楊燕秋這一行人,到了開封車站,不想爲了檢查行李的緣故,把費昌年走失了,大家都覺得很煞風景。加之各人所拿,是隨身的東西,還有打了行李票的箱子鋪蓋卷,都不曾取。旅館的接客招待,沿路都有,這時也不能去兜攬。大家站在車站外,彼此望了一眼;高、伍二人臉上都表示着有點不樂意。燕秋望着他二人,微笑道:“彆着急,我們站在這裏等一等就是了。昌年也不是三歲兩歲的小孩子,就是走出了站去,他也會找旅館,我們可以在報上登一條啓事,說是住在哪裏,自然也就會面了。”健生笑道:“還要費這麼大的事嗎?這話傳到了南京去,那可是笑話。朋友們必定說:我們到西北去,第一件事就是登報尋人,大家不覺得面子上難堪嗎?”這幾句話,倒說得燕秋有些臉紅,便笑道:“我也不過這樣比方地說,難道還真會登報尋人嗎?”高一虹笑道:“這話可又說回來了,這開封地方,我們是人生地不熟;設若老費真個走失了,我們除了登報,可沒有第二個法子找他。我們一路下車,一路出站好了,他偏偏要擠着向前。”燕秋見伍、高兩位都在埋怨昌年;自己也不便給他辯護,只有默然地在站外等着。眼看下火車之人,一陣紛亂之後,漸走漸稀,下車的人,都快要走完了,也不看到昌年走過來。健生笑道:“我們老是在這裏等着,那才叫癡漢等丫頭呢。我想他早就坐車子走了!”燕秋聽到他說癡漢丫頭這個譬喻,很是不雅,瞪了他一眼。健生雖知道燕秋是對於自己的話不滿意,然而對於這個譬喻不滿意卻不知道;他以爲是不該說昌年走了,因此再也不作聲,只好手扶了放在地上的行李,向前呆望。高一虹尤其不願碰燕秋的釘子,默然站在一邊。燕秋這倒僵了,就這樣的站在這裏,等上費昌年一輩子不成?便擡起手臂來,看了看錶,笑道:“我們再等五分鐘,不,再等十分鐘吧。十分鐘後,他還不找到這裏來,一定是離開車站了。”健生見一虹兀自做好人,他也不能那樣傻,便笑道:“只要等得着昌年,我們就等兩三個鐘頭也不要緊。我們在這裏是很着急的;我想他在別個地方,找不着我們那分兒着急比我們更厲害。我們失伴還有三個人,他一人照應了東西,還要四處找人呢!”他剛說完這些話,後面有人叫起來道:“哎呀!好找好找!”
大家回頭看時,正是費昌年追來了。他兩手提了東西,脅下還挾着小皮箱,臉上紅紅的,額頭上汗珠子直向下滾。到了伍健生面前,首先放下東西,和他握着手,不住地搖撼道:“對不住!對不住!你們大概等久了。健生真能原諒,不說自己等久了,倒要說我一個人着急。”說畢,在衣袋裏取出手絹來,滿頭滿臉來擦汗。燕秋道:“你怎會落在後面呢?”昌年將自己受檢查的事說了一遍,燕秋跳腳道:“我們哪裏曉得?把你一個人累苦了,我們可也是應該多等一些時候的了。”昌年兀是揩抹着汗,只是微笑。一虹道:“老費來了,我們應該走了,我是急於要到旅館裏去洗個手臉。”昌年也不搭腔,他就去找了一個旅館招待來,連僱車子取行李等事,都和那招待商量好了。他也並不是多事,覺得自己累同伴的人久候了,要做點事來報答大家。他卻大意了,關於這些事,大家曾有個小小會議,是推舉過高一虹負責的。別人雖不介意,一虹就感到他這是有點多事。
