燕歸來第十四回 且忍旅人愁街頭訪古 難堪關塞夜月下抒懷

  男子追求女子,雖然希望女子明白;可是不願女子曉得他追求之中有什麼痛苦。不然,何以男子們將當衣服來的錢,請女友吃飯看電影,還要表示不在乎呢?楊燕秋站在潼關口上,以己之心度人,忽然想到高、費、伍三位男友,不遠千里地跟隨着,而且是到寒苦的西北來,恐怕多少是會感到一些痛苦的,所以就說明原由,痛快地問了出來。高、費、伍三位和別個男子不能例外,怎肯說有什麼痛苦,而且三個人在這裏對比着呢!誰要說有痛苦,那就可以退讓,不必跟着走了。所以當燕秋問那話的時候,三位對於這個問題,都沒有法子答覆,只向她苦笑了一笑。燕秋道:“三位若是我的好朋友,就應該對我說實話。三位都是江南富庶之鄉的人,難道到這種地方來,就沒有一些痛苦嗎?健生你覺得我的話怎麼樣?”

  這裏三個人,就以健生所感到的痛苦最深,恨不得即日就回到南方去。偏是燕秋好像看破了他的隱祕似的,竟是指明瞭他的名字來問。這便一擡肩膀,跟着微笑道:“你覺得就是我有痛苦嗎?”燕秋道:“倒並不是說單獨的就是你一個人有痛苦,不過我看你今昨兩天愁眉苦臉的,似乎有一種不快的情感,所以我就猜想着,你或者有痛苦。”健生笑着道:“我就是有痛苦,我也應當放在心裏頭,怎好放到臉上來呢?你這一猜,那是猜錯了。”說着,哈哈地還笑了兩聲。然而他雖是笑着,卻笑得不自然。燕秋笑道:“我猜錯了嗎?但是至少我看你臉上不很快活,那是事實。”健生笑道:“若是那樣,你自己應當明白了,剛纔你還對着黃河流眼淚呢。若說痛苦,由你那裏就先痛苦起來了。但是,你遠道回西北老家去,乃是極痛快的事,何以你會有這樣愁苦的樣子呢?”燕秋道:“那又當別說,我有一時傷感,難道你也有什麼傷感嗎?”一虹就笑着代答道:“不但他傷感,我也傷感呢!

  黃河潼關,都在這裏,在黃河潼關留下許多遺蹟的先民,現在到哪裏去了?”健生笑道:“那是文學家的情調,我們哪裏可以高比得上?老實說,我是離家越來越遠了,有點兒想老孃找乳吃。”說完,又是哈哈一陣大笑。

  就在這一陣哈哈大笑聲中,順着大路,大家向前走去。究竟是潼關的形勢,在險要這一點上可以引人入勝。所以大家只是舉目四處觀望,把剛纔的話都揭過去了。燕秋本是個聰明的女郎,在她初問三個男友的話的時候,她是持着很坦白的態度,覺得男友們如果有什麼痛苦時,或者也可以把痛苦的話說了出來。及至見大家只發着苦笑,不能答覆,她心裏也就有所領悟,這話公開地問着,是有些失當的,於是也只是隨了大家看風景,不再提了。

