燕歸來第四十回 荒店叱餓人逢伊手足 邊城作上客愛此河山

  太陽終於是沉下去了。地平線上面,泛着一抹淡黃色的光,反映着長空,像有點淒涼的意味;同時那西北風兀自加緊起來,在車前帶着呼呼的聲音,橫吹了過去。大家向前看去,一片高高低低的土地,和天腳相接,並沒有其他的遮攔。雖是靠近北邊的所在,有一座高些的山尖上,立着一座堡子,在這種夜色蒼茫的時候看到,那時更加上一種說不出來的印象。

  這樣走了十五六裏,天色昏沉得只有模糊的影子了,卻在路邊上發現了一輛汽車。那車上除了幾個平常裝束的人而外,卻有幾個印度人在上面。車子到了這裏,照着他們的行規,就停住了;汽車伕跳下車去,問他們還短少什麼?那邊答應不短少什麼,這邊纔開着車子走。健生道:“到了這西北邊境,還有印度人,這是出於我意料的事。”燕秋搖着頭笑道:“這是你看錯了。這是西邊的纏回,也是我們同胞。”健生笑道:“這真成了那句話:大水衝了龍王廟,一家人不認得一家人。可是他們有那魁梧的身體,同時那健康色的麪皮,又長着絡腮鬍子,更與印度人相近。”昌年道:“我也以爲他們是印度人呢。他們紮了花布包頭,身上還披了一塊很大的毛織圍巾,大有印度風味。這也可見中國之大,自己一國的人,生平不易見面;見了面,這會常當是外國人呢。”燕秋道:“大家的膽子,可以壯一壯了。雖然地方很荒涼,有了一輛汽車做伴,可以放心了。”健生笑道:“事到於今,放心是要向前面走,不放心也是要向前面走;將來把這些險境走完了,在安樂的時候,回想起來,那倒是一件有味的事。”燕秋道:“那很好!我希望這險境,暫時還不要完,留着你慢慢去經歷,好永久地去回味。”健生道:“唯其如此,所以你願意我們陪你到新疆去了。”那汽車司機生聽到,就順便地插言道:“三位還想到新疆去嗎?那條路,可是很苦的。”燕秋道:“雖然有這個意思,那還不知道是哪一天呢。也許不去。”司機生道:“在蘭州住一些時候嗎?”燕秋道:“大概要住一些時候。”費、伍二人,聽到她說的這幾句話,心裏不免都拴了一個疙瘩。她分明說是到了蘭州,再酌定行止的,怎麼還沒有到蘭州,就說不向前走了呢?好在天色是昏沉了,大家全看不到臉色,倒也不怎樣的介意。本來在悶沉的空氣裏,大家已經是不說話了,爲了幾個纏回,才把話引起來。現在聽到了燕秋的口風,費、伍二人隨着轉起念頭,十分地苦悶,口裏也就不曾吐出一個字。

