楊燕秋這一行人,遊着古曲江。在風景上雖看不到什麼,大家倒是暢談了一陣,總也是痛快的。只是陳公幹後來說到高、費、伍三人,是幫忙楊燕秋到西北來服務的,他們都覺得不能不有一點慚愧。燕秋也看出來了,就立刻將話拉扯開來,向一虹道:“你對於這些名勝,都下了一番研究功夫的。據你所知道的,這古曲江池,究有多大?”一虹看到她突然地提出了這個問題,自然也知道她的用意所在,於是笑道:“我是請教於書本子的。書本子上的話,是否靠得住,我就不敢保險。現在你來問我,這話就更加一層玄虛了。據書上說:周圍共是七裏,到處都有亭臺樓閣,花木成林,或者有些誇張。”陳公幹手摸了鬍子,搖了兩搖頭道:“那絕不誇張的。現在北平的三海,不一樣是人工建造起來的嗎?周圍就是二十多裏。假使宋、元、明、清全在西安建都,我想這曲江池不難擴充到周圍七十里。不過這曲江池,也許在百年之內,有復興的一日。”他這句話,可把大家的精神提了起來。舉目四觀,黃黃的太陽,照在這平迤橫臥的土阜上,除了眼前這幹谷裏幾戶人家,配了幾棵樹而外,淺草黃塵,沒一點生氣,不信這裏會復興起來。陳公幹見大家這樣望着,似乎有些詫異的樣子,便知道他們的意想,笑道:“這沒有什麼奇怪,是一定的道理。你想:在中國這樣經濟恐慌、國防日削的情形之下,還容許整大片的土地讓它去荒涼嗎?我想西南像雲南、貴州,西北像陝西、甘肅、寧夏、青海、綏遠、新疆,一定都要人口繁盛起來的。因爲在政治上,在人民生計上,一定會逼得人不能不向這裏跑。好像這幾年鄉下人全往都市裏跑一樣的,不是偶然的事情。若論到東方人向西北跑,頭一站就是西安。西安人口繁盛起來之後,第一項事,必定辦水利,水利不講求,農產森林,甚至於間接提到牧畜工藝,都談不上。若辦水利,至少也當辦到以前的八水繞長安吧?你看,太白終南兩大山,全在西安南方。引那山上的水到西安來,是必然之理。或者將來西安人的飲料,也就出在終南山上。若是引終南山上的水到西安來,或者由這裏經過曲江故道,並非不可能之事。”高、費、伍三人聽了他的話,都一同贊成。燕秋點頭道:“這不是說笑話。我想陳先生說百年之內,還是把這願許得太遠;也許近在眼前,中國人就要逼得向西跑了。到了逼着向這裏跑的日子,新起爐竈來做飯吃,恐怕來不及。所以我覺得開發西北這事,不是瞎叫兩句口號,或者擬一篇演講稿子,就算完事;必得說的人就到西北來幹,自己不能來,幫着別人去,也是一樣。能力只夠鑿一口井,就只打算鑿一口井;能力能夠種一百棵樹,就種一百棵樹。我預備了今天干什麼事,今天就去幹,成功不成功,那不必去管,就只問自己的力量盡了沒有。”陳公幹道:“這就對了。這是腳踏實地的幹法,有了這種主張,四位就是打算步行到新疆,也絲毫沒有什麼爲難。”
五個人說着話,順了這一條向南平迤的土阜走了去。那汽車伕在大家前面走,便迴轉身來,只管招着手道:“各位先生向這裏來吧,這裏還有好看的呢!”健生將腳尖點着,昂了頭四望,微笑道:“說是還有好看的呢,各位相信的嗎?”陳公幹笑道:“不錯的,這裏人誰都知道:雁塔過去,有個武家坡王三姐廟。大概他說的,就是這地方。”一虹道:“這不是說的舊戲裏薛平貴做皇帝的一件事嗎?這事毫無憑據,怎麼還真有其地呢?”陳公幹道:“民間故事,哪裏會有真的。就有真的,經過幾度民間傳說,也就可以變成假的了。”大家說着話,順了土阜,向東南走。汽車伕在先,已是把汽車早開到土阜的盡頭等着了。在這土阜下面,是一條彎曲的窪地,已經有人種了莊稼。順了這窪地向東,兩面土阜夾峙,這窪地越來越窄小,變成一條很深的乾溝。健生鼓掌道:“看了這種形勢,陳先生說,曲江是由終南山引水來的,那很可明瞭了。這裏就是當年渠的遺蹟。我想這渠,必定要挖得很深,後來做莊稼的人,他沒有填塞這乾溝之必要,自然也就聽之了。”大家說着話,在乾溝裏走。
