燕歸來第三十八回 舊侶難堪隔牆聞笑語 新交可敬解佩謝隆情

  楊燕秋到了她的故鄉隆德,似乎是要把行程告一個段落,不料到了這裏,只有三天,她又說要到蘭州去。而且蘭州還不是一個終點,繼續地還得向前走。這樣子說起來,費、伍二人,犧牲了學業,就這樣陪着她漂泊到老不成?所以在昌年苦笑了一聲之後,健生也就感到滿腹躊躇,說不出如何是好,兩手背在身後,在屋子裏只管來回地踱着步子。昌年坐在靠牆的椅子上,兩手環抱在胸前,只管把眼睛隨了健生的身子轉,好久才道:“依了我的意思,陪送她到了蘭州再說吧,萬一我們覺得不能向下走了,像一虹一樣,背進。”健生笑道:“這倒並不是說幽默話就可以了事的,我們總當下一個決斷纔好。”昌年道:“那有什麼決斷呢?”說到這裏,把聲音低了一低道:“我們這頭兒,根本自己就是沒有決斷,叫我們怎樣的來決斷呢?”健生道:“好吧,我就隨了你的話,走一步是一步吧。”於是一個坐着,一個走着,兩個人在屋子裏默然地相對,誰也不作聲。偶然地還相視而笑地點一下頭。這樣的相持了約莫有十來分鐘,屋子裏靜寂極了,靜寂得連身上掛的表,那機擺聲也可以聽得出來。

  燕秋便在門外問了一聲:“你二位怎麼了,又睡午覺吧?”昌年道:“請進來吧。我們在這裏想着……”燕秋是不等他的話說完,已是跨步進門了,笑道:“想什麼?想着再到了前面,沒有歸路嗎?”健生道:“爲什麼這樣想?難道我們順了這條大路向前走,還不會順了原路回去嗎?我們所想的,假如在前途遇到了強盜,我們怎樣辦?聽說前面有個華家嶺,二三百里路無人煙,那上面最易出強盜。”燕秋笑道:“到了平涼,大家怕過六盤山;到了隆德,又怕過華家嶺;可是像這樣幾百裏無人煙的所在,向西走,很多很多。在玉門關外,還有個窮十八站,連水都得趕上幾百裏纔有得喝。那厲害是比出強盜還要狠十分。”健生道:“這裏到蘭州,根本也沒有十八站呀!”燕秋道:“不,我說的是新疆路上。”健生心裏正在那裏想着:你還要到新疆去嗎?不過爲了慎重起見,這話可沒有問出來。燕秋向他臉上看看,問道:“你要說什麼?”健生搔了搔頭髮,有話要說,還沒有說出來,卻向燕秋笑了一笑。燕秋始終是摸不着頭腦,以爲他還是在注意自己臉上的粉,急忙中又無鏡子可照,就把手在臉上摸了一摸,笑道:“胭脂粉早已沒有了,怎麼你老是對我臉上注意着?”健生聽說,真覺得這話從何說起,索性是付之一笑。昌年道:“我們既是打算再向西走,那就沒有在此地停留之必要了。燕秋打算哪一天動身呢?”燕秋將一個食指,比着嘴脣,轉着眼珠,想了一想道:“這還不能定吧。到了我的家鄉,我總還有些事情要料理料理。”說到她要料理家事,這是旁人所不能多嘴的,只好默然。燕秋道:“我們由此西去,和東方的郵電傳遞,更不方便了。我想着:還是在此地或者平涼,留一個總機關爲妙。”健生道:

  “在隆德,還可以託託此地的符縣長,同我們轉一轉信。說到平涼,這可去找誰呢?”燕秋笑道:“你們忘了那位程工程師嗎?他在平涼,他的辦公處。我們的信或電報,投到他那裏,他一定會給我們轉到。由平涼到蘭州,許多大站,都有電話。我們無論到了什麼地方,向平涼打一個電話,就知道一切了。”昌年道:

  “這個辦法很好。可惜在平涼的時候,沒有和程先生談到。”燕秋道:“不要緊,今天他不到,明天一定會到的。”昌年也沒說什麼,笑着說出了一個“哦”字,在說出一個“哦”字的時候,還點了一點頭。燕秋對於這個“哦”字,好像有許多承受不起的樣子,便道:

  “我們該預備一點吃的了吧?”她說着話,人已是匆匆地走出房門外去了。

  健生看到,倒是聳了兩聳肩膀,向昌年微微地一笑。昌年也和他一樣,只是把肩膀聳起來笑。在兩人都有一種不可思議的感想以後,覺得在客店小黑屋子裏住着,那太沒有意思。於是兩個人暗暗地約好了,也沒有告訴燕秋,就悄悄地走出去了。這次出去,卻不是一會子,直到夕陽西下,兩個人才回來。當然屋子裏是比屋子外面更要昏暗些的,所以在燕秋屋子裏,已經是放出一片淡黃色的燈光來,這就給人一個暗示:是說燕秋在店裏了。費、伍二人進了店堂之後,這都把腳步走得慢些,一面觀察屋子裏在做些什麼。果然的,這時屋子裏卻有兩個人說話,另一個男子的聲音,不就是程力行嗎?只聽到他道:“這絕對沒有問題,一切都由我和你三位想法子去辦。如有辦得不妥當的地方,還要請包涵呢。”燕秋道:“這回到隆德來,要耽擱多久呢?”力行道:“這一帶路上的工程,要修補的地方很多,大概要住一個很長的時候。”燕秋帶了笑聲道:“假如我有機會回來的話,我希望程先生還在這裏。像你這樣熱心的人,實在少得很。我想在事業上若有求程先生幫忙之處,程先生決不會推辭的。”力行就很興奮地答話了,他道:“實不相瞞,就是現在我這樣幫你的忙,也就爲了你有一番事業的企圖,很值得朋友敬佩的。”燕秋的聲音,也高起來了,她道:“我對於共事的朋友,那是最爲歡迎的。不是我說句放肆的話,現在交異性朋友的人,肯把友誼建築在事業上的,那是一萬人裏面遇不到一個。”力行笑道:“這可不敢當。你這是繞着脖子對我說好話的。其實人之富於事業心,這也是個人的興趣問題。有的人喜歡遊歷,終年在外;有的人喜歡關門讀書,大門也不跨過一步;有的人喜歡應酬,終年都在交際場裏混着。”燕秋笑道:“再不用解釋了,我已經很明白。總而言之,你是個富於事業心的人。”力行道:“楊女士不也是一位富於事業心的人嗎?”燕秋道:“我承認這句話,只是讓我很感到躊躇的,就是我的才力太不行了。照說,我應當再求學五六年,纔可以回西北來做事;只是我的環境不許可我。”力行道:“你是一位可以戰勝環境的時代姑娘,爲什麼說這話呢?”燕秋道:“你又恭維我了。”說完了這句話之後,彼此寂然,都沒說話。

