燕歸來第三十二回 小民果難爲御夫爭利 古人不可及走卒開山

  人總是一種感情動物,往往爲了一時的感情衝動,把全部預定的計劃變更。費、伍二人被燕秋一哭,哭得興奮起來,又答應了隨着她同走了。燕秋這就想着:他們本來不能再向前去的,只爲自己一哭,把他們又哭動了心;這話將來傳出去了,倒成了一句笑話,以爲自己沒有勇氣向前走,哭得要人家陪着。到了目的地,找着什麼成績,人家也說是我哭出來的,那太沒有面子了。於是收住了淚容,向費、伍兩人道:“我到了現在不能不說實話了。我覺得要朋友幫忙,那是要完全出於情願纔好的。由南京到潼關,我知道三位同伴,都是很興奮地走着;可是到了西安,就有些勉強了。所以一虹他就繞了一個大彎子,讓上海的朋友打電報,催他回去。我所知道的,還不過是他吃不了這苦而已;若是照你二位的看法,分明這其中還另有個說法。由西安到平涼,二位都有點不大願意似的,我雖明知道,在我的立場上,只能解釋一番,又不能說得太親切了。自然這種不痛不癢的言語,怎樣能挽回二位的歸心?我就想着借一個機會,痛痛快快地說明,請你二位回去,可是我又沒有這種勇氣,一肚子委屈,只好憋在心裏頭。現在你二位既是把這事說破了,我就不必再忍住了;與其勉勉強強,還要二位跟了我走,二位自然心裏不痛快,我也心裏萬分不安。往後一路之上,大家全把真心事擱起,互相的用一副假面具來敷衍,那纔有些難受呢。而且敷衍的局面,也決不能久的,倒不如現在痛痛快快地分手,彼此都覺得輕了一副擔子。”燕秋站在屋子中間,這樣的說了一大串子的話,把費、伍二人全說僵了,站在屋子兩邊紅着臉,只好望了她,那還有什麼話可說。直等她把話說完了,昌年才把兩隻手互相搓了幾下,因笑道:“你的話,開門見山,是很痛快的。不過這樣一來,我和健生,未免太不夠朋友了。老實說,到了這種地方,誰也會想到江南文明之區的。可是一想到我們大家同來西北,多少有些患難與共的意味。於今把你一個人丟在這冷落的所在,我們依然回去享福,良心上也有些說不過去。”燕秋兩手一撒道:“這有什麼說不過去?你們送我到了這種地方來,已經是夠講交情的。若說是不忍丟我在西北受苦,這裏是我的老家,我可以一輩子不回去的。難道你二位也好同我在西北,過上一輩子不成?”昌年道:“不是那樣說,你若是果真住在西北不回去了,那是你的事情;告一段落,我們當然可以放心走開。現在把你送到半路上,前路茫茫,究是怎麼一種結果,現在還不知道。若是我們把你丟下,也就等於……”健生兩手同伸出來搖着道:“不用等於這個,等於那個了。好在我們在人情上講,總是要把這件事告一段落的。我們什麼時候做到告一段落,我們什麼時候就走。燕秋不必謙遜了,我們也不必拘着什麼面子,說絕對不回去。這告一段落的時期,據我想着,就是一個月到兩個月吧!”燕秋聽了,靠了桌子坐下,用手託了頭,向他二人望着,彼此沒有作聲。她又微微地笑了起來。昌年道:“我說的話呢,或者有些曲折。像老伍所說,那是一點隱藏也沒有的,你總可以相信了。”燕秋點點頭道:“既是那麼說,我就再煩你二位送我一二百里吧。我到了隆德,究竟是怎樣一個結局,多少也可以看得出來。那麼,二位可以安心東回了。我們就是這樣一言決定,不必再辦什麼交涉了。”說着,站起來又是一笑道:是我忽然厭惡西北起來,願意同二位再回南京,也說不定。我想,這是你二位最願意聽的了。”她站起來的時候,烏眼珠子半轉着,半側了臉,翹起了嘴角,露着半排牙齒。她在南京學校裏,那種天真而又嫵媚的樣子,現在又露了出來了。