在乾溝的南岸,層層土坡向上,閃出一所白牆紅檐的瓦屋。在土崖邊一帶,黃土短垣當了欄杆,配着兩三棵白楊臭椿,都是很瘦小的。遠遠聽到有一陣木魚聲,那可以證明,這正是一幢廟。在南北兩岸之間,有兩塊板子搭着,當了木橋,這是更證明這條幹溝是水渠的舊跡。大家過了橋,到了那土欄杆裏的平坡上,果然這裏是一所廟。廟的構造是很簡單,在一座穿堂式的屋子裏,塑着一個長方形的土臺,上面有兩尊泥像,都不過二三尺高:一尊是男像,服飾是蟒袍玉帶;一尊是女像,服式是鳳冠霞帔。這無須去研究,是薛平貴同王寶釧了。穿堂後有個小殿,是半土窯式,因爲這廟是在土坡的二層,上面還有兩層呢。後殿前面是瓦屋,後半截鑿進土崖裏去,那裏當着神龕,垂了紅幔,幔外也供了香案。遊人來了,就有一個老道來張羅茶水,求一點香火錢。據老道說:紅幔側面,有個土洞,可以爬到上層去。那裏是當年王三小姐守節的所在。大家一看那土洞裏漆黑,進去是要蛇行的。雖然老道說了,可以給盞燈引了進去,大家明知這個故典是撒謊的,也就犯不着去做作這無味地探訪了。老道又說:在這廟對過的北岸上,那土坡中間,並排有三個土窯,當年王三姐辭別相府,就和薛平貴住在那裏。大家隨了老道所指的地方看去,果然在土崖下,有三個窯洞,都用黃土磚把門塞死了。一虹笑道:“現在的人,真有這閒工夫,做了一幢廟,一定還要附會着做三個窯洞,來證實王寶釧這故事。不過這故事既是毫無根據,何以這樣深入民間?”昌年許久沒作聲,他現在忍耐不住了,笑道:“這一大半是戲曲的力量,何以會產生這種戲曲呢?這是社會上一種生活反映。”燕秋笑道:“昌年對於一件事情,要下起什麼批評來,總有些見解的。你說吧,社會上怎麼有這樣一種反映?”昌年被她這句話一獎勵,更是眉飛色舞。雖然健生、一虹同用眼光瞟了他一下,他也毫不理會,笑道:“譬如梁山伯、祝英臺這件事,也沒有什麼根據,社會上是宣傳得非常地厲害。舊式年青女子,尤其喜歡聽這個故事。這當然是舊社會裏,婚姻不自由的一種反映。那些婦女們,自己是得不着自由的婚姻了,就借了這個故事,將自己來刺激一下。至於武家坡呢,這是一個反民族性的故事,而鼓勵婦女們守那片面的貞操,尤其是大拂人情。然而這個故事,在戲曲裏,佔了極重要的地位,又是什麼緣故呢?這也是一種社會生活的反映,據我想:這個故事,不會完全是捏造,必是遠在宋元當兵的人編出來的故事,多少是根據了一些事實,而加以烘托。他們恨主帥冒功,恨主帥剋扣軍餉,恨主帥結黨營私,所以戲裏有蘇龍做元帥,王寶釧算糧;王丞相本參薛平貴,以至於魏虎想害死薛平貴的那些故事。當兵的被壓迫,無可發泄,直恨到專制皇帝身上去,於是薛平貴做了西涼天子,來取大唐天下,大大地報仇。至於王寶釧的產生呢,因爲以前當兵的在外多年,家室飄零,在所不免。而中國社會又是看不起當兵的人,說什麼好鐵不打釘,在戲裏所以極力擡高當兵人之前程遠大,軍人之妻,很能爭氣守節。而軍人之妻,且是個丞相之女,這完全是一種過屠門而大嚼的玩意。社會上看這戲,只注重王丞相嫌貧愛富這一點,把其餘的忽略了。所以不覺得它反民族性。