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時候,我是什麼也不知道了。幸而有了我這一聲大叫,才把我父親由老廟裏叫了出來。他看到我倒在地上,立刻把我抱進廟去,用熱水慢慢地將我灌醒。我睜開眼來時,我母親已哭得眼淚像拋沙一樣了。
在這天晚上,我父親又和我母親商量,無論如何,這個地方已經不能住,決計勉強上路。只是我受了一場驚駭,讓我休息一天。到了第三日我依然還是很疲倦,可是我看到父母都很着急,也就忍耐着,跟着一處走了。這天,就是我母親也有些走不動,所以我們只走三十多里路,在路旁找着了一個窯洞,就在那裏住下了。這個窯洞,並不是逃旱災人留下的,根本就塌了半截,洞裏層的炕已是讓土埋上了,大概這裏面不曾有人住也是日子很久。好在這窯洞口在一條土溝的土壁上,倒是很避風。雖然洞口沒有遮攔的東西,我們倒也不十分擔心,就在洞口上寬展的地方,隨便地躺下了。我們在土上鋪了一牀破褥子,一條大羊毛氈子,就當了被蓋。挑的擔子,擋住了洞門,略微遮上一點風。我和母親都是身體疲倦的人,自然是倒下就睡。我父親和二哥另睡一頭,我就不知道他們是幾時睡着的了。
在我一覺睡醒,天色快要亮的時候,忽然窸窸窣窣有一種聲音送到我耳朵裏來。我睜眼看時,洞口上有一條矮的黑影子;那影子伸了一張尖嘴,直插到人身邊來。我心裏想着:這必定是狼。心裏這樣剛剛的一轉念頭,口裏也就立刻喊叫起來:“狼!狼!狼!”我心裏本是要說狼,可是我的舌頭,已經卷着伸不直來。究竟我喊出來的是不是狼,我自己也不知道。不過我這種聲音,那是很奇怪的,早把我父親由夢中驚醒。他直蹦了起來,在昏昏亮的夜色裏,也看到洞口一個黑影子,急忙中找不着打狼的東西,就把枕頭的那個包袱,高高舉起,對了那個黑影子直砸了去。這才聽到哇的怪叫,那東西跑了。它跑是跑了,可是我本來已經是受夠了驚駭的人,再加上這樣一番驚駭,我幾乎有些精神失常了。因之再要睡時,自己卻又哭着嚷着驚醒了過來,鬧得我父親母親都不敢睡,眼巴巴的望着天亮。等我睡足了,醒來才問我:能不能上路呢?我雖小,也覺得這個窯洞子絕不是安身之所,就勉強忍住了痛苦,向我父親說:“讓狼嚇一嚇,這是很不打緊的事。我又不是三歲兩歲的小孩子,還能因爲這一嚇就驚了瘋嗎?”我父母都覺這話有理,就帶了我上路。
不想我這樣大一個人,倒真成三歲兩歲的小孩子。自這時起,頭上已經有點發燒了。這天我們爲了要趕到平涼去找東西吃,拼命地趕路;一直走到天色昏黑,纔到平涼城的西關外。西北的城池,照例是城外還有一道關,城外有人家,關外多半是沒有人家。我們摸到了平涼城,可是依然沒有託腳之所。一片平原,身後吹來的西北風呼呼地叫着,我便覺着有些站立不住。我們起始也想躲在城關的門洞子裏,後來才感到我們這是傻想。因爲城的西關,自然是朝西開的,西北風恰好向那門洞子裏灌,怎樣可以在那裏藏得住身呢?我們站在那平原地裏打主意。那風呼呼地在我們頭上叫喚着過去。依了我父親的意思,說是可以繞了城牆腳走,走到東關去。他是到過兩次平涼的,記得東關外有兩幢廟可以歇腳。我母親一問多少路,他說:“這平涼城恰是個長形的,由西到東穿城九里。”我母親喘着氣說:“就是我可以拖着再走十幾裏,恐怕女孩子要摔倒了。”我父親想了也是,記得前面半里路,有一座木橋,橋底下是道乾溝,不如就蹲在那裏面混過這一晚去吧。於是引了我們,摸索走到橋下,大家蹲在一處。不想這橋洞下面,竟是陰慼慼的所在,風雖不會向身上撲來,可是那冷氣由腳後跟爬上來,直透脊樑骨。這晚不像在六盤山腳下,只是我一個人抖顫。現在我一家四口,全是抖顫着的了。我父親說:“這樣的長夜,若是熬着坐到明日天亮去,恐怕人成了冰人了。而且燕兒身體又不好,哪裏再凍得?”我父親說這話時,我還模糊着聽懂得一點。等我醒來時,我面前燒着通紅的火,自己帶着的瓦罐子架在火上燒,蒸氣亂噴。不用說喝一口熱水,便是看了這蒸氣,也就心裏大爲舒服了。
