有人說,在女子的生理構造上,某一種分泌汁,很容易刺激神經,構成妒忌性。所以女子在情場上角逐,常能因爲一種莫須有的事,引起了妒嫉,惹起了風波。這話不知道是否完全可靠?但是站在男子的立場上說,似乎女子們的妒忌性,是比男子要濃些的。像西北旅行隊裏,這位楊燕秋女士,她那大方的態度,灑落的襟懷,應該是無所妒忌的。可是在大家吃黃河鯉魚的席上,來了一位洪朗珠女士,說她時髦過分,失了女兒的身份,可是她活潑潑地,又沒有絲毫小姐脾味,似乎同來的三位男友,眼光都時時射到她身上去。尤其是高一虹,因爲和她有世交的關係,二人見面之後,就有一種他鄉遇故知的情感流露在外。這三個少年,雖不是燕秋私有的,然而她總覺得這件事情,她看到了就十分不快。因之她雖然坐在席上,同着大家說笑。然而她心裏頭卻是安定不住。便是那黃河鯉魚端上桌來了,她也嘗不出個什麼味兒。當吃那拔絲山藥的時候,一虹是怕冷落了燕秋,特意地向她說兩句話,偏是朗珠又搶着接過去了。燕秋始而還沒有什麼很深的印象,便是一虹將態度冷淡下來,做一個不甚介意的樣子,這倒叫燕秋疑心,他這分做作,不能毫無意味。因之冷眼看看,更不自在,那臉色也不是平常那樣常帶了笑容,彷彿兩腮上的肌膚,都有些向下沉落,眼光也呆定了,只看了桌上的菜碗,卻不向別人說話。一虹越是注意她的態度,也就越看出她那分不高興來。不過心裏也想着:我們不過是朋友而已,你沒有權利可以干涉我和別一個異性接近呀。不過心裏如此想着,臉上可總避開了和洪朗珠接近,好像在這兩方面的取捨之中,燕秋總是不宜於得罪的。
在席上,不但朗珠沒有顧慮到這一層,就是伍健生、費昌年,也不會想到朗珠來了,會引起燕秋什麼不快的。所以他兩人倒是吃得很痛快。朗珠也並不感到一虹有什麼痛苦,卻向他笑道:“聽到家父說,密斯脫高文學很有根底的,這回到西北這麼樣遠的路來遊歷,一定有好的著作要發表吧?”高一虹先向燕秋臉上看着,然後回看到鐵生臉上來,就答道:“老伯常提到我嗎?”朗珠笑道:“可不是!家父在人背後是不大誇獎人的,對於密斯脫高,可是常在背後誇獎。”鐵生笑道:“你不要看她很頑皮,倒是很喜歡文學的。賢侄有什麼心得何不告訴她,有道是與君一席話,勝讀十年書。”朗珠道:“對了!可以指教指教呀。”一虹笑道:“我們這位楊女士,文學就好得很。兩位女士研究研究吧。”燕秋笑得將兩隻肩膀連連擡了幾下,因道:“一虹!你可不要隨便拉人作陪客。我本就不知道什麼是文學,請問這好得很這一句話,從何而起呢?”一虹笑道:“我倒不是隨便瞎謅的,譬如今天我們研究甲骨文字,你說了許多理論,都是文學有研究才能說出來的。”燕秋道:“那不過是一種常識罷了,也談得上‘文學’二字嗎?昌年是學法律的,健生是學理化的,今天我們參觀的時候,他兩個人也有些研究,這可見得是一種常識,不一定要專門研究文學的人才知道。”一虹讓她證實了自己是撒謊,這倒一時抓不住話來遮蓋,只得笑道:“不過你實在是有些研究的。”朗珠對於他這話,倒並不怎樣地介意,卻笑向健生道:“這事很有趣,三位同行,文理法各學一樣,是一個大學的組織。”鐵生哈哈笑道:“這孩子說話,總是淘氣。”朗珠道:“我有一個小小的要求,密斯脫伍!