楊燕秋總是一個抱負不凡的女子,在她平常的言語之中,她總表示着:她有一番作爲的。陳公幹和他們周旋了許久,也就看出一個情形來了,因向燕秋點着頭道:“楊女士這種態度,真可佩服,我想西北這地方,必得出幾個特出之士,起來大刀闊斧地幹一下。至於外省人說西北事情,總有些隔靴搔癢的。”燕秋道:“話雖如此,可是得借重東方人的力量。就說放腳這件事吧,憑你宣傳得怎樣的好,那都是白說。後來東方的大腳女子到了西北,西北的女子,跟着東方女子學摩登,同時也就知道女人要好看,不在乎三寸金蓮。那時,她們雖不必就跟着放開了腳,可是她們至少是知道做女人的,包腳是不一定需要的了。”一虹道:“這樣說,東西女子都不高明。東方女子足以讓人模仿,不過是時髦;西方女子,若是肯放腳呢,也不過爲了好看。”燕秋道:“自然有例外。不過用衛生以及工作便利這些話,去勸人放腳,那絕沒有說放腳好看來得有力。假如讓我做宣傳工作,我是能因勢利導的。”陳公幹聽了她這話,不由得心裏暗暗佩服,覺得她說話真是開門見山。這樣的話,差不多的女子是不肯說的,便笑道:“痛快之至!到了西安,我很願和這位楊女士詳細地談一談,若有要我幫忙的地方,我願盡其力之所能。”燕秋笑道:“那是我們所十分願意的。這一路之上,我們已經是受教良多了。”說着,就向健生笑道:“一個人只要努力,總可以得着幫助的。”健生因爲站得和她靠近些,所以她就望了健生說話,其實是無所用心的。可是健生心裏卻有些虛怯,覺得她這是故意的,於是很勉強地笑了一笑,兩眼看着華山出神,似乎是有着什麼極好的風景,讓他注意着了,那態度總是不自然的。燕秋也開始疑惑着,覺得這樣的話,還有什麼不中聽的嗎?在他二人的態度都有變化時,其餘的人也都納悶,生怕把這話着了什麼痕跡,都搭訕着去看華山。陳公幹自然是更莫名其妙,便笑道:“我們不要留戀了。假如我們很早地到了臨潼,我們可以到華清池去洗個浴。”大家根據了這話,才爬上車去。
在這時,一虹發現了一件奇怪的事情了,就是在往華山的大路上,有了一羣女人,約莫有三十人,她們的年紀,有是三十上下的;有五十上下的,除了全是鄉下人裝束而外,而且她們又全是小腳;腳小的程度,雖不能估量着有多麼小,然而絕對不是在東南方面所能看到的。此外這羣女人,還有相同之點,便是每人手上都扶了一根樹枝,當作柺杖。每人肩上,背了一個布褡褳子。她們魚貫而行,一個跟着一個,向了華山走去,連頭也是不回。一虹道:“咦!這羣女人是幹什麼的?並非出門旅行的人,當然也不是到野外工作的人,也更不像去赴什麼宴會。”燕秋在車上向下望着,她也是莫名其妙,隨着咦了一聲,要仔細去觀察,車子已經是開了。兩人都說了一聲奇怪。陳公幹笑道:“這件事,沒有到過華山上的人,是不會知道的;就是到過華山,不是碰着在那個時候,也莫名其妙。諸位有所不知,這華山上面,過了二十五里的青棵坪,所有的路,三分之二是非手足同爬不可。走路既是發生問題,當然挑擡東西上去,全是不可能的事。