  沉寂了許久,在黑魆魆的曠野裏,汪汪地送來兩聲狗叫。司機生笑道:“好了!到了華家嶺鎮上了。”說着話時,在黑暗中,有兩點火星閃動着;似乎那叫的狗,也就在那地方。車子開到了火星邊下,隱約地看到一帶堡牆,有幾個短裝男女在牆根下站着,似乎手裏全拿了棍子。兩三條大狗,追着汽車亂叫。車子開到,進了一個黃土牆門裏,是個大院落,立刻有一陣煳焦的馬糞味,向人鼻子裏直衝了來,這是充滿了甘肅鄉村的意味。大家下得車來,在靠裏的黃土屋子,有門咿呀一聲,露出一線燈光。向那裏看時,燈光下有好些個人影子,搖搖不定。賈耀西首先叫起來道:“掌櫃的!你們這裏還有地方嗎?我們一路有七八個人,想在你這裏找兩間屋子。”黑暗中有人答道:“誰教你們來得這樣晚?兩間屋子,一間屋子也騰不出來了。”健生道:“這位掌櫃的,也太不像生意人說話。你這兒住不下,還有別家呢,對我們這樣發狠幹什麼?”在黑暗中,賈耀西就輕輕地扯了他兩下衣襟,那意思就是不讓他向下說。賈耀西道:“掌櫃的!我給你商量商量,騰出一間屋子來給我們吧!我們同路,還有一位女客。要不,我們大家就在車上過夜,那也不要緊。”黑暗中有人答道:“就是騰的話,你們一位女客,也不能佔我一間屋。”燕秋就搭話道:“賈先生!你不用爲我發愁,我什麼恐怖的地方也經過了。若是汽車停在這院子裏,我就在車上睡一晚,那也不害怕。早幾年以前,我還小着呢,在六盤山下面,就同着我父母熬過夜的。”這時,賈耀西的勤務,將一盞玻璃罩子燈,點着了以後,掛在汽車上,照着這汽車四周比較明亮。這院子裏,除了一輛已損壞的汽車,橫擱在靠門角落裏而外,另外還有兩輛汽車,停在院子中間。因之,車子那邊還有些什麼,卻是看不清楚。在燕秋說過話之後,在車子那邊,卻有帶着病音,連連地咳嗽了幾聲。大家爲了找不到住的所在各自發急,對於平常的一種咳嗽聲,當然也不會去注意。昌年燈下四周望望,問道:“這個小鎮市,似乎不止一家。這裏住不下,我們再去找另一家吧。”賈耀西道:“這地方,根本就不是大路經過的所在。所以有鎮市,也沒有什麼客店。自從公路由這裏經過之後,這個小小的鎮市,在二百四十里無人煙的中間,發現出來,猶如大海中一個淡水島,那是非常之重要的。可是這是初開闢的一個站頭,對於旅行家所需要的東西,那是完全不曾預備的。這一家客店,還帶着汽車站。你看,除了東北兩角一共七間矮屋而外,就是這一所院子。哪裏找得出新開的客店?不過,大家也不用慌,我手下兩個勤務,對於這一條路,比較的熟悉,他們總可以想法子找個地方歇腳。現在是大家肚子全餓了,把靜寧買的菜和饃,先蒸熱了,拿來吃了再說。天氣還不算冷,我們就在這院子裏先坐一會吧。”大家聽說是沒有客店,發急也是枉然。就全依了他的話,在院子裏散步。賈耀西的勤務,有去找歇宿所在的,也有去預備晚餐的。

  費、伍二人在車上取下了熱水瓶,站在燈下倒茶喝。健生道:

  “燕秋!你不喝一杯熱水?”燕秋背了兩手,斜靠了車子站定。在對面,就是先停下來的兩輛汽車,在那汽車空當裏,卻有一個人探頭探腦,黑暗中雖看不清楚是什麼樣子。伹是那人不很健康,是約略看得出來的,也許那就是一個年老的鄉下人,看到這些遠來的旅客,透着有點奇怪。在他探頭探腦之間,似乎也是想走過來的。及至燕秋只管向那邊注意了去,他明白了,人家在那裏也有點奇怪着他了,因之把身子一縮,立刻縮到車子後面去。燕秋看到,實在不能再沉默了,這就悄悄地走到昌年身邊,向他低聲道:“你看,那汽車後面有個人,很是奇怪,老是向我這裏打量着,等我去看他,他又閃開了。你說那是好人還是歹人?”昌年向汽車那邊看去時,見有一個短衣人,坐在地上。本想問一聲,自己是個外鄉人,又不知道是否可以問得。仔細注視了一會,覺得也並沒有什麼奇異之處,於是向燕秋道:“沒有什麼了不得,不過客店裏一個看守院子的人。”燕秋以爲這是在客店裏,而且身邊還有幾個男子,縱有什麼不測,那也不要緊。想到這裏,心裏也就坦然了。

  大家在院子裏,沒有多大一會子,兩個勤務就在外面搬進黑饃菜碟子來了。賈耀西督率着人搬了一張桌子,幾個凳子,放在院子裏,笑道:“我們就坐在外面坐着吃吧。雖然涼一點,我想還不至於坐不住人。這比在屋子裏悶着聞馬糞味,總要痛快一些。”燕秋道:“這真對不起,爲了我一個人,鬧得大家全不能進屋子去。其實我既是甘肅人,這馬糞味老早地就聞慣了,倒不算一回事。”在這樣說着話的時候,勤務們把玻璃罩子燈放在桌上,隨後把食物也一齊移過來,大家圍了這盞燈,在露天裏晚餐,燕秋無意之間,是對了燈,背了那列汽車坐着的,並也不想到吃以外還有什麼事。這燈下面,一個大瓦鉢子,盛着冬瓜塊的紅燒肉,熱氣騰騰地,向人鼻子裏鑽着香氣。另外兩個瓦盤子,盛着炒韭菜和炒雞蛋;就是柳條簸箕裏,放的那些黑饃,也是隻冒熱氣。據賈耀西說:“在隔壁人家,已經找好了一間屋子,爲着乾淨一些起見,答應了給那人家一塊錢。那人家聽說有一塊錢,是生平是論時間最優厚的收入,已經在打掃屋子。吃過了飯,就可以去了。”燕秋笑道:“這倒是真話,一間屋子,要租一塊錢一晚上。那在西北,是絕無僅有的事情。”大家說着,就吃了起來。