何以說反民族性呢?中國的通俗文字,總是尊王攘夷的,故事裏的主人翁,若是拜帥封侯的話,他必定出徵過紅毛國之類,當然是漢勝番敗。薛平貴這故事反過來了,他是番勝漢敗。我想薛仁貴、柳迎春的故事和這事大同小異,那故事爲了歷史所限制,不能報仇到皇帝身上去;所以薛仁貴終於平遼封王。這個故事拋開了歷史,可以暢所欲言,就鬧得大登殿來結束了。二薛的故事,都是暴露主帥無惡不作的,似乎還是同一個來源取的材料。不過將材料到手,寫得情節不同,地方不同罷了。我的意思如此,各位以爲如何?”一虹連連說好。燕秋也點頭道:“你說這是軍人被剋扣軍餉編出來的故事,這實在發人所未發,確乎有相當理由。若不出之軍人之手,不會有那樣沉痛的描寫。這故事,恐怕還是西征軍人所編。所以老實就借用西涼國來報仇。在西北,這戲不叫武家坡,叫五典坡,所以這個地方,實在也叫五典坡。”陳公幹道:“怪不得我在大街上看那貼的戲報子,很大的字,寫着全本五典坡;原來就是武家坡。爲什麼東方人叫武家坡呢?”燕秋道:“此地人,‘天’念着‘千’;‘典’念着‘檢’,‘五典坡’就念着‘五檢坡’,東方人大概把‘檢’字錯成了‘家’字,又以爲‘家’字上,必是一個姓,所以用了‘武’字了。”一虹連連鼓着巴掌道:“今天算沒有白逛,得了不少的妙論。各位關於武家坡這件事,還有什麼意見發揮的沒有?我很願意聽聽,將來我可以做篇文章,題目是在武家坡上論武家坡。”健生笑道:“你太老實了。現成的一個時髦題目,你怎麼不知道用?就是武家坡座談會。”一虹笑道:“這倒可以用的。”說着,四面張望,因道:“這簡直是一條幹溝。當年修廟的人,怎麼會在這地方建起廟來?”燕秋笑道:“若是把廟建在很好的地方,請問,對於破屋寒窯這句話,何以自圓其說呢?”一虹道:“這話很有理,不知道蓋這廟的人,何以要這樣僞造證據,實行這個愚民政策?”陳公幹道:“也無非崇拜古人之一念罷了。不過,也可以看到民間知道尊重女權,他們不叫這裏作薛平貴廟,可叫這裏作王三姐廟。”燕秋笑道:“他們哪是尊重女權?他們乃是欺騙女子。立這廟在此地,就暗示着做女子的人都該學王三姐,去守節受苦十八年。而丈夫儘管在西涼招駙馬做皇帝。這話又說回來了,這也不但蓋這廟的人如此,普天下男子都是如此。”她說了這話,男子們都微笑着打了一個照面。燕秋笑道:“我這話,好像說得重一點。其實,古今人的心事,不會兩樣。不過現在受了新教育洗禮的人,讓女子守片面貞操這句話說不出口來罷了。走吧,我們還可以看看大雁塔去,不要叫陳先生的汽車老在這裏等着了。”大家隨着燕秋後面,走出了乾溝,就坐着汽車,向慈恩寺而來。汽車所走的土阜,恰是兩面夾了一道窪地,由這一點,大家全可以看出這裏和曲江故道的關係來。到了慈恩寺,那後進的雁塔,挺立在面前,塔上有些小樹和長草生長着。加上兩三隻野鳥,在那塔頂上飛來飛去,這就會引起人一種吊故的情感來。一進這個廟,頗有些與其他的不同:就是走進廟的前院,在地上重重疊疊立了許多石碑。健生道:“呵!碑林在這裏。”燕秋可就接嘴笑道:“照你這樣說,那也太小視碑林了。碑林裏豈止這幾塊碑?一虹!你知道這碑的來歷嗎?”一虹走上前一步,和燕秋並肩走着,笑道:“據傳說,唐朝的新進士都在這裏題名;又有人說,不一定是得了進士就在這裏題名,不過曲江飲宴之後,進士們喜歡在這裏題名罷了。所以雁塔題名,就是古時讀書人一種榮耀。也可以想到這慈恩寺的雁塔,是以前曲江的風景之一。