  這潼關外,就只有隨了城腳土山的一條大道,逐漸地下降,達到極陡削的幹壕裏去。在壕那邊,橫列着一排土峯,在土峯中間斜截了下去,削成一條隧道似的大路。路的兩邊,那削破的土平滑直立,比家裏的黃土壁子還要光滑得多。而且這條道不是直通向前的,乃是微微地斜抱着;所以這路雖有三四丈寬,可是人在路上走,總覺得四處不通。這樣的在半隧道里,約莫走有二里路,路直過來東向,便有座像城樓似的關門,在道中間把守着。昌年不由失聲道:“這地方真是險要呵!假如由東向西來的軍隊,要攻潼關,勢必由這大道上走。這關門閉住,如何過去?”大家走近那關門樓下時,卻見門上橫額題了三個字:金陡關。大家穿關而過,關外的路,正是直而下降,兩面高山夾峙,把那條道擠得像深巷子一樣。在關門外二三十步路的所在,路北有塊石牌,上刻五個大字:豫秦交界處。一虹便道:“呵!河南的境界,一直抵達到這裏了呢。”燕秋道:“潼關這地方,雖是陝西屬地,然而是緊接着山西、河南兩省的;金陡關外是河南。黃河那邊就是山西。所以那山上有個亭子,裏面有口鐘,敲起來,是三省的人都可以聽到。”健生拍了掌道:“果然的,這件事很有些趣味了。”燕秋向他瞟了一眼,抿嘴微笑着。健生道:“怎麼樣?你覺得我這話不對嗎?”燕秋道:“你這話對的,但是這兩天以來,只有剛纔你這一笑,是真正地由心眼裏笑了出來的呢。”健生心裏可也想着,這位姑娘的眼睛,實在是厲害,便笑道:“我就承認你這句話吧,可是這樣一來,至少我是自現在起,已不感到痛苦的了。”燕秋笑道:“但願如此便好。到西北來,是沒有什麼可以安慰我的朋友的,也就只有這點考古的意味,可以讓各位還能夠感到興趣的了。”一虹拍着手道:“說起考古,我倒想起了一件事。據前人的遊記上說:這裏有一棵槐樹,還是三國時代的。當年曹操潼關遇馬超,馬超一槍刺了過去,槍尖刺在樹上,讓曹操跑了,就是這棵槐樹。”燕秋笑道:“這是小說家胡謅的故事,你一個研究文學的人,也相信這件事嗎?”一虹笑道:“民間故事我們只問有趣不有趣,考證是來不得的。譬如牽牛織女的故事,到現在還能成立嗎?中國文人就常常地用着。這也不但中國文人,又像亞當、夏娃的故事,外國極有名的文學家,又何嘗不引用?既然有此一說,到了這地方,我們就當順便看看,民間到底附會得像不像呢?”燕秋道:“我不過是說這件事不足信,倒並不反對各位去看。可是這樹在哪裏?我也不知道,僅僅聽到有這一種傳說而已。”一虹道:“江南人有句俗話,鼻子底下就是路,只要這裏有這株樹,我們總可以把它找到。”燕秋道:

  “據傳說,這株樹是在城裏的,那我們到城裏去吧。天已不早,晚了就不好找了。”大家都看過《三國演義》的,對於這個勝蹟,特別感到興趣。於是加緊了腳步,向城裏走了來。

  這潼關城內,也有兩萬人口,在西北,要算一個大城。大家要找這樣一株樹,也不是一腳便到。問過幾個人,都說在前面一家生藥鋪裏。大家這倒感着有些困難,在人家鋪子裏面,如何一眼看到。若是遇到生藥鋪就闖了進去,又覺着有些不便。正在街上徘徊着,身後卻有人道:“四位在街上找什麼?要看馬超槍刺傷的那株老槐樹嗎?”大家回頭看時,便是由洛陽同車來的陳公幹。一虹笑道:“果然是這個意思。但是我們聽說是在人家店鋪裏,沒有法子找着看。陳先生知道在什麼地方嗎?”陳公幹笑道:“你在這個地方遇着了我,可謂適得其時囉!這裏就是。”說着,他向街南邊一家生藥鋪子裏指着。這家藥鋪,本是舊式的。櫃檯、店門、屋檐,一字兒排着,無從分別裏面情形。加上在屋檐下,又垂着一幃藍幃幕,就是顯着屋子裏是漆黑的。行人經過,哪裏會理會到這裏面藏有古蹟。陳公幹說畢,掉轉身來,就在前面引路,向櫃檯上一個商人點了點頭。那商人不用他開口,先就笑道:“你們是要看古樹的吧?請看請看。”彷彿那情形,是不斷地有人來訪問。陳公幹在前面引着,轉過那櫃檯後,有一條六七尺長的過弄,壁上亂掛着燈籠藤筐衣服之類。他指着壁子道:“這就是樹。”大家聽到這話,始而也是愕然,後來仔細看着,果然這牆壁是向外拱起來的,而且在上面浮起了許多的樹皮。這分明是樹的半面身子,由牆上突出來。那半面,自是隔牆人家了。看看這樹的身子,約莫有半間屋大,其古可想。擡頭向上看,依然是屋瓦。經過這弄門,走到店後天井裏去,這纔看到樹由屋頂上伸出,蒼老的樹幹,約莫有桌面粗細,兩個分枝,全是禿的。另外一叢附枝,彎曲着長了一些青葉。正好有隻大鷹,站在那禿幹上,金黃色的斜陽照着,倒像一幅圖畫。一虹拍手笑道:“沒有白來,縱然這不是馬超槍刺的那棵樹,總也有好幾百年的生命了。這樣的古蹟,爲什麼讓民間佔據,嵌在牆壁裏?”陳公幹道:“若是根據你先生這個態度來論西北的古蹟,那只有浩嘆。不說別什麼,光是左宗棠手上,由潼關栽到玉門關去的那兩行楊柳,長到三千里,豈不是一件偉大的工程?若是保留到現在,讓外國人來看看,也可以表現我們民族的偉大精神。可是由潼關到西安,怕是一棵樹也找不着了。前十幾年,我的朋友由西北迴去,首先告訴我的,就是說到這三千里路長的楊柳。可見這樹毀損的時候,還不是怎樣的久遠。由此類推,這株樹,不能引起人的注意,也就不足爲奇!”這位先生見了面,又發起他那夾敘夾議的議論,大家自是感到很有趣,連這生藥鋪子裏掌櫃,也都站在一邊微笑地聽着。他這才感着有些不好意思,搭訕着望望天上,笑道:“天色不早了,我們可以走了,這裏究竟不是露天講演臺呀。”說畢,他先舉步走上街去,大家自然也由他後面跟了出來。談起來,燕秋四人是住在客店裏。他跌腳道:“這是你們錯了,在西門裏,有個旅行社招待所,佈置得很妥當,至少是比西安的大旅館相差無幾,何必去受這一晚的重罪?”健生笑道:“我們並非到西安爲止呀,還要向西去呢。我們一步步地走進了吃苦的環境,就該一步步地練習着。”陳公幹道:“諸位意思很對。這樣看起來,四位的目的,恐怕不止在遊歷吧?”健生對於他這句問話,感到是很不好答覆,先微笑了一笑,然後望着燕秋道:“這位楊女士就是甘肅人。”陳公幹道:“甘肅人?四位到甘肅去,若是遊歷,短期的痛苦,卻也罷了;若是打算到那邊去做點事業,那種苦,恐怕江南人是不慣的。”健生道:“到新疆去的人,還多着呢,甘肅有什麼不能去!”他口裏這樣的說着,心裏正是要逼問出個所以然來。陳公幹想了想笑道:“晚上無事,我到貴寓裏去奉訪,再談吧。”看他那態度,似乎有話也不便在路上談。

  健生看了燕秋的臉色,很是沉悶,料着她對於行蹤的實況,是不肯告訴人的;或者是不願人家說西北的困苦,掃了遊興。因爲和她同行以來,她始終沒有提到苦到什麼程度。剛纔在黃河岸上那幾句問話,問大家有痛苦沒有,顯然是有用意的,假如說有痛苦,她的臉色,也許比這就更要難看些的了。健生在頃刻之間,心裏轉了這樣幾個彎子,也就低頭而行,不再說什麼。路過旅行社,陳公幹向他約了再見,自進去了。健生怕燕秋不願意,連“再見”兩個字,也是不曾答覆。