你能答應我嗎?”說時,眼睛向健生斜瞅了一眼。健生並不考慮,就笑答道:“洪小姐太客氣了,何必這樣的說,有什麼事要我們做的,你只管說好了。”朗珠道:“在開封和諸位遇到,這是一件難得的事。吃完了飯,我想同各位去同照一張相,可以嗎?”健生笑道:“這太可以了。”燕秋笑向健生道:“可以,就是可以同去照相;這太可以了,是更進一步的意思,還要怎麼樣呢?”昌年也是不曾揣度到燕秋的心事,笑着插嘴道:“也許健生還想吃一頓黃河鯉魚。”朗珠笑道:“那也太可以了。只要各位肯賞光,今天晚上,大家還在這裏聚會。”一虹道:“那就不敢當了。”
話說到了這裏,大家已是站起身來。朗珠就走向一虹的身邊,低聲笑道:“真的,我還要請一請。這餐是家父請的,那不算;晚餐我來請,這三位請你替我代約一下。”當她這樣和一虹說話時,燕秋恰是走到遠一點的所在,拿了桌上的漱口水杯,向痰盂子裏去吐水,卻沒有聽到她說的是什麼。不過她走近了一虹身邊,帶了笑容說話,那是看見的。偏是一虹又不敢坦然地和她說話,一面說話,一面還向燕秋這邊看了來。這種舉動,更是叫燕秋多多地疑心了。一虹只得高聲道:“洪女士叫我代約,今天晚上,還是在這裏晚餐。”燕秋走過來笑着道:“洪小姐!你何必這樣客氣呢?我們叨擾了令尊一頓,不就是叨擾了洪小姐一樣嗎?”朗珠可就握了燕秋的手道:“雖然是那樣說,就說多吃我一頓,那也算不了什麼。”燕秋笑道:“這樣說倒是可以的。不過我歸心似箭,恨不得一腳就踏到甘肅。今天所以在開封耽誤了,那完全爲了我這三位同伴,下午再把幾處名勝看看,我們就要走了。假如晚車能走的話,吃晚飯就來不及了。”朗珠搖撼着她的手,笑道:“不是客氣嗎?”燕秋笑道:“要客氣,這一餐飯,我們就不敢叨擾了。”朗珠笑道:“各位旅行的人,當然是旅行要緊,我就不敢強留。照相的事,這不會耽誤時候,總可以辦到的了?”燕秋笑道:“那是隨時可照的,我們就帶得有照相機。就在這屋子外面臨時拍兩張不好嗎?我們到了西安,就要洗片子的,請洪小姐給我們一個通信地點,到了西安,我們就把洗得的片子寄了來。你看好不好?”朗珠覺得這個辦法,也並不怎樣欠通,便攜着燕秋的手向門外邊走,點頭向大家道:“來來!同照相去。”大家走出了屋外,在階檐上走着,一虹捧了相匣子向天井裏走,朗珠將高跟鞋一頓道:“喲!這個辦法不大妥當呢。你們是自拍機不是?”一虹道:“我們不是自拍機。”朗珠道:“我們這一羣人裏頭,必得有個人動手去照,影片上人就不能完全了。”燕秋笑道:“你們照相,我來動手。”朗珠道:“那不好,我所要得的,就是你的照片呢。”她說着,和燕秋並排站定。可就伸了一隻手,抱住燕秋的肩膀,笑道:“就是這樣照。”高一虹拿着照相匣子正要對光,洪鐵生搖着頭笑道:“這也不妥,你們旅行團是整個的,缺一個,這相片不完全。賢侄!你來站着,我來拍。”他說着,已是走過去接了相匣子。一虹笑道:“還是不妥呀,相片上,怎好可以沒有老伯呢?”這樣說,大家又躊躇起來了。燕秋笑道:“這點事,也不用那樣爲難,洪先生拍,我們和洪小姐共照一張。洪小姐去拍,我們再和洪先生共照一張,這不就輪換過來了嗎?”女子用心,有時很深很深,別人是看不出來的。大家聽她這話,覺得很穩妥,也就如法炮製。