想當年的曲江,必定水流到這廟前來。”陳公幹道:“豈止廟前,我有個朋友,住在現時西門裏,地名是龍渠灣,那裏就是一道水渠。由西門到這裏,大概有十里吧?”一虹道:“在唐朝,長安城很大,這雁塔原是在城裏的。水既進了城,自然全城都可以流到。不過那工程總是不小。若是唐以後的人,對於長安的水利以及一切建築,像雁塔這樣的保留着,比現在的北平那還要堂皇富麗。”燕秋搖頭道:“不要討論這些了,越討論着,越是讓我們心裏難受。”陳公幹笑道:“楊女士!真是個熱心人;若是西北的女子都像楊女士這樣,西北復興起來是沒有什麼問題的。”燕秋笑道:“陳先生!你也把我看得太高了。我自己看來,不過是個平常的女子,我不希望做英雄,自然也做不上英雄。”昌年道:“打倒英雄主義,那不過是句口號罷了。社會主義國家的蘇俄,他們一樣的有英雄,一樣的崇拜英雄,死去的列寧和活着的斯大林,就是他們的英雄。他們若不崇拜英雄,要看中國舊戲,爲什麼不聘請幾個筋頭虎、跑龍套去,卻要把青衣大王請了去呢?我們要知道:喊口號打倒英雄主義的人,他自己就是想做英雄。其實英雄不必反對,尤其是現在的中國,我們要想把這一盤散沙似的民族團結起來,非請幾個人來領導不可。這領導羣衆的人,又非得大衆信仰不可。那麼,那個人就是英雄。譬如我們三個男同學,不崇拜你是一個英雄,就不會讓你引導着到西北來。”燕秋笑道:“哦呵!你繞了一個大彎子,卻是給頂帽子我戴。我……怎麼敢當呢?”她說到那個“我”字的時候,聲音拖得很長,同時將眼睛瞟了一眼。那健生卻站在一旁,都看在眼裏,心想:一虹的嘴會說,昌年的嘴更會說。無論燕秋怎麼自命不凡,總免不了喝他兩人的迷湯。我是老老實實地和她說話,她就常是給我釘子碰。現在的社會,有多少男子是被女子領導着的?昌年他把別人拉扯在內,都說是被燕秋領導着,這話我有些不服。無論如何,她比我要少念好幾年書,她就不能領導我。不過健生心裏這樣想着,口裏可沒有法子去抗議。
進了廟以後,原是一虹同燕秋走在先,現時昌年也趕上一步,三人一齊走了。健生樂得和陳公幹走在後面,他想到處處遭着燕秋的冷視,追逐着也太無卿。自己是學科學的人,功課是一天間斷不得,跟到西安來,已經是犧牲不少;繼續跟到甘肅去,也不過如此,犧牲就太厲害。我的身體,我自己可以自主,決定在今天對燕秋表示我脫離這個旅行團體回南京去。我放棄我追求的計劃,讓他這兩位會灌迷湯的人去追逐上前吧。他心裏如此地想着,自然步子透着十分的迂緩,遠遠地看到前面三個人走上臺階,圍在塔門口看一塊碑。高一虹反着一隻手來,向健生招着道:“你來看,這是碑帖裏最有名的一塊碑,褚遂良寫的聖教序。”健生一切都灰心了,哪裏有心去看碑文,笑道:“就是把蘭亭碑擺在這裏,我也引不起興趣。我有兩年來沒用過毛筆,寫字全是用自來水筆的。”陳公幹道:“雖然如此,唐朝人寫的碑,而且又是天字第一號的名手,便是當古董看,也應當瞻仰一下。”他說着這話,就拉了健生走。健生見那碑倒是完好的,含糊地看了一遍,回頭看到塔門洞開,他就走進塔去。