  昌年左手拿了一塊饃,右手將筷子夾了一大塊肉,纔要向嘴裏送了去,卻聽到身旁,有一陣窸窣的腳步聲。回頭看時,有個二十來歲的小夥子,毛蓬蓬地一頭頭髮,身上反穿了一件老羊毛的皮筒子;那羊毛像癩狗皮一般,結上了數多疙瘩,在燈光下雖看不清他的顏色;但是很瘦弱的身材,卻看得出來。他兩隻手抱了一根木棍子。那手臂伸了出來,和黃蠟塗抹了一樣,把筋骨全透露在外,不必猜度,就知道這是一位乞丐,因道:“你這個人討飯,也不在行,黑暗中鑽了出來,嚇我一跳。剛纔在汽車後面探頭探腦地,也就是你吧?”那人用很低弱的聲音答道:“先生!我原不是討飯的,只因爲你們這桌上的肉味很香,把我引了出來了。我倒不敢討肉吃。你們這饃,好大一塊,能賞我一塊嗎?”昌年將手上的那塊饃塞在他手上,連連揮着手道:“過去過去。”那人接了饃,就走了。燕秋迴轉頭來看他時,只看了他的背影。賈耀西將筷子夾了兩塊肉,追了過去,叫道:“討飯的!我聽你說得可憐,給你兩塊肉吃。”燕秋伏在桌上,就聽他說:“謝謝你了。不瞞你先生說,我有七八天沒吃飽肚子。每天只找些零碎食物,度我的性命。”賈耀西道:“你不用告苦了。你的意思,我也明白。我們這饃,還是由靜寧帶來的,假如我們這饃吃得有多,一定再分給你一點。我們老遠的帶了來,總也要把自己的肚子弄飽。”他說着這話,已經走回了原位。燕秋道:“哦!原來這是一個餓人。先前我站在這裏,他在汽車縫裏,溜進溜出,我真嚇了一跳。”昌年道:“這客店裏老闆,也太馬虎,怎好隨隨便便就容納一個討飯的人,在院子裏過夜呢?這個年頭,什麼樣子的人沒有,將人隨便地留在屋子裏,似乎有點不妥。”燕秋道:“店裏人的眼睛,比我們亮得多。真是不能容納的人,他就不會容納的了。”健生笑道:“既然如此,爲什麼剛纔你又很害怕呢?”

  燕秋這倒沒的可說了,只有陪了大家吃喝。偶然一擡頭,卻看到那個人,又在對面的牆根下站定。他兩手抱了一根棍子,眼神呆呆地,只管向這張桌子上看了來。燕秋道:“說起來,這個人倒有些奇怪了。爲什麼老是向我們這桌上看了來?”那個人倒不因爲這裏人問話,就閃開了去,自言自語地說道:“不是的,不是的。她說的話,一點都不像。”健生喝着道:“你這個人真不好惹,給你吃了,你就大可以走開了。而且我們已經說明,有得剩的話,還是給你,你爲什麼老在這裏麻煩?”他答道:“我不要吃的了,我站在一邊看看。”他口裏說着,人已慢慢地走近來。他偏了頭,微避着燈光,向燕秋臉上注視着;他左手抱了棍子,右手伸了一個食指,戰戰兢兢地指着,抖顫着道:“這位小姐是……這位小姐是……是甘肅人嗎?”昌年站起來重聲問道:“你這個人,好不講情理,你只管囉嗦什麼!是甘肅人不是甘肅人,與你什麼相干?這話不是問得很奇嗎?”可是燕秋並不因爲他的話問得唐突,已是手裏拿了饃同筷子,呆呆地向那個問話的人望着。那人道:“因爲這位小姐,她說過她是甘肅人。我要問一問,小姐!你你你,是靜寧縣人,住在隆德的嗎?”燕秋將手上的筷子黑饃一拋,跳了起來,走到他的身邊,扯住他的羊皮簡,向他臉上注視着道:“你是我的二哥楊興華嗎?”那個人哪裏說得出話來,只管是抖顫。燕秋道:“二哥!二哥!我不想在這裏會遇到你,你怎麼落得這般光景?”興華道:“是呀!我也不想在這裏會遇到了你,你好?”燕秋道:“我好什麼?我漂落到現在呀。你知道大哥同爹媽麼?”興華道:“大哥聽說是陣亡了,爹媽的消息,我也不十分清楚。但是爹走隆德經過一回,媽好像不在了。你不用傷心,也許大家還都在。人家都說我陣亡了的,可是現時我還在呀!”

