是我們災民看到,真覺這個導演先生,笨得可憐;同時也藐視災民。笨得可憐,一進潼關,根本只有整堆的麥粉口袋,哪有整堆的大米出賣?西北快鬧到一年旱災的時候,別說是沒有整堆的糧食出現,糧食店早就關個乾淨。你想,災民餓得要發狂了;糧食店掌櫃,他有豹子膽,敢擺出糧食來饞這些災民嗎?災民有那樣笨,望着糧食捱餓嗎?而且那個時候,只要家有半口袋麪粉;今天早上露了消息,不到正午,就有穿灰衣服的人來拿了去。你若是不讓拿,少不得有性命之憂。所以在這個時候,就是手上有錢,也許買不到吃的,沒錢的那是不用提。設若他知道哪裏有糧食,不是想搶,也是想偷了。所以說到一塊錢買五斤小麥,那只是這句話,

  其實有行無市,我們就看不到小麥在哪裏。在這種情形之下,叫我父親不帶一個錢出去找糧食,你想是不是件難事?可是我父親每日出門去找糧食的時候,我們都是抱着絕大希望的;肚子裏餓着要吐出黃水來,心裏可還是想着:熬着吧,只要爸爸回來了,就有東西吃了。這種情形,我父親也是知道的,他不忍空手回來,讓我們失望,只要放到口裏可以吞下去的東西,他總帶些回來。因爲如此,奇形怪狀什麼樣的東西都有。有時我父親拖一條沒有剝皮的狗腿回來,有時拿了幾隻死鳥回來,有時也在衣服裏面藏些雜糧回來。有時,到了深夜回家,實在沒有什麼可拿的了,他也抱着一捧柳樹皮回來。你別說柳樹皮難吃,找起來也不容易呢!甘肅境裏,常是在走幾里路不見一棵樹。柳樹是歡喜水的植物,那邊更是少。只有當年左宗棠徵西的時候,沿着大路,由潼關到玉門共三千里路,種下兩行樹,一半是楊柳,一半是白楊。這些樹,二三十年慢慢地讓人砍掉,也許走上百里碰不到一棵。所幸離隆德縣不遠,還有些老柳樹。我父親每到了毫無辦法的時候,就去剝樹皮回來。這樹皮是什麼味兒?我也不用說,各位有那種好奇心,可以隨便剝塊樹皮到嘴裏嚐嚐,那麼可以知道是什麼滋味了。

  天氣慢慢地冷,找糧食也慢慢地難。聽到說:一塊錢只買三斤麥子了!假使這日子有洋錢可以買到小麥的話,我們也只有白瞪着眼。你想,我們窮到那樣,能夠每天拿整塊錢買糧食吃嗎?因爲我們一家,每天總也要吃三斤麥吧。那時,天氣冷得不能形容了。我父親冒着寒冷,雖也逐日出去,可是野狗野鳥已不容易找着。從前聯合幾個餓友,打死一條狗大家很公平地分了去吃;如今打死了狗時,大家就搶,甚至於打起來。而且狗也不比人蠢,它知道,人要吃它了,早跑着離開人羣;而且人餓,狗未嘗不餓,它餓急了,也有些想吃人了。

  這是個極好的紀念,是陰曆十二月卅日,該過年了。我們一家,整整吃了十天的樹皮,大家並不曾害病;可也不知什麼緣故,卻一點氣力沒有。馬糞在炕眼裏燒着,屋子裏暖烘烘的。人只是倒下去想睡覺,胸裏頭像火燒着,人有點上氣接不着下氣。我慌了,只是哭。我母親的臉,瘦得只有黃蠟可以形容,頭髮披了滿臉,躺在炕上。你們想想,那是什麼境界吧!我父親拉住我二哥的手,抖了兩抖,點着頭說:“孩子!你還有幾斤力氣?我們吃了十天的樹皮,腸子都快要擦破了。依着我,出外去找找吃的去,若是找到一頭餓狗,我們也好過年。”我二哥是小孩子,那更是餓得想吃。父子倆各人拿了一條棍子,就出門去了。他們知道沒有殺盡的狗,都藏在山溝裏,因之兩個人就向那沒有人的山溝裏走。走了半日,倒發現了兩堆鳥毛,不知是狗吃剩下來的,還是野獸吃剩下來的,看看身外,什麼也沒有了。我們那裏的山並不高,一道又一道,只是些土樑子,沒有樹木,也沒有石頭。大冷的天,土樑子上光禿禿的;那淡黃色的土讓那淡黃色的太陽來照着。平常人家形容災荒之區,是赤地千里,像這樣的災區,固然可以說是赤地千里;但是那個赤字還只能形容光禿禿的地皮;上天下地那種悽慘的顏色,就形容不出了。

