燕歸來第十七回 灞水長橋仰先民偉大 曲江荒草傷近代凋零

  由古到今,許多關係密切的人,爲了女人,常是成了仇敵。這次高、費、伍三個同學,明明共追逐着一個女友,做一個旅行,彼此之間,又怎能沒有一點芥蒂?人只要有情感,爲競爭而生妒嫉,那總是不免的。健生自知在三個人裏,是最不易得燕秋歡喜的人,所以對高、費二位,也很不滿意。在華清池洗澡,大家談今道古,嘻嘻哈哈地很是快活,健生他又在這個當兒,俏皮了一虹兩句。一虹因爲還有個陳公幹在一處,若是辯論起來,人家會疑心這羣小夥子,究竟是幹什麼的。只好淺淺地一笑,把這話丟開,卻故意提起一個問題來道:“這件事有些奇怪了,這個流泉水進來的窟窿,始終在這流着。可是這池子裏的水,一點也不再滿些,是何緣故?”陳公幹在池壁邊半靠了蹲着的,用手打着壁,笑道:“這裏有個同樣大的哏,向外流着水呢。我們所以花一塊錢到這池子裏來洗,也就爲的是這一點。這裏的水,流出去了,就是到那普通室的池子裏去;那些不花錢洗澡的人,就洗的是我們的剩水了。”一虹道:“那麼女子特別室裏的剩水,也是同樣的向這普通室裏流了?”公幹道:“不!還有個女子普通室呢,當然是向那裏流。”一虹笑道:“若是全向男子普通室裏流去的話,那卻是一種趣事。”昌年笑道:“你這人的封建思想,也太深了。男女的身體,不都是一樣的,爲什麼女子洗過的水,那就不能讓男子再用呢?”一虹笑道:“你所猜的,正是我的意思的反面。我想到古來楊玉環在這裏洗澡,她剩下來的水,當然也要流出去。可不知流到民間的時候,有人把那水洗澡沒有?若是有的話,那才真算一親芳澤了。由以前推到現在,更有可能,所以我要問那水的出路。”昌年道:“你這話有點色情狂吧。”一虹笑道:“哼!色情狂?哪個青年人免得了這個毛病?不過我是狂得有分寸的。”說着哈哈大笑起來。昌年覺得他這話有點鋒芒四射,便站出水來,笑道:“不必洗了。我已經是汗下涔涔了,都出去吧。”他說着,就扯了一虹的手,把他拖上了池子。健生他未嘗不知道一虹話裏有話,慢慢地洗着,最後一個纔出了池子來。那個穿漂亮西服的袁伯謙,皮鞋走着嘚嘚地響,揚着頸脖子出去了。不多大一會工夫,他又嘚嘚地響着皮鞋進來,就向一虹笑道:“我已經對那邊室裏的女工友,吩咐了幾句,教她好好地招待楊女士,她在那邊很寂寞的。你們可以穿起衣服,到外面去散散步,這裏風景不壞。”大家雖也覺得這話不錯,可是在洗過那溫泉澡之後,都感覺到周身軟綿綿的,沒有一絲氣力,須要一些長時間的休息,所以都沒有動。

  至於燕秋,她是足以自了的女子,那倒用不着去替她擔心。袁伯謙提議之後,大家沒有動身,他倒感着有些不安,提起腳來又走出去了,這一出去之後他就不曾再進來。大家穿好衣服,付過了澡賬,齊向外面走來,卻見袁伯謙陪着楊燕秋,站在水池子欄邊說話。他指指點點,好不殷勤;燕秋靠着欄杆後的走廊柱子,兩手反背了過去,將身子撐住,向他所指點地方帶着微笑。這自然很令袁伯謙滿意。可是追隨楊燕秋已久的伍健生,他就很明白:這是一樁笑話。她把這樣微笑不言的態度對着人,那正是二十分地瞧不起你,才向你這樣微笑着。她那意思,可就是說你這人不配和她說話。傻瓜!你打算在她面前賣弄這套西服,那正是絕大的錯誤。她自己就不愛怎樣的穿得好,還肯看男子身上的洋衣服嗎?