這雁塔裏面,卻是和平常的塔不同。那四周的磚牆,不過是塔的軀殼,塔裏面原是空心的,繞着塔的牆,用木板架着螺旋形的木板梯和小平臺,一層層地轉了上去。健生忘其所以地,只管向上走着。每到一層,就在塔門裏向外張望,這就聽到下面有了人聲道:“這個塔建築纔是大工程,比開封琉璃塔偉大呢。那琉璃塔是實心的,雖然不用一寸木料,反正把磚堆起來就是了。這個塔是空心的,可是不好建築。古來沒有鋼骨,也沒有水泥,這樣高的建築,不知道那位工程領袖是怎麼設計的?”這是陳公幹的聲音。就聽到燕秋答道:“了不得!我們到了什麼地方,都說古人好,這樣開倒車的議論,可拿不出去。健生哪裏去了?他對於工程多少有些在行,可以問問他。”健生心想:也問問我了,可是遲了,我不屑於答覆了。他一人在高頭,只管四處張望。等了他下塔的時候,其餘的人早在塔門外等着了。燕秋笑道:“我們以爲你沒有上塔去呢,原來你在最上一層。”健生道:“你們談碑帖,我不在行,我只好一個人孤獨地去登塔了。”說時,他帶了淡笑。燕秋這才知道他有了不高興之處,這也就不便深談了。大家遊過了大雁塔,精神都已疲倦;雖然還有小雁塔在望,大家急於要回旅館來休息,也就不再去遊覽了。公幹總是那樣熱心,又用汽車把他們送回旅館來。
到了旅館裏,燕秋自進到她的屋子去了。高、費、伍三人關了房門,來換小衣,因爲由潼關來,全身是土,早起不曾換得,現在沾遍了汗,實在來不及等待了。不想正在大家換衣到半中間的時候,茶房咚咚地敲着門道:“先生快開門!匪來了。”三人聽說都是一怔:西安城裏,青天白日,會有匪?健生道:“什麼?
匪來了。”茶房答道:“不是,送匪來了。”匪?健生好不明白,他說不是匪,又送匪來了,只好打開門,看他鬧些什麼。開門時,見茶房提了一把白鐵壺,大概是送水來了。一虹笑道:“好傢伙!你送水來了,爲什麼說匪來了?膽小的要被你嚇掉魂。”茶房拍着壺笑道:“我們叫匪。”昌年笑道:“我明白了,你們叫水是匪,對不對?”茶房答道:“那個字音有點相像,你們東方人分別不出來罷了。”一虹笑道:“這一件事,我們回東方去,倒可以向人說明一下,可以減少做西北旅行的人一點誤會。”大家借了這題目談笑一陣,喝點水,就吩咐茶房去叫飯菜。
可是燕秋自回旅館以後,就不曾出面。大家始而是不大注意,後來,到吃飯的時候,燕秋依然不曾出來。一虹就走到她房門口去叫了一聲,說是飯菜都叫來了。燕秋躺在牀上答道:“我精神疲倦極了,坐不起來,你們先去吃飯吧,不用等我了。”一虹又不便一定要走進房來,只好去吃飯。飯後,大家休息了一會,坐着也是無聊,又商議要出去遊覽。再去看燕秋時,竟是蓋着被睡着了。昌年道:“一個人就是疲倦了,也不會疲倦到這般樣子,不要是她病了吧?”他說着,就不避嫌疑,先進房去。伍、高二人也跟着,到牀前向燕秋臉上看時,兩塊臉腮,已是紅紅的,眼睛閉着,成了一條線縫。昌年當了人面,倒是很大方的,伸手到她額頭上按摸了一下,將手猛然地向懷裏縮着,似乎有大吃一驚的樣子。他道:“這還了得,燒得很厲害呢!”他這樣說着,可把燕秋驚醒了。因睜開眼來,向大家望着,搖頭道:“不要緊,我今天早起穿少了衣服,受了感冒,睡一會子就會好的。你們三位只管出去玩,讓我好好地休息半天吧。”大家聽她說話像平常一般,就安心了。行囊裏帶得有旅行藥品的,找出一瓶阿司匹靈,就分兩顆給她吃了。據她表示:在西安沒有什麼耽擱,假使明天病好了,後天不走,大後天一定走。三位要遊歷,還是趁了這機會去吧。高、費、伍三人雖然明知道她發燒,大家心裏都避着嫌疑,不便說在家裏伺候她的病。燕秋又說:“這裏省立圖書館很有些古物,可以去看看。開封古物館多殷代的東西,這裏多周代的東西。”她一定要大家出去,大家也不便執拗着,吩咐了茶房,好好地看待,大家就出門來。好在西安街道就是那麼幾條。訪問了兩個路人,就找到了圖書館。不想在圖書館裏看古物的時候,又碰到了袁伯謙。他一定要拉着三人到他學校裏去看看。昌年倒也願意看看學校裏情形。健生可就想着:趁了他二人不在旅館,我去和燕秋表示要回南京吧,便道:“你二位去,我應當回旅館去看看病人。萬一病加重了,我們全下在旅館,似乎也不妥。”高、費二人卻也同意。