  昌年笑道:“老朋友倒底是老朋友,有什麼誤會,一說之後,也就完全消除了。好了,你現在去計劃着,我們還是在平涼再耽擱一天呢,還是明天就走?”燕秋道:“我想在本地也打聽不出什麼消息來了,明天就走吧。說到走,這就發生了問題了,坐汽車呢,路途太短,恐怕人家不願意;若不坐汽車,改坐騾子大車呢,這樣一截路,又要走好幾天,恐怕二位不能耐。”健生道:“走了這樣久的路,我們還沒有嘗過騾車的風味哩,我們並不限定什麼時候,要到那裏的,就坐騾車也好。”燕秋把右手託着下巴頦,單單地伸了一個小指頭,去敲嘴裏的牙齒,微笑着將身子晃了兩晃,點點頭道:“若是二位願意這樣走着玩的話,等我去打聽打聽吧。”健生道:“若是要打聽的話,我們都可以出馬的。這裏就是汽車站,坐汽車是很好接洽。就是坐騾車,由旅館裏茶房去找,也不爲難。”燕秋靠了桌子站定,那託了下巴頦的手,依然伸了一個小指頭在牙齒上繼續地打着,轉了眼珠,露出笑容來。昌年道:“我看還是由燕秋出來接洽吧!因爲她是本地人,說出話來,首先可以免得人家敲竹槓。”說這話時,就向健生丟了一個眼色。健生會意,也就不說了。燕秋道:“那麼,我們決定坐騾車走了,我這就去問問看。”說着,她轉身走了出去。當她跨過門檻的時候,還微微跳了一跳。在這一跳之間,把她那短頭髮一聳,聳得短髮一掀,這很可以表示她心中是多麼的愉快。健生笑道:“她究竟還不失那一片天真。”昌年將一隻腿架在椅子沿上,兩手抱着,偏了頭想着,微笑道:“雖然還有天真,可是……”說畢,又搖了兩搖頭。健生靠了門站定,也在玩味他這句話的意思,微昂了頭向天上望着。

  卻有一個穿短衣的人走了過來,笑問道:“先生!你們要上蘭州去嗎?”健生猛然地聽了這句話,低下頭看時,是個穿青色粗呢制服的人,手上拿了一頂青呢硬箍帽子,看那樣子,倒像是一位機關上的人。這就想着:他或者是來調查旅客的。便答道:“對了,我們向蘭州去的。”他一點頭,低聲微笑道:“有了車子嗎?這裏的車站上,他們是亂要錢的,至少也要三十塊錢一張票。”健生道:“是嗎?”他又笑道:“我們有一輛車回蘭州去,還有四五個座位,若是你先生三位都去,我們便宜算,你給十五塊錢一張票得了。而且你們三位,都可以坐到前面開車的地方。”他說到這裏,那聲音格外地低了。健生道:“我們同伴三個人,我一個人也不能做主。”他又擠進了一步,索性跨到房門裏頭來,向昌年道:“實說吧,我們是公事車,無論如何,明天上午一定要開走的。順便帶你三位回去,不能算油錢。你三位再少給一點也不要緊,就給十二元錢一張票,我也帶三位去了。要不然,你坐營業車子去,沒有二十塊以上一個人,那是決不成的。”昌年向健生望了道:“這個價錢可以到蘭州,何不叫燕秋來商量商量?”那人又道:“不能比這再便宜了。”說着,在身上掏出一盒大哈德門香菸來,一個人面前遞了一支,笑道:“二位先生抽菸。”