燕歸來第二回 掘草充飢求生到馬糞 爲民請命納稅舍豚兒

  我的歷史,說起來是很可憐的,而且是很奇怪的。到現在爲止,我的經過,是由大姑娘變成災民,由災民變成丫頭,由丫頭變成小姐,現在又要由小姐變成災民了。這一段祕密,在我義父沒有去世以前,我不能宣佈。因爲他很愛我,叫我愛惜羽毛。其實由災民變成丫頭,並不是我的罪惡。就是說出來了,也不至於有傷我的人格。只是我的義父,他不肯把將丫頭收作義女的事暴露出來。我不願他爲了這小事傷心,我就竭力地隱忍下來了。現在,他已經死了。我那四位哥嫂,怕我外姓的人要分他們的財產,處處和我掣肘。我想我有我的故鄉,我何必在他們面前討厭呢?所以我突然變計,決定離開他們回到西北去。在回到西北去以前,我要把我的歷史來說一說,設若我一去之後,或是死了,或是永無音信了,我的朋友可以把我的歷史寫了出來,當一篇苦情小說看。我這一段話帽子說完,現在可以言歸正傳了。

  我是甘肅靜寧縣人,我的父親叫楊守一,是前清時代一個師範學生。爲了在隆德當教員,把我和我兩個哥哥也都帶到隆德縣城來住。隆德和靜寧,是鄰縣,旱路不過九十里,這也就算不得出門啦。在甘肅那地方,大概到現在中學校裏,還是男女不同學的;至於小學校呢,在前六七年前男女同學,那也就是很少的事。不過我父親是個師範生,我又只十歲左右,他和我母親商量了幾回,也就把我放在小學裏讀書。內地的小學,別的功課談不到,唯有對國文一樣,特別注重;而且我們不一定念國文教科書,《四書》《五經》,甚至於連《三字經》《百家姓》《五言雜誌》這一類的書,都可以聽學生的便;你愛念什麼,先生就得教什麼。所以我在小學裏,也像在私塾裏唸書一樣,平常的知識,可以說完全沒有,不過糊里糊塗地,把國文這條路就撞得有一線光明,這也就是我能夠到現在還能在南京這首善之區讀書的一個原因了。

  在我家移到隆德去的第四個年頭上,大禍就臨頭了。我還記得:是在頭一個冬天,下過兩場大雪;翻過春天來,天上可沒有落下整場的雨,偶然灑兩陣雨點,連塵土也沒有打溼。我雖年紀不大,但是聽到隨時隨地都有人說:旱災來了,不得了!那個時候,我還不知道旱災有多麼厲害,依然天天唸書,天天玩。由三四月裏這樣嚷到秋天,就有兩件事讓我知道旱災實在有些厲害。

  第一件呢,我們家裏平常是過着極好的日子,雖不能夠天天吃麪條子,但是兩天總要吃回黑麪饃,其餘也是吃鍋盔。什麼叫黑麪饃呢?就是本地出的麥子,用土法磨出來的粉,這個叫黑麪;本來也就黑,用這種黑麪做的饅頭,就叫饃。那饃並不是我們現時在館子裏吃的饅頭既鬆又軟,這饃可是又粗又硬的。但是甘肅老百姓吃着就是南方人吃肉了。什麼叫鍋盔呢?是用黑麪在鍋裏硬烤出來的圓餅子,大概有碗口那樣大,半寸來厚,烤好了放在家裏,餓了就拿起來嚼着吃。這種東西,平常人家不大要菜,也不用什麼油鹽。我父親是個唸書人,吃得要考究些,常要炒一碟韭菜,再用辣椒粉浸上一點醋,又配上一碟。不吃韭菜呢,就是生蘿蔔切片蘸鹽和辣椒醋吃。此外,我們還要喝點米湯,就是用一撮小米,煮上一大罐子水,又可當茶喝,又可以當湯喝。可是叫了幾個月旱災,這些東西,我們家裏就一天比一天少。到後來一齊都吃不着,改了專吃油炒麪。這種東西,出了潼關,就看不見了。是用像粟米一樣的東西,叫糜子的,加上蕎麥雜糧,磨成了粉,在鍋裏一炒,又焦又黃,乾燥得像木頭屑子一樣。我們就拿瓦碗盛着,用手撮了吃。這倒不論頓數,餓了就吃。在那個時候,我雖做夢也想不到東南這樣優美的生活,但是我天天吃那東西,把口裏的津液都讓這油炒麪蘸幹了。據我父親說,糧食還是隻管漲價,就是這種油炒麪,將來也總有一天會買不起。這種東西沒有得吃,還有什麼可吃呢?我心裏這就是第一件可怪了。第二呢?西北挖井原是難事,井裏挖到三四十丈深,有時也只是打些黃泥漿上來。這隻有隆德這個縣城奇怪,有幾口很好的清水井,我們將別個地方一比較,這裏就是天上了。可是鬧了幾個月旱災,這井水也就變渾了;並不是水也因爲天旱變了顏色,乃是井裏的水也慢慢幹了。放下去的桶一直落了井底,把裏面的泥也挖了起來。經過了這兩件事,我才知道大家叫着旱災來了不得了,那並不是嚇人的話。

