燕歸來第二十三回 荒冢成羣見咸陽古道 流氓接踵過西北高原

  古人曾說:黯然消魂者,別而已矣。人與人之間,只要有了個“別”字在內,那總覺得心裏是難堪的。燕秋一行是四人,現在變了三人,各人心裏便也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。加之這分手的地方,又是咸陽古渡頭,對着一河濁流,三竿斜日,再望那莽莽的高原,是各人的去路,誰也不免會傷感的。燕秋站在船上,見一虹呆呆地站在水邊,一點不動,因道:“我們不該要他來送的。來的時候,我們同坐在一輛車子上,倒也無所謂。現在他一個人回去,舉目無親,未免顯着孤單。你看他站在那裏,只管望了我們。”燕秋如此說着,就舉了手,在日光裏揮着手絹。一虹雖在遠處,隔着水面,也很容易看到,舉起了頭上的帽子,也是亂揮着。這渭河裏的古式渡船,渡得極慢。一個駕舵的和幾個船夥,搖着那半舵半櫓的東西,吆喝着,半晌搖一下子。天氣並不是那樣太熱,早起,身上還可以穿着夾襖。可是那個搖櫓的老船伕,竟是周身上下不帶一根細紗。另外還有兩個撐篙的,也是赤條條地,暴露着全身的粗糙皮膚。昌年想着:陝西人極講舊禮教的,在大路上,男女來來往往,什麼樣的人也有,何以這船伕竟是這樣毫無顧忌?可是渡船上儘管有女人,誰也不覺得奇怪;不過當了燕秋的面,這話可不好問出來。健生也是和他同一的心理,閃在燕秋身後,向那赤條條的船伕,努了兩努嘴。昌年自是會意,向他微笑着。

  但是他們心裏悶着的這個啞謎,不久就也揭破了。

  這渡船到了河水較淺的所在,那兩個撐篙的船伕,放下木棍,陸繼向水裏跳去。夾着船頭,左右各站一人,扶了船,向對岸走去。健生笑道:“他們這樣擺渡,倒也乾脆。那麼,在船上撐船的人,都下水扶了船走好了,又何必還要在上面搖櫓?據我看,運動場上,五十米賽跑的時間,這船隻好走一尺路。”燕秋始終是向對岸望着的,這纔回轉頭來道:“這樣打比方,西北就不能來了。由西安到蘭州,若是坐騾車,半個月走到,就算走得很快。可是現在飛機飛起來,兩小時就到了。”昌年笑道:“這樣說,一虹回到南京以後,若是想追我們,坐了飛機來,依然可以趕過我們去。”燕秋道:“那他又何必呢?他果然那樣高興和我們做伴,就不必分手了。”昌年道:“那是他父親來了電報,他不得不走的。”燕秋微笑道:“你以爲那真是他父親來的電報嗎?”健生道:“我也有點疑惑,其實他如果不願向西走的話,儘可以實說出來的。這樣的做着,倒顯得朋友之間,不能相處以誠了。”燕秋道:“我們也不能怪他。一個人非是萬不得已,哪有不顧全信用之理。他在半路里回去,一定有一種不得已的苦衷。你不見他站在河岸上,老是望着我們捨不得分別,我們的渡船,都快到岸了。你看他還是在那裏望着。”費、伍二人向東岸看時,果然上渡船的那個地方還有一個人,在太陽光裏站着。燕秋舉起手來,將手絹搖擺着,那邊也就舉起手來擺動着帽子了。燕秋道:“可不是他?這可見他對於我們,也是很戀戀不捨的。”健生大聲喊道:“老高!回去吧,我們這裏快登岸了。”隔了水,也就聽到一虹叫着一路平安。大家在遙望的當中,約莫有半小時以上,渡船到底是靠了岸了。船上人紛亂着上岸,回頭看河那邊,也有渡船達到,這就不能看到一虹了。