健生知道大哈德門香菸在這裏比東方人抽大炮臺牌子還要名貴,如何可以隨便收下,把兩支菸全退回給他,笑道:“我們全不會抽菸。至於車票這件事,那倒是好說。不過我們同伴一個人,他要到隆德去耽擱一兩天,不直接就上蘭州的。”他聽了這話,臉上的笑容慢慢收去。可是還向費、伍二人臉上望着,因道:“十二塊錢的車票,實在是再賤沒有了。不過是你這三位,說一個多中取利,你就給一個整數三十塊錢吧。”費昌年一聽,心裏就不住地暗笑:還不曾還價,他倒接二連三地減起價來,便點頭道:“照數目上說,我們是沒有什麼話說的了。不過我們並不要一直就到蘭州去。”他道:“不到蘭州去,那也不要緊。我第一天早早地開到隆德,第二天晚一點走,你們要做的事,不也就做完了嗎?”健生向昌年道:“人家真能將就,我們和燕秋談談吧。”那人聽了,就向昌年道:“這樣說,回頭我來聽個回信兒吧。”他臉上帶了笑容,似乎是很高興地走了。

  費、伍二人對於這事,並不放在心上,他去了,自然也就算了。到了下午,燕秋由飯店外面走了進來,跑到這屋裏,拍手笑道:“好極了,巧極了。不但找到了一輛大車,還有一輛騾車。他們正是由靜寧帶生意來的,現在把車子放回去,落得帶了我們走。我們人坐騾車,行李放在大車上,路上多幾個人,又可以壯一壯聲勢,豈不是好。”他們是在屋裏說話,屋子外卻有人接了嘴道:“公路上不許走大車的,走騾車也很勉強。”這話未免來得突然,大家都向窗子外面看了去,卻是一位穿青布棉袍的人,在門外院子裏徘徊着。大家不張望他,也還罷了,一張望之後,他索性取下了帽子,走近一步,向屋子裏點了兩點頭,笑道:“三位要到蘭州去嗎?我也有空車子往西邊去。若是你們願意搭我的車子去,我只要你們八塊錢一張票。”昌年笑道:“更加地減價了。再讓下去,也許只要兩塊錢一張票。你們不是營業車子嗎?怎麼比機關裏的車子,還要便宜?”那人嘆了一口氣道:“也沒有辦法呀!現在公路剛剛修起,不許走大車的。各位既省錢,又到得快,爲什麼不坐我的車子去?”燕秋道:“我們只到隆德,不上蘭州。我們是坐公路上運東西的大車,分量又輕,公路上不會禁止我們走的。”那人見一點機會沒有,這就只得垂頭喪氣地走開。昌年道:“據這兩位汽車伕拉買賣的情形看起來,這就是與民爭利的一幕慘劇。公家爲什麼這樣看不通?”燕秋先是不解,昌年把剛纔車伕拉生意的事一說。燕秋道:“這倒不是官家與民爭利,是那車伕假公濟私,借了這個機會弄外花錢。不過這樣看起來,私家營業車子,到底是可憐,他能掙一個,就少賠一個。現在我變更計劃了,就坐汽車到隆德去。至多出到蘭州的價目,也不過二十四塊錢,他總也可以載我們去了。”正這樣說着,那個穿便衣的汽車伕他又來了,在門外遠遠地站定,向屋子裏點了幾下頭道:“老爺!你們到隆德去,我也願意帶你們去,只是請你們稍微多出兩個錢;因爲在半路上是找不着生意的。”燕秋見那人長方的黃黑臉盤子,苦笑着聳起顴骨上的兩塊肉,臃腫的兩隻大袖子,攏在一處,向門裏連連拱了幾下。燕秋看了這樣子,心裏是加上幾分不忍,因道:“若果你真願意載我們去的話,我們也可以坐你的車子去的。但是我們不能夠只坐車到隆德,倒要出一筆到蘭州去的錢。”那人道:“那是自然。你們三位,到了那裏,看一看應當給多少錢,就給多少錢好了。”