  他兄妹二人在那邊說話,桌上的人,全聽得呆了。昌年首先走過來道:“燕秋!我十二分地抱歉,想不到會在這裏遇到令兄的。你二位這裏相會,這是一件天大的喜事。我縱然說錯了兩句話,我想你不會見怪我的了。”燕秋因哥哥當面受過人家的喝罵,而且這喝罵是爲了她哥哥討飯吃,這在面子上看了,實在是一件難爲情的事;可是在人家喝罵的時候,自己也當着面的。那時,雖沒有幫着說什麼,也好像認爲人家喝罵是應當的。到了這時候,怎能怪人家呢?便用着很低的聲音答道:“這也不能怪你們。”她的情形,實在尷尬得很。賈耀西對於燕秋的身世,本來不大瞭然,現在看到她這樣的認兄妹,更有些糊塗,呆呆地站在一邊,不知道說什麼是好。健生於是走向前,對楊興華點了一個頭道:“楊先生!我們全是令妹的朋友,並不是外人。既是肚子餓了,就請到桌子上一同來吃點東西。好在令妹在這裏,一切可以和你想辦法。”興華也不說吃也不說不吃,向桌子上所擺的東西,看了一看,又向燕秋的臉上看了一看。他如此的行爲,教燕秋又說得出什麼話來,早是一陣心酸,兩行眼淚,直流下來。昌年走近兩步向燕秋亂搖着兩手道:“你不必傷心了。令兄突然看到了你,心裏自然是十分慌亂。你要是一哭,更讓他心裏慌亂起來的。”燕秋帶着哭音道:“我真是慚愧!”她說着話,不免向賈耀西偷看了去。耀西道:“這是笑話了。我們雖不是什麼高明的人,但是做人這一分兒好歹,我們總也知道。令兄身遭不幸,我們做朋友的,只有對你表示同情;若是不表示同情,還要譏笑你,那我們的見識,也未免太淺了。”燕秋道:“我並不是說各位笑我,只是我……我也說不出所以然來,總覺得心裏不大安然似的。”她說到這裏,回頭看到興華懷裏,還抱了那根討飯棍子,他那兩隻眼睛,似乎被桌上的食物吸引住了,呆看着,動也不動。這就只好親自向前,把他的棍子抽開,然後扶着他,在凳子上坐下。興華的肚子裏,雖然是已經餓得發燒,可是兩隻手扶了桌沿,並不敢扶起筷子來。燕秋怕朋友們會拿了黑饃遞到他手上去,那會顯着更難爲情。於是也坐過來,把她的筷子拿起塞到他手上,點點頭低聲道:“二哥!你就隨便地吃一點東西吧,好在這裏全是熟人,倒不必客氣。”興華聽了這話,纔將筷子頭夾了幾絲韭菜,送到嘴裏去咀嚼。大家也怕他一個人,在這裏吃着,有些難爲情,各人就重整碗筷,陪着同吃起來。大家雖還只有八成飽,可是都慢慢地吃着,以便省下食物來。讓興華去果腹。

  在吃飯的時候,燕秋已經是把自己逃難的經過,滔滔地說了個大概。興華拿筷子的右手,很少動作,左手已經接連拿兩個饃,送到嘴裏去了。吃完了,賈耀西也就明白了很多,因道:“這件事不必怎樣考量了,就請楊小姐陪着令兄,一同到隔壁屋子裏去住,也好暢談別後的情形。”燕秋道;“各位也找到了歇腳的地方嗎?”賈耀西道:“這不要緊,我們全是男子,縱然一夜不睡,又有什麼要緊。我們打算多穿一點衣服,就在車子上過夜。”燕秋道:“那麼,我向各位有個要求,讓我同家兄在汽車上過夜,各位到隔壁民房裏去住。我想今晚上,大可以和家兄談到天亮去。若是住在人家裏,一宿談到天亮,恐怕吵了別人。再說家兄這一副情形,跑到人家家裏去,恐怕人家也要拒絕,倒不如老老實實在汽車上坐着。”她這樣要求,大家本來不肯答應,無奈她兄妹二人都把意思決定了,怎麼也變不過來,大家想是執拗不過,也就依了她了。