  大家走了過來之後,袁伯謙不願意表示僅僅是指點風景給燕秋一個人看,於是向屋後的大土山指道:“這是驪山,在歷史上是很有名的。當年周幽王在這山附近舉起烽火,引得諸侯勤王,讓褒姒一笑,後來以至於亡國。還有那秦始皇的墳墓,火燒三月不絕,其偉大可以想見,也在這山的南邊。”他牽絲不斷地向下報告,而還在臉上帶了一種得色,好像是說他肚子裏面很裝着一部《春秋》呢。陳公幹道:“還要到這後面山上去轉轉嗎?這山上還有個老君堂可以看看。”燕秋笑道:“在史書上我們都已領教了,我們趕快上車到西安去吧。”說着,臉上帶了微笑。她這話把讀歷史和遊名勝當爲一件事,自然是不合理。可是健生就很同情她的話,覺得袁伯謙這個人過分地無聊,應該用兩句話來掃掃他,便道:“陳先生是有公事的人,我們也不便讓人的車子老在這裏等着。”燕秋道:“一路都是古蹟,倘處處留戀,還有完嗎?”口裏說着,人已向外走。

  袁伯謙手上拿了帽子,也跟了出來,直隨大衆,跟到了汽車邊來。一虹在他身旁呢,就低聲道:“車子上帶我一個,可以嗎?”燕秋恰是聽到了,這就回轉身來,向他點了一個頭道:“這就恕我們不便答應了。根本上,我們也就是借人家的車子坐。袁先生是怎樣到這裏來的,還是怎樣的回西安吧!”袁伯謙眼見這汽車暫有權的陳公幹,也站在燕秋一處,燕秋那般說話,分明是代他拒絕了自己。在許多人當面,碰上這樣一個大釘子,心裏不太高興。本來這一輛大汽車,慢說加上去一個人,就是再加上去十個人,也勉強可以擠得下。這種惠而不費的事,何必那樣與人難堪?你和一虹是朋友,我和一虹也是朋友,我就不配和你同坐汽車嗎?他心裏這樣的想着,臉上自然是白一陣子,又紅一陣子。一虹卻不料燕秋會說出這種話來的,她既然是說出來了,可就不便違反了她的意思。於是握住了伯謙的手道:“我們到了西安,還不定是住在哪個旅館裏,明天我來看你吧。”伯謙只是笑笑,很細的聲音,答應了兩聲好。燕秋始終是帶了微笑,在車上坐着。開了車以後,她就向一虹笑道:“我拒絕你那個朋友上車,你覺得我太不客氣了吧?”一虹笑道:“我想着,你總有什麼意思在內的。”燕秋道:“倒沒有別的原故,我覺得他那個人太輕浮了。在西安這地方,只應當穿藍布大褂,就是綢衣服也不應穿。他卻穿的是上等料子的西服呢。在這刻苦生活的城市裏,要這樣的人來教書,我根本就不贊成!”一虹聽了她這話,默然笑了一笑,可是爲了這個就不讓他上車嗎?這倒覺得燕秋太任性,心裏頗有些不以爲然。好在陳公幹愛說話,一路都有材料供給。因他談話,把這事扯開了。