大家坐了人力車,順着一條馬路進城。到了城門口,在最前面的旅館招待,就停住了跳下來,向昌年道:“先生!請你把驗放的票子拿出來。”昌年道:“什麼驗放的票子?”招待道:“你們在車站上,行李沒有受過檢查嗎?”昌年道:“受過檢查的,箱子裏什麼東西,都是看過的。”招待道:“他們檢查了,要把一張印有‘驗訖’兩個字的紙票給你的。你拿着了沒有?”說到這裏跟着的四輛人力車子,都停住了在路一邊。昌年道:“我只知道受檢查,哪裏知道還要驗放的票子。”拉着他的車伕道:“那不行,沒有票子,行李進不了城。”昌年便迴轉頭來問燕秋道:“你們有那驗放的票子沒有?”燕秋伸手向衣袋裏摸了兩下,驚道:“有的,我丟了。都因爲在車站外面,大家心裏着急,把這小事情忘了。”那城門口,正站有幾名軍警,一位警士,手上拿了一疊方塊的驗放紙片,站在路當中,大概那就是驗放行人的。他聽到燕秋說把這件小事忘了,“小事”這兩個字,他好像很是扎耳,斜瞅着這一行人,微笑了一笑。昌年首先覺得這事不大高明,立刻跳下車來,向前對那警察道:“我們是初次出門的人,不懂規矩,把行李驗放的票子丟了,可以放我們進去嗎?”警察道:“我放你進去,我在公事上,怎麼交代呢?”燕秋也走下車來了,向警察道:“我們就是再回到車站上去,檢查行李的人都走了,也是沒有地方去找驗放的票子呀。”遠處站了個扶住步槍的兵,向她笑道:“你這傻孩子,說啥話?你把行李打開來,在這裏讓我們檢查檢查,不就完了嗎?”燕秋板住了臉,向高、費、伍三個人招着手道:“好吧,好吧,再檢查一道吧,誰教我們自己不小心呢?”於是這四個人將十幾件小行李,放到路邊警士面前地上,蹲着身子,解索的解索,開鎖的開鎖,那警士只低了頭看着,腰也不曾彎下去,問燕秋道:“你們到開封來幹啥的?”燕秋道:“我們是學生,由南京來,到甘肅去,路過開封,下車來看看。”警士把手一揮道:“好吧,你們去吧。”
燕秋四個人,打了一個照面,誰也不作聲,收拾着行李,再上車去。這回算是沒有了阻攔,一直進了城;遠遠看到一座鼓樓,高立街心。到了鼓樓下,是一條由東而西的馬路,兩旁的店鋪,洋式門面,倒不少兩三層樓的,而且那鋪面的裝修都有七八成新,可以想到,這條馬路是新闢未久。正在觀望,街心的崗警,卻用手向兩邊轟開行人。這一行幾輛人力車子,也閃到路邊去。大家正是愕然,這是爲了什麼?這時,幾十丈路之外,卻來了一輛高高的轎式汽車,大大的黑篷子,還落了不少的漆,沾了不少的泥灰,車輪子又窄得只有巴掌那樣寬,哄咚哄咚響着,如火車頭開來了一般。而且那汽車走的姿勢,很像小孩子追賣糖人兒的,不是車輪子滾,乃是整個車身子蹦;七顛八倒地,如入無人之境。再待它過去了,崗警才放行人走。伍健生笑道:“燕秋!你有什麼感想嗎?我覺得在開封馬路上走,那是很安全的,永遠不會有被汽車軋死之虞。”燕秋一撇嘴笑道:“少開心吧,剛纔沒有給氣死呢。”