所以山下的東西,要運到山上,都是背了上去的。”一虹道:“哦!這些女人,都是背東西上山的。她們那樣小的腳,走路都很困難,爲什麼要她們背運東西上山?男子們不做這種事嗎?”陳公幹笑道:“山上需要的東西,都等這些婦人搬上去,那還了得?她們卻是另外一種工作。說起來是可笑,又是可敬。這華山上建築廟宇,石頭是有的,木料也是有的;發生問題的,就是瓦。一幢廟宇,當然需要多量的瓦,可是瓦這樣東西,既笨而且脆,整批地向上背運,要多少搬運費?出家人總是最會弄錢的,因之山上的老道,就想了一個妙法,讓山上燒香的人,許一種獻瓦的願,至少每人敬瓦七塊,多的到二十五塊。那些迷信神權的男女,覺得這樣許願,不過是耗費一些精力,並不傷什麼金錢,樂得照辦。剛纔我們所看到那一羣婦女,她們都是背瓦上山去還願的。那肩上的布褡褳就是盛瓦的,大概是七八塊吧?諸位!你不要說背兒塊瓦上山去,算不了什麼,就是各位上山,空着兩手,也會嫌身上的衣服穿得太多了。現在西峯正在修廟,她們背的瓦,必是背到那裏去的。據我想:她們需要用手抓着鐵鏈子爬了上去的,山壁前後,大概有十七八里,其餘不必爬;扶着棍子上去的山路,也有二十多裏。這樣小腳的婦人,能說她不是掙命嗎?下這樣的苦工,替老道送瓦,所以我說她們愚得可笑。可是她們那種信仰心,真有赴湯蹈火的精神。要移了這番精神去做別的建設事情,沒有不成功的。所以我又說她們很可以佩服。”經他這樣演講了一場,大家才明白了所以然。一虹點頭道:“民力是可怕的,什麼事情都可以成功。所以古來有魄力的政治家,都運用民力。”陳公幹道:“說到這裏,我附帶地想到了一件事:甘肅蘭州到陝西潼關,這公路不是現在纔有的。在民國十八九年,某總司令用他那種蠻幹的辦法,就把這路草草地修成了。雖然橋樑涵洞這些都是含糊搭成的;可是有的時候,他真把整個土山,劈成兩半,挖開一條路,路不怎樣的平,汽車已是可走的了。這樣一條長的路,約莫有一千六七百華里。他並沒有拿出一萬八千的款子來修築,只是讓他手下的大兵,指揮當地老百姓合辦;後來由華洋義賑會、陝甘當局,以至於全國經濟委員會來接辦,花錢約莫有兩三千萬,於今還沒有成功。所以那位總司令常說:一千多華里的公路,他不過是用幾張紙寫了公文,各處一下命令就成了。到了別人,就要花那麼些個錢。其實這無所謂,只是忍心讓老百姓去拼命罷了。秦始皇當年築萬里長城,若是都由政府花錢僱工去辦,那數目豈不嚇死人!他也就是那蠻幹主義,讓老百姓去賣命。說到國家的事,完全讓老百姓去賣命,自然是不妥;不過在不傷老百姓條件之下,也未嘗不可!我覺得地方上的事,像種樹、打井、挖溝等等,公家只要負指導督促的責任,應該老老實實地就利用民力。好像這些上華山的女人吧,她們既能背七塊瓦爬山,來去走兩三天,讓她們每人在家門口栽上一棵樹,那絕不妨礙他們什麼。只是這計劃人人會想,就沒有人肯辦。”燕秋拍掌道:“老先生!你的話,我非常之同情。這一類的話,希望給我們多說一點,我有用處。”陳公幹用手摸摸短鬍子,笑道:“我這也不過廢話而已。我們江南鄉下人,熱天在瓜棚豆架下乘涼,談起各人的計劃,由養豬、磨豆腐以至於去投軍,打算做徵東大元帥,說什麼話的也有。太陽下山了,各人回家喝紅米粥,吃臭鹹菜去,還不如放陣臭屁,留着些臭味。我剛纔所說的,也就是那瓜棚豆架下的計劃,你倒說有用處!”大家聽了他的結論,回想到他的譬喻,都哈哈大笑。同行有了這位陳先生,就增加了許多趣味。