  不到半小時工夫,已到了灞橋。同車的人,在文字上,誰都有了這個地名的印象。昌年也是看到一虹有些不高興的樣子,應當從中來鼓勵一下,便笑道:“灞橋這地方,應該慢慢地走過,纔可以領略到那一股子詩情畫意。我來提議,汽車放空過去,在橋那頭等着。我們步行過橋,到那頭再上車,諸君以爲如何?”陳公幹笑道:“我經過灞橋已經有好幾次了,這樣的過法還沒有試過。好的,天色還不晚,我們就是這樣一試。”說話時,汽車已到灞橋鎮。迎面一幢高大的牌坊,遠遠地就可以看到,牌坊正中的匾額上,大書“灞橋”兩字。車子停了,大家都走下車來。車子經陳公幹吩咐着,就先行開過去了。這牌坊下,是一道鄉店式的市街,很矮的幾家店戶。可是沿了河岸,有一條小巷向南,倒是不少的矮小店鋪。所以在這橋東頭,卻還看不到什麼橋的風景。走過了牌坊,上得橋來,卻是豁然開朗的情景。這橋是平式的,約莫有兩丈多寬,很長很長的,跨在灞河的兩岸上。灞河這條水,由南向北,流入渭水去。水質還清,不過這水來自秦嶺,滿河牀裏都有浮沙。河水是彎曲着成了好幾股,在浮沙中間流着,向北一望,那水直達平原的地平線下。橋附近兩岸,有極低的土壩,上面栽了兩行楊柳。這時候,正當了柳絮飛花的日子,橋上白雪點子似的柳花,在太陽光裏,飄飄蕩蕩追着人亂舞。這橋雖是長大,卻沒有欄杆,只是把長條石頭,攔在橋兩邊。趕牲口的,和一牛一馬合拉的木輪大車,帶了布棚子的騾車,斷斷續續地從橋上過,一切都現出古樸的樣子來。

  一虹道:“若說到橋樑風景,在江南任何一個地方,也可以找出比這更好的來。只是這守舊的風味,南方可是沒有。”健生道:“聽說這橋還是隋朝手裏建的,有這些個年了,橋基一點沒有損壞。在科學的立場上說,應當說是古人一切不如今人;可是今人造一道橋,誰能保一千年的險?在這一點上,我覺得我們先民偉大的精神,這也是給我們後人一個暗示。”陳公幹道:“這些東西,在西北是更可以見到。我總這樣想:應當把那瞧不起中國人的小夥子,讓他看看運河長城,以及西北各方的上古建設,他就會知道原來是了不得。我們在灞河上就談水利吧,陝西人有句成語:叫八水繞長安。這個古帝都,幾乎是水包圍起來的,於今名聞世界的新建築涇惠渠,花了款子好幾百萬,其實不是新建築,不過把古來的渠,縮小到十分之一二,修理一下而已。這個渠,在秦漢時代就有了。據水利專家說:要用現在科學方法恢復以前的巨觀,非幾千萬元不可。古人可是用民力硬修的,然則我們先民的精神,是多麼偉大。再說繞長安的這八條水,有可以走船的,而且有小渠直通長安城裏,到了現在,一切沒有了。就是這灞水,河牀離橋身只有兩三尺了。我們據良心說,這是古人不成,還是後人不成?”大家聽了這位老先生的話,向灞水上下游一看,只見平沙浩蕩,夾了淺水分流,灞河兩岸,平原無垠,往南方,隱隱天半有些山頂的影子,大概那是秦嶺。大家立刻有一種新的感慨:到西北來,可以想見中國偉大;同時也就覺得中國人太拋棄了這偉大的土地,不去利用。於是有的站在橋欄石上,有的在橋上徘徊着都不忍走。有個人騎了長耳驢子,由西邊橋頭的牌坊下,遠遠上橋而來,他後面一個趕腳的,用棍子扛了一個包袱在肩上。昌年鼓掌道:“這不很像一幅古畫嗎?”公幹笑道:“是的,古人說:詩思在灞橋騾背上。”一虹道:“未必有詩意吧!古人說詩意在灞橋騾背,於今當說傷感在灞橋上了。今古環境不同,古人畫一個寬衣大袖的人騎騾過橋,自然是寫實,不是憑空捏造的;到了現代,也是這樣的畫一個古裝人過橋尋詩去,等於說夢話,那就不對。要知道這人也許餓着肚子呢。我想古來有了汽車,有了腳踏車,古人畫起人行路來,一定也會把汽車腳踏車畫上去的。可是現在的國畫家,就很少有這種膽量的。可見在文藝上,現代的人也很少創造的精神。雖有些人把西洋作風弄了來,依然是模仿,不是創造。”燕秋笑道:“我們過橋去吧。你們由工程談到國畫,古人全是好的,大開其倒車,讓人聽去了,說你們東方來的人,思想落伍。”公幹笑道:“不忙!西安城就在眼前,說話就到。我們談得很有趣,慢慢走過去吧。”他說着,向西慢慢移步。