大家笑着,就到了旅館門口。進去看時,卻是很大的平房改造的;進去一層又一層,到了一個有樹木的院子裏,引路的茶房,卻回頭向燕秋道:“四位是要四間呢?……”燕秋道:“開一間小的,開一間大的。我們的庶務先生!你以爲怎樣?”說着,望了一虹。他笑道:“我沒有成見,昌年的意思怎麼樣?”昌年笑道:“一個問一個,這倒妙了。怎麼樣問起我來?”一虹道:“不是你引着我們到這裏來的嗎?”昌年於是微笑笑,沒作聲。燕秋道:“就是這樣辦吧。我要一間小屋子,三位自己怎樣,我不管了。”一虹也不敢再說俏皮話,就依了她,開了一間大屋子,一間小屋子。在這院子裏,乃是斜對門而居,大家進了屋子,各有一番洗刷。
茶房泡上一壺茶來,送到大屋子裏。高、伍、費三人圍了桌子坐下,一虹提起壺來斟茶,昌年站起來,突然做個立正的姿勢,向他行個舉手禮,一虹笑道:“大家不是有約在先,誰也不許客氣的嗎?”昌年坐下笑道:“我不是多謝你斟茶,我是和你道歉。”一虹道:“在火車站外等你,也不是我一個人,你向我道什麼歉?”昌年笑道:“非也非也。引到這旅館來,本當歸你辦理,我有點越俎代庖了,所以我要和你道歉。”說破了,一虹倒有些不好意思,便笑道:“我們這是特任簡任的官,要爭這份兒風光嗎?閒話休提,今日天色還早,我們找點東西吃,還可以到街上去玩玩。”昌年將面前的茶杯向桌子中心推了過去,然後兩手伏在桌上,額頭枕在手臂上,接連打了兩個呵欠道:“我不行了,想睡一覺再說。明天從從容容地出去吧。”一虹笑着還沒有搭話,健生也是一手撐了半邊臉,斜望了昌年,一手將中指不住地在桌上打點着響,微笑道:“你也未免太賣力氣了。在火車上熬夜不要緊,怎麼坐到那個生蝨的人一塊兒去,連瞌睡也不敢打。我警告你,可別招了那富貴蟲到我們身上來。”昌年擡起頭笑道:“這件事,我知道你二位有點不明白。你想,我和她坐在一張椅子上,她前合後仰,只是要睡,我若不離開,她很是痛苦。坐在她一凳是坐,坐到旁的那椅子上去也是坐,我何不讓了她?我可沒想到同座的那個老頭子有那樣的髒!”健生笑道:“在火車上,老高作了兩句的打油詩說你,詩很妙!”昌年笑道:“什麼詩?念給我聽聽。”一虹笑道:“我不是自己作的詩,是改的唐詩。就是可憐夜半虛前席,不配紅顏配白頭。”昌年搔搔頭髮笑道:“詩不壞。”
這時房門推開,燕秋笑嘻嘻地站在房中間,向一虹點點頭道:“詩句用得現成,我彷彿念過這兩句唐詩的。只是有一層,你這詩,有點兒不寫實。第一,我就不敢承當‘紅顏’這兩個字;再說那個老頭頭髮也是不白的。”燕秋是這樣直筒子,說出來了,這倒叫一虹有些不好意思,紅了臉道:“這不過大家鬧着玩玩。”燕秋笑道:“沒關係,以後你想作打油詩,你就只管作吧,我倒喜歡這種東西。”一虹除了微笑,不好再說什麼。昌年笑道:“請坐吧!這是到我們屋子裏來,我們應當客氣一點。”燕秋道:“我打聽了,這裏到龍亭去不遠,今天我們就去游龍亭。與其在家裏坐,不如到龍亭上去坐。明天我們的遊程,是遊鐵塔,訪猶太人,參觀博物館,登古吹臺。”她口裏說着,將右手點了左手的手指頭。昌年這就不敢說什麼了,張口要打個哈欠,趕快忍住了,背轉身去裝着倒茶喝。一虹道:“好,我們就走吧。”燕秋道:“不忙!我們應當先吃點東西才走。出去以後,我們知道向哪裏找東西吃去。”一虹道:“這話有理,我的肚子早就有點鬧饑荒了。”