他說着這話,慢慢地走近來,就進了房門。燕秋道:“這裏沒有到蘭州去的客人嗎?”他皺了兩皺眉毛,答道:“這看運氣,若是來得巧了,平涼沒有什麼車子,等上一兩天,也許可以載一車客人。這回就不行了,除了公家有兩輛車子停在這裏不算,還有好幾輛營業車子,停在平涼三四天,都沒有開走。我又在蘭州答應了人家一件事情,五六天之內,必要去辦。我們跑一趟平涼,現在總不過賺一二百塊錢,除了汽油人工車捐,剩餘不到四五十塊錢,一輛車子,總要兩三千塊錢的本錢。一年至多跑二十多回,跑兩年,車子也就壞了。所以我們車子放回去,總要再掙幾個錢補貼補貼;要不,這兩三千塊錢的車本,也許就撈不回來呢!”燕秋道:“既然如此,你們爲什麼還做這生意?”他道:“當年西蘭公路沒修得好,車子又很少,車子由西安跑一趟蘭州,總可以掙一千多塊錢,那是好生意。就是平涼到蘭州這一截路,遇到了機會,也可以掙五六百塊錢的。現在有了公家的車子,他們把票價便宜下來,我們也不能不減價。以後公路全通了,有那載客的座位車,我們這運貨車,更沒有人坐了。趁着這個時候,我們就應該快快地掙幾個錢,撈一個是一個。”燕秋點點頭道:“你這人倒句句說得是實話,我們就坐你的車子去吧。你要多少錢?還是你自己說出來吧,你不說明價錢,我們是不肯坐你們的車子的。”那人見這些人全是淡淡的樣子,躊躇了一會子,苦笑道:“我實說吧,我已經找得了兩個到蘭州去的客人,他們共出十六塊錢;若是你三位能出十四塊錢,湊成三十元的整數,我心裏就痛快了。”說着,他又笑了一笑。燕秋笑向費、伍二人道:“二位看怎麼樣?”昌年道:“好在每人只四塊多錢,這倒也無所謂。”那人聽了,滿臉都放出那快樂的樣子,在各人面前,作了一個揖,笑着道:“這就感激不盡。明天我一早就開車,務請各位不要再答應別人了。”燕秋道:“你若不放心,我可以先付你兩塊錢定錢。”他搖手道:“那倒不必。你沒有看到我的車子,又不知道我是誰,我拿了你的定錢走了,我明天不來,你們到哪裏去找我?只要各位先收拾行李,我明天一早來奉請。前面院子裏有輛車子,車頭上漆着黑漆,車上罩着油布,那就是我的車子。若是諸位有什麼不要緊的東西,先放到車子上也可以。我今天晚上,就到車子上去睡,也好替各位看守。”燕秋笑道:“你不要我們的定錢,又想我們先拿東西到車上,說話怎麼這樣顛三倒四?”那車伕聽了,這倒不由得紅了臉。接二連三地作揖,連說不敢不敢,這就走了。

  燕秋皺了眉道:“你們看看,這年月幹什麼都不容易!”昌年笑道:“私人談建設,那總是比不上公家的。辦不好,白費氣力;辦得好,公家照樣來一個。它有錢有勢力,和你競爭起來,你的事業,總是讓公家合併了去,算是爲人家白忙一陣子。你覺得我的話怎麼樣?”說着,望了她的臉。燕秋低着頭,用手微微地摸着臉微笑着道:“我並不回西北來辦建設,怕什麼?”正說着,那個穿制服的汽車伕又在門口一閃,卻伸進一個頭笑道:“三位的話,我已聽到了。若是願意坐我們的車子去,你三位一共給十塊錢好了。”燕秋這就不由得紅起臉來,因道:“你們也太看不通,你們哪裏不掙錢,只管同做生意的人搶些什麼?你再等一半天,不怕沒有生意。人家急等了回蘭州去,想補貼幾個血本,你就擡高一點手,放人家過去吧。”說時,手按了桌子,直看了門外。那汽車伕偷看費、伍二人那氣勢昂昂的樣子,也猜不透是怎麼一個來頭,口裏嘰咕了兩聲,掉轉頭就走了。燕秋笑道:“對於這種人,我們只有和他不客氣。”說着,用手輕輕地拍了胸道:

  “倒讓我痛快了一陣子。”這樣一來,大家又恢復了有說有笑的態度。

  到了下午,程力行也到這裏來了一趟,但是他只說了十幾分鐘的閒話,並沒有怎樣耽擱,就走了。

  到了次日早上,天微微地有些亮色,昌年開了房門出來,就見那個穿長衣的汽車伕,捧了兩隻手膀子,在地上蹲着。看到人出來了,立刻迎上前笑道:“先生!你起來了,不忙,我們今天趕到隆德那總是很早的。”燕秋也開門出來了,笑道:“十幾塊錢生意,你倒看得這樣重;我若是失信於你,早就坐了別人的車子了。”汽車伕聽說,這就連連地拱手道謝。到了這時,大家是沒有什麼猶豫了,就坐了這人的汽車登程。連這車上另外兩個搭客,共只五個人,所以大家卻是很寬敞地坐在車上。這車子是輛純粹的貨車,前面一點點是司機人坐的車篷,後面拖了一大塊板子平鋪着,那是車身;車板子四周,豎立着幾根棍子,在棍子上用繩子攔成了網,做了遮掩,客和行李,都在這網籃裏面。雖然這網腳下,還有一塊一尺多高的板子,可是旅客真要由車上摔了下去的話,這板子是不足以攔阻的。出了平涼的西關,便是一道淺河。那河上,雖是有一道木欄杆的石板橋,可是中間讓水沖斷了兩截,車子只好橫河直過。這河裏水是黃色的,又看不到深淺。車子開到黃泥灘上,便停下來,司機生跳下了車,就四處張望着車轍,看看河這邊,又看看河那邊,注意着去路和登岸的路口;又看看河裏水浪大小,猜着水道深淺,然後纔開着車向河裏直衝了去。所幸車身還高,車子開到水最深的地方,那水還差得兩三寸才淹上來,只是那水起着浪花,在車身後面倒卷着,只管向車板上亂濺。車子在河中間的時候,大家睜了眼望着那渾黃色的濁流,呆了面孔,全說不出話來。及至到了河那岸上,大家才幹了一身汗。昌年搖搖頭道:“這真是盲人騎瞎馬,夜半臨深池的玩意。”另兩個搭客裏面,有一人靠了行李,半躺半坐地在抽旱菸,態度十分自然。他銜了旱菸嘴笑道:“這算不了什麼!當年這條路上初通車子的時候,整車的人,翻到崖下去,那也是常有的事。一半是爲了路不好,一半也是爲了開車的人,練得不大熟習。現在是不會有這樣的事了!”昌年道:“既然坐車那樣危險,應該坐車的人很少了。”那人答道:“坐車的怎麼會少?由西安到蘭州,要八九十塊錢一張票,坐車的人,還是搶着要位子坐。”昌年道:“怪不得這車伕只要這點點便宜的價錢,原來車子走得這樣危險。”前面的汽車伕,似乎聽到了這話,隔了玻璃窗子接二連三地回頭望着。健生道:“喂!你不用向後看,前面望路要緊,仔細把我們翻到崖下去了。”說着話,車子走上了青草平原。