  偏西的太陽,由牌坊上斜照過來,對這道長橋,兩行疏柳,更是動人的情感。那半空裏的柳花,近看是雪,遠看是白影子,飛得更起勁。有些落在無聲的水面上,看了去,真個是水化無痕,這又可以增加一種趣味。陳公幹笑道:“剛纔高先生說,現在騎騾子過灞橋的人不是尋詩去,可是讓我們在這裏徘徊着,實在有一種詩趣。若說到尋詩,只是古人有這種興趣,又有什麼證據哩?”一虹笑道:“那當然是很多,在唐朝人的著作上,隨便就可以查到。因爲唐朝在長安建都的時候,送人出都向東,總是到灞橋告別。這一灣流水,幾行楊柳,當然是添了離人不少的情緒。由長安出都去的人,當然是做官的,不然,也沒有人遠遠地送到灞橋來。做官的人,自然是有閒階級。清詞家項蓮生說的話不錯:不做無益之事,曷遣有生之涯?遇到了這樣好的題目,他們自然要作幾句詩。灞橋既然是在文字上捧起來了,自然是越傳下去,越有了名。再說古來的灞水,一定不是這樣的淺,只看這河牀和兩邊的岸差不多高,定是後來泥沙填塞起來的。”說着話時,大家已經過了橋西頭牌坊。這邊沒有人家,僅僅是一所牌坊,罩着橋頭。牌坊邊,有兩三株零亂的樹。公幹笑道:“不知古人送行,是在橋東頭,還是橋西頭?若是橋西頭,這蕭疏的景緻,可是不堪。”燕秋笑道:“剛纔一虹說,千百年來,連河道都有了變化,何況其他。也許橋西頭以前樓臺亭閣,什麼都有吧?達官貴人在這裏餞行的所在,豈能夠沒有一點佈置?”陳公幹一拍手,笑道:“楊女士提起了我一件心事,長安的曲江,唐朝的詩文家幾乎個個都提到過。那裏是樓臺亭閣什麼都有的。雖是我老早地聽到人說,那地方已經荒涼不堪了,不過我想着,多少總有些景緻可看。到了西安幾次,總是沒有機會去看。這次我要下個決心,明日起個早,就到曲江去看看。老杜曲江詩說得好:酒債尋常行處有,人生七十古來稀。我們在那裏找個小茶棚子坐着談談,也不枉這一番會合。”一虹道:“在西安,我們本來有幾天耽擱的。既是陳先生高興一同遊歷,我們樂得湊合這個熱鬧,明天一早,約個地方會合得了。燕秋的意思怎麼樣?”燕秋笑道:“何必問我?我是當然奉陪的。我倒要問你,在灞橋還有什麼留戀的沒有?沒有什麼留戀,我們又該走了。”大家笑,便下橋上了車子,繼續西行。

  車子馳上了平原,老遠的看到煙霧浮塵之中,一個黑圈圈的大影子。公幹笑道:“看!到了長安了。”大家都是望了那黑影圈子注意,慢慢地在浮塵中現出一重高城樓的影子,慢慢地又現出了城圈子。汽車就是對了這模糊的影子跑去,以至於看得十分清楚,這就到了城根了。一虹這三個人,沒有到過西安的,他們心裏,都構造着兩個幻象:其一,這城池既然是好幾代的都城,裏面必是偉大的;其二,是這裏鬧過十個月圍城,跟着又是兩年的大旱災,也許荒涼到不得了了。在大家這樣揣摩的時候,車子進了城。因爲這是公家的車子,雖眼見商家的車子,停在城門口受檢查,這車子可是坦然地進去了。