  費、伍二人站在外面聽着,彼此將眼光對照着,也有那一種說不出來的苦悶,好像彼此都感覺到不大適意。在這時候,恰好有一個店夥,提了一壺開水,由外面匆匆地走到燕秋屋子裏去了,費、伍二人笑着勾了一勾頭,放開步子向裏走。健生這就高聲叫道:“燕秋已經回來了嗎?”她迎出房門來,向兩人點點頭笑道:“程先生來了。你們請到屋子裏來吧!”費、伍二人想要不進去時,力行已是很快地踏出屋子來了。他首先伸出手來,和健生握了一握,笑道:“辛苦辛苦。”說畢,又來和昌年握着手道:“辛苦。”昌年笑道:“我們休息兩天了,有什麼辛苦?程先生剛到,那纔是辛苦哩。”說着話,大家同走進了屋子,首先看到那桌上,除了已經放下兩隻茶杯之外,還有一張紙託了些餅乾,便笑道:“這還是南京帶來的餅乾,我以爲早完了,不想還有。”力行笑道:“果然的,在這種地方,還有西洋餅乾吃,那是不容易的。我有好幾個月沒嚐到這滋味了。”燕秋見昌年、健生髮出一種不自然的笑容,向後倒退着,坐到炕沿上去,四隻眼睛全都射在力行身上,這也就覺得他們有點不合乎時代潮流,男女社交公開的日子,異性的朋友,彼此感覺說得來一點,這也是毫不足以介意的事情。他們兩人,見了程工程師,便是這樣不安,這不是一件奇事嗎?她如此想着,也是感到不安起來,在炕上網籃裏,找出一張舊報紙,把泥板桌上的餅乾屑子,擦抹了一番,將一把茶壺,兩個茶杯,全推着靠了牆放着。這屋子裏只有一條短凳,和一張破木椅子。力行坐在短凳上,始終是帶了和悅的樣子,沒有怎樣介意。這倒讓燕秋越是心裏不安,以爲他故意這個樣子的,於是坐到那破椅子上,將手摸摸鬢髮,卻又站起來,把茶壺取到手上,掀開茶壺蓋來看了一看,便道:“茶淡了,重泡一壺吧。這個縣城裏的井水最好,大家就多喝兩杯吧。”昌年道:“我們在外面走回來,弄了一身的灰,我們得進房去洗把臉。老伍!你怎麼樣?”他說着這話,可把身子和頭,同時向房門口一歪,做個向外的表示,眼睛可看了健生。健生拍着衣襟道:“可不就爲着鬧了這一身土,不得不洗臉嗎?”他說完這話,也就起身走出房門去了。昌年倒是走得從容一點,還回轉頭來向力行笑着點了一下頭道:“程先生坐一會子,回頭見!”力行早是站起來,和他們謙讓着。不過這不是他屋子裏,他不便挽留罷了。