過了華陰、華州兩處,到達渭南,漸漸地又看到了那田野荒蕪的景象;其間穿過兩個村堡,堡子的圍牆,像城一樣,也有那類似城門的大門裏進去。在外表來看,好像這裏面必是人家擁擠着的;及至進了堡子,裏面雖也有些人家商店,卻有一大半是倒坍了的人家。這人家的情形,是東方人士所猜想不到的:四周都禿立着黃土牆,上面空着頂,地上栽着這麥那麥也不怎樣的繁盛,在空當裏,兀自可以看到階石瓦片這些東西,就是那黃土牆,還開了大小好幾個窟窿。在這種情形之下,就覺得這地方是分外地淒涼。昌年道:“一路走來,在這幾十里路裏面,常常發現這樣的房屋,這好像不是偶然的事,”陳公幹手摸了鬍子,正想說話,看到燕秋向他微微笑着,便道:“楊女士是西北人,對於這個大問題,應該知道。”燕秋嘆口氣道:“不但是知道,我還是過來人呢。我們現在所走的是東大道,這是有水的地方;這種情形不多,而且有了這四五年的時間,也就恢復得不少了。西大道已上了高原,沒有了水,以前整個村子,都是如此的。現在如何,不得而知了!”昌年道:“這與水有什麼關係呢?”燕秋道:“這是十八九年間,西北大旱鬧出來的現象。旱災最重的地方,鄉下人什麼都賣完了。反正這窮家也沒有什麼可要的,於是把屋頂上的瓦,拆下來,挑到大一些的城市裏去賣。城市裏的人,總比較的有錢,貪着便宜的,就把瓦收下來。可是日子久了,城市裏也感到災荒,就不收瓦了。然而瓦不收,倘若還有米麪可吃,火總是要燒的;於是鄉下人把瓦拆下,堆在一邊,卻把架屋的橫樑椽木,做門做窗戶的大小木料,完全拆下,送到城裏去當柴賣。西北本來缺乏燒料,有燒草的,有燒馬糞的,有燒碎煤塊子的;有木柴可燒,價錢又不大,自然人家願意要。於是鄉下人的房屋,都送到城裏去當了柴燒,所剩下來的,便是這四面直立的黃土壁子。古書上常形容人家窮,說什麼家徒四壁,我們總以爲是家裏牆壁上沒有東西罷了。可是現在把那個典解釋清楚了:就是人家窮得上無片瓦,下無寸木,只是四堵壁子了。”一虹道:“原來如此。我們若不是親眼得見,哪裏信世上有這種事情。災荒已經是過去幾年了,人家還是這樣,在鬧災的當年,那簡直不能說了。”
提到了這裏,又觸動了燕秋無窮的感慨,向車子外看去。平原上都有尺來長的麥苗,間或有不種麥的田地,卻也很稀鬆地有些別的植物,絕不是當年逃難出關那般一片乾土與天相接的情形了。公路有時經過小樹林子,雖是樹幹不過碗口來粗細,行列卻也整齊,枝葉也還茂盛,顯然是新種不多年的。這就情不自禁地自言自語道:“陝西的建設事業,已是很有進步了。可不知道我甘肅怎麼樣?”