  進了城之後,果然是第二種想象對了。首先所見到的,便是黃土地上,圍了幾圈黃土牆。當年南京沒有建都的時候,北城一帶,也是很荒涼的。可是大路兩邊,竹林菜圃,以及獅子山清涼山,全是青蔥可愛的。這個古代的廢都,卻是滿眼帶了病色的黃土,很不容易看出一點漢唐遺蹟了。汽車在街上轉了兩個彎子,到了大街上,這裏的確是新的建設,是一條東方馬路式的寬街道。中間,預備走車馬,兩邊是人行道,在人行道外,也栽了兩行白楊。可是這馬路並不曾用石子鋪墊,還是黃土原質,所以汽車經過,像在城外一樣,捲起很重的灰塵。兩旁的店戶,全是舊式的門面,有兩三間將面牆起得高一點,開兩個圓洞式的窗戶,那就算洋房了。這和另一個省會開封打比,實不知相去有多少倍了。陳公幹究竟是個老西安,他知道這幾個人都帶了鋪蓋及一切旅行的用品,爲省錢起見,引了他們在一家小旅館住。裏面是北方的舊式房屋,屋子裏有牀鋪板及桌椅等項,牆上也用石灰粉刷過,比之潼關的旅社,那已經是好得多了。由潼關到西安長途汽車,早晨七八點鐘開車,總要下午兩三點鐘才能到。他們在路上休息的時候很多,到了城裏,已經是五點鐘。加之各人安頓行李,撣灰洗面,隨便一混,屋子裏就漆黑了。陳公幹因爲沒有帶鋪蓋,不便在這裏住,移到大些的旅社去了。

  這裏男女四人,在飯館子裏叫了麪食和炒菜,圍在煤油燈下吃。燕秋將桌上的冷饃,分了半個捏着,筷子夾了碟子裏的韭菜炒肉絲,勉強地把那冷饃吃下去了。於是兩手交叉了十指,將手臂伏在桌子上,手背撐了自己的下巴,呆望着桌上的人吃飯。她雖不帶什麼愁苦的樣子,可是坐在這裏,一言不發。健生正坐在她對面,始而倒誤會她是在審查自己,過了許久,看出來了,她是在發呆,便笑道:“燕秋又在想着什麼心事呢?到你府上,還遠着啦。一路想心事想到你府上去,那還有完嗎?”燕秋笑逍:“你看我這樣子,是想心事嗎?其實我並沒有想什麼。不過到了這西安城裏,我自己也莫名其妙,好好兒的,心裏頭會感到一種不安。”昌年道:“這倒難怪,一個人舊地重遊,無論是在什麼環境裏,那一種回味,實在是難堪。但是我希望燕秋到明天就把這回想丟了。”一虹笑着道:“那談何容易?今天她突然到城裏,

  什麼都沒有看到,已經覺得心裏難堪。明日上得街去,想起在那裏看到過餓死的人,想起在那個屋檐下坐過,想起到那家人家去討碗水喝也討不着,想起……”他只管替燕秋設想,燕秋臉上卻是紅一陣青一陣,眼睛眶子裏是淚水汪汪的,要落下淚珠來。一虹立刻把話止住,站起來向燕秋一抱拳頭道:“真對不住,我是說順了嘴,就胡扯一氣了。”燕秋也站起來,掏出手絹,揉擦了眼睛道:“你本來說的是實話,我爲什麼怪你?不過我心裏的確難過,而且也疲倦了,我要先去睡覺。你們若是不能睡得這樣早,可以到街上去看看西安的夜市。你們看看這沒有電燈的省會,又是怎樣一種情形?”說着,她就走回房去了。大家不過是朋友,是不便表示得太親密了,也只好由她去吧。

  大家吃完了飯,自然是感着無聊,竟是依了燕秋的話,走向旅館外來看看。這旅社門臨着大街,裏面雖是點燈已久,外面還是在黃昏時候。因之街上往來的人,還看得到一些影子。就在這時,看到兩三個巡警,押着一個工人,挑了一擔汽油燈,點得明晃晃地,在大街中間走。就是那押擔子的巡警,兩隻手也提兩盞燈,緊緊地在擔子後面跟着。這可是奇觀,挑了這麼一擔汽油燈做什麼?後來看到巡警押着擔子到路中間木杆下面,用繩子吊上去一盞燈掛着,這才知道本地的警察,又多了一項掛街燈的職務。大家順着路向西,過了一幢鼓樓,便是窄小的街道,兩邊的商家,都已緊閉着門。街上略微露出人家店裏的燈火,雖有些光,究不免摸索了。大家感到沒有什麼興趣,也就都回旅社去了。長途汽車的奔逐,坐車的人,實在感到疲倦。大家喝點茶水,也就要歇了。疲倦的人,那是最容易睡熟的,所以大家睡着身也不翻,一直到了天亮。