  費、伍二人回得房去,砰砰地打着響,撲了一陣子灰塵;各要了一盆水,放在炕沿上彎着頸脖子,把頭髮根子都洗濯過了;當然是費了不少的時間。聽聽隔壁,力行還在那裏談話。他說道:“將來總有那樣一天,長途汽車,可以很爽快地就達到新疆迪化的。聽說順河套子那邊,由寧夏到哈密,無所謂路不路,全是荒地,汽車勉強也可以走的。不過由蘭州到青海,經過甘肅、蘭州直到安西,這兩條路,終是要修的。”燕秋道:“安西是甘肅最西的一縣,到玉門關了,有許多報紙上常是登安西的地名,改過來作西安。這一差,差到三千里路了。”健生走近一點,左手拿了毛巾,右手掩了半邊嘴,輕輕地向昌年耳朵邊道:“你聽,哪裏有這麼些個廢話,這話全是值不得一談的。”昌年笑笑,可是並沒有怎樣對這一句話做一個表示。健生將手巾隨便扔到臉盆裏,忽然想到頭臉脖子,全已洗得乾淨了,還放手巾下去做什麼,於是把手巾提起來把水擰乾了,將手巾把隨便地放在桌上,轉身就將一臉盆水朝外潑了出去。兩手拿了空盆,人斜靠了門框站定,眼望了院子的坦地,有些白色,似乎是月亮升上來了。彷彿回家的時候,外面還是很光亮的,不想這一會子工夫,天色就黑了。光陰是真快!正這樣的出神,卻聽到隔壁屋子裏嗤嗤地笑了一聲,接着燕秋低聲道:“將來有回到隆德的機會,這無線電收音機,實在是少不了。這不但可以聽些音樂戲劇,而且還可以聽些新聞。”力行笑道:“若是遇到了開跳舞音樂片子的時候,還不妨來兩套跳舞呢。”健生聽到這句話,好像是他捱了人家一句罵一樣,左手拿了盆,右手捏了個大拳頭,在盆底上,就是咚的一拳。昌年卻在屋子裏跳着叫起來道:“糟了糟了,這是怎麼好?”健生被他的話驚醒,迴轉頭來一看,昌年將一個手巾把,猛可地炕上一拋,拋在被面上。健生道:“溼淋淋的東西,你爲什麼向被上拋?”昌年哦了一聲道:“你也知道溼東西不能隨便拋!你怎麼把手巾把放在我的書頁上呢?你看,這可糟了,我這本書已經是沒有用了。”他說着,手裏提起一本書來,高高地懸着。那正是線裝書,而且還是粉連泗紙的,經溼手巾一浸,實在不成樣子了,因道:“你是怎麼弄的,怎麼會把一條溼手巾,放到書上去呢?”昌年笑道:“你問我嗎?我問誰呢?你以爲這是我所做的事嗎?”於是將手指着牆上一顆釘子,那釘子上正掛了一條手巾,微笑着道:“我的手巾,可在這裏呢。”健生將右巴掌擡起來,連連地擦了幾下臉,笑道:“我真想不到,我怎麼糊里糊塗地就把手巾放到你書上去了?”昌年慢慢地放下手上那本書,架了左腿,坐在炕沿上,卻慢慢地去撫摸下巴道:“你是一個研究科學的人,無論什麼事,你都要科學化;當你用耳朵的時候,你就不肯去用眼睛。”健生道:“我用……”說了兩個字,把兩手分開一撒,做個什麼都算了的表示,然後微笑道:“我真不成。”昌年對他臉上望了許久,才笑道:“並不是成不成的問題,是……”他也只說了一句似通非通的話,看到桌板上點了一根洋燭,在火焰邊缺了一個小口子,只管向下滴着燭油;這就拔出衣襟上的自來水筆,將那缺口堵住,口裏念着詩道:“蠟燭有心還惜別,替人流淚到天明。”健生因他擋住了燭光,在一旁站着看不見,就向炕上橫倒下去,口裏笑道:“我也來兩句詩:閉門推出窗前月,吩咐梅花自主張。趁了這個時候,我得休息休息。”昌年把那洋燭的缺口,堵了又堵,混過很久的時候,偶然回過頭來,拍手笑道:“糟了!糟了!老伍!你這是怎麼了?我真有些不解。你這是怎麼回事,接二連三地,只管出毛病?你這隨便一躺不打緊,可又躺在那溼手巾上面了。”健生跳起來叫道:“哎呀!糟透了,怪不得我這脊樑後面是冷冰冰的呢!”回頭看時,那個手巾把,都讓他壓得扁平了。昌年笑道:“你這人真是糟糕。無論做什麼事,全出亂子。”健生笑道:“我也瞧出來了,我今天是有些身不在心上。”昌年道:“可不是心不在身上嗎?連心不在身上四個字,你也說成身不在心上了。”健生一面脫着上衣服更換,一面格格地笑,這才聽到隔壁屋子裏有一陣皮鞋響聲,分明是程力行走了。

  果然的,不多大一會子,燕秋很高興地跳了進來,向二人笑道:“我們明天走吧。”昌年站起來,望着她道:“明天走?你不是說,還不能嗎?”燕秋道:“我原來的話,是怕程先生今天趕不到;現在程先生趕到了,路上一切事情,都有他給我們設計,就不必顧慮什麼了。”健生道:“其實我們也用不着請人給我們設計,我們由下關過江,一直到了這裏,也全不是大家胡來胡撞的嗎?又有誰給我們設計呢?”燕秋道:“此話誠然。現在程先生還給我們想法子,把他們工程處運材料的車子,空出三個人的地位來,那材料車子上,是沒有搭客的,我們不是很寬裕的嗎?再說,向西這一大截路,我是沒有走過,大家全嫌生疏,搭人家的車子去,一路都有個指導,那就熟識得多。而且……”她忽然笑了一聲,把所有的話,給打斷了。昌年說道:“聽你的話,好像還要更進一步。你看,還有什麼好處呢?”燕秋道:“並不是說到什麼好處,你想,人家一切都替我們辦好了,我們對於人家,也是盛情難卻,怎好不去?有這順便車子不坐,一定還要花錢去搭車,我們也未免太傻了。”健生笑道,“我們也並沒有這種建議,說是定要花錢才痛快。”燕秋隨着一想:可不是嗎,人家也並沒有說不坐公路上的材料車,自己爲什麼先急起來?便笑道:“我這是預先聲明一句,怕你二位劃清了公私的界限,不肯坐公家的車子。”昌年道:“這同沒票坐客車不同,根本這種車子不營業。我們坐這車子去,車子是燒那些油,跑到蘭州;我們不坐這車子去,他也是要燒那些油,跑到蘭州。”燕秋笑道:“我也是這樣說,所以程先生提到讓我搭公事車子去,我就沒有推辭。”