  到了旅館裏,天色已是黃昏,店夥送進一盞料器煤油燈來,算是那簡陋的屋子裏,多了一樣東西。不過這屋子裏本全是黃土壁子,就不能予人一種色彩上的刺激,再加這煤油燈的光焰,卻是昏黃色的,和這牆壁的顏色,互相輝映之下,彷彿人是墜入五里霧中,說不出來有一種什麼情調。不過大家都是初嘗這西北沙土風味,出去了一趟,就感到露出外面的皮膚,都有些不受用。叫店夥打來一大盆水,三個人各拿着手巾,圍住了桌子來擦臉。燕秋可也一手託了溼手巾,笑了進來道:“大家快想吃什麼吧?再晚了,就買不到吃的東西了。”一虹笑道:“你以爲我們還想吃什麼燒雞滷鴨,要研究一些什麼口味嗎?”燕秋笑道:“到這裏來,哪裏容得你去吃這些好的。可是就想吃碗大米飯,或者煮幾根麪條子吃,那也不能不事先打算。天色一黑,這裏就有錢買不到東西的。現在不過是剛剛的黑,要買什麼,總還可以買到。”高一虹笑道:“既是有這分困難,當然,不敢吃好的。可是就是吃壞的,我也不知道有什麼可吃。”燕秋轉着眼珠子想了一想,笑道:“還是吃大米飯吧。再向西去吃大米飯的機會,是越來而越少的。”健生是個生長南方,以前未踏過長江一步的人,每餐非吃大米飯不飽。現在聽燕秋所說,好像今晚上吃餐大米,就有作那臨別紀念之意,心裏自不免有些猶豫;同時,臉上淡淡地一笑。燕秋問道:“你笑什麼?”連健生自己都不解這一笑是由何而起?哪裏答覆得出這句問話來,便笑道:“我笑着,你也成了我們南方人了,倒是非吃大米飯不能過癮。”燕秋笑笑,鼻子一哼道:“那麼,你以爲我回到西北去,不習慣那種生活嗎?要是那麼着,我就不回來了。現在踏進了潼關,老實說,我已作換過了一個人,把到過南方去的這一個階段,我都要忘了,我已經回到了原來在西北的那個災民身份了。至於許多地方,還過着這舒服的生活,那全是爲了你三位。不過以後有不能舒服的時候,就只好隨着我一處吃苦,我這裏先請各位原諒了。”一虹洗完了臉,本來已是坐着的了,聽了這話,卻站起來,手按了桌子,定了神,向她望着道:“燕秋!今天你對於這個問題,有了好幾次的表示了,莫非你有了什麼感觸嗎?如其果然,你倒不妨明白地說出來。”健生心裏,這就連跳了兩下,覺得必是自己那分後退的意思,被她看出來了,也望了燕秋,靜等她發言。燕秋笑道:“我倒沒有什麼感觸,不過這潼關地方,好像是一個甜苦分界的所在。已經踏進了潼關,就不免想到甘盡苦來,所以我今天連問各位兩次。”一虹道:“我敢代表費、伍二位一塊兒說:我們在南'京動身的時候,主張是怎麼樣,到了潼關,主張還是怎麼樣。你不必問,你太問多了,倒減了我們的銳氣。”燕秋聽說,向費、伍二人看看。昌年笑道:“根本上就談不到一個‘苦’字,因爲人生的甜苦,是相對的,哪裏有止境?好像一般人看來,吃糙面,穿布衣那是很苦。向下一看,也許連糙面布衣不可得的人,還認爲這是甜境呢。我在故都中學裏讀書的時候,街坊有個拉車爲生的,閤家四口,都是靠他一人拉車吃飯,收入不過是三四角錢。我就常想着:他們這家人是怎樣的度命?有一天,我竟看到一個窮人,向他哭着,說日子過不去,請他想法子在車廠子裏找一輛車拉。原來那人找不着鋪保,車廠子主人不租車給他呢。”燕秋笑道:“昌年有了這種思想,那就好辦了。我想健生也不會例外。”健生心裏可就答覆着,憑什麼我不能例外?口裏可笑着答道:“也許我不如二位意志堅強的。可是我還沒有嘗着苦味呢,我也總得嚐了以後,纔能有表示呵!”一虹也道:“燕秋!從今以後,希望你信任我們,不必問我們痛苦不痛苦,假如我們自認爲痛苦的話,我們立刻說出來,能進則進,不能進就告退,那是人我兩便的事。”健生鼓了掌道:“這話對!對朋友總要開誠相見,我們做這樣遠的長途旅行,各人都要說出心眼裏的話來,纔可以患難相共。”

