燕歸來第十五回 各談遠遊心徘徊月夜 初嘗行役苦馳逐風塵

  由徐州到潼關以來,一路之上,高一虹總以爲燕秋對他是很有愛情的。雖然在開封的時候,爲了洪小姐的原故,她不免生了一點小小的誤會,然而這也可以見得她實在是相愛,才發生了這一點醋味,要不然,她就不必管了。這時二人在月下相遇,一虹真認爲這是千載一時的機會。不想自己還不曾怎樣的用話去探她,她已是深溝高壘,教人無進攻之法了。一腔煩惱,一時不能發泄出來,只得怔怔地站在月亮下,向四周去看着月色。燕秋也感到自己的話,或者讓他太難堪了,然而這可是無法去安慰他;不然,就是向他表示有了愛情了。因之一虹站在這裏不說話,她也不說話,月亮下面倒着兩個人影子在地上,靜悄悄地沒有什麼聲息。

  燕秋微微地咳嗽了兩聲,接着道:“一虹!我說這話,你有什麼批評嗎?”一虹道:“你的計劃是對的。”他說着可是發出一種很不自然的笑聲。燕秋在月亮地裏,來回走了幾步,微昂了頭望着月亮道:“我在南京唸書的時候,許多同學,把聰明活潑這些形容平常女子的好話,加到我頭上,其實那是沒有認識我。我假使聰明的話,對於我自己的前程,早就有一番打算,何至於等到今日。‘活潑’兩個字,我也不願受。平常只是把那些調皮,貪玩,不守秩序的女子,用這兩個字去掩飾她的缺點;這一些缺點,我相信我沒有。只是我對於男女之別,倒是向不介意。要在一處看書,就在一處看書;要在一處談話,就在一處談話。這也並不是我有了極新的思想,纔有這種態度,因爲我是個災民出身的人,一切都經歷慣了,毫不在乎。有些人對我這態度,不免發生誤會,我依然是不介意。因爲我的態度,始終是這樣,不久的時候,他那誤會,總可以冰釋的。”這一篇話更是透徹,簡直說一虹向她求愛,那是有些誤會了。一虹便先喂了一聲,表示自己贊成之意,接着便道:“不是我當面恭維你,我早就覺得你不是一個平常女子。”燕秋連搖了兩下頭道:“這話我又不敢當了。我剛纔說的平常女子,是指那種得着活潑好評的人而言。我也是平常女子,不過和那些人是兩樣的。就是她們乾的,我不幹;我乾的,她們也不幹。”一虹道:“那麼,這就是不平常之處了。”燕秋格格地笑了兩三聲,似乎這話是觸了她的癢處。她在她的脅下,抽出來一方手絹作成一團,兩手挪搓着,望了地上的人影子,很久不曾作聲。一虹站在一邊,向前來,是怕她嫌親熱了,站遠了,又嫌是有痕跡,所以兩手插在褲袋裏,來回地走着,昂起頭來望了月亮。

  那蔚藍色的晴空,微配着兩三片白雲;雖不曾遮掩着月亮,去月亮已不遠。因爲雲在流動着,看不到雲動,只見那圓的月亮帶了三四點亮星,在晴空裏飛跑。一虹原來是表示着很閒的樣子,撮着嘴脣,吹那《因爲你》的歌譜。這時,他望着,得了新的感想,忽然撲哧一聲笑了起來。燕秋這倒不免有些詫異,他爲什麼好好地笑起來?便道:“一虹!你這是一種快樂的笑聲,當然不是鄙笑我的。什麼事?讓你這樣高興。”一虹笑道:“我看了這月亮在晴空裏拼命地跑,很是有趣。”燕秋搖着頭道:“這是你隨便扯上一句的,月亮不會跑,而且也不見得有趣。”一虹道:

  “月亮自然會跑,不過是我們肉眼不容易看出來的。現在看着它跑,是雲在天空裏飛騰,引起了我們一種錯覺。這錯覺很有趣的:就是月亮飛奔的時候,旁邊三個星星,遠遠地包圍着這月亮,一同跑着。這好像……”說着,他又嗤嗤地笑了。這是不必去胡猜,知道他是譬着一女三男。燕秋道:“你譬我們這同伴四個人呢。

  據你說,誰是這月亮呢?你在一路上,都給我們解釋了不少的名勝歷史,你是我們的指導者,你應當是那月亮。”一虹微笑道:

  “對了!我是那月亮。”這簡單的七個字裏面,是含着無窮盡的趣味。燕秋自然不能一味地裝糊塗;然而要跟着說下去,自然也是感着不便。這就笑道:“這地方的月色,似乎值不得我們整晚地留戀。風吹到身上很涼,我們回旅館去吧。”說畢,她已經在前面走着。高一虹心想:若是不跟了她走,一先一後地回旅館去,在旅館裏的兩位朋友,倒以爲我真是避着嫌疑,那反是不妥了。他如此想着的時候,腳步放遲着,不免有些猶豫。然而就在這個時候,燕秋就先行感到他的用意了,便道:“走吧!不要在這裏留戀了。再遲了,這裏的旅館,是不會開門的。”一虹也不作聲,跟在她後面,一步一步地,向旅館裏走來。

  當他二人要向裏走的時候,恰好伍、費二人也向外面走來,彼此就在大門口碰着了。燕秋先道:“關塞地方,這樣好的月色,不出來看看,我很替你們可惜,你們到底是出來了。”昌年道:“既是月色很好,怎麼你又回來了呢?”燕秋將手牽着自己的衣襟道:“我穿得衣服太少,受不了這涼。你三位不怕涼,還可以走走,我會告訴店夥等着門。”一虹心裏,這時覺得處處都受着嫌疑,很是難堪,勢不能同着燕秋一同走進店去。健生和昌年,也以爲既是出來步月來了,不能在門口遇着了同伴,就不去了。因此三人在一種很不安適的心理下,又在月亮地上走着。三個人都沒有作聲,背了月亮,向西方大路上走。

  走了一條街,還是健生先開了口,因道:“一虹!你們走到什麼地方爲止?”一虹道:“走到那沒有人的所在,我們就站住。我們在江南,見那月亮在平原上照着田園村舍的影子,那都能給我們一種很好的印象。可是現在所看到的,月色越清亮,越覺得這荒涼的高原毫無所見,會引起心裏一種愁苦的滋味。”健生笑道:“那也看是什麼人在這裏步月吧?”一虹便突然地站住了道:

  “我有一件事,要和二位報告。”健生笑道:“是我們愛聽的呢,還是不愛聽的呢?”一虹道:“你們的心事,我怎能知道?不過由我看來,多半是不愛聽的吧?”健生心裏想着,這必是他和燕秋訂了婚約,至少也是燕秋在月亮底下,有了更切實的表示了;於是掉過臉來,看了昌年。昌年微笑道:“既是一虹說要向我兩人報告,當然有報告之必要。你不必問我們怎麼樣,你只挑你愛說的說吧。”一虹笑道:“你們所不愛聽的,正也是我所不愛說的。你兩個人對我的意思,都誤會着呢。”於是把燕秋剛纔說的話,轉述了一遍,而且怕他兩人不能領悟,還從中下了不少的解釋之處。講完了,健生道:“這樣說,她對於我們,是極力避開愛情這條路的。一虹!你怎麼樣?你不會感到失望嗎?”昌年拍手笑道:“若果然是這樣,那是一件最痛快不過的事了。假如我們有一人追求着她成功了,其餘兩個人,痛遭慘敗,那一分失望,簡直不是言語所能形容吧。現在大家宣告無望,這事情就是我們三個人共同的;縱然是失望,並沒有什麼濃厚的刺激加到我們身上,我們也就坦然了。”健生道:“這話固然是不錯,可是我們由南京到甘肅去,很遠很遠地走着,各人心裏都是有一種希望的,若是這樣子收場,不覺得是白跑了一場嗎?”昌年道:“你是個學科學的人,不應該說這樣的話。西北這樣荒涼已久,正待開發的所在,科學家不來考察,還待誰來考察?”健生被他說得無言可對,許久才笑道:“你這話固然是不錯。不過我們剛踏進大學的門,學問還差得很遠啦。就是要來考察,至少還在三年以後。我想……”他口裏說着,於是昂了頭望着天。昌年也望了月亮道:“你想着甘肅境裏那一種荒涼,也和月球裏一樣嗎?”一虹笑道:“也許他是想着南京城裏的月亮,是多麼的美麗。”健生並不理會他二人的話,老是向月亮望着。一虹道:“你有什麼意思?不便發表出來。”健生道:“我現在覺得有些錯誤了。一個人爲了愛情犧牲一切,這也不算怎樣過分,只看各人的人生觀怎樣罷了。