  健生在屋子裏轉了幾轉,把一隻腳搭在破椅子上,兩手環抱在胸前,對昌年叫了一聲老費!昌年看他躊躇了許久,忽然喊叫一聲,分明還有許多話要說,這就向他一擺手笑道:“我們擡了半天的槓,不必再擡了。燕秋既是預備明天走,我們到這裏來,很得着符縣長一番盛意招待,趁着今晚無事,我們到縣公署裏去辭個行吧!”他口裏說着這話,已經是站起身來向外面走着。健生道:“咦!你這話倒有些奇怪,我並沒有和你說一句不同調的話,怎麼說我同你擡了半天的槓呢?”昌年已是走到房門外去了。他口裏依然答道:“怎麼不是擡槓?譬如我說:要去向符縣長辭行,你就不理會這件事,這也不是擡槓嗎?”他越說越向外走。健生聽了這話,更是不解,只得跟着追了出來問道:“老費!你這是怎麼回事?我真不解。我哪裏和你擡了什麼槓?”昌年只管在前面走,頭也不回。一直追到大門外,健生一把拉住了他的手腕,輕輕地叫道:“喂!你這是怎麼一個說法?不要亂走,把話先交代明白了。”昌年反過手來,握住了他的手,低聲道:“你真是一個大傻子!你對着燕秋,在表面上,老是表示着那憤恨不平的樣子,她那種人,有個什麼看不出來的嗎?她不過是我們的朋友,並不在朋友上面再加有什麼關係。她有她的戀愛自由權,她更有她交朋友的自由權,憑着什麼權力,我們可以干涉她?”健生呆了一呆笑道:“我並不是要干涉她。朋友對於朋友,總要彼此忠實。我看她對於那位程先生,是過分地忠實,對於我們呢,總拿着那不屑之心來相待,好像我們對她,向來是沒有一點真心的。千里迢迢,吃盡了千辛萬苦,難道這全都是假的嗎?這樣一想,所以我是很氣。”昌年笑道:“這樣子你就生氣,假使她嫁了姓程的呢?”健生道:“她嫁姓程的嗎?哼!”在這一句話裏,他是含着無窮盡的怨恨,可是也不曾在言語裏面說出一個什麼辦法來。昌年笑道:“你說我的話怎麼樣?反正我們也不能干涉人家嫁人吧。”健生把兩手插在褲袋裏,慢慢地跟在昌年後面走。這大街上雖是漆黑的,所幸這黃土的地皮,卻是很整齊。隨腳走去,走了一截黑暗的冷街,健生道:“你要到哪裏去?真要到縣衙門裏去辭行嗎?”昌年道:“辭行不辭行,那都在其次,這裏所最要緊的,就是把你拉出來,告訴你一句話,叫你別讓她太難堪了。現在你出來了,我的目的已達。至於到縣公署去不到縣公署去,那就沒有什麼關係了。”健生道:“哦!原來如此。你對於她,倒是很原諒的。”昌年道:“事到於今,我們不原諒她,又待怎麼樣?”健生道:“那麼,她一個人在旅館裏是很寂寞的,我們回旅館裏去陪着她吧。”昌年笑道:“你心腸一好起來,那又太好了。在三小時以內,我是不願回去的。”健生見他說得這樣的肯定,這內裏自必也有什麼原因,便道:“那也好。我就隨着你到縣政府去吧。”