說着,便引高了嗓子,向外面叫茶房。茶房進來了,燕秋和他說要吃東西。茶房道:“我們這裏,沒有廚房,要吃啥,到外面館子裏叫去,吃啥有啥。囉!外面院子裏,不是中原春的夥計?喂!進來,這裏叫飯。”茶房向窗子外招着手,一個穿短衣系圍裙的人,走了進來了。他笑道:“四位要啥?”燕秋道:“你們館子裏,都有些什麼?”夥計道:“全有!吃啥有啥。”一虹笑道:“又是個吃啥有啥。喂!我們要吃龍心鳳肝,你有嗎?”夥計笑着搖了頭。一虹道:“你不是說吃啥有啥嗎?”燕秋笑道:“人家不過小館子,吃的範圍,也以小館子爲限。你這麼着想,就吃啥有啥了。”夥計笑道:“對了!我們是大飯館,預備的東西多。”燕秋道:“那也好,你給我們預備四個人的大米飯。”夥計道:“我得回去看看,怕賣完了。”健生笑道:“好!第一樣就沒有。”燕秋道:“沒有米飯,吃饃也成。你都有些什麼菜?”夥計道:“炒個三鮮、木樨肉、炸個丸子、炸八塊兒、炒個子雞兒,吃啥有啥。”燕秋道:“我們想吃一點清爽的,有油菜沒有?來個蝦米炒油菜吧。”夥計道:“油菜可沒有。”昌年道:“燒頭尾吧。”夥計向他翻了眼道:“啥?燒豆葉?”昌年道:“不是,燒魚的腦袋和尾巴。”夥計兩手在圍裙上擦着笑道:“河南館子,沒這個菜。”一虹道:“省事點,給我們來一碟香腸吧。”夥計臉上斜直了兩道深紋,苦笑着,兩隻手更不住地在圍裙上摩擦,笑道:“冬下才有,現在不預備。”說到這裏,連旅館的茶房也嗤嗤地笑了。一虹笑道:“我給你商量商量,把你那句吃啥有啥,改上一改,行不行呢?”夥計笑着,沒作聲。一虹道:“也不用改,就是多加一個字,加爲吃啥沒有啥。”全屋子人都哈哈大笑起來。燕秋道:“乾脆,你給我來一大碗炸醬,十二個面坯,一大碗酸辣湯,有沒有?”夥計笑道:“有有有!全有。”茶房笑道:“這些都沒有,你們還開啥飯館子?”於是屋子裏人又全數地哈哈大笑起來了。
茶房夥計去後,一虹拱拱手,笑道:“燕秋這庶務一職,還是你來吧。在這吃啥有啥的地方,我所要的就全不對勁,再要向西去,到那吃啥沒有啥的地方去,我可不會點菜。譬如剛纔你所要的一大碗炸醬,十二個面坯,我們南方人,自出孃胎以來,就沒有聽過。”燕秋笑道:“到西北去,你只記着,吃饃,吃雞子,總不至於沒有。可是你可別看輕了河南館子,由南到北,菜都很有名。尤其黃河鯉魚,不到隴海這一段上來,是吃不着的。”一虹笑道:“那麼,我們晚飯不要在旅館裏吃了,到大街上找一家館子吃黃河鯉魚去。”燕秋笑道:“可有個問題,這魚不便宜,一條斤把重的魚,可要賣到三四塊錢呢。”一虹笑道:“好在一生也許就是這一回,這味兒總得嚐嚐。”大家說着高起興來,只管談下去。
昌年是躺在牀上休息,並未答話。及至館子裏夥計來了,再去叫昌年時,他卻鼻子裏呼呼作響,睡得很酣。健生搖着他的身體叫着道:“醒醒吧,吃麪了。”昌年鼻子裏哼了兩聲,身子扭了兩下,口裏咿唔着道:“我不吃。”索性縮了腳,正式地在牀上睡了。燕秋道:“既是叫他不醒,就不用叫他了。”健生道:“難道我們把他一個人丟在這裏看守房間,大家出去玩嗎?”燕秋轉着眼珠想了一想,微笑道:“大家休息半天,明天一早出去也好,現在已經兩點多鐘,吃完了飯,就該三點了,已經沒有了充分的時間。