原來父親在暗中摸着我凍死了過去,急得直跳。他又想過去不遠,路邊正有兩排樹;現在也不管這是官家的,或者是民家的,就帶了我二哥到那樹邊去。因爲我們帶着有刀子的,不問好歹將樹枝砍下幾十條,就一直拖到橋垛下,點着火燒了起來。去這裏不遠,正有一條河,父親又拖了許多冰塊,用瓦罐子裝了,擱在火邊烤着,把水燒開了。父親多少有些衛生常識,先將我四肢摩擦着,讓我血脈活動,等我醒過來,才遠遠地讓我望着火。我母親和二哥,恨不得把整個身子都跳到火裏去,那一份兒愛火的情形,這就不必說了。燒了這一夜的火,又有熱水喝,總算救了我一家四口的命。可是這是一利,卻也是一害;天色昏昏的時候,就來了十幾個軍人,好像要和我們開火一樣,端了槍,把槍口子朝着我們,衝了上來。看到橋底下,不過是我們這樣四個,有幾個人倒笑了。但是他們也並不放鬆,十幾個人站着圈圈,將我們團團圍住。其中有一個,是掛着手槍的,惡狠狠地就跑到我父親面前去問道:“你們還有人呢?”我父親說:“我們是逃難的。一家四口就是這幾個,哪裏還有人?”那人問:“你昨晚上放火做什麼?”我父親說:“我們哪裏敢放火?請你看,那裏一堆樹枝就是我們燒的,我們躲在橋底下實在冷不過,這女孩又病了,所以燒一把火來烘烘。”那人說:“現在是什麼時候?城外可以讓你們隨便燒火的嗎?你不知道總司令住在平涼嗎?”我父親說:
“我們一個逃難的人,哪裏懂得這些!”那人說:“逃難?平涼城也不是賑災的地方。你們這班人,天天往這裏跑,我們還不夠照應你們的呢。你們這亂子惹大了,跟我走。”我們看到整羣的兵圍了上來,早是魂飛魄散,誰也說不出一句話。這時聽到軍人要帶父親走,我們都着急,突然地哭了起來。那軍官向我看看,就喝着說,“不用哭,你們也一路跟了去,要說有事,你們也一樣的脫不了干係。”我們雖明知道這件事有不少麻煩,但好在是和父親一路走去,比較地心裏要安慰些。
我們被軍人押解着,當時自然很害怕;可是事後想起來,又好不威風。原來這十幾名軍隊,分作了兩班走,扛槍掛劍,一班在我們前頭引路,一班在後面押着。我一家四口夾在他們中間走,我們心裏都害怕着。跌跌倒倒進了平涼城。進了城之後,我們才知道那軍官說:天天有難民來,這話不假。只看那人家屋檐下,左一羣,右一羣,面黃骨瘦地,蹲着,坐着,到處都是。我們糊里糊塗被押進了一個廟裏。這廟,已經是讓軍隊改爲兵營的了。他們把我一家趕到一個有馬伕神像柵欄裏住着。
不多一會,又有個軍官由柵欄外經過,看到便大聲問着:“誰把幾個窮難民關在這裏?”旁邊有個背槍守衛的,就答覆着說:
“這就是昨晚在西關外放火的。”那軍官便立刻向柵欄子裏望着說:“喂!你們爲什麼放火?”這大概是我二哥的厄運臨頭了。他偏是一點不怕事,對那軍官說:“老爺!你看,我們死都快了。像放火的人嗎?我們昨晚進不了城,躲在橋樑下;因爲冷不過,燒了幾枝幹樹烘火。”那軍官哎了一聲說:“這孩子膽子不小,敢和我說話,你多大年紀?”我二哥說:“十五歲。”那軍官點點頭說:“你十五歲的孩子有這樣大的膽,那可不壞。好!過一會子,我發落你們。”他說着話,自走進去了。後來我們打聽着,才知道這個說話的就是旅長。