  車上支起了帳篷,大家陸續地散去,只有燕秋兄妹同在車上,那盞玻璃罩子燈,也就放在車上。健生對於興華很表示好感,當大家散去之後,他又走回汽車上來,請燕秋提着燈,他打開了箱子,檢出一套舊羊毛衫褂褲,一套八成新的呢布中山裝,一雙毛襪,都檢在一邊放着。燕秋以爲他自己要換衣服,並不怎樣介意;及至他把箱子蓋好了,卻向興華笑道:“楊先生!這幾件衣服,雖是舊的,都還乾淨,請你暫時穿着。到了蘭州,我們當然要另想法子。”燕秋哦喲了一聲道:“老伍!你這樣費事,真不敢當。”健生道:“這又有什麼不敢當。不過是幾件舊衣服,回頭就請令兄換上吧!明早見。”他好像是要避開燕秋道謝,跳下車去就走了。興華望了這些東西,卻不免發怔;哪裏知道說什麼。燕秋就望了東西出神一會,因道:“你真缺少衣服,既是朋友送了來,你就拿去穿吧。”興華把衣服拿起,就着燈光仔細檢查了一會,點着頭自言自語地道:“這些衣服,倒全是好的。”他說着把所有的衣服,一件件看過了笑道:“這位先生,雖想得周到,到底還忘了一件事,沒有送雙鞋給我。”燕秋道:“果然是差着這一點。我想着他不會專丟了這件事不管,也許是怕鞋子不合適,所以沒有拿出來。”正說着呢,健生在老遠的地方,大聲笑着來了。他一面走着一面笑道:“我做事太不周到,還有鞋子沒有預備呢。”他看到車子上張的雨布棚,完全都扯着遮蓋起來了,這就站在車下,隔了油布棚道:“我不上車來了。燕秋!我那網籃裏面,新舊鞋子全有。你不必客氣,請替你令兄隨便挑選一雙;哪一雙合適,就穿哪一雙。我給你灌了一瓶熱水來,你拿去喝吧。”說着,他將兩隻手伸進棚子裏面來,正是一隻熱水瓶子。燕秋接着瓶子道:“天氣還早,你可以上車來坐坐。”健生道:“不必了,讓你二位暢談暢談吧。”他交代了後,便已走開。

  兄妹二人,盤腿坐在車板上,對了棚架上掛的那盞燈,對面望着,心裏早已碎了,不知說什麼好。還是興華先開口道:“這位朋友,實在不錯。你覺得他這人怎麼樣?”燕秋道:“這幾位都不錯,只是我對這幾位朋友不起。因爲人家千里迢迢把我送到這裏來,耽擱了讀書的工夫。我正在這裏發愁,沒有法子感謝人家。”興華道:“這幾個人裏面,我想是這位伍先生爲人最好吧?”燕秋聽了,覺得二哥是有點誤會,但是二哥是由封建社會裏長了出來的人,把江南社交公開的情形,告訴給他,他有些不大瞭然,那誤會更深。於是向興華笑了一笑,卻沒有把話向下說。這時,健生輕移了腳步,不曾走遠,正在聽話。聽到興華那句話,燕秋格格地答覆一笑,心裏不由得不痛快一陣。總又怕燕秋出來了,看到多有不便,就趕快走開去了。到了隔壁民房裏,大家都已鋪被安歇,自然也不去提到燕秋的事。

  次早,大家起身到這邊客店來,只見興華全身上下換了個整齊,站在車邊,也是一位很英俊的青年。雖然臉上帶了一些風塵之色,可是一夜之間,變成了兩個人了。興華首先向健生握着手,半鞠了一躬道:“伍先生實在是個仁義人,我不知道要怎樣的感謝你纔好。”燕秋也站在他身邊,自己不便默然,擡起她那健圓的手臂,連連地摸了幾下鬢髮,向健生微微地一笑道:“我們這樣熟的朋友,就不說什麼感謝的話了。”健生道:“我若不是看在極熟的朋友分上,這一點兒舊衣服,也不好意思拿出來了。”昌年聽了這話,才知道健生瞞了大家,私自去做了一回人情,這是無法可以競爭的事,只得臉上帶了一點淡笑,遠遠站在一邊望着。