  我父親和二哥走了一二十里路,哪裏看見什麼可吃的;兩人無精打采也就只好向回家的路上走。不想路邊一個倒塌了的土窯裏,呼的一聲,有樣東西竄了出來。我父親還不曾看得清楚,腿肚上已是被咬了一口。幸虧我二哥在旁,舉起棍子直劈下去。我父親飢寒久了,經不得這拼命一口,痛昏了,蹲在地上,用手抱了腿。我二哥那棍子下去,也是把吃乳的力氣都使出來了,只是氣喘,手扶了棍子,撐住了胸口,動不得。那被打的東西,一棍子正中在頭上,也躺在地上,正是一頭餓狗。它睡在窯洞裏的時候,大概也是奄奄一息,看到有人來了,就孤注一擲地竄出來用力就咬。不想旁邊還有第三者給它一棍,它經不住就倒了。我父親蹲在地上,喘着氣望了那狗。我二哥懂了,又在狗頭上敲過幾下,才把狗打死了。這時,倒讓我父親爲難起來。你說怎麼着?白天拖了這條狗回去,怕有人要分;到晚上再拖回去,又怕山上的狼要來搶。因此,父子二人拖了這條狗走一截路,徘徊一陣子,直等天色昏黑了,纔回家來。我們家有了這條狗,立刻剝了皮,煮起肉來吃,這自然是過了個快活年。

  可是天下事就是這樣不平等。我們隔壁街坊,也是個窮人家,而且也沒有人力,只有個老婆婆,和兩個兒媳婦。她大兒子是死了,二兒子又當兵去了,只剩下這三個女人。我們雖窮,還能出外去找些樹皮、草根來吃。她家不行,只有硬捱餓的了。因爲如此,所以不經餓的老婆婆,首先倒下,就在過年的這晚上,這老婆婆活餓死了。我們聽到隔壁的哭聲,由我父親去打聽才知道是如此一件慘事。在她們家捱餓的時候,街坊自然不能天天去幫助她們;如今這老婆婆死了,她們家一無錢二無人,不能硬看着死屍停在家裏,所以我父親聚集了許多街坊,就在當天晚上,將死屍擡了出去,在山樑子下,挖坑埋葬了。這埋葬的法子,也是特別;棺材固然是沒有,就是香燭紙錢,平常喪家再窮也要辦的,這時也沒有;只是找了些破舊麥粉口袋,將死屍一裹,放到土坑裏去了。這好像是和我自身不相干的事,用不着告訴諸位的。可是到了第三日,慘事就發現了。原來捱餓的人氣力不夠,埋葬得不深,被七八條野狗知道了,不知從何而來,將掩埋的浮土完全扒開。於是把這位餓死的老婆婆分着吃了。有人看到,不敢去追逐,邀了許多人追到那土坑邊去,整個兒死屍首是沒有了,只是些零碎血肉和泥土雜在一處。大家看了心裏難過,趕快加上泥土,重新掩埋起來。所謂心裏難過,並不是看到狗吃人而已;因爲許多人都吃過狗肉的,如今眼睜睜狗吃死屍,分明就是間接地人吃死屍。