  這岸上,是一片黃土高原,亂七八糟的,印下了一些車轍。在水邊上,車馬行人很凌亂地散着。因爲這樣,所以人叢中也很雜了一些小販。這小販所賣的,卻很簡單,只是些燒餅、凍粉、黑麪條、水酒。那賣水酒的,頗讓昌年看了感到一種趣味;原來小販用個柳條籃子盛了一罈酒糟,又是一隻大瓦壺,盛了一大壺涼水,用碗盛了一些酒糟,滿滿地斟上一碗涼水,賣給人喝。有人喝完了,再要那個小販補上一點涼水,他竟是不肯。因爲這一大瓦壺水,也是小販由別處帶了來的。人雖站在渭河旁邊,這渭河裏的黃泥水,卻是一口也嘗不得。燕秋走上岸來,見昌年只管注意着,因笑道:“你想喝一點嗎?”昌年連連搖頭道:“我哪裏敢冒這樣的大險。怪不得舊小說上,寫着大路頭上,有賣酒解渴的。以前我很疑惑,酒何以能解渴,現在看起來,酒是真正有人用來解渴的了。”健生道:“這些酒,都是加了水在裏面喝的。但是小說書上,並沒有說加水的話。”昌年笑道:“我們又何必看得那樣固定。也許古來酒便宜,不用加水,或者已加好了水的。”燕秋笑道:“去了一個見事有理解的一虹,你又接着學起他的樣來了。你看,那擔子上的黑麪條子,是什麼東西?”昌年看時,有副擔子上,上有方木托盤,上面堆了兩小堆黑麪條,那麪條約莫有尺來長,卻有指頭粗細。擔子另一頭的木盤上,有一碗鹽水;一碗水拌紅椒末,此外便是碗筷,因搖搖頭笑道:“這個我倒看不出來是什麼,麥粉做出來的麪條,不應當有這樣黑。這黑得像炭灰差不多了!”燕秋道:“這根本不叫麪條,叫餄餎。製法是用土養蕎麪,調和成一個糰子,裝在小木盒子裏;這木盒子的蓋,有一根橫樑,彷彿像江南榨甘蔗汁水的木板。盒子下面,有許多小窟窿,在上用力一壓榨板,這蕎麥粉就在窟窿眼裏漏出來,成了餄餎。這餄餎在西北,是上等食品,照例是用點鹽水和椒末拌一拌,至多加點醋,連再好一些的作料都沒有的。你二位要不要嘗一點?”健生連連點頭道:“好的好的,這東西怎麼賣法?”燕秋道:“我不過說着好玩,哪裏真要兩位嘗這東西。不過,要是在西北住着稍長的時間,這東西總也有嚐到的一天,那倒不必忙呢。一虹也算幸,也算不幸;所幸者他不曾吃苦,不幸者是他嘗不到西北的苦味。”昌年笑道:“這樣說來,你所說的不幸,正是我們的大幸。”燕秋側了頭很快地向他瞟了一眼道:

  “真的嗎?人生在世,必定要爲着一種收穫,才肯去吃苦。沒有什麼收穫可以希望,這苦就吃得無謂的。一虹大概是對於這件事有點兒覺悟了,所以他以渭河爲界,不再前進了。”健生斜在一邊,聽了這話,臉上的顏色,紅白不定,卻是有些變動。可是昌年微笑着,答道:“這也看各人所懸的目標怎樣罷了。”

  燕秋正要跟着向下說,所乘的貨車,已經開到了面前。那個司機,卻悄悄地走到了她面前,向她微鞠着一個躬,用很柔和的聲音問道:“小姐!你坐在車子上面,不怕太陽曬嗎?而且風沙也是很大。”燕秋笑道:“多謝你的好意。但是在這條路上坐車,全是這種樣子的,你叫我有什麼法子?”那司機生微笑道:“不要緊,我開車的地方,除了我,還可以坐兩個人。現在只坐一個客人,假如你小姐願意去坐的話,現在正好坐。那裏不但太陽曬不着,也不受風沙;最好是那個座位一點也不顛人。到了平陽,你隨便增加幾個酒錢就行了。”燕秋笑道:“錢我倒是不在乎。出門的人,哪裏不花錢?”司機生笑道:“你們從南京、上海來的人,都是用大錢的人;到這小地方來,隨便花幾個小錢,那實在算不得什麼。”燕秋笑道:“花錢呢,自然算不了什麼。但是我們一行有三個人,我一個人找好位子坐了。我這兩個同伴,就該太陽曬大風颳的嗎?”司機生聽了這話,立刻把笑容收起,沉了臉道:“我這是好話。”燕秋道:“是呀!我也知道你是好話,可是我兩個同伴,不便拆開來坐,只要你一路上好好地照應着我們,到了平涼,送你幾個酒錢,這也無所不可。”司機生板住了的那兩塊臉腮,聽到了最後這句話,立刻又變化着,帶了一些笑容,因道:“照應客人,那是我們開車人自己分內的,一定好好照應的。”他於是掉過頭來摧搭車的旅客上車。旅客都到了面前,他就高聲叫道:“各位客人,這裏有位小姐,我們應該客氣一點的,讓人家坐到前面一點吧。”那些旅客看到燕秋是個年輕的姑娘,也就不便怎樣的爭執。司機生親自上車去,搬動着行李,在靠定司機生坐板的所在,檢出一個低窪一些的空當,招着手叫燕秋上去坐下。又向費、伍二人道:“三位既是同伴,和別位客人不便摻雜了坐,也就坐到前一點的地方來吧。”昌年向健生丟了個眼色,三個一同爬上車去,果然坐在前面。那些後上來的旅客,雖不能坐到前面,卻也是儘量向前方擠着。