  燕秋見他二人,說得這樣斬釘截鐵,自然也不便把話只管向下說,就去找了店夥,叫了飯菜來吃。送來時,有一大碗蒜苗炒肉,一碗木耳黃花炒雞蛋,裏面有些肉絲。這在北方,就叫木樨肉。還有面糊似的豆腐湯,裏面也是放些黃花木耳。另有幾個黃釉塗着的糙碗,一上一下合着碗沿,放到桌上,揭開來看,裏面是米飯。健生道:“飯店裏爲什麼將這瓦鉢子一樣的碗,盛飯給人吃呢?”燕秋笑道:“你錯了,這是煮飯的碗,不是盛飯的碗。”一虹道:“這倒像我們廣東人一樣,是用飯盅蒸飯的。”燕秋笑道:“那大概不能比吧,你嚐嚐之後,再說吧。”接着那飯店的店夥,送進吃飯空碗來,這算證實了燕秋的話。四人共了那盞料器煤油燈,帶摸索着吃飯。健生在今天不但是感覺煩惱,而且也是感到疲乏,等着要吃飯下去,補充精神,所以飯碗到手,忙着用筷子扒了就吃。不想飯到口,一粒碗豆大的砂子,在牙齒交錯的所在,重重地硌着一下,湊巧是碰在他牙根上,其痛無比。健生將飯吐到桌下去,手捧了筷子碗,呆了半晌動不得,兩行眼淚水幾乎直流下來。燕秋正坐在他對面,望了他,微笑道:“怎麼樣?”健生放下碗,伸了手指到嘴裏去摸摸,向一虹笑道:“假如你們貴省的盅蒸飯,也是這個樣子,我想你們廣東人善吃的這個名稱,那就不必說了。”一虹笑道:“這話可又說回來了,廣東人雖然好吃,但是什麼苦也吃得下來。這潼關方面我不敢說,若是西安,我可以斷言,那裏必定有廣東人開的商店。因爲廣東人是喜歡向外面跑的。假如我不是廣東人,這回西北之行,也許我就不來。”燕秋笑道:“這話裏有話,你是說着這苦得很啦。”一虹正想辯白這句話,燕秋早就知道他的意思了,搖了兩搖手道:“這是無須辯白的。難道這邊的情形,還能夠說是不苦嗎?”健生笑道:“我受了這一點小小的犧牲,可以給同人一個小小的警告,就是以後不必想飯吃了,改爲吃麪食吧。”大家說笑着,把這餐乏味的飯吃了。