  但是這裏有個起碼要具有的條件,就是你所愛的對象,多少可以接受你一點意思。現在我們所走的路,似乎那個起碼條件都還沒有得着,犧牲了學業,耗費了心力,做這樣一個不能有所得的長途旅行,這是不是一種無聊的事?”一虹道:“你這話是想打退堂鼓呀!”健生是用那極細微的聲音,哼哦了一聲,三個人在月亮地裏丁字兒立着,都沒有作聲。

  那天空裏的風,由身上掠過去,涼悠悠的,覺到各人心裏都有一種空虛。昌年道:“健生這話,自然是很誠實的話,沒有什麼虛僞。可是你要想到我們由南京出發的時候,我們的目的,並不是光爲了愛情。縱然就是爲了愛情,但是我們的表面上,有兩層意思:其一是在友誼上,我們幫助燕秋回家鄉去;其二是我們在開發西北中,去調查一番,把西北的情形,介紹到外面來。再就着燕秋那一方面說,她也是始終把這兩層意義,放到我們身上來的。若是我們並不能光明正大地否認這兩層意思,那我們就不能向後轉了。”健生道:“這種話雖然是很有理由,可是由我們嘴裏說出來之後,我們心裏可能承認呢?若是我們覺得欺騙了自己,那也就是欺騙了燕秋。”一虹覺得他這話,頗有點斬釘截鐵的味兒,便道:“那麼,你是決定了不向前走的了?”健生搶前一步,站在高、費二人中間,兩手拍着兩人的肩膀,因笑道:“我若是向後轉了,就剩下你兩個;再淘汰一個,那一個就是成功者了。我減輕了你們一個敵人,豈不是好嗎?”他帶說帶笑地,又跳了起來。昌年道:“健生!你既然到了潼關了,何不再向西去看看?你這樣回南京去,不怕人家譏笑你嗎?老實說,就是如你所說的話,淘汰得只剩下一個人了,其實那個人還不見得就是成功者,所以我是不希望你後退的。”健生放下手來,在身後揹着,很快地在月亮地裏走着。最後他一隻腳站定了,一隻腳懸起來,打了個旋轉,腳一頓,做個很肯定的樣子,笑道:“好的!我聽朋友的勸,到西安去再說吧。”昌年道:“我說句實在話,假如燕秋是我們一個男同學,她的人格,她的志趣,都不失爲我們一個好朋友,我們何不就拖她當作同性的友人看待。”健生知道這下面,他還有話說的呢,便笑道:“老費!你始終總是唱一門子高調,可是仔細研究起來,可不值一駁。這個年頭,似乎不容易找這樣的朋友,送人回家,一送幾千裏的吧?譬如一虹,現在要回廣東去,你我能不能送他走?”一虹聽說,情不自禁地把着拳頭向他們連作了兩個揖道:“我的仁兄!這樣擡舉我,我可不敢當。”健生拍着兩手道:“這不結了!我決計回南京去。不過到西安只有半天的長途汽車路程,我當然去看看。到了西安,就煩二位在燕秋面前說一聲,我過不慣這西北生活,我只好回去的了。”高、費二人聽他這樣的說,意思自然是決定了;雖覺得他這人十分怯懦,但也很是真實;爲求愛而來,求愛不得,馬上就回去,這倒也乾脆。三個人在這一剎那的工夫當中,都在心裏連轉了幾個念頭,誰也無話可說。一虹兩手環抱在胸前,向天長嘆了一聲。健生道:“怎麼,你覺得我這人不夠朋友嗎?”一虹笑道:“又不是我要你送我到西北去,爲什麼我笑你不夠朋友呢?我是覺得人生在世,隨着時時刻刻的環境,將他的情緒變幻着。今日的我,是不會知道明日的我要怎樣的。”他說完了這話,三個人又寂然了。

  在一番情緒緊張之後,復回到平靜,各人的耳朵裏,似乎也越發地感到了沉寂。向西望着那關中大道的平原,在月亮下,浮塵隱隱的,極遠的所在,似有一層煙霧,此外看不到什麼。南向一列土山,開着層層的農地,是西北高原一種特有的地勢,日裏看,就彷彿無數方塊土地,堆砌成的高坡。那極粗雜的線條,看了是真能給人一種不快。於今在月下,線條不那樣分明,但是不見一點樹木影子,好像西南的寒山一樣。再向東看,這條潼關城的土街,沒有一個人影。在那矮屋檐下,射出兩三星遠距離的燈火,遙遙有那當叮噹鐵匠店打砧錘的聲音,還有這潼關城裏的更鑼聲,隔了那隱約的城牆影子,在寒空裏送過來。一虹道:

  “誰說西北風景不好?你看現在我們所見的,耳朵所聽到的,不都是很有情趣的嗎?”昌年道:“你是個詩人,所以感到有趣。我不懂詩,我看到這些,我竟不知身子在什麼地方,而且不知道是什麼時代。”一虹笑笑道:“這就是情趣呀!你也不感受到了嗎?宇宙是無私的,所以印象到我們眼裏,那全是一樣。”昌年道:“我們不必再談什麼文學和哲學了。風吹到身上,可是有些涼,我要回旅館去了。”說着,他已在前面走。健生道:“你忙什麼?我們所說的話,還沒有得着結論呢。”昌年道:“好在你還要到西安去的,到了西安再作結論,也還不遲。反正你果然想東回,大概也沒有什麼人可以把你攔住的。”他口裏說着話,人是繼續地向前走。健生和一虹,也就只好跟着他向旅館裏走。

  出來步月,算是在月亮下面,開了個臨時後退會議。尤其是在健生心裏,覺得早作打算回去的爲妙。可是當他們到了旅館房間裏的時候,那又給了他們一種興奮,燕秋是笑嘻嘻地坐在炕上等着,見他們來了,便道:“我們只管貪玩,幾乎誤了大事。這裏到西安的長途汽車,明天早上七點多鐘就要開了走的,我們一切都沒有預備。”昌年道:“這還要另外預備什麼嗎?我想着:在開車以前,趕到了車站上就是了。”燕秋道:“我原來想着也是這樣。可是那位陳公幹先生來了,他說不能這樣的簡單。這裏西去的車子,真正載客的就是一班,坐人並沒有限制,有人就向上堆。我們的行李不少,恐怕還另要打票,臨時倉促如何來得及?”一虹道:“那麼,明天是走不成的了。那也好,我們可以過風陵渡,到山西境裏去看看。”燕秋道:“這倒不必。我們在洛陽無意中遇到了這位陳先生,他給了我們一種莫大的幫助。他說:他爲了公事,有一輛放回西安去的空車,專送了他去。他覺得一個人坐一輛車子,有些浪費,他對於我們這西行的舉動,非常地贊成,情願把車子開到這門口來,接着我們一同走。這樣一來,省了我們幾十塊錢,還算第二件事;最難得的,就是這樣的坐在車子上,非常地舒服。一虹!我說這樣,只要我們肯下着工夫去幹,總不愁沒有人同情於我們的。我們若不是自私自利,願意和社會做點事情,總有人肯幫忙的。三位在月亮地裏站久了,大概身上有些涼,我已經預備下一大壺熱茶在這裏,預備和三位去去寒氣,喝吧。”她說着,跳下炕來,將桌上的茶壺提起,斟了三杯茶,分擺在桌沿上。她又道:“據夥計說:這是黃河裏挑來的水,澄清了才用的,這真是難得的呀。”大家看到她笑嘻嘻的,非常之高興,這也就不論這水是不是黃河裏的吧,然而她的盛意,那是很可令人興奮的了。燕秋道:“早早地安歇吧。明天好早些起來,安頓行李,不要讓人家開了汽車在門口老等。”大家見她很是快活,剛纔各人那番消極的態度,自然也就不便表示出來。依着她的話,大家早早安歇。

  這屋子裏是一張大土炕,他們依了燕秋的指示,將三副鋪蓋由外向裏橫列着,而且是頭枕牀沿,腳向牀裏地睡着。伍健生他是生平第一次這樣的睡覺,全身都不受用,便是在火車上坐着木椅子上打盹,好像比這舒服些。尤其這鼻子裏所聞到的臭味,臊味,土氣息,全有。桌上那煤油燈裏的煤油,在這時也自相告盡,那一星星火焰,慢慢地熄滅,以至於屋子全黑。倒是屋子全黑了,反而看到一線光亮;原來是那個窗戶洞眼裏,有一塊碗口大的月光射到屋子裏地上了。健生被燕秋那番喜悅之容,剛鼓動得有些高興了,到了這時,便又懊喪起來。他覺得初到西北邊界的潼關,就是這樣的不受用,若是再向西走,這困難就更大了。心裏懊喪之下,倒輾轉到了夜深。次日早上,卻是被一虹推了醒來的;看看手錶,只有六點鐘罷了。