  平原上斷斷續續地,露着短行列的左公柳,兩邊的土山,雖依然帶了那淡黃的病色,可是並非逐層開了方塊田的,所以給予人的印象,並不怎樣的惡劣。由這裏更再向前走,便看到一排青山,擋住了去路。由西安向西以來,雖然有時也看到一兩處帶青色的山,但只能遠看,到了近處,依然露出那黃色的土質,沒有一些動人的情趣。現在這裏的山峯,一字並排着,倒有些翠屏風的意味。山峯雖是平迤的,可是山向下的坡度,屈曲不是一直的,也有一點變化。山不過二三里路高,由山頂直到山腳,全是青翠的小樹林;密的地方,飛不進鳥去。山腳下是塊青草地,直達到對面的山腳下去。這兩對面的山,夾着這一塊草原,地點是越來越小,到了最後,就成了個小山縫。靠北的山峯,形勢是陡峭的。下方也露出整千里路所不看到的石壁和參差不齊的崖石,在石壁下就有一條流水,碰在石頭上,淙淙作響。靠南的山峯,形勢是平和的,山腳下有一大塊草地;草地上,突立着一片白楊樹林子;這白楊樹的年月,大概都很久遠了,樹身有鬥那般粗大,直立着七八丈高,上面的枝葉,風吹得呼嚕呼嚕作晌。白楊下面,也夾雜着一些別的小樹,高下相差得很遠,越覺得這白楊樹林子是西北少見的。在白楊樹林子過去,一排有三幢瓦房,屋後的小樹林子,和山上的草木相接。昌年道:“這不但風景像江南,簡直有些西湖裏山的風味。想不到在黃土原上,會發現這樣一個好地方,這裏叫什麼地名?”一個搭客道:“先生!這個地方,你怎能夠不知道?這就是有名的三關口呀。”燕秋道:“哦!對了!我彷彿有點兒影子。三關口的裏面,還立有一幢石碑呢。”那個搭客道:“石碑不就在那屋邊下嗎?”大家擡起頭看時,果然有一幢石碑,立在去大路不遠的地方。那汽車伕把車子打住,由小窗子裏迴轉頭來道:“各位要看那碑,我把車子開到石碑下去,讓各位看吧。”說着,果然把車子開了過去。

  大家看那碑上的字時,卻是董少保故里。車伕道:“這裏沒有什麼看的,那口子上有個六郎廟。我把車子停下,讓各位去看看。”昌年道:“什麼叫六郎廟?”車伕道:“就是楊六郎延昭。有道是楊六郎把守三關口,就是這個三關口了。”健生道:“哪有這麼一個楊延昭?”兩位搭客,異口同聲的辯論,說起是楊繼業的兒子,怎麼沒有這個人?正辯論着,車子順了這個山衝向前開走。走到前面,那兩面的山峯,擠到了一處,就只剩下一條山澗,夾在下面,並沒有草原。那山澗裏的水,在山嘴子外,由南向北,猛可地衝來;衝到北山的峭壁下,嘩啦作響,然後一個猛跌轉彎,順了山夾縫,由西向東,所以合了水不得其平則鳴那句老話,響得很厲害。北山石壁上,鑿了幾個佛洞,雖然山不十分高,可是那邊的山頂和這南邊的山頂對立着,猶如兩堵夾道的牆頭一樣。汽車順了南山山腳走,到了這裏,路頭上,伸出一個大石嘴子,立在山澗上,把去路攔住,又當着剛好路勢轉彎的所在。車子到了這裏,擦山石過去,稍微大意,就可以落下山澗去的。

  那車伕望了那石嘴子,遠遠地就把車子停了,叫道:“各位先生!都下車來吧。”大家不明他的用意所在,也都跳下車來了。車伕下車,向石嘴子的小山峯上指着道:“那上面有一幢廟,就是六郎廟。各位若說我是騙你的,上去看看,就可以知道了。”大家聽着,這就想了,不管真假,好在已到了廟門口,就是空跑上山去一次,也不吃勁。因之由燕秋領頭,就徑直地走上去。這小山上有個平坡,迎廟門一堵照牆攔住,上面倒是嵌了兩塊很大的石碑,只是大家急於要進廟去參觀,也就沒有心去看那碑文。照牆對過,是一方八字牆門,並不怎樣的破舊;門洞裏像別的廟一樣,左右有那牽馬的馬童塑像。再進正中的院子,正殿雖不很高,倒也收拾得很整齊,似乎還是油漆未久的。神帳裏面,塑的是關羽的偶像。