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舍散文集  三言两语

  折花插瓶,枝上的花苞往往不能尽开,过一两天,有几个便枯萎落下,十分可惜。要不怎么一谈到百花齐放,我就首先注意那个“放”字呢。理由很简单,不放就没有花呀。您看,一朵开着的蒲公英不见得不比未开而枯萎的牡丹更有生气,更美丽吧?花必须开放,就是这么个道理。

  看吧,自从“百花齐放”这口号被提出以后,文坛上多么活跃啊。不少搁笔已久的人,又兴高采烈地拿起笔来。这是非常可喜的事。想想看,有什么比会写而不写更难过、难堪的呢?有什么比本已不写而又写起来更兴奋更欢喜的呢?这真不是件小事!同时,有些久已不演的戏剧和戏曲又上了舞台;有些久已无人过问的文学形式又受到照顾,这也都可喜可贺。足见放则有花,有花则美,即使是一片青草地上有些蒲公英,这里那里点缀些金星,也不难看呀。

  可是,说实话,到今天百花还并未放齐。有的呢似乎还需要更多的温暖,才肯含苞吐蕊。有的呢还不大相信气候,只图小试,不敢怒放,万一有寒流突袭,遭受霜冻呢。假若这是真情实况,就很值得我们仔细想想了。特别是报刊的编辑同志们应该多想一想,是应当大放呢,还是小放呢?是应当随放随收呢,还是快放慢收呢?

  据我看,仗还没打便鸣金收兵,似乎不大像话。我们的民主生活还没有很长的历史。因此,我们还不大习惯于据理辩论,胜者不骄,负者不恼。在这情况下,随放随收的办法恰好会使言者复归缄默,不敢再张嘴,于是百花齐放便慢慢变成老树着花,只有那么几朵了。百花齐放,因此,应当针对着“勿多言,多言多败”的顾虑,鼓舞大家知无不言,言无不尽,造成勇于发言,穷究真理的民主风气。民主风气不是一天半天便能养成的,所以我们不要太着急,太胆小。我们的尺度应该是百花齐放,而不是那些什么清规戒律。

  右第一段,勖编辑同志。

  敝帚千金不是什么好态度。会作旧体诗的若仅因保守,作些可有可无的旧体诗,而且很看不起新诗,则对己放弃创造,对人排斥新事,对谁也没有好处。同样地,画国画的排斥西画,画西画的轻视国画,各守成见,不相往来,坐失切磋琢磨之益,就都会吃亏。各逞门户之见,无益于艺术的发展。百花齐放应是互相学习,大家竞赛,不是关上屋门作皇上。若是抱残守缺,称孤道寡,便是强迫别人接受自己的成见,也就限制了艺术的发展。百花齐放不是复古运动。现在,戏曲界挖掘出许多老剧目,非常可喜。但是,有些剧种的历史本来不久,老剧目并不很多,就似乎不必非老不演,而放弃了排演新戏的任务。公园里的唐梅宋柏固然应当保护,可是也该有四时不谢之花,不是吗?

  右第二段,勖艺术家。

  文艺理论似乎还是百花齐放中最弱的一环。举一个未必合适的例子吧:现在有人提倡书法,那么书法算不算艺术呢?我自己说不清楚,所以很希望听听高明的意见,以便心中有数,明明白白。若是只说书法是老东西,故当提倡,就说服不了我;钻木取火也是很老的办法,可能也需要一些技巧,可是我并不因此而撤去电灯,放弃了火柴。反过来说,只说书法不是艺术,而无理由,就也不足使我信服。所以,我希望大家多搞些理论,主张什么,反对什么,都言之成理,使大家心里都越来越清楚,越明亮。心中清楚、明亮是最幸福的事。

  右第三段,勖文艺理论家。

  因头晕,只写这么三小段,而且不一定都对。

原载1957年4月21日《文艺报》第二号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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