  父親回來,把這件事告訴了我們,我們在外面屋檐下,還藏着一條狗腿,就不忍心去吃。其實我們也就是那一會子難過。就從這個日子起,餓死人的消息,天天有人傳說着。野狗吃死人的事,也毫不足奇。這是爲什麼?因爲在兩個月之後,由死人不用棺材,又進步到死人不埋了。死人所以不埋,也有道理的;譬如在一個村莊裏,原來有四五個窯洞子,四五家住戶,跑了三家,只剩兩家;這兩家人先餓死的,有後死的來埋;這後餓死的,留了死屍的窯洞子裏,當然是陳列着等狗來吃了。以前我們打狗吃,那狗都瘦得只剩一把骨頭。自從死人加多,狗到處有人肉吃,就變了個樣子;長得又肥又大,捲了一條長毛尾巴,睜着兩隻通紅的眼睛,見了人,露了雪白的尖牙,鼻子呼呼作聲,簡直要吃活人了。這時,也不但狗吃人,山上的野獸豺狼野貓這些東西都吃人。因爲食草的野獸無物可吃,漸漸稀少,食肉的野獸,只好吃人了。這樣一來,我父親出門去找糧食,又更加了一層困難;就是一個人不大敢走,晚上也不大敢走。我們依然是靠了樹皮玉米芯這些不能下肚的東西,來維持生命。

  有一天,我父親一個朋友來了,他說:“守一!你還是願意死在隆德呢,還是打算逃生呢?現在,借無可借了,賣無可賣了,要偷人家的,也無可偷了。據我打聽,在兩三個月以前,老百姓還有點糧食埋在地下;可是自從城裏的軍隊到鄉下去清過兩回鄉以後,老百姓那些埋着糧食的也就光了。並不是軍隊直接向百姓勒索,不過他們有了縣官派的委員跟着,老百姓若不把糧食拿出來,委員就把老百姓吊起來,懸在高地方,輕是鞭子抽,重就是用煙燻。老百姓就是鐵打的,也熬煉不過,只好將糧食拿出來了。軍隊呢,他們是依然符合不擾民那句口號。但是,據我看來,實在是不容許我們住下去了。我們只管住下去,有一天拿香火來薰我們的時候,我們拿什麼東西來給人家呢?依我的意思,現在已經不十分冷了,我們向東走吧。我決定了,明日就走,走到哪裏是哪裏;餓死那也是情願的;總比在這裏死守的好。”我父親被他這一番話打動了,就也決定了走。

  自然我們談不上什麼盤費,但是向東走上千里路,不見得隨處都有糧食可以乞討。爲了預備絕糧起見,除帶着乾糧以外,多少總要帶幾個錢。可是這就是問題了,錢先不必提,就是要帶着管兩天以上的糧食,也很不容易。所以我父親有了要走的心,卻是沒有可以走的力量。無可奈何,又混了六七天。有一天,父親跑了回來,對我母親說:“我們還是走吧,在這裏吃樹皮草根,未見得到路上去就沒有樹皮草根。在這裏餓死了,我們也是懶死的;若是逃出去還是餓死,那在天災,就不關於我們自身了。我們說走就走,明天一早就走。”我母親說:“逃命去我是願意的。只是我們走,將來大孩子要回家來,可沒有地方找我們去。”我父親聽說,也是慘然,便說:“事到於今,那也沒有法子。聽說他的隊伍,駐在平涼,我們這正要由平涼經過,能找到了他,也未可知。我們可以約定,這次逃難出去,不定在哪裏分散,以後有一天得回甘肅,都得到隆德縣那個破家裏來。只要大家記住了這句話,忍耐着,有一天要團圓的。要不然,我們兩個人死了,這兩個孩子也是保不住。”我母親想着也是,就收拾了破破爛爛,作了兩個包袱。家裏也沒有什麼東西值錢的,只好將兩扇木板,以及幾擔馬糞,和一張破桌子、兩把椅子,一齊賣給縣衙門裏的衛隊長,換了三四斤雜糧磨的粉,用口袋裝着,這就是我們要走上千里路的川資了。

  第二日清早,我們和街坊告別,眼望着下了兩扇門的屋子,不禁灑了幾點淚;並不是我們捨不得幾間黃土屋子,因爲這次走,把裏面的東西弄得精光,以後再想到一家子圍在炕上過冬,是不行的了。我母親尤其是可憐,在屋外看了不算,還走到那裏面去張望了幾分鐘,這纔拿了一根樹枝當柺棍,嘆了口氣上路。我父親挑了盡家所有、不上六十斤重的擔子,我二哥背了個包袱,我也拿了根棍,一行四人,出了東門東去。街坊個個帶了一張黃瘦的臉,睜了兩隻昏眼,站在門口望着我們走。既和我慶幸要逃出枉死城;可是又和我們擔心:一路都是災區,我們怎飛得過去?