而且我們的行李,茶房還沒有取來,我們不要在這裏等着嗎?”伍、高二人沒作聲,坐下來吃麪。還是一虹覺得不答覆燕秋的話,也是不妥當的,遲到了三四分鐘之後,才笑着低聲道:“那也好。”燕秋卻也看出了幾分,他二人有些不高興。可是她已決定了這樣辦,便是朋友有不滿意的,她也不理會這個賬。吃完了面,她站起來笑道:“對不住,我要進房間休息去了。”她說着徑自回房。健生隔了窗戶向那邊張望着,那邊是砰的一聲將房間關上了。他於是迴轉臉來向一虹看看,帶着微笑。一虹道:“這個沒辦法,她是很向着他的。不過,這都是初步罷了。戀愛尚未成功,朋友還可努力。”說着,走近前來,連連拍了健生兩下肩膀。健生笑道:“我倒想明白了。這件事,我反正是落選的了。我犧牲幾個月光陰,陪你們到西北去玩兒一趟,也沒有什麼關係。好在全國的人,現在都嚷着開發西北,我們這樣起勁去逛西北,總也是一件時髦的事情。”一虹笑道:“老實告訴你,我不灰心,可是你若是抱這種態度,我倒歡迎。因爲我的敵人,又減少一個了。”健生笑着點頭道:“對!有你這種精神,纔可以說是時代青年。我們談目前吧,到了開封,不能出去玩,悶坐在旅館裏,這不是辦法。我們兩個人單獨地出去走走,好不好?”高一虹將手指頭蘸了茶碗裏的茶,在桌上寫道:“那豈不是給他造機會?”寫時,將嘴向牀上睡的費昌年一努。健生點着頭微笑道:“還是你想得對。”在二人這種莫逆於心的情形之下,不曾出門,也就在旅館住下了。
到了次日,大家一律是起早,吃了些茶點,各人就帶好了相匣子、日記本之類,出門遊歷。大家商量的結果:汴梁城是宋朝的故都,先要看看這宋朝的遺蹟;於是決定了先到龍亭公園去,因爲聽到人說過:那是宋代的故宮呢。四個人出得旅館的門,於是坐了人力車子,向龍亭而來。經過了那條鼓樓大街,向北一拐彎,遠遠就看到一幢廟宇似的高房,聳立在半空。健生坐在車上向同伴道:“那大概就是龍亭了。”車伕就代答了,他道:“是的!就是趙匡胤坐朝的地方。那前面有個石牌坊,原來就是午朝門。趙匡胤坐在金鑾殿上,看了他的臣子,由午門磕頭進去,他是個樂子。”燕秋道:“到了午門邊,我們倒要仔細看看。”說着,那牌坊發現了,隱隱地已是看到了上面的字。燕秋笑道:“一虹你要看古人的文字,這裏有了。午朝門的字,在宋朝不能不找一位大書家來擔任吧。”一虹答道:“當然。”說着,車子經過牌坊下,大家看得清楚,卻是“天下爲公”四個大字,於是彼此都微笑了。上前來,卻是一條很長的甬道,兩邊有兩個大湖,長滿了青色的蘆葦。在蘆葦中,露出一圈圈的水,反映着天上的白雲。東邊這個湖裏有個亭子,看不到亭基,四圍都是蘆葦遮了。一虹道:“這個亭子,並沒有路可以上去,這很有點詩意,我們下來走走吧。”於是都下了車子,沿着甬道邊走,那東南風由青蘆水上吹來,倒也有些清芬之氣。健生道:“你看,那亭子的柱上,貼有紙條,上面有字,你看得出來嗎?”這一提醒,大家站在甬道邊,聚精會神,睜着眼睛看去。互相研究之下,看出來了,左邊柱子上,是擁護總司令;右邊柱子上,是……權高於一切。文字都不完全。燕秋笑道:“聽說民國十七八年的時候,河南很興奮了一下子,這種標語,大概是那時候做的了。水中間都貼有標語,也無微不至了。”昌年笑道:“聽說以前有位平民式的政治領袖,很討厭這龍亭封建意識太重,主張把這座高殿給它弄得像平地一樣。後來也就因爲這筆款子太大,並不平民化,只好把龍亭上開起茶館來了事。”燕秋道:“別談以前了,我們青年人只當注意着將來。”昌年笑着沒答覆,他居然碰了個釘子,高、伍二人互看一眼,痛快之極。