  開了車以後,健生才發現坐在前面比後方要少受顛些,尤其是車子偶然停住,那車後捲起來的黃塵,撒網一般,向人身上亂撲。越坐在前面,越是少吃一點土。昌年便向燕秋笑道:“假如沒有你那句話,司機生或者不會想到優待女賓的。這可見人生在世,好事不能多做,好話也不妨多說。”燕秋望了他,不願他向下說,因將手向西北高原上一指道:“你看那些高原的黃土堆,堆得像一幢幢的屋一樣。你知道那是什麼?”費、伍二人看時,果然在高原上,星羅棋佈的好些個土堆,那土堆多半是上尖下長方,有的也是長圓的,卻猜不出是什麼東西。健生道:“這絕不是古代碉堡吧!碉堡不能全用土築,而且三五個一羣,碉堡沒有這樣佈置的。”昌年笑道:“當然不是古代碉堡遺址,碉堡要築得像城垛一樣。我一猜就猜到了,必是古來燒烽火的煙墩。”健生道:

  “也不對,古來烽火墩是五里路一個,哪有這樣成羣擺着的?”燕秋道:“這是不容易猜的,這是古來的寶庫。”健生道:“什麼?這是寶庫?寶庫有做成土堆樣子的嗎?”同車的幾個客人,見他們這樣猜着,都微微而發笑。燕秋笑道:“老實告訴你吧,這是由西漢以來的各代古墓。在每個墓裏,多少都有一點殉葬的東西。這些東西,現在有人挖掘了起來,就是值錢的古物。你想:

  這一堆堆的古墓,不都是寶庫嗎?”健生道:“原來如此!那麼,人家客廳裏,陳列上許多古物,豈不變成了墳墓?”燕秋道:“正是這樣。可是隻要東西值錢,有人由古墳裏掏出來,自然也就有人在家裏高高地供起。假如有人說:人骨頭是值錢的,我相信今天埋進土裏去的死屍,明天就有人掏了走。”昌年笑道:“你把人心也看得太和善了。若是人骨頭值錢,大街上會時時刻刻丟掉活人,還等得及死人埋了,從墳裏掏出來嗎?”同坐在車上的幾位客人,都跟着呵呵大笑。

  這時車子早已繞過了咸陽城很遠,一望平原,都是些乾燥的麥田;不但看不到一條水溝,而且也看不到一口水井。在這樣春盡夏初的時候,麥田裏,麥苗纔有一尺多長,而且這麥田也不是一丘連着一丘,常是整片地夾着那稀疏荒草的旱地;田地外也不見什麼人家,也不見什麼樹木,只見車前一條黃色大路,在平原上一直向前而去。健生道:“呵喲!真荒涼呵。只隔了這一條渭河,怎麼就荒涼到這種程度?”燕秋笑道:“這就算荒涼嗎?早着哩!”昌年道:“這真成了李太白所說:咸陽古道音塵絕。怎麼連樹木都是很少很少的?難道前幾年大旱,把樹木都乾死了嗎?”燕秋道:“大旱是不無原因。但是這裏向西,是慢慢地踏上西北高原,水是很不容易得見。沒有水,所以也就沒有樹木。”健生道:“高原就是土山了?”燕秋道:“不,高原是廣大而平坦的高地,只有在遠處,可以看出來是比所在地方爲高。到了原上,也彷彿就和平地一樣。你看,那北邊就是。”健生隨了她手所指的地方看去,果然,這地皮越遠越高,在那高原上,只有些散落和成羣的古墓。燕秋道:“這裏咸陽大路,是分三個岔;向北去的,是到涇陽三原,要經過周文王、周武王的陵。向南是到鳳翔、寶雞,要經過馬嵬驛,可以看看楊貴妃的墳。可是我們偏偏走的是中間這一條路,兩處都看不見。”健生說道:“早知道如此,我們該在咸陽下車,耽擱兩天,都去看看。”這旅客中有個身穿黃布制服的人,彷彿是個公務人員,年紀約莫三十上下,胖胖的人,倒是個老實樣子。他見燕秋一行人說話好像很羨慕,這時就禁不住插嘴道:“那有什麼可看呢!周陵呢,現在用牆圍起來,前面蓋了一條祭殿,似乎比以前像樣一點;要說到馬嵬驛的貴妃墳,就是一個黃土堆,什麼也沒有。若是爲了看一堆黃土,那麼,這一路不是很多嗎?