照完了相,燕秋看了兩三回手表,向大家道:“我們走吧,還有好幾處名勝,匆匆地幾個鐘頭,怕是走不完呢。”朗珠笑着道:“我倒是希望你們走不完,因爲那樣,今天晚上這個東,我就做定了。”燕秋只是微笑,也並不得同伴的同意,已是向洪氏父女告辭,首先走出院子去了。一虹知道她的意思,是不願在朗珠一處多站些時候。不過這樣一來,更覺得對於朗珠個人有些戀戀。因爲燕秋已經走出去了,這就向鐵生道:“假如今天晚上,我們不走的話,我再來奉看。”鐵生道:“我希望你能來談談,我也正想寫封信給令尊。我們這番相會,也就可以順便地告訴他;他看到了信,我相信是十二分高興的。”一虹道:“那很好。不過……或者晚間再談吧。”於是也就一鞠躬而行,到了館子門口,燕秋是連把人力車都僱好了。在這一點上,可以看到她是如何發急。
她向來是很沉靜的,今天也許是有點變態了。燕秋見人來了,便道:“我打聽了,只有古吹臺和齊魯公園還可以看看。不過齊魯公園太遠,時間怕是不容許,我們就先到古吹臺再說吧。”她把車子都僱好了,誰還能改變路徑呢?
車子行不到一小時,也就到了古吹臺。這地方離城約莫二三里路,在平地上堆起一個土臺,用石塊砌着。經過若干級坡子上去,在石坡前面,有個木牌坊,上寫了“古吹臺”三個字。他們一行人下了車,在牌坊下站着,向前瞻仰,只見臺上,幾重殿宇,背後參差地露出一帶樹影,似乎這後面還有園林。昌年道:“這地方,我覺得比龍亭好些。那裏不過可以看看開封城,並無別的可取;可是怎麼叫着古吹臺呢?”說着話,大家繼續着登那石級。一虹自離開飯館子後,在車上曾和燕秋說過兩回話,都沒有得着答覆,現在認爲是機會到了,就緊緊地跟在燕秋後面,笑道:
“燕秋!你知道這三個字是由何而起嗎?”燕秋道:“不曉得。”這三個字脫口而出,很重,顯然給一虹一個釘子碰。一虹在這番難爲情之下,也就默然了。燕秋原也是偶然出之,及至給人家釘子碰過以後,感到也有些過分了,便笑道:“南方人對於一件什麼事失敗了,叫吹臺了。那麼,這地方,一定是古來有英雄好漢,大大地失敗過,所以古吹臺,意思就是說:古人在這裏吹過臺的。”她是不大容易說笑話的人,她這樣的故意曲解着,大家就是不要笑,也就隨着這話笑上一陣了。燕秋道:“我們說正經的,一虹!你既然開始問我,想必你知道這古吹臺是個什麼來歷了。”說話時,大家已上了臺。
臺上的正殿,倒有很深的廊子。在廊子裏,橫臥着兩個很大的柱形東西,用架子撐住。這個柱形的東西,是木頭做的,空心;外面漆着紅漆,圍了鐵箍。在這柱形中間,有東西像水車的輪盤子,直通兩頭。燕秋道:“這東西必有點來歷,叫什麼呢?”一虹道:“這是大禹治水之物。”燕秋聽說,就在這柱形東西邊,仔細地考察了一下,搖着頭道:“這個治水的東西,大概它的年紀,不會比我們大。但不知道這裏擺上這兩個東西,有什麼意義?”一虹道:“因爲這裏正殿上,供着大禹的偶像呢。所以這個地方,又叫禹王臺。”燕秋道:“你還是說這裏怎麼叫吹臺吧。”一虹道:“這字面上,已經明明白白告訴我們,是很容易瞭解的,就是古人在這裏吹樂器的臺。據一般人傳說,晉師曠,就是在這裏奏樂。”