  但是這還是第一步,困難的日子,慢慢地跟着來啦。在這年秋季開學的日子,同學忽然少了一半。父親的薪水,每個月原是十塊錢,漸漸地也有些發不出來。在學堂裏教書的時候倒也無所謂,每日回得家來,就皺着兩道眉毛,坐在椅子上,兩手撐了他自己的大腿,低了頭只管嘆氣。有時候,站在院子裏向天空看看,就嘆着氣說:“咳!這個天!”這樣的話,他每天也不知道說過多少次。天是讓他越說越壞,每天擡起頭來看,都是藍的,一塊桌面大的白雲也沒有。我聽到說:小麥賣到兩塊一斗了。但是滿城有二三百戶人家,沒有看到哪家是吃麥粉的,鍋盔和黑饃都沒有了,我們都是吃油炒麪,可是這油炒麪也貴得比以前的麥粉還要錢多。父親沒有進款,糧食倒貴起來,就是每天限制吃兩餐油炒麪也發生了問題了。先是父親催校長,校長催縣長,一個月還可以討兩三塊錢回來;後來縣長索性不給,把學堂停辦了。要說是借錢的話,哪個不窮?就是人家有幾個錢,也留着自己買麪食吃。至於稍微有錢的人,早是讓人家借得不耐煩,逃到別處去了。父親本來無心教書,而且也沒有幾個學生,學堂停辦了,倒死了這條心;留着我們在隆德,自己帶了我十七歲的大哥,回靜寧去想法子。去了半個月,還不見來。

  我家裏還剩孃兒三口啦,就只有幾斤炒粉。這幾斤炒粉,怎能吃半個月?我們餐餐用水和了煮着吃,一天只敢吃半斤;餘外就是到城外山樑子上,挖點草根,用刀剁碎了,煮得爛爛的,和着炒粉一塊兒吃。這可到了涼秋九月了,就是下雨下雪,也沒有用;因爲本年的糧食六月不下雨,就算收不着的。來年的糧食,有些是隔年秋天裏下種,有些是春天下種。看看這情形,本年是用不着談莊稼,都只好到來年再說的了。我們也是過一天算一天,誰也不望明年的事,只是天老不下雨雪,連山樑子上的草,都乾死了,草根也不容易挖到好的。自然,我們這個日子沒有別的事,天天都是想法子要怎樣的把肚子弄飽了。