四人再向前進,便是龍亭大門。穿過兩進小殿,瞻仰過了中山先生銅像和革命紀念碑。這就同上那五十層石級,上面是個高殿,四圍石欄繞着平臺,立柱的廊子抱了殿屋,倒有些宮殿的意味。殿正門裏,迎面兩個攤子,陳設着瓜子花生糖果餅乾之類,四處全是矮的桌子,長的藤椅子。所不同的,就是正中有張刻龍的青石頭桌子。廊子下,也和殿裏一樣,順着廊子設了茶座,滿地都是茶水漬、瓜子殼、花生皮。一虹道:“中國人這個習慣,我是不大讚成的,無論什麼名勝地方,總有人賣茶。差不多全國的名勝,都變成茶館。”燕秋這時靠住了石欄,向下面望着,兀自出神。那高空裏的風,迎面吹來,將她的頭髮,和她的裙腳,都吹得擺盪起來。三位男友,也都不約而同地過來。燕秋看了許久,自言自語地讚了一聲道:“仔細看起來,還是不錯。”三位男友哦了一聲,燕秋向前指點着道:“這面前的通道,隔開兩個湖,我認爲有意思。”一虹道:“對的!若不是這兩口大湖,城裏的人家,勢必把房子蓋到眼面前來。登高一望,面前全是人家的屋脊,那有什麼意味。”燕秋雖沒有說什麼,點點頭,那意思是說他對的。大家賞觀了一會子,燕秋笑道:“坐在這個地方,對全城一目瞭然,只看城牆上雲彩相接,眼底下是萬戶人家,到了這裏,胸襟是應當開朗的。”健生向前走着湊趣道:“要說這裏是宋朝的建築物,我想那不會假。趙匡胤他是開國之君,比那守成的皇帝,總要有作爲些,所以他想到把金鑾殿做得這樣高。”燕秋笑道:“我的思想不對,你說的也全是封建思想。”她忽然一轉,這倒叫別人不好說什麼。贊成了她後一說,就是反對她前一說;贊成她前一說,又是故意贊成封建思想。這索性就讓她一個人去說,大家都不置可否。眺望了許久,燕秋笑道:“這裏沒有什麼可以留戀的,走吧!”她說着,自己首先就走下了石級,自然,大家緊緊跟隨,也都走下石級了。
他們受了車伕的指導,說是到鐵塔去很近。這開封十三層鐵塔,是在小學念地理教科書就很知道的,因之鼓舞了興致,就去瞻仰鐵塔。這裏走去,都是些很清冷的地方,經過了兩片菜園子,—個錐子似的塔,就在一片小樹林裏伸了出來,直入長空。到了那塔邊,卻是周圍幾十步內,都是平地,在幾步之外,纔是新培植的樹林。那林木全只有手臂粗細,人樣高低,和這鐵塔一比,越覺是一高一小。大家下了車子,走到塔邊,只覺那塔真可以當得“拔地而起”四個字。在平地太陽光裏,斜倒了一條偉大的黑影子。
在這個黑影子裏,就擺了幾張賣茶的露天座位,一旁有人預備茶具和糖果瓜子之類的碟子,統擺在一張小條桌上。有個黃臉蓬頭的婦人,就笑臉迎上前來,笑道:“喝水吧!喝水吧!”健生道:“真是老高的話不錯。中國的名勝,全成了茶館。”燕秋笑道:“不過這地方擺茶座,我是同情的。至於什麼原因,你們去猜吧,現在不必說出來,等我問你們的時候,你們再答覆,看是誰說得對。”大家聽了這話,很有趣,就都要研究個所以然出來。燕秋本人,說過了就像無事一樣,依然去瞻仰這塔。