正這樣說着呢,汽車出了一點小毛病,司機將車停了,自下車去修理。在車上的人,也就借了這個機會,站起來向四周看看。
因爲車子開着走的時候,車身顛簸得很厲害,要站起來看風景,是不可能的。看時,就在這路邊不遠,有三所家徒四壁的屋子。所謂“三所”的這個“三”字,也是大家想象之詞。因爲在那禿立的牆土壁子中間看去,有三個四堵土壁圍抱的地基,地基上都種的有麥苗。只是靠東的那所,最後半截,已是在牆上架着有橫樑和稀稀的幾根椽木。土壁下有個木匠,拿了傢俱,正在那裏修治一根木料,似乎就是來複興這房屋的人。陳公幹看着,卻咦了一聲道:“我想起一件事來了。在兩個月以前,我由這裏經過,我看見這木匠在這裏做工的,隔了如此之久,怎麼還是他一人在這裏做?這事可奇怪了。”燕秋道:“上次也是汽車停在這裏,讓陳先生看到的嗎?”陳公幹笑道:“天下哪有這樣巧的事。上次也是聽了開汽車的人說:這個木匠,要一個人蓋起這所屋來。當時聽了,很以爲怪。所以今天看到了,就想起了以前的事。”燕秋忽然心裏一動,因道:“這個人爲什麼願意一個人蓋起一幢屋來?這倒值得研究。大家下車去看看吧。”她如此地說了,大家也不便執拗,一路走向那破屋邊來。
那木匠站在木馬邊,左手拿木料,右手拿斧子,低了頭在那裏砍砍削削。人來了,不過擡頭看了一看,依然做他的工。燕秋看他有五十上下的樣子,嘴上有些短短的鬍子,便叫道:“你這位老漢,就是你一個人在這裏做活嗎?”木匠見她是個女子,不便不答,便道:“姑娘!我不是替人做活,我是蓋我自己的屋子。”說着,將斧頭放下,用手指着那四堵空牆中間道:“這裏就是我的家。原來我家是很好的,自從西安那年圍城以後,這條東大道,天天人馬成羣過來過去,家裏已經不得了;接上就是兩年大旱災,就鬧成這個樣子。我女人死了;兩個娃,也去當了兵;我也逃到了河南去。去年下半年,家鄉是平靖得多了,我就回來了,身上帶了一點錢回來,存在渭南糧食店裏,隨時去拿些糧食回來。這裏挖了個洞子,我就住在這裏。”說着,他向屋旁一個斜土坡指着。果然的,在坡前開了一條半人深的窄溝,再在窄溝中間,挖了個洞門,通到斜坡裏面去。他接着道:“我吃也有了,住也有了,就把自己的地種起來;有了閒工夫,我就出去找點木料,回來架屋。好在我自己是個瓦木匠出身,還弄得下來,也許三五天架一根椽子,也許十天半個月架一根橫樑;日子是很長呵,就架了牆頭上那些。我心裏想着:只要我不死,半年架不成,架一年;一年架不成,架兩年,總有一天成功。把架子搭好了,我去想法子弄瓦,借了這工夫,慢慢等我兩個娃回來。不瞞各位說,皇天不負苦心人,上個月,我那大娃回來了。”說到這裏,他滿臉的笑容,然而同時眼角上似乎含有兩點眼淚。他將那粗糙的手背,在眼角上按了一按,接着笑道:“他不當兵了,已經到西安城裏去做活,可以幫我一點忙。我想等一等,第二個娃,也會回來的,所以我做得格外有勁。”