約有半個鐘頭,這旅長派人來將我二哥傳去了,問了很多的話。隨後又把我父親傳了去,據他說:我們在城外通宵燒火,擾亂軍心,本來是不能饒罪的,不過想到我們是逃難的災民,也不願和我們爲難,叫我父親把二哥留下來,給他當勤務兵。請想,我父親本來是想到平涼來找大兒子的,於今倒反要他丟了第二個兒子,他如何能肯?所以不多大一會工夫,卻見幾個大兵,將我父親拖了出來。我母親得了這信,哭着向裏面直撞了去,那守衛兵一拉,她就躺在地下。可是這兵營裏能讓我們這樣撒野嗎?早有十幾個人連拖帶推,把我們轟出了廟門。總算十分講交情,不曾打我們。我父親究是個懂事的人,連連地喝住我母親,不許哭嚷。說是我們還有一個兒子,在人家手掌心裏呢,怎能夠和人家翻臉呢!我母親想了也是,二次裏讓我父親進廟去見二哥,我們在街上等着。父親進去了個把鐘頭,紅着眼睛出來,對我母親說:“孩子在這裏很好的,至少他有了吃飯的地方了。旅長很好,給了我三塊錢,讓我們做盤費。可是要我們立刻就走,他會派弟兄來押我們出城。”我母親只說了“他們也太忍心了!”幾個字,已經有四名弟兄來了;他們手上都拿了槍,而且在槍上還有雪亮的刺刀。我們原是出來逃命的,看到刀臨在頭上,有個不害怕的嗎?這也沒有法子,只好委委屈屈,由那四個兄弟,將我們押出了東關。我父親挑了擔子,我背了包袱,我們又這樣繼續地向前走。可是我們一路之上,忽然又少了一個人,前前後後不住地看着,彷彿是我二哥走失了伴似的。我母親走個十里八里,坐在地上,就要回頭望望,只要我和父親一提到二哥,她立刻就哭起來。哭的時候,她口裏同時叫着大哥二哥的名字,我聽到就跟了哭。我孃兒兩個哭,父親也不能不哭。所以我們走到了陝西長武縣境,三個人的眼睛,都紅腫了。好在這段路上,有兩條河路;由這裏上邠州,地方多少有些收成,荒雖荒,有錢還可以買到一點粗糧食吃。我父親身上有那三塊錢,就一路對付着一斤半斤的糧食;三個人吊住了這口氣,慢慢地向前挨。
可是到了邠州,就有人對我們說:前面去不得,乾州、醴陵都是旱災最重的縣份,那裏又正鬧着土匪,就不餓死,也許讓土匪殺了。但是我父親想着:若不前進,在邠州也找不出一個吃飯的地方來。往潼關去的路,我們差不多走了一大半了,縱有一截災區,生死也就是這一關,撞過去了再說。因之我父親將剩餘的一塊多錢,全買了雜糧分藏在我們三個人身上,依然向東走。我還記得:我身上藏了一斤多幹棗子。這東西出在邠州河邊,平常一塊錢可以買十幾斤,如今一斤,可值半塊錢了。所以每一個幹棗子,我們簡直當一斤面吃。吃的時候,用四個門牙對咬着,咬下一絲絲,留在嘴裏咀嚼。我說過了,西北人是最有掙扎能力的。我父親把我們引出了邠州,減縮得每日只吃一頓東西,可是每日倒要走好幾十里路;那樣走路,無以名之,只是掙命罷了。由邠州再往東走就是永壽、乾州、醴泉、咸陽四縣,也是災情極重的地方。走路的時候,我們的心裏都這樣想着:現在走得很好,再走到前面去,可不知道吉凶如何?不過心裏儘管是害怕,也並不曾緩走一步。