  燕秋在房門外面,已是踱來踱去了好幾回,隔着門和裏面人說話。大家衣服穿好了,她就幫着來收拾行李,又對店夥說:“還請你用黃河水泡壺茶來喝。”不多一會,門口有了汽車機件的轉動聲,陳公幹就笑着走進來道:“四位先生都起來了嗎?”燕秋迎到門外去,笑道:“真是不敢當。爲了我們的事,要陳先生來跑好幾次。”陳公幹笑道:“這是難得的事,我幫點小忙,還是慷他人之慨呢。東西都收拾好了嗎?”他說着話,手上可舉着帽子走進房來。他見行李都捆束好了,又跑出大門去,叫了兩個穿短衣服的進來,替他們搬着行李。在他那樣滿臉高興的樣子之下,大家都也就不能懈怠了。可是走出門來,大家都不免愕然一下。在都市裏,有誰說是坐汽車,這就覺到是一種物質上的享用;現在看到這汽車,可大大失望了,那是一種運貨的大卡車,前面有個木格子車座,是開車的坐在那裏;後面的車身,四周圍了一塊黑板子,上面並沒有頂棚,搬上來的行李,都堆塞在這上面。陳公幹站在那裏,向大家用帽子招着道:“請上請上,前面那車座上,還可以坐一個人。哪位過去?那可是特等地位,太陽不曬,土不灑,也不受顛。”燕秋道:“既是那麼着,這是陳先生的車子,就請陳先生坐到那裏去好了。”陳公幹笑道:“我圖個熱鬧,還是坐到一處吧。大家談談,不知不覺,那就到了西安了。”大家真也覺得這位先生的盛情難卻,全都由後面吊下一塊板子的缺口所在,一一爬了上去。健生在兩隻疊架着的箱子上,再放了一個鋪蓋卷,就爬上去坐着。陳公幹笑道:“伍先生以爲坐得那樣高,可以看看周圍的風景嗎?那可顛得難受,摔下來,那會相當地受傷。”燕秋笑道:“什麼相當地受傷,恐怕是絕對地受傷呢。”陳公幹道:“坐長途汽車,有一個訣竅,越靠前坐越好的。”他說着,趕緊地將些細軟的東西,都靠了前面車板上鋪墊着,讓着大家坐下。陳公幹帶來的兩個人,也遠遠地坐着。車子哄哄咚咚響了一陣,全車如生着瘧疾的人,極力地抖顫。只見車子後身捲起一叢黃土,如煙如霧,飛騰起來有一丈高。於是大家的身子猛然向車後一栽,車子就開了。車子越開得快,那黃土也是越飛騰得高。車子在轉彎或高低不平的所在,偶然開慢着一點,這可就不得了;那車後的黃霧,就遮天蓋地向人身上直撲了來。這黃土還不像是水,灑到哪裏,就在哪裏爲止的。它可無孔不入,耳朵眼裏,鼻子眼裏,一律亂鑽。起先兩次,大家等灰塵過去了,都少不得在身上抽出手絹,上上下下撣一陣灰。但是經過兩三次之後,都覺得這樣撣灰,乃是毫無用處的事,只索由它了。陳公幹笑道:“這就叫僕僕風塵。我們以先生長江南,常把‘風塵’兩個字,形容作客在外,那全是瞎說的。必要到了北方來,才能夠知道這風塵之苦是怎麼一回事呢。今天還是有塵而無風,若是再加上風的滋味,那就十足了。所幸這裏到西安,都在平原上。南有太華,北有渭河,這風景還不算惡。”一虹向西南指道:“那白雲下面,一列青隱隱的高山,那就是華山嗎?”燕秋道:“那就是。據人說,西嶽五峯,都在這山頂那邊,必定翻過這山頂去。”這一說,大家都向着華山看去。偶然地看去,也不過一排山峯,屏風也似的立着;仔細看來,便是小的山峯,貼着高的峻嶺,由下由上,看出來那一條一條的山脊,筆陡地立着,就是那一列屏風的頂上,山尖也高低不齊,向青天上指着。一虹望了許久,因道:“這上面想必是很陡。我是不知道這山就在公路邊上,若是早已知道,應該上去看看。”和陳公幹同來的人,就有一個插言道:“這還用說啦。過了迴心石,上山去的人,都要手腳同爬。危險的地方,寬不到一尺,深有萬丈,人抓了鐵鏈子走。”一虹笑道:“這有些冤我們鄉下人了。”燕秋道:“這倒不。有幾處地方,真是這樣。我若不是歸心似箭,我就陪各位上山去走一趟。”陳公幹笑道:“既是大家都這樣愛華山,回頭車子開到了華陰縣城外,下車遠遠看看吧。”