燕秋聽了這話,心裏一陣疼痛,哭笑不得,立刻想到自己的父親,也許同樣的在家裏等了兒女回來呢。因之呆着站在那裏,說不出話來。昌年看她那樣子,就知道她是受了一種感動,便從中打岔道:“車子修理好了,我們上車去吧。趕到了華清池,我們還要洗個澡呢。”燕秋嘆了口氣,才隨大家上車去。陳公幹是不明白她的身世的,就道:“楊女士!我看你對於那木匠的話,好像有什麼感觸似的?”燕秋想了一想,微笑道:“那木匠的家庭,和我的家庭,有些相同。到了西安,有着閒工夫,我們談談吧。”陳公幹看她欲言不盡,料着這裏面是很有原因,也就不向下問,因笑道:“這位木匠,也並沒有什麼特長,他就是把那背瓦上華山許願的那股子勁,移來給自己蓋房子而已。”燕秋道:“這就夠偉大的了。假如全西北的人,都來辦到這個樣子,那西北就強盛起來了。災荒已是過去了四年,在西安以東,還看到這家徒四壁的人家,這也不能不怪人民自己不努力。不過我是不願意空口說別人的,我願從我自己身上做起。”陳公幹不明她的用意,還是沒有向下說。那伍、費、高三位,也不敢撩撥她的牢騷,於是大家寂然地坐着。
到了渭南,也是穿城而過。車子在一條土街上,開進一家圍着短土牆的院子裏去;在院子兩面,有菜飯館子,大家下來打尖。這館子雖是漆黑地舞着灰塵,可是他們在潼關住了一晚,已經受到了一些教訓,也就不以爲意了。打過了尖,上車繼續地前進,只在下午兩三點鐘的時候,就到了臨潼。公路繞着半邊城子向南彎,迎面一個土饅頭似的大山,荒疏的野草,鋪在上面,絕不是華山那種情景了。山的北麓,有幾叢樹,配着兩三處樓閣;尤其是一所白粉壁的四方亭子,讓三四株白楊樹簇擁着,格外帶些蕭條的畫意。一虹正想問這是什麼地方,陳公幹笑道:“到了華清宮了。”說着話,汽車向南轉,開到一片平坦的空場上,正對了一個公園情形的大門停着。大家不曾下車,已可由大門裏看到那裏面樹木擁擠着,帶了幾道橫斜的橋欄杆,也就顯然地表示着這裏是有水的了。大家走了進去,果然是一個長方的池子,攔住了去路。由平橋渡過水去,是個安着玻璃窗的水榭。向西池子一曲,有個巧小的白屋子;在走廊的轉角所在,兩棵垂柳,在後面將綠陰陪襯着。有個圓洞門,是朝東緊閉着。陳公幹笑道:“據傳說,這屋子是楊貴妃洗澡的所在。不過我有點疑惑,在志書上載着:華清宮的地址是很大的。這裏的房子,建了又毀,廢了重建,也不知道有了多少次,就是地下的池子,方向也不能沒有變更,我們後人怎能斷定哪裏是貴妃洗澡的地方。”他一面遊覽,一面演講,倒引起了這裏遊人的注意。因爲這裏到西安不甚遠,有汽車的朋友,坐汽車來洗澡,那是很方便的。
這時,側面有人迎了上來道:“一虹!你怎麼今天才到?”這裏會有人迎着一虹,大家都以爲奇。看時,是個三十來歲的人,穿了一套很平整的薄呢西服,而且鼻子上也架了一副大框眼鏡,很不像西路上的平常朋友。一虹先走過去和他握了一握手,然後向大家介紹着。原來他叫袁伯謙,是江蘇人,現時在西安一箇中學裏當教員,還兼着某個機關一點事情。在南京動身之前,一虹已是有信通知給他的了。伯謙雖和一虹說話,眼睛早已在燕秋身上打了好幾個轉身,心裏想着:怪不得憑她一個人,引着好幾位青年隨了她向西跑。他頭上正沒有戴帽子,背頭式的頭髮向後梳着,覺得像烏緞子一般。說着話時,擡起手來,還按了一按頭髮。燕秋看着,心裏老大不高興,想着一虹爲人很正直的,怎麼認得這樣一個浮薄少年?於是板着臉,不和他說話。伯謙笑道:“各位到這裏來了,當然要洗一個澡的。這裏分普通、特別室兩種,普通室隨便可以進去,那是不必花錢的;不過裏邊沒有什麼設備,衣服沒有地方擱,手巾還要自己帶着,十分不便。