  兩個人到了縣署,符單騎正趕上一件高興的事,見他兩人來到,趕快叫聽差炒了一大盤子雞蛋。家裏有酒,開了兩瓶,大家開懷痛飲,談起天來。大概由六點鐘談起,一直談到深夜十時附近,才分手回飯店裏。

  燕秋屋子裏,還是燈火輝煌的;同時,嘰裏咕嚕的談話聲,牽連不斷。費、伍二人的本意,都只想悄悄地走過天井去,殊不料還沒有走到天井裏,對過的手電燈一閃,卻是力行大步子走了出來了。他笑道:“二位纔來,我在這裏候駕多時了。”健生道:“程先生什麼時候來的?”力行笑着道:“來得很久了。我們的車子,已經到了。剛纔我對車上人說了,沒有我的話叫他們不要開車。我就是在這裏等候二位一句話,明天走不走?”昌年道:

  “我們兩人是無所謂的。楊女士走,我們走;楊女士不走,我們也不走。”燕秋也跳了出來了,笑道:“我爲什麼不走呢,我正爲着你兩位不來,等着有些發急呢。”兩個人說着話,一路向隔壁屋子裏走了來。力行打着手電燈,燕秋掏着火柴盒子出來,擦火點燭。昌年笑道:“這卻不敢當,倒要你二位來替我收拾屋子。”燕秋笑道:“咦!我們這樣熟的朋友,還要客氣嗎?”昌年笑道:“有道是禮多人不怪。”說着話,大家也就在炕上凳子上分別坐下。燕秋向他二人臉上看看,架了腿,兩手互搓着一隻衣襬角,先是低着頭,然後揚着臉微笑道:“我猜你二位準是到縣公署裏去了。我本來要派人去請二位的,可是又怕你二位不在那裏。撲了一個空,倒不要緊;也許又勞那符縣長的駕,到這裏來一趟,心裏有點兒過意不去。”健生和昌年全坐在炕沿上的,就偏過頭來向昌年看了一看,微笑道:“我們倒不知道有人等着我。要不然,我就回來了。”燕秋剛待張嘴說話,力行就插言道:“那沒關係,我就是在這裏等着二位,還是和楊女士談天呢。好在這是明日早上的事,在今天晚上,隨便什麼時候決定,都可以的。現在二位既是說以楊女士的意思爲轉移,這就算妥當了,回工程處去的時候,我告訴他們一聲就是了。夜已深了,三位明天還要起早,我不能在這裏打攪,先走了。請各位安歇吧!”說着,他就起身走出了房門。燕秋自然是跟着後面去送的。昌年也就一面陪着說話,一面跟了出去。健生走到房門口,一隻腳在裏,一隻腳在外,卻不送了。