昌年笑道:“真有你的,怎麼所有到的名勝,你都還得出個孃家來?”一虹道:“這就是合了那句俗話:世上無難事,只怕有心人。當我們在南京未動身之前,關於一路遊記的書,我都查遍了。那必須到的名勝,我都詳詳細細地抄在日記本子上,這本子又帶在身上。你想,要問起我來,我還不是對答如流嗎?”燕秋道:“這個辦法倒是對的。你這本子上所記的,到什麼地方爲止?我倒願意照樣地來一份呢!”一虹笑道:“我這並不是枕中祕本,可以公開來看的,你就拿去看吧。”就在身上掏出一個本子來,隨便地交給了燕秋。
燕秋以爲日記本子,在中國人的習慣,是由左向右翻的,這本子也不應當例外。殊不知揭開書面來,卻是最後一頁。但是最後一頁,卻也記得有字,大大地寫着洪小姐通信地址,然後注着開封升官巷八號,上海霞飛路太平坊五十五號。便情不自禁地咦了一聲。一虹這倒不知道她命意所在,不由得愕然地向燕秋望着。燕秋笑道:“你不必驚慌,沒有什麼要緊的問題。不過我看到你這上面記着洪小姐的通信地址,可是我們並沒有問洪小姐的通信地址,何以你會知道了?”一虹笑道:“雖然我們沒有問洪小姐,可是洪先生和我談話的時候,已經把通信地址告訴我了。你是沒有留意。”燕秋不要看那本子了,交還了一虹,笑道:“我當然不留意,我又不認識人家,萍水相逢,打聽人家的通信地址做什麼?”一虹笑道:“但是你說過,到了西安,要洗兩張相片給人家呢,你不知道她通信地址這相片怎麼樣子寄?”燕秋道:“你這還用問我嗎?有你在一路,自然會知道她的通信地址的了。”她口裏說着,人已走進殿裏去,大家自然是跟着。她好像是把剛纔這番話忘記了,看到兩邊牆上,嵌放了許多塊碑,這就走近碑邊,去揣摩那碑石上的筆鋒。等到大家也跟着來揣摩時,她就掉轉身向殿外走了。這顯然不是先前逛博物館那種高興的態度了。出了這個殿,後面雖有個大禹殿,然而爲某一個機關佔領了。燕秋板着臉子道:“中國人利己的心事,總是不能除掉。這樣有名的名勝地方,就讓做官的佔據了。昌年!你是學做官的,以後做了官,可別這樣。”昌年擡了兩擡肩膀,笑道:“我學這法律,雖然有走上做官一條路的可能,不過是當法官而已。法官可是到處要講法律的。再說,我也不一定就做法官,當律師也可以,當教員也可以;就當新聞記者,也許可以湊合。”說着話,繞了那包圍屋子的小廊子走。那廊子牆上,還有不少的石碑。一虹道:
“燕秋!這石碑上,有關於這吹臺的故事,你不看看?”燕秋微昂了脖子向前走,頭也不回,只管向前走,口裏答道:“也不過是那麼回事,不用看了。”
大家走到這臺後,卻見下面卻是有一道長溪,環抱着這臺三方。長溪兩面,樹木森森地,幾乎看不了前路。溪這邊,有一幢一明兩暗的水榭,裏外擺了幾副茶座。倒是男男女女的,很有些人分據了各茶座坐着。這溪的兩岸,多半是槐樹,小半是楊柳,在這初夏的時候,那樹葉子,都是帶着嫩綠色。那猛烈的日光,曬在這樹上,由那綠網子裏,漏進一些光線來,這便覺得綠蔭罩住的一帶地面,都分外可愛。當午的風,不怎麼大,將溪邊柳樹拖下來的長條,時時向茶座上拂着,在隔溪的樹蔭裏,有一帶圍牆,配着三四處亭閣。一虹道:“我們還是在這樹蔭裏坐坐呢,還是到水那邊去走走呢?”