  有一天,我孃兒三個,又到山樑子上去挖草根。那裏天氣是特別冷的,陰曆八月底,就可以下雪。這年天氣乾旱,雖是稍微冷得遲一點,在這個日子,我們也是穿了老羊皮襖子出去。“皮襖”兩個字是好聽的,可是你們要看到那時我穿的皮襖,你會笑了出來。這皮襖就是把整塊的羊皮,用幾根細索,把來縫在一處,勉強算有衣裳的樣子,不但沒有面子,連鈕釦也沒有的,就是用根繩來捆在身上。我身上穿了皮襖,下身還是一條單褲。在山樑子上被西北風一吹,我全身發抖。平常的人,對於這種西北風,或者還能抵抗一陣;但是我們餓了半年多的人,可受不住這樣的冷。我先想到家裏的炒麪粉,只剩半斤上下了,就是採了草根煮着吃,也只能吃兩餐;若是再不挖草根,明天就要捱餓了。因此我咬住了牙,還是蹲在地上,用短鋤子掘土。爲了取點暖意,我是拼命地用力掘,但是我母親已經把這情形看到了,她對我說:“你臉上都已經發烏了,我們先回去吧。”我真不敢勉強說不,兩隻腳在地上頓着跑回家去。

  可是太晚了,我已經中了寒,回家之後,頭重腳輕。就倒在炕上,人事不知,我父親沒有回來,我母親是個舊式女子,是不必說了。西北的舊式女子,自己都叫着屋裏人。屋裏人,就只管屋裏的事,要她出去找錢找糧食,那是不行的。因爲她平生就不和男人說話,怎好去做求人的事情呢?這時,她爲了我病倒了,不忍我再捱餓,把炒麪粉煮作湯,完全留給我吃,她和我二哥就只煮草根吃。我二哥也只十五歲,不脫大孩子脾氣。叫他頓頓吃草根,他有些不能受,捧了碗,常是哭起來。我們家裏就只有一間長方形的屋子,一頭是土炕,一頭挨着土牆,有一個土竈。所以在屋子裏煮草根,吃草根,我躺在炕上,都可以看得見的。有時候二哥哭醒了我,見他抱一隻瓦碗放在大腿上坐着,眼望着碗裏,眼淚像沙拋一樣流下來,右手拿了筷子,並不挑草根吃,只橫了手臂去揉擦眼睛。我母親抱了大腿,坐在土炕邊,看看炕上,又看看我二哥,她也是哭得轉不過身來。我就是年紀輕,看了這個樣子,也要心裏難受。我就對母親說:“把炒麪粉分一點給二哥吃吧,我害病的人,反正是吃不下去。”我母親說:“並不是我要格外待你好些,只因爲你這病也不知道要害幾天,城裏又沒有個醫生,這點兒炒麪,也應該留着沖水給你喝,好救救你的命。”我二哥也說:“我並不是想吃那些炒麪粉,吃下去也就只好飽一餐罷了。我是說:爸爸還不回來,回來了也好想個法子,我們也不能夠在這裏等死呀!”早兩個月,隆德縣城裏還可以買到糧食,現在有錢,人家也不肯拿糧食賣給人;爸爸就是弄了錢來,也是不得了。我想着就哭了。諸位你看,這個日子,我們怎樣過呢?我是病了,我母親和二哥又在吃草根。

  到了第二日,還是二哥想出了一點辦法來。什麼辦法呢?說起來你們又會好笑的,就是在馬糞上着想。你們倒不必吃驚,以爲我們餓瘋了,連馬糞也要吃;其實我們是把馬糞去掉調換糧食。

  馬糞怎麼樣可以調換糧食呢?原來到了我們甘肅,老百姓都是睡暖炕的。我們那裏絕少木柴,平常做飯,是燒生煤末子。這種生煤末子極不容易燒着,非拉風箱不可。暖炕是成天成晚燒着的,誰能夠去成天成宿拉風箱?而且煤火火力大,睡在坑上的人也是受不了。因此我們都是在平常的時候,把牲口拉的糞零碎收集起來,存在一個地方;有了整擔的糞量,就攤在太陽地裏去曬,曬得幹而又幹的時候,把筐子裝好了,就留到冷天來燒。我兩個哥哥雖然跟着父親唸書,常是出去撿馬糞,家裏倒收藏得不少,算一算,足過兩個冬天。可是在這年夏天以後,牲口殺的殺了,賣到外鄉的賣到外鄉去了,馬糞缺少起來。有些人家沒有馬糞燒暖炕,也是很恐慌的。要知道甘肅人整個冬天在暖炕上過活,要不然,會凍死的。因爲這樣,我二哥就挨家去問,可有要馬糞的?願意拿些出來換糧食吃。他跑了半天,居然做好了兩筆生意。日裏挑了兩擔馬糞出去,晚上背了炒麪粉回來。爲什麼晚上揹回來呢?就因爲白天揹回來說不定會讓人搶了去的。這個時候,成了那句俗話:“事急無君子。”誰也不肯望着糧食捱餓的,這已算好了。