  古蹟,十有八九是不能去看的。不看以前,還想着有味;看了以後,就要後悔了。”健生聽他這個說話,倒是不俗,便答道:“你先生到過這兩個地方嗎?”那人道:“全到過。西安附近,縣縣都有古蹟,好像關中成了古蹟羣。其實除了華山、終南山、太白山而外,別處都沒有什麼了不得的。”健生道:“那麼,這一條路上,你先生是很熟的了。”他笑說:“差不多每個月都走這條路一回。”昌年笑道:“這就好極了,我們少不得要多多地請教。”於是彼此換着名片,才知道這人是西蘭公路上一位公務員,名叫馬振邦。他說:“這條咸陽古道,變成了咸陽新道,已經看不到以前古道的樣子了。以前遍地全是深到一尺多的車轍,人在路上走,都沒有地方下腳,不說是坐這樣快的汽車了。女界到這條路來,覺得是受罪,其實這比以前好過萬倍了。”燕秋聽了,只是微笑。

  說着話,車子經過兩個村堡,都只剩了幾堵禿牆,比在東大道所見的更要荒涼。不到兩小時,在土坡上現出一個城圈,已經到了醴泉縣。就外表看來,似乎這個縣份很不錯,及至進了城,當這樣太陽快當天中的時候,在街的這頭,望到街的那頭,竟沒有一點障礙視線的東西。街兩旁的人家,有的還有門戶,有的就是一堵禿牆,並不看到什麼人走路,因爲沒有人的緣故。所以汽車進了城,還走着相當的快。在車上留心地考察,也只看到一家修整大車的木匠店,和一家賣燒餅的店。昌年道:“這縣城怎麼這樣荒涼?離着西安不算遠啦。”馬振邦道:“原來並不是這樣的。自從民國二三年以後,一天不斷地鬧土匪,又加上十八年三年大旱,老百姓全跑了。到於今,老百姓還沒有回來,因之整縣都是荒涼的。這城裏沒有鄉下人買進賣出,又怎樣熱鬧得起來?”昌年說道:“這兩年關中雨水也很足,秩序也安定了。老百姓爲什麼還不回來?”馬振邦道:“我原來也這樣想,後來據本地地方官說,有很大的困難;老百姓逃出去的時候,是一條光身子,家裏什麼東西都沒有了,現在回得家來,由小的種子,到大的牲口,什麼都沒有,回來怎麼辦?回來光睡在窯洞子裏等發財不成?所以直到現在,這咸陽、醴泉、武功幾縣,還是很荒涼。”在車上有個年紀在五十附近的人,口裏始終銜着煙桿,周身藍布衣服,好像是個買賣人,他就嘆了一口氣道:“政府裏天天喊着開發西北,錢也花了不少。但是窮苦老百姓得到的好處那還是很少。這大路旁邊的縣份,人跑光了,也不想點法子。”燕秋因他是年老的人,笑道:“老百姓都長了腿的,政府只有望他們一步一步走回來了。”那老者嘆口氣說:“可不就是這樣!”在車子上找着了這個饑荒問題,看看風景,又談談,不知不覺地,車子又到了乾縣。