在路上遇了三四次土匪,但是究竟是不是土匪,我到現在也鬧不清。因爲他們的頭兒,也叫師旅長或者司令;他們的弟兄,也穿了灰色制服。好在我這一行三人,看去都離死不遠,只不過只有一點人氣;他覺着要和我們爲難也沒有多大的意思。所以我們當在路上遇到這種人的時候,也不前進,也不向後退,只是閃到路一邊去。原來第一次遇到這種人時,我們都嚇呆了。因爲他們對我們望望,就這樣過去了,並不怎樣爲難我們。到了第二次第三次,就不嚇慌了,故意裝是發呆,用這個老法子混過去,心裏倒是很坦然的。後來到了西安,才知道我們實在糊塗。據人說:他們這些人,餓瘋了,窮瘋了,遇到了有錢的人,自然是不能放過;遇到沒有錢的,他以爲是彩頭不好,也要殺窮人出一口氣。我們沒有遇到殺窮人出氣的,總算萬幸。
說到“西安”兩個字,現在無所謂,在那個時候,總只聽到我父親說:“到了西安就好了,過幾天可以到西安了。”天天在口裏這樣念着,彷彿西安是一座天堂。後來直等我父親說着:“明天可以到西安了。”這天堂已經是在目前,快活極了,路也走得格外快。那是咸陽縣境內,可也是災區。我們走了整天,不見一個人,後來快到咸陽城邊了,才碰到兩個人。可是這兩個人,都不是活人,倒在地上,不知道死了多少天,臭氣燻人。有的缺了一條腿,有的缺了兩隻手胳臂,這不用猜,定是狗拖去吃了。因此我們相信西安是天堂的心思,就有點搖動。這裏去西安幾十裏了,爲什麼路上還有沒人收拾的死屍呢?
到了次日,我們在太陽偏西的時候,到了這天堂的城門口。在外表上看起來,這裏果然是天堂。我走了上千裏地了,沒有看到這樣大的城牆。那城上的箭樓,直上四五層高,差不多升到雲端裏去。城外的大路,有三四丈寬,比我家屋子裏的地還要平整,這都是我夢想不到的。到了城門口,就看到一位軍官帶了八名弟兄,分站在路兩邊把守;灰色的制服不帶一點黑跡,裹腿打得高高的,皮帶束得緊緊的;各人扶了一條槍,精神抖擻,睜了眼睛望人。看這樣子,別的不用說,他們向來是吃得飽飽兒的,那是可以下斷言的了。由此類推,西安城裏的人,絕沒有哪個不吃飽飯。我父母的意思如何,那時我不知道。以我個人而論,着實興奮了一下,以爲進了這個城門,就到了飽國,別的希望不能有,至少是討飯有飯吃了。我們在十分高興的情形之下,把一路行來所嚐遍了的辛苦,都丟到腦子後,以爲一腳踏進了城,就是另一世界了。這城裏,倒是直接着一條大街,我雖沒有見過都市繁華,可是在書本子的文字上和圖畫上,我也揣度着是怎樣個情形了。現在所看見的怎麼樣呢?大街兩旁的店面,十家倒有九家緊緊地閉了門;在各人屋檐下,三個一夥,四個一羣的,蹲着不少的災民;那臉上黃而且黑的顏色,比我們還要厲害幾倍。我們心裏立刻就疑惑起來,難道西安城裏,這樣天堂一般的地方,還有許多沒辦法的災民嗎?我們心裏疑惑着,繼續地向前走,接連地有兩件事讓我們看到,不由得我們不魂飛天外。第一就是在人家屋檐下,接連看到兩個躺着的人;這兩個人瘦得都只剩一把骨頭,躺在地上的時候,活像儀器館裏的骸骨標本,外面蒙上了一層蠟紙。中國人眼珠原來都是黑的;然而這兩人的眼珠是灰色的了,那嘴裏吐出胰子水似的白沫,身體蜷縮着,動也不一動。這可以說給諸位聽,讓諸位長長見識,餓死的人,就是這種現象。我們一年以來看過不少這樣的死人,我們一擡眼,就知道這是餓死的。在西安城裏大街上,還讓餓死的人倒在地上,這是我們所想不到的事。可是這長安城裏的飽人,倒把這件事,看得稀鬆。街上來來往往的人,儘管是不斷,可是清清楚楚地擺着兩個死屍在這裏,誰也不來正眼看上一看。我想:這地方餓死人,也許不怎樣的稀奇了。這還不算,我們再往城中心走時,處處都看到人擠滿了。人擠滿了,你以爲是好現象嗎?那可真料不到,這些都是圍住了過路的人,找吃找喝的;與其說是討飯的,倒不如說是路劫的。因爲他們只要看到衣服穿得乾淨些,臉色有點血氣的人經過,他們就要把他圍上,甚至把那人衣服扯住,非要人家拿出錢來不放。假如到了西安就有辦法的話,這些人爲什麼不找些辦法?我們自己這樣的一反問,都周身軟了一半了。