  我們家裏有了這幾斤炒麪粉,又可以過幾天了。這一回子,我母親把這幾斤麪粉,看得比金子也貴重,在院子牆角落裏,挖了一個坑,等到黑夜裏,把一個瓦罐子將大部分的炒麪裝了。然後放在坑裏,用土來埋着。爲什麼這樣呢?讓我後面再說這個原因吧。沒有埋起來的炒麪粉,我母親分作了十幾份,用紙塊包着,東塞一包,西塞一包,免得讓人家搜了去。每餐拿出來一包,將開水煮了吃。我們已經是整個月不吃鹽了,我母親說是人不吃鹽,就沒有力氣。爲了這緣故,又叫我二哥挑了一擔馬糞,去換了二兩鹽回來,沖水給我喝。人真是賤骨頭,假如我現在害了那樣中寒的病,就是給醫生的汽車費,也要兩塊錢,可是那個時候我就靠了這二兩鹽沖水喝,煮炒麪糊喝,在暖炕上出了兩身汗,我病就慢慢地好了。不過病是好了,已經不敢再出門去挖草根吃。而且我病後的食量,更是寬大。母親二哥兩個人吃得,比我吃得還要少。

  所幸在這個時候,我父親也就回來了。他進得門來,一句話也沒說,就放聲大哭,我大哥也哭。我們孃兒三個,倒是奇怪;又沒有短少一個人,何以進門這樣的傷心呢?他爺兒倆哭完了,才由我父親說:回到靜寧去以後,本來那饑荒也是一樣,原想是把產業都賣了,好換點糧食。這個日子,還說有人置產業,那不是一樁笑話嗎?但是我父親有我父親的打算。他有一個把兄,原也是學生,那時可在山裏頭做一頭大王。他有二百來杆槍,五六百名災民。你說他是土匪,他依然在鄉下做老百姓,而且也不知是什麼人委任了他保衛司令,你要說他是良民,帶了那些人和那些槍,他和人家要什麼,人家就得給什麼。所以,人家都是過荒年,唯有他依然有吃有喝。我父親過得沒有法子,就冒了險,把田產地契送到他那裏去,和他押借一些錢。他笑說我父親成了書呆子了,這年頭,田地根本不能種糧食,買了何用?再說:他坐在家裏,自然有糧食送進門來,買那死東西做什麼?爲了吃飯,那不要緊,就在他那裏當一名書記好了。你想我父親可肯當土匪呢?

  只說是拋不下妻室兒女。他也不勉強,就送了我父親一擔蕎麥五隻羊。因爲這些東西,當土匪的人,也是看得累贅,一天官兵追來了,他也帶不了走,落得做個人情。我父親也不敢再和他要錢,父子兩個你挑麥,我趕羊,輪流着把這兩樣東西向隆德縣帶來。