  汽車依然是穿城而過,經過了一條熱鬧些的街市,車子在一家飯店門口停住了。這條街雖是土質的,卻也鋪得平整,塵土不揚。賣壇兒罐兒的,將地攤子都擺到街中心來,人家屋檐下,撐住了藍布棚子,罩着那黃土櫃檯黑舊木頭貨架子,越顯得這地方是有些古色古香。這飯店裏,也是和東方那些小店一樣。竈臺、砧板、案子齊堆在門口,滿牆都是油漬煤煙。在油漬煤煙的店堂裏面,一條龍似的,擺下了幾張油膩膩的桌子,可是上面都裂了縫的。那些旅客們,紛紛地圍住了桌子,叫店夥預備菜飯。費、伍二人自也是看慣了西北這種情形,卻也坦然地坐下。店夥過來,要了一碟韭菜炒肉絲和一碟萵筍。菜端上來了,隨着用一個小藤簸箕盛着十幾個冷饃饃上來。燕秋笑道:“此地人,都是吃冷饃的。你二位吃得慣嗎?”健生見她已經是拿了一個饃到手上來了,笑道:“那有什麼要緊?我看比渭河岸上的餄餎總要好上一點。”說着,把饃拿到手,也是吃起來了。那饃和西安的頗有點不同,吃到嘴裏,像糖渣似的。炒的萵筍不知用的什麼油,頗有點澀嘴。只那韭菜炒肉絲,倒勉強可以吃上兩口。但是西北的韭菜,葉子有指頭那麼寬,吃到嘴裏,那氣味也特別地燻人。健生自然是表示着很痛快地吃,毫不在乎。可是昌年就不免只把筷子尖夾點韭菜絲到嘴裏,去做嚐嚐的樣子,倒是對於那冷饃大口地咬着。各人匆匆地吃了一個大饃,不能再吃了,就和店夥要一些茶水喝。店夥提了一把塗滿了煤煙的開水壺出來,就是那盛稀粥的粗瓷瓢式碗,放了三隻在桌上,將壺向裏面斟出釅茶,端起來喝上一口,苦鹹澀三味之外,還帶有一種煤煙臭味。因爲這條路上,都是扯風箱燒些煤末子的。當風箱拉得起勁的時候,煤末子亂飛,那燒水的壺,若是不蓋起來,裏面自然的要灑上煤末子。水燒沸了,煤末子自然也就在水裏溶化了,所以這茶味就包含着各種氣味不一。當時費、伍二人在極度勉強之下,總算是也吃了,也喝了,而且還彼此對看着,微笑了一笑。燕秋未嘗不看到他們那種爲難的樣子,可是又叫她好說什麼呢?那些旅客,倒不像他們那樣斯文,都是風捲殘雲似的打過了中尖,然後紛紛上車。在這時,健生心裏,對於前面的路程,多少可以揣測一點情形,只是只有向前,退後也沒有機會了。

  車子由乾縣北門走出,只在城門口,便讓人感到一種地勢的奇怪,便是對面一塊高地,向城牆斜傾下來,一出城就向上走。上了這個土坡,突然眼界開朗,現出了西北高原的真相。公路是在地面上畫了一條直線,徑直地對了地平線而去。其實“地平線”三個字,這裏卻不大適用。望前面看去,無論一半里或者兩三裏,必是一片高高的土坡。及至汽車跑上了這個土坡,並不看到山岡或丘阜一樣的地形,依然是平地上列着不分界線的麥田。上了一重土坡,前面又一重土坡,永遠不見完結;在高原的前後左右,有時也現出一座山來,但是那不過比所走的平原高一點,卻沒有了山的原形。因爲那個地方,已被農家一層層都開成方塊子的田,直到最高頂上爲止。所以那種高原上更突起來的高原,彷彿是許多田地堆疊起來的,真是一種奇觀。高原上本來是不容易得着水的,那更高所在,儘管有田,然而栽下糧食,非天上常常有雨,絕對沒法生長,所以那些田,總是荒蕪的佔多數。唯其如此,那方塊堆疊的形式,看得是極其明瞭。昌年道:“進了潼關,在土山上開田的地方,已經常看到了。可是這樣無窮無盡的田地,卻比那來得偉大。”燕秋道:“偉大有什麼用?要在地裏能生出東西來纔好呀!”昌年道:“我想這個縣份是比較富足的。你不看城裏的東西,多半是爲農人預備下來的。假若地方不富足,城裏也像醴泉縣一樣了。”那個做買賣的人,又插言道:“也不算怎樣富足,若是富足,大路上不會有這些向東去的人了。”昌年道:“自過醴泉以後,常看到大批的莊稼人向東去,我也不大留意。出了乾縣,來得就更多了。這是什麼意思?你看,又來了一批。”大家向迎面看去,大路上走着的約莫有二三百人。這些人,每人頭戴一頂麥草帽子,中間突起了一個平頂,四周寬檐,與他的頭總不怎樣相合。有的只背有一個尺來大的包袱,有的將一根棍子挑了很小的行李,那行李一頭,或者是沒有布面子的老羊皮襖,或者是個枕頭大的布卷,另一頭,或者一隻乾糧袋,或者一串鍋盔。這鍋盔有一寸來厚,卻只有碗口大小,他們在這中間,打上一個眼,用一根繩子來穿上,掛在棍子頭上,倒像是一串大錢。身上穿的衣服,都十分破舊,有的就把那無毛的羊皮板子披在身上,敞開胸脯走路。燕秋看了這些人,也有些奇怪。大路上走路的人,不能是這樣的聯了羣走。可是他們走路很從容。汽車由身邊過,他們去閃到路的一邊,笑嘻嘻地看着,絕不是壞人。