我父親本來是盡了生平的力量,才趕到西安城裏來的。進城之後,是這樣的一種情形,這就把那股豪興,完全挫了下去,擔子挑不起了,路也走不動了。將身子在人家牆角落裏蹲了下去,兩手抱在胸前,望了我母親說:“孩子媽!我想西安城裏是容留不下的,我們跟着往前走吧?”我母親哪裏又有力量,她把手上提的那個包袱放在人家土櫃檯子上,她也是靠住了,頭歪在肩膀上,不能夠作聲。我父親伸了兩腿,索性坐在地上,對我母親哼了一聲,搖搖頭說:“筋疲力盡,我不行了。”我當時想起剛纔看到餓死的人,可不要我父親也是這樣呢,心裏十分害怕。我母親看到我父親忽然精神不振,也慌了,立刻坐在他身邊哭了。好在這大街上人家屋檐下哭不出眼淚來的人,還很多很多,我母親儘管嗚嗚咽咽哭着,也沒有人來理會。我父親是靜默了許久,才望了我母親,搖搖手低聲道:“不要慌,沒有什麼要緊,我不過是走累了,歇歇腿也就會好的。燕兒!你去找口水來我喝。”
我那時很大膽地答應了,在自己破網籃子裏,拿出一隻瓦碗,就向街上人家討熱水去。不想那關了門的人家,無論你怎樣的捶打,他也是不開門。那開了門的人家,看了一個黃毛丫頭拿了碗來,定是要飯的,老早地就喝着說:“沒有沒有,過去過去!滿街都是災民,還給不了許多呢。”我知道他們是誤會了,就說:“是隻討口熱水給病人喝,並不要飯。”然而走了幾家,便是要熱水也沒有。我想:我父親渴得厲害,便是涼水也顧不得了。好容易找着一位年紀大些的人,說明了原因,才討了一碗井水來給我父親喝。我說:“這個大省城找一碗水,都沒有人施捨,這更困難了。”父親倒明白,他說:“並不是這裏人連水不施捨,我看是本地人被災民纏怕了,總怕沾着身就脫不了。這個樣子,我看這裏容留不住,我們還是向東走吧。”我母親這就有氣無力地說:“乾糧昨日就沒有了,錢也沒有了,我這兩條腿,不但是走不動,而且擡不起來。你呢,恐怕站也站不起來了吧?燕兒呢,病過兩場,再病不得了;再病,我們也不能照應她了。”我父親聽到,就說道:“什麼,我到了這步田地嗎?”他口裏說着,兩手支撐了壁,就待站起來,不想他那兩條腿,果是陡然地不聽他的話,只伸了個半直,人就要向前栽下去。幸是我母女在場,趕快地就把他攙住。他看到我母女兩個,忽然掉下淚來。他微搖着兩下頭說:“我不行了……真不行了!怎麼辦呢?”他口裏說着時,已經有些喘氣了。我看這情形是很不好,也就跟着流下淚來,我母親看到,連連和我搖了幾下手,我也就明白,十分地忍耐,不讓眼淚流下來。
不過我心裏很明白,我家這一場悲劇,不但不能收拾,由這裏更要開展了。起先我也奇怪,父親何以突然病重?後來我明白了,是他進城來,看到這種現象,依然是不了,希望全無,受得刺激太深了。我們本來是到處爲家的,既是父親睡在這屋檐下,我們就把這屋檐下當着家庭;將那條破羊毛氈子鋪在地上,讓我父親睡了。我母親也坐在臺階下,將背靠了土櫃檯躺着。大概是我的命賤,這次我竟是不覺得怎樣的疲倦,只站在一邊發呆。我摸摸身上,只剩了一個半乾棗子,肚子里老是餓得發慌,卻不敢吃,預備和我父親救急。不過我心裏總想着:這城裏什麼店鋪子也有,不是拿錢買不出東西來的;有人吃着飽飯,就可以和那吃飽飯的人去討些吃,何以會餓死人來呢?我有了這一點不解。等我母親也合了眼睡着了,我就悄悄地離開他們,去看這市面上的實在情形。