燕秋道:“哪裏也不用去,我身子倦得很,我要回去了。”說着,微擡了兩手,好像有個伸懶腰的樣子。只是在這種地方,有些不便伸懶。所以兩隻手只是微微地擡起來,卻又放下來了。昌年道:“你看,東邊那一片地,樹木森森。”車伕說:“那是農事試驗場,不要去看看嗎?”燕秋淡淡地笑道:“你是不見得對農林事業有什麼經驗吧?”昌年不敢說什麼,也是一笑了之。這簡直糟了,誰要和她說話,誰就得碰釘子。因之大家都存在着三分戒心的時候,匆匆地遊過了古吹臺,就回到旅館來了。
燕秋進了她那小房間去,三位男友在大房間裏,洗臉喝茶。大家就議論着。健生首先低聲道:“今天下午,燕秋何以突然地不高興起來了?”昌年架了腿,捧了一杯茶在手上喝着,向人微微地笑。健生道:“我最不喜歡老費這個調調兒,有什麼話全不說,都擱在心裏,讓別人猜去。”昌年笑着道:“你這不叫胡批評?我一個字沒說出來,何嘗叫你猜!”健生笑道:“看你那架子,就有些不肯說,讓人去猜的意思在內。”昌年笑道:“瞧你不出,你倒會看相。那麼,你看到燕秋那種不高興的樣子,你就應該知道她是爲了什麼不高興的了,何必又來問別人?老高!你的意思怎麼樣?”一虹正把小軟刷子蘸了許多胰子泡,塗抹在嘴巴上下,左手拿了鏡子,右手拿了平安剃刀,要動手刮鬍子,笑道:“我不會看相,我不明白。”昌年喝了一口茶,放下茶杯在桌上,而且按一按,表示着那切實的樣子,這就笑道:“我想着,我們三個人裏面,也許你是最明白的一個。”一虹笑道:“這話怎麼說?我不懂。”昌年道:“你爲什麼刮鬍子?”一虹剛是舉着刀,在臉上颳了兩下,聽了這話,不由得停刀哈哈大笑起來,因道:“我們還沒有到留鬍子的時候,胡樁子長出來了,這就該刮,沒有爲什麼在內。”昌年笑道:“果然如此,我不學法律了。我以法院檢察官偵察犯人的眼光看你,我知道你刮鬍子是爲什麼,不但刮鬍子,待一會工夫,你還得刷皮鞋,換西服。”健生跳起來兩手一拍,笑道:“我明白了。”一虹將手上的平安剃刀,連連地向他招了幾招道:“喂喂喂!你何必這樣大聲喊叫。”健生走到他身邊,望了他臉上道:“刮鬍子也是不能公開的事嗎?”一虹道:“好吧,我讓你們取笑去,反正你們總也有刮鬍子那一天,我那時徐圖報復,也還不遲。”他只說到這裏爲止,不再向下說了。匆匆地刮完了臉,再將手巾忙亂地塗了兩把;大家本也還要同他取笑,因爲燕秋就在這時候走來了,大家只得將話突然地中止了。
燕秋道:“我看這開封城裏沒有什麼可以留戀的。我們就是今天下午走吧!”昌年道:“大概是來不及了,西去的車子,我已經打聽了。三點多鐘一班,七點多鐘一班,現在已經三點了……”燕秋就站在屋子中間,四周地向大家臉上望着,搶着道:“那我們坐七點多鐘那班車子走。”昌年道:“要是那時候走,到洛陽還不天亮,怪不方便的。”燕秋微笑道:“大家的意思怎麼樣?到洛陽還想遊歷遊歷嗎?據傳說,龍門那些石刻,大的都沒有頭了,小的是整個讓人敲了去,看了是非常地掃興。至於其他的古蹟,大概完全是找不着了。我們何必在那地方再消磨兩天?”聽她所說的口音,乃是堅決不肯在洛陽停留的了。昌年道:“假使我們是直接地去到潼關的話,那倒是坐這班車子爲宜。因爲到潼關的時候,正是正午十二點多鐘,各位的意見如何?”