  但是這路上,也不能平靖,沿路都有保衛團;那保衛團看到這些吃的,怎肯放過去?把五隻羊完全留下了。我父親哀求他們,說是賣了田換回去救命的。他也說得好:救命只有吃雜糧,還有吃羊肉的嗎?你若多說,將你當土匪辦。這是念你把羊送了來的,所以把這擔蕎麥放了過去。老實說一句,你這擔蕎麥,也未必能挑回家。我父親也不敢多說,只好挑着那擔蕎麥走了。果然的,第二回碰到的,並不是保衛團的人,是十年前軍閥時代很有名的軍隊。反正這是過去了的事情,也不用提他是誰了。他們的口號是爲民造福。可是當兵的人,他只能練成打仗的本領,可不能練成撐住肚子不吃飯的本領;而且他們天天拼死命去上操,更是不能捱餓。當我的父親挑了那擔蕎麥,經過一個小小鎮市,遇到了他們,幾個人就把我父親攔住,說是要引去見長官。我父親早被他們的標語政策打動了,有了那先入爲主的毛病,覺得這爲民請命的軍隊,總是很好的,就跟了那兩個兄弟,挑了那擔蕎麥,進了他們的團部。他們的團長,就不是我父親理想中那樣和藹,他先板了臉道:“老鄉!你這擔糧食是哪裏來的?”我父親說:“是在家鄉押借來的,挑到隆德去養家小。”那團長冷笑了一聲,說我父親這話騙三歲孩子也不信。這個年月,誰有整擔的糧食可以借給人?分明是販賣糧食的奸商。這樣荒年,還想在糧食上來剝削平民,這罪還小嗎?念你是初犯,放你一條活命,不過要關起你們來,也沒有許多閒飯給你們這種人吃。滾吧!那團長總算大恩大德,將我父親和大哥放了。可是那擔蕎麥,沒有再挑回家來之理。所以他爺兒兩個一進門就哭。不但回家去了整個月空手回來,而且在路上走着,沒有吃一點東西下去,只是找着了有水的井,喝了兩飽水。幸而到家路不多,要不然,就得餓死在路上了。

  我們聽了這些話,既是可憐他們,整個月的希望也成了空想,不由得也跟着哭了起來。母親可憐他們是行路人,到底煮了些炒麪粉給他們吃了。我父親捧着碗,纔想起並沒有放着多少糧食,何以家裏三口人吃了這些天還沒有吃完?這可有些奇怪。問起我們,是用馬糞掉了來的,他又想起了心事。他說:“今年天氣冷了,不是在家裏燒着暖炕可以過冬的,非要出去找糧食不可。我們能夠就吃這點東西,過這個冷天嗎?至少還有八個月呢。我看,我們一齊回靜寧去,跟了王傻子去幹吧。”他說的王傻子,就是送羊和蕎麥給他的那位司令。我母親說:“你瘋了嗎?不怕砍頭!”我父親說:“砍頭是死,捱餓也是死。事情迫得來了,叫我怎麼辦?”我大哥是到過司令那裏的人,知道那裏非常地舒服,立刻高興起來,跳着說:“好的,好的,我們明天就去。”我父親望了我大哥,半天沒有作聲,然後流出眼淚來說:“孩子!我有一番癡心,是想把你們培植起來,替甘肅人做一點事情的。那樣一來,把我一番癡心埋沒了,把你們終身大事也誤了。我不過是氣頭上的話,當土匪哪裏是出路?拿腦袋去碰飯碗,那是死路呀!大家都去當土匪,吃現成的,現成的從何而來?這是提倡不得的。真是沒有東西吃,我和你娘都可以餓死了。你們來日方長,不可以死,只要有一口氣,儘管向東走出了潼關,到了河南地方,就可以討飯度日了。那時,你們和人家當奴才當丫頭,也要讀書,然後學點知識回來救救甘肅人。甘肅人苦慣了,不知道這是地獄;外面人沒有來過,不知道這是地獄,只有甘肅人到了外省去過,然後回來,這才知道甘肅這地方苦,非挽救不可的了。我是很願替甘肅人做些事,可是我學問不夠,年歲又大了,還能有什麼作爲?眼巴巴地只望着你們長大,和我完成這個志願。可是老天和西北人爲難,這樣大旱,我是眼前顧不到,難說將來了。但是我有一口氣,我一定教你們做好人的。”我父親說的這一番話,我到於今,還是清清楚楚記在腦筋裏的。所以我這次要回西北去,也就是爲了父親那話。到了東方,學一點知識回去救救甘肅人。