矮矮的屋檐下,似有似無的,飄蕩着一縷青煙,這倒更增加了這山廟裏的淒涼意味。一張佛案列着一對石燭臺,一個銅香爐,沉寂地立在殿中。在廟的殿樑上;垂了橫帔,本來是黃色的,現在被太陽光曬着,變成了淡色,稀薄地像網紗一樣,在半空裏飄蕩着;這就把那神帳裏的丈二偶像也襯托得格外地鎮靜。人肅靜地立下來,就不覺地看到兩廊下兩個四五尺高的泥塑偶像,全是戎裝的。屋檐下都懸了一塊橫匾,一面寫着六郎殿,一面寫着七郎殿。那六郎的偶像是白臉黑鬚,手上捧了一柄寶劍;七郎是青臉無須,手上拿了一根狼牙棒。這兩邊的偶像,全立在一座泥砌的神臺上,並沒有什麼陪襯。他們是挺直了身子,有些和人鬥爭的意味。這裏兩廊,就是兩個神座,空洞洞地沒有一點別的東西,只是那院子裏的冷風,向滿廊子底下吹着。

  大家站在屋檐下,對於偶像打量了一番。燕秋道:“不要看這裏是荒僻地方,你看這泥塑的神像,豎着兩道眉毛,睜了兩隻大眼,嘴微張着,像有話要吐出來的神氣。這一套手藝,確實不錯。還有那拿武器的兩隻手,筋紋都要由皮肉鼓脹出來。”昌年道:“這地方前後好幾十里路都沒有村莊,單獨地立上這麼一個廟,這是什麼意味?”那一位搭客道:“這裏就是古來的三關口。我們中國和番邦交戰,古來就在這裏設下關卡。這一條路上,有三座關城,所以就叫作三關口了。立廟在這裏,是紀念楊家將的。”昌年聽了這話,卻向着健生微笑。燕秋道:“你倒不要說這是不經之談,這裏在六十年以前,實在是很險要的地方。由這邊山夾縫裏進來,到那邊山夾縫裏出去,共是二十五里路。這二十五里路,全是在亂山深草裏,只有徒手的人,可以從容走着。西北是以騾馬大車當作交通利器的。到了這種地方,就騾馬大車,一齊失去了效用。所以唐宋年間,西邊有了什麼國防問題,老早就要把這三關口封住。然而這是取守勢的,對外用兵,全感着不便。到了明朝手上,在平涼、蘭州之間,用了幾次大兵,實在覺得由關裏向外搬運糧秣,十分地困難,因此由明朝的常遇春到清朝初年,都把這裏的山道開了一開。那也不過是順了山勢上下,將路面放寬一點而已。到了左宗棠平西,他是爲國家做百年大計的,只在他栽三千里的楊柳上,可以知道他對於西北邊防,注意得很遠。他到了平涼,看到三關口的山道崎嶇,不但阻礙了兵事,而且也很阻礙文化,就決計改良一下。這是因爲新疆已經收入了版圖,甘肅已是內地,不必要這種關口了。那是他用了很多甘肅人才,聽他們的話,知道這一帶的形勢,尤其是一位董福祥大將,幫他的忙不少。”燕秋一面談着,一面走出了廟外,將手四面指着,笑道:“你們看,這一條路是在山縫裏鑽着,而且很平坦,哪有天生得這樣現成的?”昌年拍手道:“這一說我就明白了。那一塊董少保故里的碑,原來是指着董福祥。書上都載着是寧夏人,怎麼他的老家在平涼的三關口呢?”燕秋道:“這話很難說了。我們這裏人,都承認他是平涼人的。本來他年幼的時候,是一個土匪頭子,由寧夏三邊,躥到陝西,受了招安,在甘肅一帶都駐防過。後來他帶了回、漢兵幾萬,打平了新疆的亂事,攻下迪化,平定了和闐,是清朝末年立遠功的第一個人。八國聯軍那一回,華兵望風而逃,只有他抵抗過了一陣。所以外國人腦子裏,都有這麼一個董福祥;可見得好漢不論出身低。光緒帝對他是十分信任的,依了聯軍方面的要求,議和的時候,把他貶爲平民,親下手詔安慰他。因爲他不認得字,光緒帝拿出手詔來念給他聽;念詔的時候,光緒帝坐着哭,他也跪着哭。”說到了這裏,燕秋嘆了一口氣道:“聽說他做平民的時候,到過這裏。這塊碑,也許是因此而立的。”健生笑道:“你這一段題外文章實在是長。因爲說得激昂慷慨,我沒有敢攔阻你。現在,應該請你說一說左宗棠開這裏山路的話了。”大家說着話,一步一步地走下了山坡。