  燕秋送過了客,依然陪着昌年走到這邊屋子裏來。她站在屋子中間,先不坐下,向費、伍兩人的行李全看了一看,因道:“我在隆德未動身之前,還有幾句話,想同兩位老朋友談一談。”她原是向炕頭邊一隻網籃打量的,說到了這裏,這就回轉身在破椅子上坐下;同時臉色正了一正。費、伍二人看她這種態度,這就知道下面有一段大文章要說出來。雖是不願聽,可沒法阻止她不說。因此兩人就同在她對面的炕沿上坐下,而且還對着她笑。燕秋胸挺了一挺,似乎是自己壯着自己的膽子,因道:“我並非是對二位一再地說客氣話,我自己總覺得要朋友幫忙可以,要朋友受累就不可以。你二位好意,陪我向西走的決心,也是表示過好幾次了;不過我仔細地想起來,在我總是有點受之有愧,而且我也很後悔,不該邀着朋友到這老遠的地方來。”健生不等她說完,搶着道:“燕秋!你不是老早老早地聲明過了,彼此全不必客氣嗎?我們一路走來,誰也沒有提到該不該的話,現在你突地說着這話,倒好像我同昌年都和你生疏的了。”昌年隨着這話,笑了一笑,倒也沒有提到別的什麼。燕秋雖知道健生向來說話魯莽的,卻從來沒有這樣中肯,也是隨了他這話把臉紅着,勉強地笑道:“‘生疏’兩個字,我怎麼敢說。也許是我自己年事太輕了,對朋友有許多顧全不到的地方。我對於這點,自己究竟不能不檢討一下。因爲我想着,到了隆德,本來是大家認爲可以告一段落的所在了,殊不料到了這裏,還是跟着向前走。朋友是爲了我走才走的,而且昌年剛纔也說過了,我對於這一點很覺得有些不安。因爲假如是我到了這裏,就不走了,二位不就是幫忙幫到底,可以回南京去了的嗎?所以我在未走之前,再向二位表示一種謝意,而且說句實在話:若是你二位向前走還有什麼困難的話,就不必客氣了。”昌年向健生笑道:“你聽這話,究竟是誰客氣?老朋友應該說這樣的話嗎?”健生道:“燕秋要這樣的問,教我們做朋友的,倒也沒有法子好答覆。仔細想想,我絕沒有客氣過吧。不過燕秋真無須乎我們送的話,似乎……”說着,用手搓搓臉腮,向昌年笑着。燕秋笑道:“怎麼能夠無須乎的話!好了,這話我們也不必說了,請二位收檢東西,早些安歇,我們明天六七點鐘上車。”說着,站了起來,還操了英語,說句晚安,然後蹦跳着回到她自己屋裏去。

  昌年向健生點點頭,輕聲說道:“你很行。”健生道:“我怎麼行?”昌年向他連搖了幾下手,又對着牆,連連指了隔壁。健生笑着低聲道:“這也無所謂,何必指手指腳!”昌年展着炕上的被,卻大聲道:“睡吧!明天好早些起來。”健生也大聲道:

  “睡吧!明天早些起來。”在這兩句話之後,這邊屋子,纔算寂然無聲了。

  到了次日早上,天空還是浮着淡青色,燕秋就起來了。首先打開房門來,向隔壁張望,就看到房門還關得鐵緊。本待張口就叫醒二人,卻想到昨晚分手的時候,彼此的言語,有點兒不大相投;於是向門上看看,還是閃開,故意地大聲叫着店裏夥計,把隔壁二人驚醒。夥計們進進出出,腳步響着,果然的,隨着昌年也就開門出來了。他道:“我們就走了嗎?”燕秋道:“不先吃一點東西,回頭還要去看看符縣長。”昌年道:“我們昨晚已經告別了,今天不便再去。”燕秋道:“那麼,你二位在店裏預備早飯,我去一去就來。”費、伍二人,當然是沒有異議,不料她說話之後,就出門去了。

  直到兩小時後,太陽高升到土牆上來,力行陪着燕秋緩緩地走了回來。昌年背了兩手,只管在門外來往徘徊着。看到力行,立刻向前搶上兩步,和他握了手,連連搖撼了幾下。力行笑道:“你二位吃過了嗎?我就怕你二位在餓着肚子等候我。”昌年想着:這話可有點奇了。我們吃飯,爲什麼要等着你來吃呢?燕秋也跑向前一步,向二人點了頭道:“我已經吃過飯了,倒累你二位久候。你兩人吃飯吧,我等着你再上車。”昌年雖是十分地能夠忍耐,但是對了燕秋這種行爲,也不能坦然受之,便笑道:“準是叨擾了程先生一頓吧?”力行笑道:“也談不上叨擾,費先生請去用飯吧。一會子工夫,車子也就開過來了。”昌年想着:這倒沒有什麼話好向下說,自邀了健生,到店堂裏來進早餐。