  大家還未曾起牀,就聽到陳公幹在外面說話的聲音,只好一骨碌都爬了起來,開門相迎。陳公幹笑着拱拱手道:“不忙不忙!我在外面等候各位吧。”這時,燕秋卻是衣服穿得整齊地由外面進來,想必她是起來多時了。大家更趕着漱洗起來。公幹又說:“若要去遊歷的話,就請動身,下午還有公事要辦。”大家聽了這話,自然不敢延誤,吃些餅乾,喝些茶,就隨同着公幹一路出來。昨日乘來的大汽車,又停在門口,依然是坐了汽車出城。當陳公幹向汽車伕說,要到曲江池去玩玩,汽車伕倒愕然,笑問道:“那裏有什麼意思?”公幹道:“這個你不懂,你開到那裏去就是了。”汽車伕道:“不過那裏大雁塔武家坡,倒是可以看看的。”說話時,汽車開出了南門,走上黃土像爐灰一樣的大路上,卷着那黃土,車前車後下着濃密的煙霧,比公路的整齊差得很遠。所看到車子兩邊,也就是些荒莽的平原,遠處有兩三顆零落的樹,配着幾家矮小的人家,並無風景可言。大家心裏便有些納悶,唐朝的曲江池,何以會在這樣荒原上?汽車出城了兩三里路,便向東南走,這裏已不是那荒原,卻是高低不平的土阜。土阜上一棵矮樹也沒有,只是些稀稀的短草,在草底下整片地露出黃土來。汽車順了這土阜的腳下走,遠遠看到一座高塔。據車伕說:那就是雁塔。不過大家急於要去看看形之吟詠的曲江,直到塔下的慈恩寺門前,也沒有停車,繼續地東走。過了這慈恩寺,便開到了土阜上,迎面有一叢人家,背了土阜的下半截,向東開門戶。人家後面,有三四棵白楊、臭椿一類的樹,還不曾走近,車子就停了。公幹問道:“這是哪裏?”汽車伕笑道:“這就是曲江池。我不是告訴了你先生,沒有什麼好看嗎?”大家既到了這裏,不管好看不好看,總要下車來實地踏勘一下。

  相率下車之後,在這人家短牆縫裏,露出了一座高不過丈餘的木牌坊,那牌坊的板子,半已枯朽,變成灰色了,在那上面用墨筆寫了四個字:‘古曲江池’。公幹呵喲了一聲道:“唐朝皇帝常常賜宴的所在,就是這樣子嗎?杜甫的曲江詩,自小就念過的了,什麼‘桃花細逐楊花落,黃鳥時兼白鳥飛’;什麼‘林花着雨胭脂溼,水荇牽風翠帶長;龍武新軍深駐輦,芙蓉別殿漫焚香’。這地方不但是鳥啼花落,而且也可以看到建築很偉大的。人造的景沒有了,山水的變化,總是不容易的。何以也看不出一點痕跡來?”大家說着話,就穿了木牌坊走下土阜。這裏果然是個凹頭,四周的土阜,峯頭犬牙相錯,成了一條很闊的乾溝。由南而北,這凹地在村屋面前,做了人家的打麥場,有兩棵手臂粗的小樹,夾雜在幾處乾草堆裏。再向南北兩頭望望,南方白雲底下,隱隱地有一排山影,那是終南山。這裏向南去的地面,似乎有些逐漸高起的樣子。不過到了這裏,那土阜又突然地更高了起來。西安城的城牆,隱約着在土阜上露出了一角。一虹道:“天下事,真是聞名不如見面,誰也想不到這傳名千古的曲江,就是這樣的荒蕪乾燥而無味。”健生笑道:“這是值不得奇怪的。現在的大陸,許多都是古來的大海;現在的沙漠,也埋沒了不少的古城。一個小小的人工水池子,在千年以下有了變化,這不算回事!”一虹道:“若是天然的變化,那自然算不了什麼。正因爲是人工修的園林,一點沒有了痕跡,很可奇怪。”說着,用手一指路西北角的大雁塔,笑道:“那座塔和曲江是有聯帶關係的。唐朝的進士,常是在曲江飲酒之後,到雁塔去題名。塔也是人工造的,何以它就保留着。”健生道:“那因爲歷代都重修過的?”一虹道:“卻又來,塔既可以歷代重修,近在眼前的曲江池,何以讓它荒廢了呢?”公幹笑道:“二位這辯論很有價值,越說越有理。這位費先生,有什麼見解?”說時,望了昌年;昌年卻笑着,沒有答覆。燕秋笑道:“真的,你何不發表一點意見?”在昌年的本意,實在不想說什麼,不過燕秋這樣的說了,倒不好推諉一個乾淨。於是順着這打麥場的小道,一面向土坡上走,一面笑道:“高、伍二君之言均是也。”燕秋笑道:“昌年!你正打算學完了法政,就去做官嗎?怎麼說這種八面玲瓏的話?”說時,大家已經走上了土坡。