  大家向這些人打量時,很快地已經把他們丟到了車後,前面又紛紛的一羣人跟了上來。燕秋道:“這人越來越多了。你看,前面走過去的那一班,接着後面跟上來的一班,疏疏落落的,總拉得有三四里路長,沒有一千,也有八百。這是什麼意思?”馬振邦笑道:“這都是可憐的人,不必介意。”昌年道:“怎麼是可憐的人呢?”馬振邦道:“這些人都是南路武功、扶風、岐山一帶的莊稼人。十八年大旱,他們沒有向東跑,逃到涇河上游邠縣一帶去,苟延殘喘,直到於今,還沒有回來。但是他們知道了:今年南路的收成不壞,那邊是麥熟了,沒有人收刈,所以他們都回原籍割麥去。割完了麥,弄幾個工錢,他們還是向西邊走。”健生道:“這是難民回家了,總也算一件喜事。他們何不就搬回去?這樣跑來跑去,也是徒費川資。”馬振邦道:“我不先說了嗎?回家去得重新安家,能力不夠;‘川資’兩個字,他們談不上。他們一不打尖,二不歇店,放開了兩條腿走,要什麼錢?”健生道:“不打尖不歇店,不吃不睡,就這樣走嗎?”燕秋笑道:“這個我知道,他那棍子上掛的鍋盔,哪裏餓了哪裏吃,用不着打尖。你不見他帶了一件光板子老羊皮嗎?晚上穿了起來,什麼地方也可以睡。城裏呢,人家屋檐下,破廟,全行;城外呢,路邊的廢窯洞,崖下,也可以對付。不過就是喝水一層,要趕站頭,算定了哪個地方有井,就直奔了去。水雖是不必要錢買,西北農家人家裏儲藏一點水,也許是很遠的路找了來的,他們卻不肯施捨。”昌年道:“這樣說來,他們的生活真是簡單到了所以然。我們江南的農家,這幾年也喊着農村破產,可是破產儘管是破產,他決不能只剩了一條光身子走路。這樣看起來,似乎西北的農家,纔可以說是破產。”燕秋道:“不,江南農家還是破產,因爲他到底有產可破。這裏的農家,根本無產,談什麼破?只可以說是破命。江南人有一句話:破了命去幹。這句話,我想送給路上回家去割麥的人,是當之無愧的。”健生道:“我們若不到西北來,真不會曉得西北高原上的農民有這樣苦。”燕秋道:“索性告訴你一點,就是本地農民,他們對於高原上的農人,也認爲是苦的。平常住家在高原上的,簡稱原上;住家小山崗子上的,叫着樑上。住在原上的,他們已經是被逼而來;住在樑上的,那一定有萬不得已的苦衷。所以這裏的農人,一問他家住在哪裏,也就很可以知道他的生活狀況怎麼樣。”昌年道:“記得我們在初中唸書的時候,先生就告訴我:陝西、甘肅大部分是西北高原。當時也就只知道‘西北高原’這樣一個名詞,並不知道是這樣一種苦地方。教書的人這樣教書,倒不如每門科學都讓學生翻翻詞典,省事得多。”健生道:“這也不怪先生,根本上編書的人就不知道怎麼回事。譬如潼關,老早是一縣了,我看過兩種分省地圖,都把它忽略了。華陰縣城,在大路之南,有本地圖,將城畫在大路之北。在我們隨便翻翻地圖的人,認爲這沒有多大的關係,可是在地理本身上,那是個大笑話;軍事上尤其不許可。可是這有誰去管過這閒事?編地理圖書的人,不大出門的就多着啦。他也是根據許多書上編輯下來的,他有了錯誤,也不是自造的。再說我們若沒有到過西北,哪裏又會發現出上面所談那幾點。”昌年道:“中國地方太大了,我們所沒有到的地方還很多。我想任何什麼地方,和我們理想中的地方絕不一樣。在我們沒有到這西北高原以前,我們哪又知道是這樣一種情形。所以剛纔我說,這就是我們一種收穫了。”說着這話時,眼睛可向燕秋望了去。燕秋索性明白說出來,點着頭道:“你的話是對了的。將來你若是做了官,對於你的大政方針上,不無影響。”昌年要想和她辯說這句話,那車子正是開足了馬力,在大路上狂奔。每約走半里路的樣子,這車子就再上一層高原;約莫走有二三十華里。只經過了兩個土窯的小村落,並不見有房屋樹木的村堡,除了那稀落的麥田,就是荒草地皮。