走不了一百步路,就讓我看到一件慘事。也是一個瘦得只剩一把骨頭的人,靠了牆角坐着,半睜了眼睛,身子動也不一動,只是喘氣。不用說,這是餓得快要斷氣的人了。我心裏聯想着:不久,這情形就要臨到我父親頭上的,怎麼辦呢?我正向那人呆看着,走過來一個穿長衣的人,向他看着,嘆了一口氣,他好像想到了什麼主意似的,忽然扯腿就跑了。我看那樣子,他必是要來搭救這個餓人。我就站在那裏不動,看個究竟,果然。不多大一會子,他手上拿了一塊黑饃,向那餓人直奔了去。可是不曾讓他近前呢,一個警士走了過來,攔住了他的去路,將手搖了兩搖,那意思是不讓他救。那人就說:“我做好事也不違警呀,你爲什麼不讓我救他?”警士說:“這人已經到了九分了,就是吃什麼下去,也救不了他的命。你先生給他一些東西吃,他又要扯長半天氣,那不是讓他更痛苦嗎?不如讓他早了事吧。你要知道,餓人最難死呢。”那人說:“這話當真?”警士說:“你施捨是花你的錢,我爲什麼要給你省下!”那人望了那要死的人,嘆了一口氣說:“我來晚了,不能救你了!”我看他手上捏住的那個黑饃足有四兩重,幾乎把眼睛裏的血都望出來了。他見我發呆,也看了看我。我就大了膽子說:“先生!你真是好人,現在有個餓病了的人,你若肯去救救他還不晚。你同我一路去看看,好嗎?”他聽說,就向我望着,有點疑心,我說:“惻隱之心,人皆有之。是真是假,你和我去看看好了,若沒有快要死的人,你就走開。我一個女孩子,也不能把你拉住。”他說:“咦!你這孩子很會說話。你念過書嗎?”我說:“念過的。爲了旱災,早不念了。”他爲我這句話打動,就跟着來看我的父母。他見我父母都瘦得不成形了,就把那黑饃送給我們了。那一塊黑饃,我母親分作了三股,人各一塊。我本來想省給我父親吃的,可是我有一天不曾吃一點面屑到口裏去;不用說手上拿了這樣一塊黑饃,就是手上拿了一塊棉絮,我也要吃下去。因爲我肚子裏的餓火直向上衝,不容我做主了。這一小塊黑饃我們吃下去,這天便沒有別的希望,就和我父母縮在人家屋檐下過夜。
到了次日,我父母的精神都不見恢復,再向東走的話已經不可能,只好把他兩人躺在地下。我隨着街上要飯的災民,到處攔着行人討錢討吃,討了一天的飯,我才知道當叫花子也要資格。這些早到西安的災民,他們很欺生,遇到施捨的主兒,擠着不讓我上前,就是討着了東西,也讓他們搶了去。我病後走了許多路,又捱餓多天,怎能和別人去吵鬧?沒法子我只好單獨行動,到那沒有同行的冷街冷巷去守着。第一天,我是什麼也沒有得了;第二日,討得了一方鍋盔,也不過二兩,一家三口分開。請問,能濟什麼事?我父親早是病倒了,我母親走路,也要扶着牆。我想到警士不讓人救快要餓死的人那件事,心裏就亂跳。這樣一天一天拖下去,我父母不都有那一天嗎?就是我自己,今天也覺得走不動,眼睛發花了。
正是這樣發愁,恰是前幾天給黑饃的人,又走這裏過。我顧不得什麼了,攔路跪着,雙手抱住了他的腿,將頭在他膝蓋上撞着,要他救我父母的命。他見我哭得太慘了,就說:“我實在沒有那種力量可以救三口人。我有個朋友,想在災民裏買一個丫頭,買了幾次,沒有中意的;你人很伶俐,又認得字,他一定中意的。你肯自賣自身嗎?你若肯當丫頭,可以賣一二十元錢身價,你父母可以拿這個錢調養好了,逃出潼關去。你呢,馬上就可以同我朋友走。他是由南方到此地來調查災情的委員,有五十多歲了,跟他去,他可以把女兒一樣看待你,你不愁沒飯吃。你要我救,我就是這個法子。”