  大家料理了一番行李,要上車了,這就發生了一個問題。在司機生開車的所在,除了司機生,只能添坐三個人,現在燕秋的二哥來了,應當同燕秋坐在一處,勢必把費、伍二位,擠一位到後面去。燕秋始而是不留意,及至自己坐到車子上以後,這纔想起來了。把二哥放在哪裏好呢?因之她在車上還沒有落座,立刻又走下來,向費、伍兩人道:“前面坐不下了,我同家兄坐到後面去。”健生道:“爲了坐不下一個人,擠走兩個人,不很妥當。讓我一個人到後面去吧!”說着,他真個搶着爬到車後身去。燕秋不能把他拖下來,自己再上去,這也只好由他了。車子開着,燕秋兄妹是暢談別後情況,卻把賞玩風景的事,丟到一邊去。今天車子走得很慢,只開到定西縣就不走了。因爲定西縣城對面,有個車倒嶺,又是二三十里無人煙的所在。大家不敢冒險,早早歇下。

  次日早上,從從容容地向省城蘭州進發。中午十二點鐘的時候,到了一個大鎮市甘草店。因爲他們公路上,在這裏設了一個工程處,賈耀西就招待大家在工程處打中尖。這裏是個小屋巷子裏,套着個大院落,因爲天氣十分好,院子裏地上鋪着有四五寸厚的幹馬糞,在太陽地裏曬着,人就踏着這馬糞走了過去。當人腳踏在馬糞渣子上的時候,糞灰飛起多高。大家走到院子的北屋裏,倒是有些桌椅板凳的陳設,可是這些東西上面,全灑了一層焦黃色的灰塵。自然,這灰裏面,含着馬糞的成分不少。耀西招待大家坐下,所有茶水食物,全是在院子側面,由勤務們端了過來的。最巧的是一個勤務將藤簸箕捧着幾斤黑饃來的時候,就有一陣大風,在半空中撲了過來,這就把地面上的幹馬糞,捲了起來,成了一卷黃塵,四處飛散;自然,這黑饃上面,是無可逃免。當黑饃端到屋裏來以後,健生看那上面,竟撒了一層胡椒粉。心裏想着:走了這樣長的路線,還不曾經過曬馬糞的人家,今天算是嘗着這滋味了。當吃黑饃的時候,只好把黑饃的外層浮放皮全給掀了,看看別人,卻不大怎樣的介意,心裏可就想着:要修養到吃馬糞不算一回事的時候;肚子裏的寄生蟲,大概不少。自己是個研究科學的人,而今過這種極不科學的生活,未免太矛盾。如此一想,立刻添了一番心事,東西也吃不下去。

  大家匆匆地打過中尖,繼續地向前走。可是過了甘草店之後,所有在車上的旅客,臉上全帶了一種欣慰的樣子。各人嘴裏,不時地說着,快到蘭州了。接着風景也變了。公路在很平坦的原野上過着,四周全是麥田,有兩三個村莊,簇擁着一叢綠樹,還有在綠樹裏窪下去一條寬溝,在寬溝上架着水車的;簡直是江南的風景,不像到了這邊遠地方。由這些村莊過去,還過了一條河,河裏的石子,大大小小鋪了滿河牀。在石縫子裏,彎曲着一條淺水,很是清潔。河兩旁的人家,樹木陰陰的,不時地露屋角牆角來,有時還在樹林裏透出兩聲牛叫,這更讓人感覺到農村風景之美。過了這條河,這更上了一片高原。遠遠地向前看去,在天山腳的南邊,遠遠地透露着一片青山的影子,而且高低峯頭,很有些跌宕的姿勢。只有這影子送到大家眼裏來的時候,早就聽到一陣歡笑的聲音。又全說着:到了蘭州了。汽車上過了平原大道,馬力開得更足,風馳電逐地,耳邊呼呼地響。這地方的形勢,縱然走眼一看,卻也很是險要;北邊是黃河,南邊是皋蘭山,中間一條平方形平原,約莫有四五里地面寬窄。燕秋迴轉頭來向昌年道:“你看,我們這蘭州省會形勢怎麼樣?”昌年道:“當然,一定是最扼要的地方了。漢唐以來,這裏總是和番人交界的所在,所以在這裏築下了一個城。你看,這城後面這樣一塊大平原,至少可以屯十幾萬人馬。古人的眼光,那實在是不下於我們後人。在這地方屯兵,進可以戰,退可以守,那是很有一番打算的。”燕秋道:“甘肅皋蘭,以前叫着金城。金城之固,那是很有名的。”正說着呢,在西邊雲腳下,已經擁出了一座三層高的城樓,隱隱地現出了一帶城牆。在城牆下面,屋脊重重地,透露着人煙稠密的樣子。燕秋微微的擺着頭,表示了得意的樣子,笑道:“昌年!你看我們這個省會的城市,不也很好嗎?”