  現在我還是歸到本題,我大哥人是很忠實的,在那個日子,國文也有點精通,因爲我們所受的教育,也就是國文而已。但是和二哥比起來,卻還差得遠。他就對父親說:“你這個志願是很好的,就怕我們晚輩辦不到。既是父親望我們到東方去求生路,在家裏又沒有東西吃,遲早是一走,我就先走吧。我讀書本來不大聰明,前途也沒有多大希望,死了就拉倒。”我父親聽了這話,沒有作聲。我母親說:“爲什麼你一個人先走呢?要死也死在一處。”說着,她就哭了。本來,這時陝西旱災,比甘肅還要厲害。到東方去,總要穿過陝西,走過這樣一條災荒的地方,恐怕是討飯都無處可討呢!我父親心軟下來了,把這話就沒有跟了往下談。

  可是從這日起,我們埋在土裏的那些糧食,又多了兩個人來吃了。這可是一件很恐慌的事。到了第二日,我父親就四處奔走,訪問他的一些朋友,看看他們可有什麼法子?其實他們也沒有什麼特別的好法子,都不過是借貸押賣,弄幾個錢,到鄉下去,祕密地買一點存糧回來吃。這裏有些人,比我父親經濟好些的,也就接濟我們一斤半糧食。這個時候,我們的緊縮政策,那又更進一步了。一斤半面粉,常是吃四五天。所謂吃糧食,不過是一個名;我們吃的,那時就是玉米芯那種東西。本來是吃玉米的人,將它丟掉了的。鄉下人收着很多玉米的時候,將玉米剝了下來,挑了新嫩的玉米芯,用刀剁碎了,再和些雜糧,一齊煮了,這纔可以餵豬。但是我們哪裏有雜糧來拌?就是把這玉米芯磨得碎碎的,再去煮了吃。這一種滋味,雖然是很苦的,但是比煮草根的滋味,那就好多了。因爲草根是自己掘了來的,玉米芯可是拿錢買了來的。既然還值錢,當然比草根好些。我們在飽嘗過草根之後,有玉米芯吃,卻也心滿意足。同時,我父親還是繼續地去想法子。

  這樣吃玉米芯過日子,我們還是擔心害怕。原來也不知道由什麼地方,開來了一營軍隊。這一營人,並不曾帶了糧秣同來的,只好到了本縣以後,和縣長要吃的。縣長也不能在家裏預備下這些吃喝,來供給整營的人,只得派了衛隊,挨家挨戶地硬要。在兩個月以前,這些衛隊,就到我們家裏來過了,那不過是看到吃的,就拿起來走,不看到的呢,自然是算了;看到了,就要拿起走。說是這樣的荒年,你們家裏還存着糧食,那不是好人。也是他們搜查得慣了,所以這回子縣老爺一點也不費事,就派了他們來,合了那句成語,就是“以資熟手”。自然這城裏的老百姓,連男帶女,一齊併合起來,不過可以編一營人罷了。這些人,大概是吃了上餐,也不知道下餐有沒有問題,於今添了一倍的人來要吃要喝,如何擔負得下來?這些來的人,又等着要吃,縣老爺就是要下鄉搜刮也來不及;所以這些衛隊,今天在城裏發了急,到了一家,無論是好的歹的,總要些糧食才肯走。

  我還記得:那一天下午,太陽帶了淡黃色,照在院子裏,不但沒有一些暖氣,而且還有些陰慘慘的。我們家是和另外兩家人家共住一所院子的。我們這一間屋子,外朝了院子開着兩扇板門,恐怕兩扇門還抗不住冷,又在門外,用麻布袋拆開來並了一個門簾子,掛在大門口。我一家人都圍在炕上坐着,大家唉聲嘆氣。正說着要怎樣去找出路呢,忽然那門推了開來,擁進來四個衛隊。那破簾子也讓他們扯下來了,可想到他們進門用力之大。他們一進門,就喊着我父親說:“今天你們一定要拿些糧食出來,不論是什麼,我們都要。你若不拿出來,就同我們一路去見老爺。”我父親跳下炕來對他們說:“我家特別窮,誰不知道,叫我拿什麼出來呢?”衛隊說:“你前幾天遠出門一趟,沒有弄了錢回來嗎?沒有糧食也可以,你家出五塊錢,我們可以替你去買糧食交差。”我父親說:“有錢?你看我一家人餓成什麼樣子了!”衛隊說:“你家沒有糧食,誰也不肯信的。難道你這一家人都是捆了肚皮過日子的嗎?你們上餐吃的什麼,現在拿什麼出來就是了,決不能那樣巧,上餐把存的糧就吃光了。”我父親簡直沒話可答了,就說:“我們差不多是找一餐吃一餐的。”那衛隊說:“好吧,就算你說得是真話,下午一餐,你們也該快做得吃了。這樣吧,你們是打算下午吃什麼,就把下午要吃的東西給拿了出來。”我父親到了這時,只得低聲下氣和他說好話,因道:“各位!住在街上,都是天天見面的人,何必逼得這樣厲害?要找吃喝……”