  必然會餓死在路上。所以有些要好的鄰居,拖拖沓沓,也跟着我們走出東門來。在我呢,年紀還小,有父母同着一路,換個新鮮地方過活也總是歡喜的。

  我們出了隆德城,迎面的太陽,帶了雞子黃的顏色,由土樑子上升了起來。我們整日整夜地在土屋子裏悶着捱餓,人是生氣毫無,今天走到曠野裏來,看到這天底下涌出來的太陽,心裏好像開闊了許多。其實那還是我小孩子脾氣,不知天地高低的感想。我父親睜開眼來,看到那莽莽的高原一片黃土,他就愁着向前走去。是不是有路可通?我父親這種感覺,那是沒有錯誤的。當天我們住在六盤山下面,因爲人都走累了不敢上山,而且這山上,不斷地出土匪;我們沒有什麼東西讓土匪搶了去,聽說土匪一樣的捱餓,雜糧也是要的;加之我們兩個小孩子,父親也怕我們害怕,所以就在山腳下歇了。這山腳下是陝甘要道,本來還有幾家客店。可是我們怎能夠進去?只好在人家屋檐下牆轉角處,找個避風的地方大家就坐着,互相擠靠縮作了一團。六盤山上,舊曆四月還下雪,這是到西北去的人都知道的。我們雖是住在山腳下,可是露天的,那黑暗的空中,吹着西北風,星光小小的,好像也是凍幹了。我們剛迷糊下去,又醒了過來;就是醒着,也是周身發抖。我母親因爲我凍着病過一場的,就對我父親說:“若是在這裏過夜,恐怕孩子們會凍出病來。現在上天有一線月亮,多少有些混混的光,不如趁黑夜摸上山去,山上雖然出土匪,可是這樣寒冷的半夜裏,決沒有人爬山,土匪也決不會在那裏候人的。”我父親也是冷不過,兩手緊抱住身上的羊皮筒子,在人家屋檐下跑來跑去,腳踏了地嘚嘚響。我呢,縮在一個牆角落裏,兩腿蜷起,抵了下巴頦,兩手又緊緊地抱住了大腿,縮得不能再縮了。但是脊樑上,像冷水不停地在那裏澆着,風吹到臉上,彷彿又薄又快的刀片在那裏刮。鼻子裏的清水,不知從何而來,也只管向下滴着;兩塊嘴脣皮,自己亂撞起來。我也不知什麼緣故,就是嘟嘟嘟,口裏哼着。

  我父親擡頭看看天上的月亮,在六盤山的黑影子上,露出了個白鉤子,就說:“好吧,我們走着試試看。”於是我們大小四口,就在這黑夜裏摸上山去。這山怎麼叫六盤山呢?就因爲這山上的路,上下要盤着走六回,纔可以走過。不怎樣的好走,也就可以想見。我和母親平生就沒有做過長途旅行,而今還要在黑夜裏爬山,這痛苦是不用說了。我二哥背了包袱,在前面探路;我父親挑了擔子,緊跟着他;我孃兒兩個將棍子撐了山坡,一跛一步。本來那路就陡,加之在昏黃的月光下面又不大看見,有時候我就用兩隻手在地上爬了走。但是爬了走還不行,腳踏在浮土上,腿向後伸着,人向前爬着,反而向山坡下溜下去了。我跌,母親也跌,兩個人輪流地跌着。以先,我父親還不免放下擔子,把我們扶了起來;到了後來,他也扶不了許多,只好由我們去跌着。這個時候,我們冷是不冷了,可是我們跌得頭昏眼花,還要上氣不接下氣地喘着,只管向山上走去。