燕秋且不答覆,看看一虹的臉色;一虹會意,便笑道:“我們都是一樣,隨遇而安的。大家覺得以今天走爲宜的話,我們就是今天走。”燕秋笑道:“你不以今天走爲宜嗎?怎麼要大家覺得要走才走呢?各人主意,是各人自己拿出來呀。”一虹也笑道:“我也是決定了今天走的。不過措辭不大妥當,所以好像是不能積極贊成了。現在我們就收拾行李,飽餐一頓,然後登車。”燕秋道:“說到了飽餐一頓,那還是贊成走的不對;還有一餐黃河鯉魚,可就吃不上了。”一虹道:“不過我們也不是爲吃黃河鯉魚到開封來的。”燕秋道:“好了,不用議論了。我們想想看,還有什麼應用的東西要補充的沒有?關於洋貨這一類的東西,越向西去是越少的,假如要補充,大家想着,開了單子買去。”
一虹聽了這話,心中暗笑:這倒可以鬧個臨時採辦,出去一趟的了。於是在他個人,就報告了三四樣東西要買。便在費、伍兩人,也想出了幾樣,開出單子來,共總是十幾樣,一虹這回不謙讓了,拿着單子匆匆出門而去。走到旅館門外了,昌年卻由後面追了來叫道:“我還得買一樣東西呢。”一虹信以爲真地走了過來,他就執着一虹的手,低聲笑道:“請你在洪小姐面前,爲我致意。”一虹愣着望了他的臉道:“你這話是從何而說起?”昌年放了手,昂着頭,哈哈大笑而去。一虹當然不能跟着他追到旅館來問個究竟,只索由他。
昌年回到房間裏來,燕秋道:“你還需要什麼東西?倒是追出去了叫他買。”昌年道:“我想還買兩冊日記本子。不過他已經走遠了,我也就不需要了。”燕秋道:“這回到開封,什麼都滿意,就是……”健生想:這該批評一虹了。可是燕秋轉得很遠,她道:“那唐朝到開封來的猶太人,他們的子孫,我們不曾訪到。”健生道:“若是路近的話,我們還來得及看看,何不叫茶房來問問?”燕秋對於這件事有興致,說到這裏,也就高興起來,叫了茶房來問。健生最是忍耐不住,茶房一進門,就拉着他問道:“這開封城裏頭,有一批猶太人,你們知道他住在什麼地方嗎?”茶房突然地被問着,倒呆住了。反望了健生道:“猶太人?”健生道:“他們不是中國人。”茶房道:“哦!你說得是外國人啦,開封也不少。他們住着沒有一定的地方……”健生連說不是不是,亂搖着手。燕秋便接過來道:“茶房!你是老開封嗎?”茶房笑道:“那沒有錯,我是本城人。”燕秋道:“你沒有聽到一種傳說,古來有一批傳教的猶太人,流落在開封,到現在還沒有走嗎?他們可不是現在天主堂、福音堂裏的外國人。”茶房用手摸着頭道:“這個,我沒聽到說過,鬧不清。”燕秋笑着揮了手道:“不用問了,你去吧。”茶房走了,昌年笑道:“這件事,大概非找知識階級的人不可了。你想,他是開封人,還不知道呢,問旁人哪裏會知道。”復又嘆了口氣道:“人家說中國是文化最古的國家,中國之所以值得推崇,就在注重這一點上。現在看來,可不見得。你想一千多年以前,就有西洋人到中國來傳教,可以證明,那個時候,雖在儒釋道三種主義之下,我們還依舊接受西方的文明。這個原因,是值得研究的。這批猶太人到中國來以後,留戀着不走,遺傳着子孫直到現在,在歷史上固然有價值,可也是一件有興趣的事情。然而和他們同城的中國人,就把他們遺忘了,何況其他的人!”