  向東南看去,這土阜一條一條像生了癩子的懶狗睡着一般。昌年指着道:“你看,這樣大的平原,哪裏會有水出來。當年曲江池一定是遠由終南山引了泉水到此地來無疑。終南山到這裏,有四五十里地,這人工是很可觀的。唐朝遭了黃巢那大亂以後,接上五代干戈,那時候年年打仗,民不聊生,誰還管到曲江名勝?宋朝定鼎了,天下太平了些年月,可是趙匡胤他遷都到開封了,扔下了長安不管,這裏縱然有大官駐守,像雁塔小建築,修理自然還容易。曲江這樣遠路引水的工程,錢和力都怕有些難辦,只好罷了。再說到修塔,古人還有一點迷信心理;因爲下面有個慈恩寺,在寺裏的和尚,他會用做功德的話,去募捐修寺修塔。至於曲江,完全是遊歷之區,有誰負責修理呢?所以健生說應該有變化,一虹怪後人不理會,這都有理。其實何止曲江,在帝制時代,全國人的眼睛都在皇帝一個人身上。皇帝坐在長安,京兆的名勝有人留戀,關中的水利有人講求。曲江本在長安城裏,終南山的水引到曲江;像現時北平玉泉山的水一般,可以引到故宮三海里去,毫不爲奇。皇帝坐到了開封,人才跟着東跑,水利沒有人管。關中沃野千里,日壞一日,到了近代,簡直成了災區,何況曲江這一勺之水。本來宋朝以後,皇帝不是南坐南京,便是北坐北京,這裏天高皇帝遠,更是沒有人過問。封建社會之流毒,這也是一個小小的證明。這話要談遠些,那就和政治有關。不過我們也不必說,致幹未便。”燕秋笑道:“你這真是三句話不離本行。”陳公幹點點頭道:“這是真話。滿清三百年,只有兩個人在西北有點建設:一個是畢秋帆,一個是左宗棠。就是這兩個人,一個談點古董文學;一個帶十幾萬湖南人來駐防;對人民的利益上,還沒有多大好處。這樣大的地方,一扔幾百年,安得不成爲沙漠?”大家說到這裏,四望是黃塵匝地,曠野無人,都不能不發生一點感慨。燕秋道:“大家都說得有理。不過西北人也應該負一部分責任,爲什麼自己就不振作起來的呢?”陳公幹又點頭道:“我和楊女士,雖只有兩三日的盤桓,我每次在你的談話當中,看出你是個有胸襟的女子。你這次回甘肅去,我想一定要做一點事。”燕秋道:“不瞞老先生說,我是有這樣一種希望;不過獨木不成林,我是希望多數的朋友來幫我的忙。”陳公幹一拍手道:“我明白了。高、費、伍三位都是和你去幫忙的。這樣徹底到民間去工作的精神,我佩服,佩服!”然而高、費、伍三人聽了,彼此互相看了一看,心裏是很慚愧的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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