  都是極疲倦的人,都預備睡覺。但是一虹吃下那炒肉的蒜苗,覺得並沒有炒熟;那炒木樨肉,又不知道放了一種什麼作料,只覺油膩膩的,有些澀嘴,自然胃裏頭,也不能怎樣的受用。吃了兩杯熱茶,推開房門,向小天井裏看看,正有一方雪白的月光,照在土地上。猛然想起:在潼關地方看月,這也是有些詩味的事情,何不出旅館去步月一回。本待要邀伍、費二人同去,可是他二人都已在炕上躺下,靜靜地不言語。於是就便一個人走了出來,這旅館過堂裏,在樑上懸下了一盞圓燈籠,放出一些昏黃的光,照着兩個店夥,在靠牆的短凳上打瞌睡。這倒真有點古代客店的那種情調。店門是半掩着,隔了門縫向外面張望着,卻見地面上一片白色。出得門來,果然,那月華像水一般,在那很寬的土街上鋪着,唯其是月色這樣的清亮,就反映着兩旁人家的屋檐,反是陰沉沉地。走到街心,向兩邊一看,這是一條由西向東的大街;低矮的屋脊,被那高朗的月亮照着,越是顯得人在地溝裏站着一般。月亮由東邊照來,一輪冰盤似的,掛在潼關城三層高的箭樓上,在箭樓後面,擁起幾堆土山影子。這土山在白天看來,沒有一些草木陪襯着,那是很覺得討厭的,可是現時由月亮下看來,只是透露出那山峯高低的輪廓,那黃土被清寒的月光照着,卻別有一種清幽的趣味。在一虹心裏,本來早就橫擱着那樣一個念頭:這是潼關,這是古來軍事重地,有關國家興亡的重鎮。覺得天上這月亮,它是見過古來的人是怎樣在這裏爭城奪地的。看看潼關,看看月亮,這就讓人說不出來心中含有一種什麼情調。一虹在旅館裏面吃了那油膩而又烹調不熟的菜,心裏頭原是覺得很鬱塞,及至到了這月亮地裏,清寒的月亮,照着荒涼的街道,很覺眼裏蕭疏,心頭空虛了。因爲如此,也就忘了自己在作客。順着大街踏着月色,緩緩地向西走,這街究是不多長,不久便是街的盡頭。向西看去,在月光裏面,只覺混茫茫的一片大地;靠南卻是一列山崗子,高低向東而去。回頭看那潼關的城樓,那就更是和那輪月亮相接,口裏不覺順便念着“秦時明月漢時關”那種詩句。偶然低頭看去,卻見個人在月亮下面,緩緩地走了來,看那影子,下面彷彿是條裙子,不像是男子。這個地方,有系裙的女子走出來,這不能不認爲是怪事了。

  正猶疑着,那人已是走到了面前,原來是燕秋。她先笑道:

  “一虹!你很高雅呵!一個人就來做這踏月的雅事。”她說着話,已是走到了身邊,二人斜斜地對立着。人在月亮下面,最容易發動幽思,若是有個女子站在身邊,這幽思更是透着濃厚。一虹真不料燕秋會追了來,這是絕好的機會,也就可以知道她是什麼意思了。於是向她笑道:“‘高雅’兩個字,那怎樣談得上。我是無意中看到門外的月色很好,心想在潼關能遇到這樣好的月亮,不可辜負了,所以信腳走着,不覺越走越遠,就到了這裏。你大概倒是有心了,倒是特意出來踏月的。這‘高雅’兩個字,要原璧退回纔對。”燕秋笑道:“我們這樣說話,一個高雅說過來,一個高雅說過去,真有些無聊。其實我出來步月,是心裏煩悶不過,要到這空虛的地方來先舒暢一下。老實說,我對於這月亮,心裏不感到愉快,只是感到淒涼。”一虹道:“你現在向回到家鄉的路上走,你是應該快活的呀!”燕秋道:“那是固然。不過我現在回家去,是否還可以看得見我的父母兄弟,這完全是瞎碰去,並不能作爲一種希望來安慰自己。再說,我在南方過了這些年,也有不少可留戀的地方。現在是一概都拋棄了,看了月亮,我想到了南京了。”一虹道:“這也談不上‘拋棄’兩個字呀。況且西蘭公路快修通了,便是由蘭州到南京,也不過六天的工夫了。你找着了家庭,自然還要繼續地出來求學,不至於和江南永別了吧?”燕秋笑道:“求學?難說了。本來憑我這點學問,就說到社會上來做事,當然是不夠的;可是真有學問的人,誰肯到西北來做事呢?所以無論是我找得着家庭,找不着家庭,我都不預備回東南去。縱然是去,那也是若干年後的事,我必得在家鄉做些成績出來。”一虹站定了,望着她問道:“什麼?你打算永久地在西北了嗎?”燕秋道:“難道說,你對我這話還有什麼詫異不成?”一虹道:“那卻不是,不過……”其實他心裏正有一些詫異,只是不敢坦率地說了出來。說到了這裏,他兩隻手插在褲袋,懸起一隻腳來,自己打了個旋轉。燕秋卻也不一定要他答覆完畢的,頭昂着,望了天道:“我有這一點希望:希望所有女子們,至少是東南的女子們,她們所不願做的事,或者不屑於做的事,我願意拿起來放到肩膀上。我相信,我誠心誠意地去辦,總可以得着人類的幫助。因爲我這樣去做,也是爲了人類。”她說話的時候,微微地挺了胸,伸開着兩手向了天,似乎她在這個態度之下,把她的那腔誠心,向蒼天表白出來。一虹看着,心裏多少有些明白,便笑道:“有志者事竟成。你第一個目的,是要到西北來,這事情只在你立意半個月之內就實現了,雖然說是你的環境迫着你不能不這樣做,也就是你這番誠意,有以感動人的原故。你回甘肅以後,那更可以把你的誠意露出來,自然可以得着人的同情,來和你幫忙的。但不知你所願意去辦的,是些什麼事?”燕秋也是將兩隻手抱在懷裏,用腳在地面上塗抹着字道:“現時我不願說,並非別的原故。我怕我說了出來之後,開出空頭支票不能兌現。假如有實現可能的話,那自然是要請朋友幫忙的。”一虹心裏納着悶,這女子總是個奇人,她不需要一切摩登的玩意兒,她只想回到那窮苦的老家去做些事業。平常的女子,哪有這種思想?有這種思想,也沒有這種魄力吧?他聽了這話之後,一個人自思自忖地在一旁站立着,並沒有言語。燕秋正是等着他的話,見他兩手插在褲子袋裏,走來走去,便問道:“你感到什麼躊躇嗎?”一虹向天空裏指着道:“你聽,這不是更加着淒涼的情味嗎?”