  燕秋看到他二人在這裏吃東西,一個人可不便引着力行到屋子裏去談話,就在店門口一張小桌子邊,兩人分開,對面夾桌子坐下。燕秋兩手離開桌子,吹了幾口灰,隨後又將手胳膊按在桌子上,這才先笑了一笑,然後揚了眉向力行道:“不想在這樣很深的內地,還得着程先生這樣一個人幫忙,真是出乎意料。我不知道要怎樣感謝纔好!”力行笑道:“楊女士要說這話,我就無地自容了。我所辦的,全是惠而不費的事,那實在算不了什麼。”燕秋道:“論到幫忙呢,當然費先生、伍先生出的力量很大;他們是由南京送着我到這裏來的。不過論程先生的志趣和事業,雖是新朋友,我們可是十分敬重的。”她說着費、伍二人的時候,也曾迴轉頭來,向另桌吃飯的人看了一看。可是費、伍二人自去吃鍋盔同炒雞蛋,卻不曾理會到燕秋會談到他們身上去。燕秋見他們並不怎樣介意,也不再說到他們,又向力行道:“我這個人似乎有點和別人不同,對於私人交情,我有時也許清淡些;可是對着國家和社會上所需要的人物,縱然是交情很淺,但我也有那至誠的敬意。”力行笑着一伸懶腰,連連地笑道:“這樣說着,我更是不敢當了。”他說完了話,似乎也感到自己放浪一點,立刻把身子坐正來,而且扶着西服上身的衣領,輕輕兒地扯得平直了。這就對燕秋正了顏色道:“說起來,我究竟是很慚愧的。我說了許多幫忙的話,並沒有什麼事實表現,僅僅只是找了一輛順便的汽車,送三位到蘭州,說句套話,這也就不成敬意了。”燕秋說道:“提到了這句套話,我倒想起了一件事。”說着,把大襟上夾的一支自來水筆,拔了出來,兩手捧着,送到力行面前,笑道:“這當然是一點很微薄的東西。但是我聽到程先生說過,正缺少一支自來水筆應用,所以不管是不是舊玩意,我就大膽敬送過來了。”力行道:“這個我可是不敢拜領。有道是君子不奪人之所愛。”燕秋道:“一支自來水筆罷了,也談不上什麼愛不愛!”力行道:“隨身用的東西,總是缺少不了的。我有得用了,你呢?”燕秋道:“我箱子裏還有一支舊的,你收了吧。”力行也是兩手捧住了筆,只管將四個指頭捏住了轉着看,笑道:“這一支筆……”他那兩隻眼睛,都全注視在自來水筆上。燕秋笑道:“用舊了的東西,實在說不上一個‘送’字,這不過是聊表敬意而已,若是程先生嫌這東西太菲薄,我也沒有法子強逼程先生收下。”她說話的時候,臉上雖是帶了笑容,可是眼皮帶了那長長的睫毛,向下沉落着;似乎帶了一分羞澀,而且不大高興的樣子。力行笑道:“既是這樣說,我就收起來了。”說着,站起身來,把那支自來水筆在衣襟上掛了起來,挺了胸脯子,把手還撫摸了一下,臉上帶了微笑。

  在那邊桌子上吃飯的人,始終是在吃飯,不理會這邊的事。直等力行把自來水筆已經掛好了,他們也就跟着站起身來,向門外張望了一下。力行回頭看到他們二人已是在衣袋裏掏出手絹來,擦抹着嘴脣,這就向他們點頭道:“二位吃完了,我這就去叫車子。想不到等了這樣久,車子還沒有來。”說着話,人就向店房門外面走。這時,匆匆地有個穿短制服的人,跑了過來,向力行道:“車子就開過來嗎?”力行道:“到了這個時候,怎麼還不開來?這裏幾位,已是等得很急了。”那人答道:“工程師不是說過了,有話纔來嗎?”力行回頭一看,費、伍二人全在身後,這倒教他難於答覆,因笑了一笑道:“我也忙糊塗了,你們就開了車子來吧。”他只說了這句話,也就回轉店堂裏來。這時,店裏的行李,已是由費、伍二人陸陸續續地搬到店門口滴水檐下,只等汽車來就搬上去,大家是叉了兩手,在店門口徘徊,靜等汽車到。當力行掉轉身走過來的時候,費、伍二人眼快,同時看到他那西裝小口袋上,掛了一支自來水筆。這是一路之上,向來看到在燕秋衣襟上的,於今是公然地懸在他的衣襟上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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