  這時,在車前約半里路的所在,發現一件奇怪的現象:便是有一團飛起來的黃土,由平地旋轉着,順了大路向前飛奔。健生道:“這旋風太有意思,只管卷着,並不散去。”燕秋原是倒坐着的,聽了他的話,站起來向前看,不由得笑起來道:“那不是旋風。你仔細看看,那黃土裏面,還有個黑影子呢。”健生看了一會笑道:“哦!原來也是一輛長途汽車。這不在高原上,哪裏會看得出來。怪不得舊小說上,形容遠遠人馬到了,總說塵頭大起,這可不是塵頭大起嗎?”燕秋道:“這還是修理好了的公路上跑着,這要是舊大路上跑,遠望着,那更有趣味。”馬振邦皺了眉道:“這條路上,就是這樣有個大缺點,沒法子找石子來鋪路面。天晴是塵土飛揚,下雨之後,車子就不能走;就是天晴,一輛車子跟了一輛車子走,是不可能的。因爲前面那輛車子捲起來的飛塵,可以把路迷住的。”健生道:“那麼,何不由遠一點的地方運些石子來鋪上呢?”馬振邦笑道:“這遠些地方一句話,說出來是不要緊,做起來是很難的,這西北高原上全是黃土地層,往往百十里路以內,找不着石頭。若是鋪路面的那種材料,有些不湊巧的地方,也許要找到二百里路以外去,纔有這大量的石子供給。這種石子,無論是用大車拉,是牲口馱,或者人夫擔,二百里路以外的運費,總也可觀呢!有人估計:全西蘭公路,用石子鋪路面,有三四百萬元可以夠了。其實我們工程上的人自己憑經驗估計,三四百萬再加一倍,也許不夠。這樣一條路,經過的盡是黃土高原,除了政治上,國防上,是沒有其他用途的,何必再投資下去。有這一千多萬元,在高原下面,辦點水利,種點森林,多少還有點生產。所以開發西北這句話,也不是囫圇吞棗地說出來就完事。無論辦哪一種事,都應該在先有一番深刻的打算。”昌年道:“馬先生說話,很有見地。我們同車兩天,可以得到不少的益處。”馬振邦笑道:“你太客氣!兄弟在外面混小事情的人,懂得什麼?這都是我們同事程工程師說的。我也只好算是拾人的牙慧罷了。”

  說話之間,汽車走到了一所較大的村鎮,約莫有二三百戶家。土街上兩旁的店戶,倒也有些農村需要的東西出賣。最難得的,在路邊的黃土牆上,還發現了兩塊藍底白字木牌子,一塊上寫着“永壽縣立第一小學校”;一塊寫着“民衆圖畫館”。昌年道:“這個鄉鎮不錯,還有這樣東西點綴。”馬振邦聽了,卻是微微地一笑。彷彿這裏面,倒很有什麼文章似的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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