  好容易到了山頂,本當休息一下子,可是那裏的風,吹得嗚嗚作響,彷彿有人在那裏推我們,彎了腰閉了眼睛,哪容得人站住!因此我們一行四人,又慢慢地向山下走。誰知這黑夜裏下山,比上山還要困難許多倍。腳放下去,不曾站定,人跟着就要向前栽了去。走幾步,我孃兒倆就坐在地上,伸了腳在下面探着,然後兩手撐住了地,坐着向下移。這樣走一步坐一步,走到山腳下,也就天亮了。可是天雖亮了,我們大家都筋疲力盡。我臉上跌青了兩塊,腿上手臂上,也跌破了幾塊皮。我母親那就不成話說,滿臉滿手都是傷痕,身上是可想而知。我母親坐在地上,搖着頭說:“今天要死我也就情願死在這六盤山腳下了。再要我走,我實在走不動了。”她說着這話,聲音也就聽不大出來。她那份受累的樣子,至今我還留印在腦筋裏:她斜躺在一方土坡上,頭也垂在肩膀上,閉了眼睛,只是微微地透氣。那時候,我怕她要死,嚇得哭了。我父親真好,把自己身上的羊皮筒子脫下來,蓋在我母親身上,自己只把一條羊毛氈子,將身上裹着。

  太陽出來了,看到這山溝裏有了人家。於是我揹着包袱,二哥挑了擔子,父親背了母親,走到人家裏去。我們以爲有了人家,多少有點救星,哪知道到了那裏,竟是大失所望。原來這裏的人家,門窗戶扇全拆了個空;屋子裏面,更是空空的,哪裏有什麼人。父親點頭說:“這是山上土匪鬧得,我們走到土匪窩裏來了。”這時,我母親哼了一聲,父親就頓了足說:“不要管了,我們再走吧。”走着路,看到一幢廟,牆垣大門倒是好的。好在我們都是死裏逃生的人,也不能處處顧全利害,於是就冒着危險撞了進去。到了廟裏,一切都完好,連廂房裏一張土炕,也完整存在着。我父親說:“這是天無絕人之路,我們在這裏暫住下吧。”當時他放了我母親在炕上,先在外面找了些乾草木片牛馬乾糞,推進炕眼裏燒着,把炕暖起來,然後陸續地去找度命的東西。後來我們在牆壁上觀察字跡,知道這個村莊讓土匪盤踞過不少的時候;只有這幢廟,土匪怕佛爺,不敢侵犯,所以還保留着原來的面目。

  這廟門外有道山溝,雖然沒有水,冰卻結得很厚。我父親到溝裏去,先搬了兩塊冰進門,在廟裏找出兩個破瓦罐子,一底一蓋燒了冰水給我母親喝。自己又帶了根棍子,沿着這些人家逐家去搜查着,居然七拼八湊裝了一小口袋吃的回來。我父親很高興地跳進屋裏來,向我的母親說:“我說過了,人總是要拼了命幹,才能找得出路的。你看,我找到許多吃的了。若是我們老在隆德等着,請問,哪有這麼些個吃的?”說着,他拿了口袋底向外一倒,就倒出許多東西來,有鍋盔,有黑饃,有蕎麥麪,有玉米。雖然是帶了塵土堆在炕上,但是,我和二哥都像得了至寶,早是伸出手來,各拿了一塊幹黑饅頭到嘴裏去嚼着。父親伸着手,就奪了過去。我們以爲父親不給吃,都哭了。父親說:“並不是我不給你們吃,怕你們日久沒有吃麪粉,吃快了,會出毛病的。再要病倒一個,我們怎麼走呢?”父親這樣說了,我們也就不敢爭吵。父親真是細心,找了三塊茶杯大的黑饃,用三根木棍,架在水罐子上,要蒸了給我們吃。不想其中一個,落到熱水裏去,打撈不及,在水裏化了。這時,你們可以知道我們怎樣看重這一塊黑饃。父親把那片黑饃,用帶着的小刀切了條子,分作三份,分作我們孃兒三個三份。那熱水裏有了那個黑饃,連帶着,這一瓦罐子水,也就成了寶貝。我父親這就用帶來的碗,分作了四份,除了我們每人一碗,他自己也就嘗着了一碗。我們辛苦了一夜,得了這點子安慰,圍着暖炕,大家也就睡了。別個我不知道,若說到我自己,我那要吃鍋盔黑饃的心,比想要睡覺的心,還重十倍。因之等我父親也睡着了,我就偷偷地起來,將掛在那牆上的口袋取了下來。一手拿了一塊鍋盔,一手拿了一塊黑饃。雖然那東西硬得像石頭,黑得像土塊,可是我急了,顧不了許多,送進口去就吃。那東西粘了極厚的塵土,也不知在那無人的屋子裏擱了有多久,吃到嘴裏,當然是像木渣一樣。可是在嘴裏咀嚼了一會之後,那木渣得了津液的幫忙,很感到有味。於是我吃了還想吃,便吃下兩塊鍋盔、兩塊黑饃下去了。還是我自己警戒了自己:可不能再多吃了,東西少多了,父親是必然知道的。於是我又爬上炕去,悄悄地躺下了。