健生自回旅館來,他先走到燕秋房門口看看,她在裏面聽到腳步響,就用很細微的聲音,叫了兩聲茶房。健生料着是進房去無礙,就推門走進去了。只見她側臉睡在枕上,腮上依然沒有裉盡紅暈。她上半截沒有蓋被,露了兩隻光手臂,健生笑道:“我的小姐!這是玩的?你受了感冒的人,還這樣貪涼?”說着,就牽起被頭,向她身上蓋着,因問叫茶房做什麼?燕秋道:“我叫茶房去給我買酒,不知買來了沒有?”健生道:“你還能喝酒嗎?”燕秋笑道:“不要緊,我喝的是甜酒。”健生這就出去,叫茶房送了酒來。酒是用把小銅壺盛着,放在牀面前凳子上。燕秋抓了牀裏的衣服披上,就靠了牀頭的壁子坐着,向健生點點頭道:“勞你駕,拿個茶杯來。”健生知道她是要喝酒,這就拿起小銅壺斟了半杯,看時,那酒卻是白色的,問道:“這不是我們南方的米酒嗎?”燕秋接過茶杯,先端起杯來,抿了兩口。健生這時忽然想到:南方女子,常因爲身上有某種病買米酒喝的。那麼,自己只管問人家,也就覺得太冒昧了。他如此地想,就不作聲了。燕秋卻是不介意,她就笑道:“你覺得這是米酒嗎?這可是最著名的新豐酒。所謂‘新豐美酒鬥十千’,就是這種酒。在唐朝,已經是形之於歌詠了。”說着,她一仰脖子,把杯子裏那些酒全喝了。健生想到她喝酒,或者是一種需要,這就索性滿滿地斟上一杯,遞給了她。燕秋接了杯子,慢慢地呷着,因問道:“怎麼你一個人回來了?”健生道:“他兩人讓姓袁的拉去參觀學校去了,我想着你一個人病在旅館裏,容易感到寂寞,所以我和他兩人說明,回來看看你的病。”燕秋點了頭道:“這倒多謝你了,我倒不怕寂寞,害病可有點怕。你想,若是真的病成功了,在這裏進不能進,退不能退,那可糟了。”說着,將酒杯遞給健生道:“那壺裏還有酒嗎?你可以嘗一點。”健生看那杯子裏,還有大半杯,也不考量,送到嘴邊,就呷了兩口,因笑道:“果然是又香又甜。”說着翻了杯底,一口喝個乾淨。放了杯壺,在對面椅子上坐着,望了燕秋道:“你的氣色,已經好得多了。不過你整天地不想吃飯,這也不是辦法。你想吃什麼嗎?”燕秋將身上披的衣服拖到牀裏邊去,又緩緩地躺下,將頭在軟枕上蹭了幾下道:
“我還是想睡覺。”健生道:“我叫茶房給你煮兩仔掛麪吃,不好嗎?”燕秋微笑道:“多謝你的美意,再說吧。”
健生本是想和燕秋開口自己打算回南京去的;不過剛纔她喝不了的半杯新豐美酒讓自己喝了,立刻教人心裏盪漾起來。這就想着:她喝不了的東西,很大方地給人喝,可以想到她這人落落大方,絕對不把什麼嫌疑關係放在心裏的。這樣看來,他對於高、費二人,也不見得有什麼特別親密之處的。這是在她無意之間,分半杯酒給我吃的這一層上說;若照有意這一方面着想,那就不必提了。在人家這樣表示好意,而且又是在生病的時候,我向人告辭要回南京去,這也太不近人情。既是怕向西北去,根本就不該來;既然來了,談不上回去了。他自己想了議論去駁復自己的意思,因之由潼關起計劃着回南的那幾句話,簡直說不出來,只好默默地坐在椅子上,和牀上的病人相對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