  山坡腳下,便是那條濁浪翻騰的山澗。大家站在山澗上,迎了山口子裏的風立着。吹得頭髮衣襟向後飄動。燕秋指着水由口子裏直流向東方的大山谷裏,因道:“水這樣東西,總是會挑着低下的地方流去的。左宗棠就借了這條水路,索性把水兩邊的陡岸,一齊給它放寬,就成了現在的樣子了。那個時候,不知道用炸藥開山,完全是用人力挖開的。據傳說:他用了五萬名兵丁,挖了半年,居然把這二十五里路的山夾縫開得可通車馬。我們不要隨便說一聲五萬人開山是件小事,這一種工程,也沒有儀器測量,也沒有詳細地圖,就是這樣憑目力估計着,安頓五萬無知識的兵丁,在前後二十五里的亂山上,隨便挖掘,這工程實在是艱難的。你只想,憑五萬人的力量,這山路還開闢了半年,那情形也就可想而知了。以前的人對於什麼事,全是去笨幹,到現在,我們自然可以笑他們無用;可是到了現在,世界上什麼上天下地的機器全有了,可是在中國公路建築上,找這麼大一個工程,還不多見呢。聽說這裏到了民國初年,路又不好走了;後來有一位總司令,也是蠻用兵力,來鑿開西北交通。又在這山縫裏,很費了幾個月工夫,平整了一番。要不然,西蘭公路這一段的工程費,那是太可觀了。”健生笑着道:“燕秋真是遇事都留心。我想這些話,必定都是那位程工程師隨便和你談天談出來的,你聽得之後,說出來就頭頭是道了。”燕秋紅了臉道:“這也是很平常的事,誰不知道?”她說着,就低了頭,用腳下的布鞋尖子,把路面上的零碎石子,踢到山澗水裏去,眼望那石子濺起來的小浪花。昌年正站在她的側面,在她身後,向對面的健生看了去,笑道:“你是忘了燕秋是這地方的人了。你想:這就走到她的家門口了,對於這裏的故事,她還有什麼不熟悉的嗎?”健生忽然省悟起來,便笑道:“我實在是高蠟燭臺,照得見人家,照不見自己。”燕秋的眼光,本來繼續地射在山澗裏的,對於他二人的話,都不怎樣的注意。過了一會,她才擡起頭來,笑道:“這水打在石頭上,你聽這當哩噹啷的聲音,可有個意思。就是爲了這水的聲音,這三關口還有個名貴的名字,叫作鳴箏峽。”昌年笑道:“論到泉水聲,原是不足爲奇的。我們在江南,什麼奇奇怪怪的泉聲,也都聽過,唯有在西北可以聽到泉聲,依然是一件稀有的事。”燕秋搖搖頭微笑道:“這些事,在江南自然是不足爲奇的。西北人也不靠這個來掙面子,單是這裏二十五里山路,用人工硬開出來的。在別個地方,也許還不容易找到吧?”她說着,伸了一伸大拇指,表示着她那分得意。這也可以知道她對於路工這件事,依然是很感興趣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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