這塔說是鐵塔,其實並不是鐵鑄的,乃是燒的鋼磚,上了黃綠的釉,由底至頂,都是用它來砌着。磚大小不一,有的磚上面有現成的佛像。塔形是六角的,每層有短短的飛檐,分出了層次。這塔雖有十三層,可不粗大,在極遠的地方看來,倒像一條鋼鞭。燕秋走到塔門口,向裏望着,卻是黑洞洞的。聽到有女人說話的聲音,便迴轉頭來道:“可以上去的!我們全上去嗎?”健生道:“當然!我來引導吧。”說着,他就先進去了。裏面黑得看不出方向,所幸在上梯子的所在,掛了一盞紙糊的油燈,有些混混的光亮。這纔看到地面上坐了一個婦人,帶着穿了上衣、光了兩隻腿子的孩子,口裏只叫老爺、小姐積德。黑暗中,卻聽到燕秋說一聲無用的東西,大家摸索着上那梯子,探索出來了,也是磚砌的。原來這塔裏面,一寸木料也沒有,所以看不到樑柱。塔心是實的,不是空的。這梯子裏邊是塔心,外邊是塔牆,作一個螺旋形,直旋到頂。好譬一根木棍,讓蛀蟲蛀蝕了一條透頂蟲眼;人就是在這蟲眼裏爬。梯子下層還有兩尺寬,越上越窄,上面僅僅是一個人可爬。所以四個人上去,只有一個跟了一個,卻不能同走。大家也不知道走上了多少層,每次轉到一個有窗戶的所在,彷彿是一層了。大家在螺螄殼裏轉着,也不辨東西南北。有時看到太陽,有時背了太陽,只在這一點上可以估計着方向。健生在前面一鼓勁兒地走,很起勁,忽然叫起來道:“哎呀!不能上了。”四個人陸續地上來,在梯口上肩背相擠,前去的路,有塊刻了佛像的石頭,嵌在牆上擋住了。燕秋笑道:“古人蓋塔,很有意思。他不肯讓我們完全走上去,正是給我們留點有餘不盡的滋味。遊歷正該這樣子!”
大家談話時,是當窗立定的。那窗子外吹來的風,呼呼作響,大家心裏,都有那種幻覺,似乎若要伸頭向外面看看,立刻會讓風颳下塔去。燕秋道:“聽說在這塔上,可以看到黃河,我要試試。”說着,將頭向外伸着,風把她的頭髮就刮亂了,披了滿臉,她格格地笑着,縮進塔來。健生道:“這窗子外面,一點遮攔沒有,可不是鬧着玩的。”燕秋笑道:“冒險我也得看看,不看我不死心,你拉着我一點得了。”於是拉住健生一隻手,將頭緩緩地伸出窗戶去,那一隻手也抓住了牆磚。健生是做夢想不到她有這樣親近的舉動,握着那隻手在掌中,立刻覺得既軟且熱,心裏說不出來的有一種愉快。這就問道:“看見黃河了沒有?”燕秋道:“沒有!可是洋洋大觀,這平原一望無邊。黃黃的塵埃,接着白雲。”說畢,迴轉身來,抽回手去。一虹笑道:“燕秋要能作起遊記來,也是寫生妙手。只黃黃的塵埃,接着白雲,這兩句話,已把遠望的情形,寫得窮盡了。”燕秋笑道:“不敢當,不敢當。拉着手,大家可以看看。”健生一想,這機會不可錯過,讓她也拉着我的手,便笑道:“我也瞧瞧。”燕秋笑道:“我可拉不住人,這裏風太大。一虹!你來拉着吧。”健生向一虹看時,他卻笑了。這一笑,似乎又另有什麼文章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