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舍散文集  为了团结

  关于丁、陈反党阴谋,我一无所知,无可揭发。在这个会上,我才听到一些他们的丑事,使我心里痛苦!我没想到在党员作家里会有这样灵魂肮脏的人。

  我自己无党无派,可是我爱共产党,我爱党,正如我的老哥哥(他没有什么文化)那样爱党,不是由理论出发,而是由于我们看见党给我们带来了光明与幸福。

  我爱党,因而也爱党员和党员作家。举个例说:有一次冯雪峰同志指着我的鼻子,粗暴地批评我的作品。我接受了他的批评,没有闹情绪。事后,荃麟、默涵二同志为此事看我,他们可以证明我毫未介意,因为雪峰是我所尊敬的有学问的党员。况且,他与我都是作协的副主席,我若为此小事而闹意见,便不利于作协的工作。后来,曹禺、克家也来谈过,他们也可为我作证。在今天想来,遗憾的是当时雪峰的批评只从艺术观点出发,假若他从作品的政治性上发言,虽更严厉一些也更受欢迎。因为,我所写的都是歌颂党的,可是我对马列主义的学习并不够,当然写不好。雪峰没有注意到这一点,否则他一定会温和地鼓舞我,帮助我,而不作那样粗暴的申斥。

  我钦佩丁玲、赵树理等党员作家的成就。但是,我对配合卫生运动,写打苍蝇的快板等通俗作品的作家也不轻视。我在工人曲艺会演大会上曾说过:“写打苍蝇的作品也是好的,没有理由遭到轻视。”真的,要是任凭苍蝇猖狂,连莎士比亚也会得传染病,一命身亡。“你们写吧,一边写,一边提高自己,不用害羞。”文艺作品是应有政治使命的。

  今天的会是为了作家的团结,我既无可揭发,就谈谈心吧,说说心里的话是有好处的。

  我早知道有人不大敬重我。我可是没向任何人窃窃私议过。他们说,我当作协的副主席,是把我抬得过高了。我说,并不高。当初,重庆成立作协时,因怕张道藩抢作主席,所以根本不设主席,而只设几个部长,掌理会务。实际负责的是我。应付张道藩的是我。团结大家的是我。因此,我虽然没闹革命,但张道藩随时可以把我送进监狱。我们团结的很好,没搞过小宗派,在座的适夷、艾芜、白尘、克家、徐迟等同志可为我作证。营救骆宾基、魏猛克的是我。冯雪峰同志来到重庆,我们须向潘公展递手本,签名保他的有我。其他三个保人都有靠山,我没有。雪峰若是跑了,我得入狱。

  是的,我在重庆作了这些事,团结了作家。但是,问题并不在这里,我不是在这里表功,更要紧的是解放后我可曾拿这些当作资本,争取当作协副主席没有?没有!作家最大的资本应当是干净的灵魂,组织作协的目的之一是团结作家,我在重庆团结过作家,我有资格当作协的副主席。我不是向上爬的人。我不会向首长们吹嘘自己,让我作副主席。我爱打哈哈,常说错话,做事也有许多缺点,可是我也有好处,不吹牛。今天可以算是汇报性的吹牛吧。我向来不吹这些,今天在座的有许多青年,大概不知道这些事,所以吹吹也好,来自延安的某些作家也许不知道这些,可是他们应该知道党的团结政策。

  团结好不好呢?当了副主席之后,我为作协作了许多事,特别是招待外宾。有些外宾不愿见党员作家,而指名见我,因为我不是党员。我情愿作义务党员,对一切人歌颂共产党。有时候外宾怀疑我们的党,我真冒火。前两天我见过一位英国人,我对他说:我们欢迎批评,说我们好,说我们坏,都欢迎,但是不要睁眼说瞎话,像来自香港的某英国教授那样——他住在新建的饭店里,可是硬说他在北京没见过一所新房子!外宾在我家里吃饭,我送给外宾小礼物,我都没向作协要过钱。这是些小事,但也足以表明:能给党作点事,使我感到光荣。平日也是如此,我不争待遇,没上过北戴河、颐和园。市人民委员会屡次叫我到颐和园去休息,我不去。我有自己一个小院子,为什么要上颐和园而把别人休息的机会挤掉呢?要写作哪里都是一样,写不出就是到瑞士去也还写不出。刚刚回国时,我需要薪资,这二年收入好转了,我一再向周扬同志表示停止给薪。我既拿薪水,就不该再向作协要求什么。我看,对作协的庶务科说,我是最省事的副主席。初整风时,许多干部提出物质上改善的要求。有的是必要的,有的可以不说。我们的国家还不富,我们应当勒紧裤腰去搞建设。

  您看,我没给作协丢了人,可见团结人并没坏处。

  当然,不让我作副主席,我也不会造反,叫我作理事,或只是会员,全无不可。

  我们应有更广阔的团结。京剧、评剧、和曲艺演员对作家有意见,因为作家不大帮他们的忙,赵树理和我较好,给过他们一些帮助与鼓舞。假若没有我们二人,恐怕作协里就没什么人理会他们了。我尊敬艺人,正如我尊敬树理、克家那样,有一次在中南海,我看见侯宝林先生表演相声,招得毛主席大笑。我真感激侯宝林!在广播中,他也时常招得千千万万人民大笑。作品得斯大林奖金固然好,可是侯宝林又岂可轻视呢?对文盲来说,他的功劳更大,我希望大家团结得更好、更广,作家、艺人都亲亲热热的,彼此帮助,成为一家人。

  可是,有人在搞分裂,这使我伤心,他们钩心斗角地做臭事,破坏作协,反党!这是什么作家,连人也不像了。

  我们必须明辨是非,搞好团结。人人能够不猜忌,不虚假,不狭隘,就会团结得好!

  在我的剧本中,应以《青年突击队》为最坏。剧本不好,演出也差。在这以前,我曾写过《一家代表》,此剧已粗粗排完,曹禺看了对我说:不行啊!不要公演了吧?我马上收兵,丝毫没闹情绪。谁也不能保证每个作品都是好的,伟大的荷马不是还有打盹的时候吗?《青年突击队》的演出,距突击队的初兴已有一年,剧中内容已不新颖了,本来可以照《一家代表》的前例,劝我撤回,可是并没这么作。近来,北京人艺的导演之一,夏淳同志,却公开的说,工人不爱看坏戏,如《青年突击队》。我觉得这不大对。我不是在这里批评夏淳同志。我是以此为例,剧院与作家的关系应当是以诚相见,不应彼此敷衍。一切作家都该以诚相见,爽爽朗朗,见面,亲切握手;谈起来,大家都说真话,不背后嘀嘀咕咕。

  来参加这个会,丁玲同志,我不是抱着幸灾乐祸,看热闹的态度。我以前尊敬过你,我爱党,爱作协,现在你反党,破坏团结,我又不能不恨你。你以为你是“朕即文学”,没有你不行;我看没有你更好,除非你能改过自新。一个党员而有极端的个人主义,就不能不反党。我希望你改过自新。说老实话吧,别顾面子。面子不过是脸皮那么厚薄,掩藏不住肮脏的灵魂。丁玲同志,洗干净灵魂吧!你能改过,我还会向你伸出手去。你不改,我们连看也不要看你!

原载1957年8月18日《文艺报》第二十号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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