特別室是和城市裏的浴堂差不多,有炕可躺,有茶可喝,不過要花一塊錢一位。這裏現在歸省政府管理,收費是爲了將來設備用的。花一塊錢洗一個澡,不算冤,我來請吧。”一虹道:“這倒不必。我們這旅行團有公款,花的錢是大家公攤,那就有限。這一班人,由哪一個人來請,那是太多的。”陳公幹笑道:“既是那樣,我也不用各位請,我也自備吧。”一虹道:“若是那樣,我們就太沒有道理了。陳先生把汽車送我們到西安去,這樣大人情都做了,我們許多人請陳先生洗一個澡,還不是應當的嗎?”伯謙道:“不管是誰做東吧,回頭再說,我先來引導楊先生到女浴室那裏去。”說着,他笑嘻嘻地還點了個頭。燕秋雖是不高興他,可是人家如此地客氣,可也不便過拂,只好跟了他一路走去。
高、費、伍三人,卻隨着陳公幹走進了男浴室。這裏很像市上浴堂的普通座位,靠牆四周,列着木炕,因爲上面鋪了毛巾,卻也看不出是板搭的或者是木架的。幾個似乎差役似的人,向各座上伺候着客人。看那牆上掛的衣服,約莫有一半是短裝制服。其間有幾件長衣,上面還掛着徽章。據說:是機關上的人,在這裏洗澡,可以得了免費招待。看看這裏,雖是各座位都滿了人,這裏的收入,似乎卻不見得佳。只見地下橫七豎八,放了許多皮鞋,躺在炕上的人,腰上似圍不圍地搭上一條毛巾,赤條條地露出黝黑的皮膚,飽滿的筋肉,彷彿是很少文弱耍筆桿的人;換句話說,就是很少花錢的大爺。南北兩張炕上,有兩個黑胖子相對躺着,只看那兩腿上的毛,都有麻線那樣粗細,漆黑一團,包圍在四周,擠着胸脯和頸脖子上的肉浪,緊閉了兩眼,那個大肚囊子,可不同平凡;吸着一高一低,鬧個不停,只聽呼嚕嚕、呼嚕嚕的鼾聲,把整個屋子都震動了。由這裏想到一枝梨花春帶雨的出浴貴妃,在這華清池,這真有些空氣不調和。
他們進來了,這樣四處一打量,這裏的茶房,也就跟着過來張羅座位,找了半天,才分開來做兩處坐。一虹坐下來便脫衣道:“我想這地方,並不像上海的特別官座,那樣足以高臥,我們是要來試試溫泉的,這就下水去洗吧。”說到這裏,正好袁伯謙招待過了燕秋,走了進來。他連忙搖着手道:“不忙不忙,不是這麼辦的。這裏的水,是一個特別池子,洗過了五個人以後,可以要求換過一池水下去洗。我是洗過了的,四位下去洗,有要求換水的資格。”一虹聽着,望了那茶房,房茶微笑道:“若是四位可以等一等,我們就給各位換一池吧。好在我們這裏的熱水,又不用得拿火去燒。”說着,他便送了一壺茶上來。昌年道:“你們這泡茶的水,燒不燒呢?”茶房道:“這要燒的。但是用不了多大工夫,水就開了。”健生道:“你們這水的溫度,平常是多少?”那茶房向他笑笑,沒有答覆。陳公幹道:“用這種話去問他,那如何能得着答案呢?還是讓他快點換水,伍先生自己去體驗體驗吧!”一虹笑道:“‘體驗’兩個字,倒真用得恰當。”健生也笑道:“路是走了一千多了,只有今日這點事情,才讓我感興趣。”昌年是和他坐在一張炕上的,就伸着頭低聲道:“喂!你這話不當說,說了要得罪人。”健生一時雖還沒有理會他的意思何在,因他是這樣的鄭重叮囑,便也只好不說。