  這時,車子正經過一大片平坦地皮的飛機場,壁壘森嚴地有一所很大的營房。那營壘上也是像南方一樣,牆上搽抹着白粉,寫着斗大一個字的標語。營壘中間突樹着高大的立體形門樓,上面飄着國旗;軍號嗚嘟嘟地響着。在飛機場那邊,是一列西方少見的青山,與白雲相接。這番聲色,令人看着就充量地現出了邊城的風味。由此前進,經過了幾所零碎的負郭村子,就到了城腳下了。這裏的城,雖沒有西安城那樣偉大,但是也高立了三級箭樓。砌牆的青磚,由腳一直到頂,並不是一路看來的黃土牆坯了。進城之後,街道比西安窄些,卻也很寬綽地通過汽車去。兩旁店鋪,只是缺少玻璃窗門,攔門一列橫櫃檯裏,支着黑漆木架子,倒也有不少的貨物堆列着。這裏差不多是一個縮小的西安,大家投荒兩千裏,一時遇到這樣繁盛的街市,心裏都十分高興。路旁也偶然看到新式建築;但這新建築,絕不是東南所建的立體形,不過是白粉牆上,挖了三四個百葉窗;百葉窗是兩層的。在那陡立的牆上,也可以猜度出來,裏面還有一層樓。若把東南打比,這是五十年前的摩登建築了。

  汽車剛停在這樣一家新式建築的門口,就有一位穿長袍馬褂的人,迎着賈耀西道:“賈先生來了。還有由南京的楊先生、費先生、伍先生,也都是和你們同車而來的嗎?”這時,燕秋已經下車。耀西就介紹她和那人相見。據說是教育廳的吳科長。他首先笑道:“我們早得有三位來省的消息,昨日又接到了程工程師的電報。敝廳長非常愉快,特派兄弟前來歡迎。這旅館裏,我們已經定下了兩間屋子了。”燕秋聽着,這就不由得兩道眉毛飛舞着,先笑了起來。接着費、伍二人下車,同吳科長一一地握手,大家進了屋子。耀西把各人的行李,全安頓妥當了,然後向燕秋告辭,開着汽車到工程處去了。費、伍二人看這旅館裏的情形,也是仿照西安旅館的樣子具體而微,只是屋子裏缺少鐵牀,或者是土炕或者是木頭架子牀;便是桌椅臉盆架,也都起點花紋,不是內地情形,幾根木棍子撐一塊板子了。茶房送上茶水來,看時也不是黃泥漿了。在大家的心裏,全是把蘭州當一座荒漠邊域的,看到這種樣子,都有一種喜出望外的愉快。

  那吳科長共預備了三間屋,費、伍二人只佔了一間,吳科長似乎是受了上司的命令,對於燕秋兄妹特別客氣,只是在那邊屋子裏周旋。過了一會子,燕秋換了一套衣裙,臉也洗了,頭髮也梳了,笑着走到費、伍二人的屋子裏來。她扯着藍布褂子衣襬,笑道:“敝省也很不壞吧!”健生道:“總算很好,假使西北城市,全像這個樣子,我們就是長在西北住着,我們也是很願意的了。”燕秋聽着,臉上泛出了一層淺笑,表示那一番得意來,因笑道:“你二位不是老早地說着,要看看黃河第一橋嗎?吳科長已經預備兩輛騾車,帶我們出城去看看。”昌年笑道:“這個樣子是把我們當上客看待了,那可不敢當。”一句話沒說完,吳科長就在身後接嘴道:“本來是上客呀。這地方要各位老遠地跑來,可不容易的。”燕秋笑道:

  “既是吳科長來招待我們了,我們就勉勉強強做一回上客吧。趁了天晴,我們這就去,好嗎?”費、伍二人看到她那種眉飛色舞的模樣,不敢掃她的興,就隨了她一路走出大門。果然,有兩輛轎式騾車,停在大門左右兩邊。吳科長笑道:“到了這地方來,最舒服就是坐騾車,不能比這再高明瞭。”燕秋向健生笑道:“你會坐嗎?我來導演吧。”說着,自己就向車邊走去。騾夫早已看到,由車上取了一個小凳子,放在車槓子邊。她踏了凳子,爬上車去,翻個身坐着。然後伸出頭來,笑着向健生招了兩招手,笑道:“你學我的樣子,一同上車來吧。”健生喜歡得要由心窩裏癢了出來,也顧不了許多,點着頭,口裏連說好好,隨着也爬上車裏。昌年倒不介意,卻坐到另一輛車子上去,燕秋二哥興華似乎有什麼預約一樣,也隨着昌年,坐到另一輛騾車上去。