我聽了要賣我的身子,本就不願意,可是回頭看看我爹孃快要死的樣子,我不出賣,不是都完了嗎?我一橫心,就和那人去見這委員,那就是我第一個主人了。他姓黃,兩撇八字鬍鬚,倒是個正經樣子。他看看我,又問了我許多話,倒很中意,一口就答應給二十塊錢身價。這時西安天天有人出賣,五六塊錢賣一個青年婦女的事就很多,論起來,這身價是最高的了。我怕事情鬧僵,親口答應,就回到街上來和我母親商量。那時,我父親餓得發慌,已經睡得昏昏的了。我把母親拉到一邊,指着父親說:“你看這個樣子,他老人家還能維持幾天呢?”母親一聽就流眼淚了,不能說話。我說:“現在只有一個法子,把我賣了,我先逃出命去。你二位老人家,拿了我的賣身錢,先找家小客店,安息幾天。身體好了,能走路了,再逃出潼關去。到了潼關外頭,就是討飯,也不會餓死了。你若是不答應,爸爸在十天之內就怕不行,你自己又能多挨幾天?我就是不死,也是丟下我一個人了。你仔細想想。”母親還說得出什麼來?只是哭。我想了一夜,覺得除賣了我,並無第二條出路。
第二日,我一早就跑去見那黃委員,說是我父母都捨不得賣我,只有同歸於盡;但是很不忍眼睜睜地望了我父母死,只有偷着自己出賣一個法子。老爺若是能放心我,就請你給二十塊錢,讓我把父母安頓好了,跟你同走。這黃老爺也是對我特別慷慨,果然就給了二十塊錢,而且說跟他到南京去,吃好的,穿好的,還要送我去讀書。他誇獎那些話的時候,手摸了鬍子,只管向我全身打量。我看他那樣子,雖然猜着他不能完全是好意,但是我也不肯騙他二十塊錢,而且他大小是個老爺,災民也未必鬧得他過。
因此我倒請他派了一個用人,同我回到街上,將父母在小客店裏安頓好了,先煮了一頓小米粥,讓他們喝了一飽,我也不敢久留,怕露出了破綻。到晚來點上燭,就催我父母睡覺。我父母吃了小米粥以後,精神有些清楚了,斜躺在炕上,看看屋子,又看我,喘着氣問:“怎麼能到這地方來呢?誰搭救了我們?”母親也躺在炕上,抖抖顫顫地將手指着我說:“她,她,她要自賣自身,來救我兩口子呢。”我父親連搖着頭說:“不,不,不能不能!三個孩子,丟了兩個。不,不,不能再丟!死在一處,死在一處!”他抖顫着說,也哭了。我忍了在眼角上的眼淚,騙他說:“有人願帶我們一家子同走,現時在小客店裏,先吃兩餐再說。人家的意思,也無非是讓我們將身子先調養好了,若要出賣我這條身子,沒有父母畫押,人家哪肯給錢呢?”父母雖然都疑心,料着他不寫賣字,我也跑不了,也沒有怎樣追問。
我等他們睡着了,就在外面屋子草草地寫了一張信,將沒用的十九塊多錢,用布捲了,放在炕上我母親脅下。那個時候,我什麼都不知道了,兩隻腳軟着像棉絮一樣,全身發抖,眼淚水狂倒出來,我只是張了口不敢出聲。因爲我是跟黃老爺約好了的,到天亮,他在店門口等我。彷彿聽得店門外有騾車輪子聲,料是他們來了。我看看牀上兩個骨瘦如柴的人,不敢站了,轉身就走。可是抖顫着走不動,在地上爬着出了房門,所幸店夥睡着,減少了一番脣舌,偷偷地開了店門,上了騾車,就離開我那爹孃了。
我爹孃有我放下的十九塊多錢,是可以逃出潼關。但是出潼關以後,是討飯呢,是有工作呢,是四處逃難呢?這就一概不知了。現在算一算,我離開家鄉,整整是五個年頭,私下寫了無數的信回去探消息,結果,總是退回來了。爲了這個原因,逼得我不能不自己回西北去看一趟。我這樣一篇很長的談話,諸位有什麼感想呢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