過了一會,茶房來招呼水已換好。大家都是急於要試試這楊貴妃曾洗過的溫泉的滋味,披了毛巾,趕快前走。由這休息室的北牆邊,拉開門進去,裏面和街市裏的上中等湯池,是沒有什麼兩樣。四四方方的屋子,牆下層是抹着水泥,四面有玻璃窗,從高處放進光亮來,照見屋子中間的一池清水。池子四周,是用白色瓷磚砌的,底是水泥,在池壁的南角下,有個碗大的口子,很洶浦地冒着水紋。大家跳下水來,果然水是很熱,始而還沒有什麼感覺,洗過了五分鐘之後,周身熱氣燻蒸,讓人不能忍受。健生首先爬了起來,坐在池沿的石塊上,笑道:“我也洗過兩回溫泉澡,洗得這樣舒服的,這要算第一次。在街市上,我就不敢洗湯池,怕髒固然是個原因;那池子裏熱氣騰騰,把人悶死。這池子水是這樣熱,卻沒有熱氣騰起來。好極好極!這樣好的溫泉,唐明皇據爲私有,讓楊貴妃一個人去受用,他應該亡國。”陳公幹道:“伍先生現在體驗了一下,這水溫度怎樣?”健生伸下一雙腳來,撥着水道:“我們的體溫,尋常是攝氏表三十七度,我們在這水裏,身上熱得難受,那就可以證明這水的溫度,高於我們人的溫度。但是太高了,我們在水裏是站不住的,也不過是高一兩度罷了。假定是高兩度,這水是攝氏卅九度,再用公式去求華氏表多少度,列氏表多少度,不都可以算出來嗎?”陳公幹道:“這樣看來,伍先生真是能體驗的。”
一虹隨着也爬上池來,頭上汗珠子向下直流,喘着氣笑道:“我也是‘梨花一枝春帶雨’了。古人形容楊妃出浴,這七個字是至矣盡矣!”昌年在水裏笑道:“你瞧見過楊妃出浴嗎?”一虹笑道:“這也是體驗出來的。你想,楊妃是個白胖子,在許多歷史上,都這樣告訴我們了。胖子是怕熱的,我們洗了幾分鐘,都這樣滿身是汗,楊妃怎麼樣,可想而知。”公幹笑道:“歷史上說,明皇愛偷看楊妃洗澡,我想那是個樂子。可是他盡愛看楊妃洗澡,忘了看‘漁陽鼙鼓動地來’的奏章了。”一虹嘆口氣道:“女人總是害人的。唐明皇跑了一趟四川,那不算什麼,只是可憐老百姓們又受一次兵災!”健生道:“爲了楊貴妃,引得天下大亂,我想馬嵬驛那一件事,楊貴妃似乎也死得不冤。女人雖然害人,可也害了自己。我想當年她在這池子裏洗澡,不會想到有馬嵬驛那一天。”公幹笑道:“自然,人是當局者迷的。”他本是隨口這樣一句話,健生心裏,總懸了個問題,聽了這話,很有些感觸,垂了頭去搓挪大腿。昌年道:“你們這話,都不公道。楊玉環她本是壽王妃,是唐明皇不道德,自把她找了來的。假如明皇不選她進宮,她還能夠自己進宮去不成?像明皇那樣好色的人,就是沒有楊貴妃,他也會寵愛別人的。不然,楊妃以前,怎麼還有個梅妃呢?男人受女人的害,那都是自找的,尤其是以前的皇帝,他有大權,要愛誰,誰也不能違抗。唐明皇他自己着迷,以至於蒙塵在外,那怨誰?”公幹拍掌道:“好好!這議論公道。若是這華清宮楊妃的陰靈不遠,她會和費先生表示同情的。”
健生和一虹又跳下池來洗澡,向昌年點頭微笑。昌年笑道:“別笑,假使有個美女來害我們,我們都是樂於接受的。”一虹道:“假如你是當年的李三郎,你對於馬嵬驛的這件事,怎麼辦?你能同楊玉環一齊死嗎?”健生笑道:“不,他會帶了玉環到西北去,做一番建設事業。”他這句話是雙關的,一虹和昌年臉上,都有些不好看,這話又算小小地種了一點裂痕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