  燕秋聽時,在潼關城裏面,送來一陣軍號聲。那軍號聲所發來的地點,大概是很遠很遠,所以那樣發音宏烈的樂器聲,到了這裏,只是若有若無地在半空裏飄蕩着。燕秋低着頭靜靜地聽了一會,迴轉臉來,向一虹道:“這真是你一種很好的詩料了。”一虹笑道:“你一路上,很愛談文學,不過你是回西北來做事的,根據你的觀點,是不應該留心這種傷感主義的情調。”燕秋道:“我以爲人類比其他動物生活優越,那就爲的是有情感。無論怎樣,當他心愛的人死了,或者他要離開那可愛的地方了,他的情緒,比那不死不離的時候總會兩樣,這就是情感。再就近一點說,我回西北來,總不是爲了錢,仔細地說,也許是在反面。”一虹道:“你這話很對。”說着擡頭望了月亮道,“我就有生以來太富於情感了。往往爲情感支配着,犧牲了不少的事情。”燕秋道:“雖然人是感情動物,聽憑了感情的支配去亂闖,那也是不對的。在那最緊要的關頭,你應當用理智來克服自己。”她說出最後這句話來的時候,聲音是很沉着。然而一虹依然是向天上望着,好像小孩子望月亮裏面的兔兒爺那樣注意。他道:“但是我不行,譬如今晚,大家覺得很疲勞,應該休息了。然而我看到月色太好,倒底我是走出來了,我就這樣常爲着情感而動搖。你既是承認人類有感情的,總也有理智不能克服情感的時候?”燕秋搖着頭道:“不!無論什麼時候,我能用理智克服我的情感。”說着,她走開了兩步,接着道,“所以我雖然是有情感的人,然而我的理智,很足以克服我自己,決不讓我稍微有一點超越出我人格的地方,這就是我的好處。不過,假如我的理智判斷錯誤了,那就根本不可救藥了。至於對於環境,或者有處置不周之處,這個我是知道的,然而我也就不管了。”她說這樣一篇話,—個字,一個字,都吐露得非常地清楚。這雖是談話,其實是她一種表白。一虹聽着,算是得了一個嚴重的警告。分明是她說:愛情是知道的,可是並不在這時候和人談這個呢。這一下子,真是在一虹的滿腔熱情上,輕輕地加了一勺冷水。望了月亮,怎能作聲呢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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