他們在屋子裏這樣研究着,那茶房可二次進來了。他笑道:“你三位先生問的話,這院子裏有一位客人他知道。假使三位願意和他談談,他可以告訴三位。”昌年道:“那好極了!在哪裏?我去拜訪吧。”茶房聽說,便用嘴向院子裏一努。看時,有個五十上下年紀的人,口裏銜了旱菸袋,只管在院子裏徘徊。昌年走出房門來,那老人倒是先笑着相迎了,他笑道:“你先生剛纔的批評很是中肯,你問的這猶太人,開封人十有九停不知道。知道的,也只說他們是另一種回教,叫他們老回子,沒有叫他們猶太人的。這城外一個小巷子裏,還有十二家猶太人,一切都和中國人同化了。同化了,並不只是言語習慣,皮膚也變黃了,頭髮眼睛也變黑了。你假使在大街上遇到他們,你絕對不知道他們是外國人。”燕秋和健生,這時也走到了院子裏來,圍了那人聽講。健生道:“原來是這樣的,我們想去拜訪拜訪他們,不知道行嗎?”那人道:“你們要突然地去拜訪他們,他們不知道來意,恐怕不肯相見的。他們連皮膚都同化了,可是他們的宗教信仰,還多少保留着一點,所以不會沒有一點介紹就和生人相見的。”昌年道:“我們不必和他談話,見見面也就行了。”那人笑道:
“你不用去拜訪,三位早見過他們了。我說破了,你們自己也不信,你幾位在今天早上買油條燒餅吃了出門去的嗎?”昌年道:
“是的,這與這事有什麼相干呢?”那人笑道:“那個賣油條燒餅的,就是猶太人。他說着那樣一口道地的開封話,你在表面上,如何會看得出他們不是中國人來呢?”大家聽了這話,相顧而笑,也就把參觀猶太人的這件事取消。
大家收拾收拾東西,一切齊備了,還不過五點鐘。這就是靜等着一虹回來,就準備上車。不想六點以後,他還不見回來,只剩一小時上車了。大家很焦急,到旅館門口去探望着,也沒有蹤影。燕秋道:“這樣吧,我們一面吃着晚飯,一面等他,他來了,我們就走。他在外面吃過了晚飯,那就很好;假如沒有吃過,那就讓他受一次懲罰,讓他吃些乾點心好了。”伍、費二人卻也同情她的辦法,便吩咐茶房叫了菜飯來吃。
當大家吃到了一半的時節,一虹兩手提了許多紙包,跳着進房來,笑道:“讓諸位久候了,真是對不住,對不住!買這些東西,本不需要多少時候,只因爲我沒有看到那批猶太人,我總有些不甘心,隨處打聽。真跑到城外去,才把這猶太人所住的地方,給打聽了出來。”健生道:“你看到猶太人了嗎?”燕秋是坐在他對面吃飯的,立刻就向他丟了一個眼色,因之健生已經送到嗓子眼裏來的那一句話,又忍耐了下去。一虹倒不曾留意,放着手上的東西,這就答道:“當然是看見了。”燕秋道:“他們是怎麼一個樣子呢?”一虹道:“你這可以不必問也知道,猶太人散居在全世界,他們總是保持着他們原有的精神。世界上沒有了猶太國,可是猶太民族,他還不失他猶太人的個性,在中國的猶太人,不曾例外。”他說着,將桌上的茶斟了一杯喝,燕秋道:“你爲什麼不坐下來吃飯?”一虹道:“我已經吃過了,不!我在路上經過一家麪店,吃了一碗麪了。”他說着,似乎有點難爲情,將那空杯子還向口裏倒着,藉以掩蓋着自己這說話的態度。燕秋對於這個,倒不十分地介意,又問道:“那猶太人穿着什麼衣服呢?”一虹頓了一頓,笑道:“你這句話,倒問得我不好答覆。因爲他們所穿的是一種不中不西的服裝,我簡直說不上那樣子來。”燕秋道:“戴了什麼帽子呢?”一虹道:“他們沒有戴帽子。”燕秋道:“在他的頭髮上和他的皮膚上,我想總可以分別出來,他們不是黃種人。”一虹道:“那也就是這一點了,要不然也很不容易看出他是一個猶太人的。”燕秋道:“頭髮自然不是黑的了?”她說這話時,滿臉都是笑容,好像是話裏有話。一虹看着,有點愕然,他這話越是不好答覆。燕秋撲哧一聲,把吃的一口飯,噴了滿地,用手臂枕了額頭,就伏在桌上笑了起來。一虹自然是難堪,然而他以爲自己說話不對,可不知道還只猜着一半呢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