  這兩輛騾車,是一輛跟着一輛,有時也並排地走起來。昌年見健生大半截身子露在藍布車棚子外,滿臉全帶了笑容,盤了腿,兩手抓住車架子,那騾車輪子顛顛倒倒地滾着,搖得健生在車上亂晃。其間有一次大大地晃着,晃得他身子一歪,向車棚木架子撞了一下。雖是兩輛車子,還有相當的距離,卻還聽到卜咯一下響。在那晃動着與車棚相撞的時候,本來他還是繼續說笑着的,碰過之後,他僅僅用手摸了一摸後腦勺,還是向燕秋說笑。昌年本當想笑出來,不過看到興華坐在身邊,這又不便把那幸災樂禍的樣子透露出。騾車轉過兩三條街巷,就看到了城門。出城門,早就有一片哄哄的水聲。騾車停住,便看到了那條黃河沿城滾滾而去。

  大家下了車,順着河沿走,不到一百步路,就是黃河第一橋了。這一道橋,一般的在橋面上凌空架着鋼質橋樑。橋面約有兩丈多寬,用三截厚木板鋪着。所有河兩岸的騾車馬車,全由橋面上經過。那車輪在橋面上滾着,不住地哄咚咚作響。黃河在甘肅並不像下游,僅僅只有半里路寬。看那些古董車輛,在這新式鐵橋上走着,矛盾得很是有味。橋兩邊也有鐵欄杆,扶在鐵欄杆上向下看去,卻見那黃河水,一條箭似的,碰在水泥橋柱上,嘩啦啦作響。那水隨了那響聲,翻起白色的浪花。人在橋上向下望着,只覺頭暈眼花,站立不住。在上流頭遠遠地有那牛皮筏子,先是一個小黑點漂在水上,越近越大,是個平面的浮貨上面載了貨件,並沒有什麼布帆篙櫓之類。順流而下,也像水一般的長流疾走。那駕駛筏子的人,只扶了一支板槳,很悠閒地坐着,把那槳頭子夾在脅下。昌年笑道:“這筏子也很有趣,一點氣力不費,就走百十里路一天。”吳科長笑道:“何止百十里路一天!差不了和汽車相同,一天能走三四百里呢。可是有一層壞處,這筏子因爲是被動的,不是主動的,只能由上游到下游去,不能由下游到上游來。”昌年道:“那怎麼辦?這筏子流到下游去,就不回來了嗎?”吳科長笑道:“筏子回是回來的,但是不走水路。坐筏子下去的人,都背了筏子起旱走了回來。”昌年道:“筏子比一間屋子還大,一個人的肩上,怎樣背得起?”吳科長笑道:“暫且不必說明,回頭有背筏子的經過,大家就明白了。”

  大家說着話,就把這一條黃河大鐵橋,走了大半截。擡頭一看,一列高山,沿黃河北岸,當了蘭州省城的屏風。那山不但沒有草木,倒是那光滑滑的黃土,讓太陽照着,反射出搶眼的陽光來,讓那山前的半邊天,都是銀灰色的。燕秋笑道:“河水是黃的,山色是白的,這種景緻,東南哪裏有?”當她這樣說的時候,昌年正輕輕地向健生道:“這種山水的顏色,完全是一種病態。”一言未了,昌年也就向燕秋身上看過來,見她手扶了橋上的鐵樑,身子微微地跳着,高興到了極點,竟不是一個流落的姑娘回家找母親來了!燕秋見費、伍二人站在一邊說話,便向前一步道:“你二位對這裏的風景,有什麼批評嗎?”健生兩手一拍道:“這兒風景好哇。”燕秋聽着,卻是微微一笑。健生道:“你不用笑,我這話是有原因的。你看,河這邊是山,河那邊是城,非常之險要!假如有人由西來想攻蘭州城,在河那邊爲山所阻,先展不開人馬,隔了這一條黃河,又是沒有船的所在,怎麼可以渡過來?何況城就在河邊上,正好向下放槍炮,防禦是非常之容易的。”燕秋笑道:“這不是我自誇,我們這座蘭州城,比西安、開封的形勢,都要好上十倍。慢說一到蘭州來,就有人家把我們當上客看待;就是把我們當極平常的人,我也覺得這地方大是可愛。有這樣好的地方,我還回江南去做什麼?”她這樣說着,大家都不免呆呆地向她望了去。因爲各人聽着,各人全有各人的心事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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