  哪知道父親先攔阻着我吃黑饃,那是極有道理的,怕的是我這久餓的肚子,有些受不了。我一覺睡醒了之後,只覺肚子疼,心口膨脹,頭暈,眼睛發花,而且口裏渴得發苦。我知道是吃出病了,十分地後悔,而且不知不覺地,也就哼出一聲來了。我父親是撐了腿,靠住牆坐着的。大概他也是怕睡得太安穩了,不能照應我們,這時我微微一哼,就把他驚醒了過來。看到我的顏色,他就忙着問我是怎麼了?我自己慚愧,哪裏答應得出話來。我父親見我伏在炕上皺了眉毛,紅了眼睛,鼻子裏不斷地哼,情知不妙,伸手摸着我的額角,就叫起來說:“這可不得了,乃是要大病的樣子呢。”我雖知道父親着急,應當把病容忍耐了;但是我周身燒得像在火盆上一樣,不容我不哼。到了這時,我不能不說實話,只好告訴父親;病體是不要緊的,不過是我偷着多吃一點乾糧罷了。我父親聽說,就問我吃了多少,我哪裏敢瞞,都實說了。我父親不但不怪我,反而對我哭了。他說:“本來餓得太久了,這是可以原諒的。”我就是和我父親說了這幾句話之後,人糊塗了。

  在這種地方,病倒了兩口人,我父親那一番痛苦,自然是可以不言而喻。我母親究竟受了累,在那暖炕上休息了兩晚,病也就好了。只是我把東西吃傷了胃,病了一個禮拜之久,方纔還了一點子原。自然,在那破爛人家搜出來的那些乾糧也就吃光了。西北人守成,這是他們一種短處;可是在痛苦裏掙扎,不肯輕易改變方針宣告絕望,這又是他們的長處。而且可以大膽說一句:不論哪一省的人,沒有像西北人能掙扎的。我父親在隆德掙扎了半年多,已經把人磨鍊得成了一把骨頭,現在到了這六盤山腳下,他決不灰心,依然掙扎。不孝的我,偏又加了他的痛苦,這是於今我還後悔的。

  在我病好了的第二天,我實在悶得慌,一個人跑出廟門去,也想到空屋子裏去找點吃的。我糊里糊塗走進了一家,只見門窗都倒了,從牆窟窿裏放出些陽光來。屋子裏四周是碎土,那有什麼!於是由倒牆的所在走進第二家去,這第二家門是沒有,窗戶都用黃土封閉了,只覺裏面漆黑,有那冰冷的陰風向人臉上吹來。那牆角落裏,好像有個黑影子縮在那牆角里蹲着。我一見之下,遍身的毫毛孔都緊張起來,頭皮子也都麻了。我是個小女孩子,怎麼受得了這種驚駭?掉轉身就向外跑。我一時轉錯了方向,並不是向廟裏跑,卻是越跑越遠。看看兩旁的人家,破牆破壁,什麼也沒有。太陽又陰了,冷風在路上吹着,嗚嗚地叫,颳起了幹黃土,向人身上亂撲。好像跑進了那鼓兒詞上的柱死城;彷彿那些倒了半截的牆,歪了半邊的屋,有許多鬼在那裏等我。我四處張望着,連個鳥的影子也沒有。我就怪叫一聲,倒在地上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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