  說着話,車子便到了華岳廟。是個相當熱鬧的鎮市,雖是隻有一條街,和潼關城裏卻是相差不多。陳公幹道:“你們看這條街,比較的繁華,這都是爲了這一幢廟的。可是,華陰縣城裏我到過,就是白天,街上也不容易碰到兩三個人走路。所以這華岳廟的神通勢力如何,也可以想見了。”大家聽了,越想到華山是很好,可惜不能上去了。由華岳廟西行五里,就是華陰縣。公路是半抱了城牆過去,汽車在一個丁字路口便停止了。有一個很平坦的大路,沿了華陰縣的城門口過去,那便是通到華山腳下玉泉院的。果然這華陰縣是十分地冷靜,只城門口有兩個守衛的兵,不見一個人民出入。那條大路兩邊,恰是種了兩行高大的楊柳,陰陰地籠罩了那一帶城牆和那個城門。城門外,平平的一個木橋欄杆;橋頭一個較大的土地廟,這就更顯着是荒涼了。再看那南方的華山,果然正對了這個所在,那山上的層次,已經分得出個斜上直下、左環右抱來。

  大家先後下車。燕秋拿了個瓷杯在手,將身上掛的熱水瓶取下,先斟了一杯,遞給陳公幹,笑道:“看華山,喝黃河水,這也許不是怎麼常有的事。”一虹笑道:“你怎麼老提到黃河的水?這特別地可以誇獎一下子嗎?”陳公幹便就插言道:“在潼關,爲了水的事,那是給我的印象很深的。黃河水是值得寶貴的。各位在潼關街上走,看到路邊有陰溝眼,用木蓋子蓋着沒有?”一虹想了一想說道:“是的!有這麼一回事。”陳公幹道:“那麼我的話,你就可以相信了。潼關城裏有一條幹河穿城而過,水是來自南方高原上,本來也不算怎樣的髒;潼關城裏的人,這在高原腳下開了溝,把河水引到街上來。人家屋檐下,都開了小支溝,讓水由那裏經過。這樣舊式的城市,溝水在街上流繞,水裏是怎麼一種情形,不用到說了。是民國十九年吧,我有個朋友由潼關經過。據說:那時,大鬧虎烈拉,全城的人口,死去了三分之二,當然是醫治挽救都來不及。還是那位縣知事心事有些明白,必是這水爲禍,把這全城的水溝,都隨處挖上方井,將水儲蓄在裏面,上頭用個蓋子蓋着,所有的水溝裏,都禁止人民倒污穢東西。由此起,潼關人喝了一口比較乾淨的水。”燕秋笑道:“聽見沒有?假使請各位喝那地溝裏的水,便是到了現在,也許還要作惡心吧?所以這黃河的水是可貴了。”一虹道:“黃河就在城外邊,那並不遠,爲什麼當地人不挑那裏的水喝呢?”燕秋道:“我是西北人,我卻不替西北人遮掩這個缺點。就是西北人對於‘衛生’兩個字,到現在還不怎樣用得着。這件事,影響全體人民的健康,問題是可大可小的。依着我的意思,辦理西北的衛生事宜,比發展西北交通和發展西北教育,是相差無幾的事情。”陳公幹聽說,連連地鼓了幾下掌道:“這位女士,真是有眼光的。西北人民這樣窮,自然是土地關係。可是人民不健康,也是原因之一。女的纏足,成了整個廢人;男的抽菸,也不免成了半個廢人。把那句老套話說起來,強國必先強種,西北的衛生問題,似乎很要緊了。”燕秋嘆了口氣道:“那談何容易!”說完了這話,她又眉毛一揚,微笑道:“雖然不容易,也就不能不根據這條路做下去。事在人爲呀!”說着這話,她又微微地挺着胸脯。她這種表示,就算把她到西北來的態度半公開地告訴人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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