  衛隊不等我父親說完,四五個人就滿屋去搜。這時,我們家以爲這玉米芯是人家不大吃的東西,用個瓦罐子裝着,放在炕頭。那衛隊看到,將帶來的一隻空口袋,也把來倒了去。我大哥就跳起來說:“你們也太不問良心了,我們家就是那一點東西,你把它全倒了去,我們吃什麼?”衛隊向我大哥橫了眼睛,對我大哥說:

  “我不看你年紀輕,一巴掌打脫你的頭!”我父親說:“你們也太勢利了,軍隊來了,你們賣了命去巴結;我們老百姓,快餓死了,你還這樣欺侮。糧食你拿去了,我們也要說兩句話出口氣。”衛隊說:“要了你們的糧食那還不算,你等着!”他們搶了糧食,倒罵了出去了。這一下子,把我父親那一股子倔拗脾氣,可就勾引起來了,在屋裏高聲大罵:“什麼爲民造福,這真是要把我們老百姓的命都請了去啦。”他這樣亂罵,自然鄰居家裏都也聽得見,那些衛隊都在隔壁如何不聽見?這一下子,種下了禍根。

  在三天之後,那衛隊帶了十幾名軍隊,跑來對我父親說:“現在城裏要出一百名壯丁,派你們家裏出一名,你們哪個去?”我父親看到帶了槍刀的人在後跟着,心想:這個樣子,分明是衛隊引了來的,和他們說那是無用。看了那軍隊裏面有一個人像官長的樣子,就向他說:“我家是念書的斯文人,沒有氣力投軍。”那軍官倒說出一篇道理來,他說,他們是爲民請命的好軍隊,既是受過教育的人,那更要出來幫忙。你不肯出壯丁也可以,你拿二百塊錢來,納壯丁稅,我們可以替你代僱一個壯丁來充數。我父親說:“二百塊錢,那除非要命!”那衛隊更不由分說,拿出繩索來就要把我父親捆上。我和母親,嚇着都哭起來了。我大哥這時就跳上前對他們說:“你們既是抽壯丁,爲什麼帶我父親去?他是四十多歲的人了,那還算是壯丁嗎?”他們看了我大哥這樣子,就說:“那很好,帶你去吧。”立刻就把繩子來捆我大哥的手臂。我父親看到,也跟着哭了。我大哥說:“爹!你哭什麼?這是我一條生路。現在家裏,一粒糧食也沒有,留我在家裏頭不過是多一個人餓死罷了。我現在若到軍營裏去,至少是不會捱餓。爹!你養我這麼大了,我什麼事也沒給你做,那是豬狗不如。我走了,你只當跑了一隻豬,別捨不得。”他說這話不要緊,可是我那時是小孩子,也哭得心如刀割一樣。其餘的人,自然是更不必說;就是那幾個衛隊,也有點心軟,不能下手了。可是後面跟來的那幾個拿槍的,他們倒說得有理,他說:“當兵是好漢做的事,哭什麼?我們都不是人家的兒子嗎?走走走!”他們口裏喊着走,把我的大哥就拉了去。只聽到我大哥說:“爹!媽!別念我,我走了。”最後我就只聽到這種聲音,不見他的人。到於今,我在文字上看到“爲民造福”四個字,我就想到那可憐的大哥。然而,這還是慘劇的開場罷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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