长辈们留在围墙里,对着眩人的阳光眨眼睛,喜滋滋望着四周的乡野浴在强光下。女人隔着树篱聊天,声音传得好远。她们说某人听到云雀唱歌,白杨路上有鹊钨鸟出现——此时另外一个人瞥见天空远处有一群野雁,半村的人都跃出来观赏——还有人说鹳鸟已停在磨坊边的洼地。这件事大家很怀疑,因为三月还没到第三周呢。后来有一个小伙子拿进第一丛鲜花,到每家去传阅,他们对这丛白花爱慕到极点,宛如面对神圣的东西。
虚幻的暖阳使大家都相信春天在门口,他们马上就要犁田了。等他们看见天空突然阴霾重重,太阳不见形影,光明消逝,大地又暗沉沉的,开始下小雨,他们的惊慌和屈辱感遂更加强烈!随着夜晚的来临,下雨之后是下雪,不久村庄和四周又一片白茫茫了。
事情又恢复原先的状态,后来几天泥泞潮湿,他们几乎觉得过去出太阳只是一场光明的幻梦。
村民怀着这一类的希望和心愿过日子,欢乐马上化为失望,难怪安提克的行为、波瑞纳家的烦恼和其他的一切——甚至几桩死讯——都像石头扔进深深的湖水,马上被人忘得精光,人人都有自己的烦恼,不知道要如何苦撑呢。
但是日子一天天过去,不停止也不加快速度,没有止尽,没有开端,像大海的波浪,他们刚睁开眼睛东张西望,发现一两种情形(数目真少),薄暮又来了,然后是黑夜,然后新的一天又有新的烦恼。他们复述说:上帝的旨意会在人间实现!
有一天——大约是四旬斋中间日吧——天气恶劣到极点。不错,只下毛毛雨,但是筋疲力尽的人坐立不安,像中邪者走来走去,绷着脸凝视乌云密布的世界,乌云随风扫过,低低拂过树梢。一切都那么凄凉,寒冷,阴暗,潮湿,每颗心都烦腻透了。那天没有人吵架,没有人在乎任何事情,个个渴望有个安静的角隅可以躺下来,什么都不去想它。
日子整天阴沉沉,像病人的眼睛醒来四处张望,又落入冬眠的黑暗中。中午的奉告祈祷钟响过不久,外面起了一阵带雨的阴风,打着暗影幢幢的房子。
没有人在户外。疾风夹着阴雨的利爪,呼啸扫过泥地,把它掀得半天高,像一把谷子扔向摇摆的大树和污迹斑斑的墙壁,水塘则有碎冰,往岸上打呀扔呀,发出汨汨和隆隆的怒吼。
那天晚上,全村盛传大地主正在砍农民们的林地!
起先谁也不相信。到目前为止,对方还没有这种企图,如今已到三月中,地面成了泥沼,树木涨满汁液,怎么可能现在来砍呢?
不错,森林里有人正在于活儿,但人人都知道是另外一种工作。
无论大地主绰号叫什么,可从来没有人叫他傻瓜呀。
这个人岂会那么傻,想顺水漂送木头……而且在三月天?
不过,村民仍为这个信息而生气,房门砰砰响,泥地有人涉行,消息挨家挨户传送着。他们站在公路上讨论,他们到酒店去思索……也去问犹太人。但是狡猾的“黄胚”说他一点都不知情。有人大声嚷,有人说狠话,女人唉声叹息,公愤、怒火、激情和恐惧时时加强。
最后,老克伦巴决定核查一番,就派他两个儿子骑马到森林当哨兵,不在乎恶劣的天气。
他们过了很久才回来。每一家都有人到门外,望着他们所走的森林方向。但是薄暮转为黑夜,他们还没有同来。全村静悄悄的,预示一种压抑而更危险的情绪。现在每颗心都冒出最凶猛的敌意,虽然没有人相信灾情重大的传闻,却都预料有可能是真的。村民相继去看小伙子回来没有,诅咒声和砰砰关门的声音不绝于耳。
柯齐尔大妈到处奔波,只要有人肯听她说话,她就向人家保证传闻是真的,以圣徒之名发誓,她亲眼看到好多农夫的林地已经被砍倒了。她请雅固丝坦卡公断,雅固丝坦卡最近跟她很要好,当然证实她的话,她是惟恐天下不乱的,这夜叉婆!她在各处又听来一点闲话,就跑到波瑞纳家去传消息。
工作室刚点灯,幼姿卡正在削马铃薯,怀特克在一边静庀,雅歌娜忙着做家务。过了一会儿,老波瑞纳进来了,雅固丝坦卡把听来的一切转告他,还加油添醋一番。他没有回答半句,却转向雅歌娜说:“拿根铲子去帮忙彼德,果园的水得导出去,否则会灌进马铃薯坑。我说,快去!”他大声嚷道。
雅歌娜咕哝几句,但是他凶巴巴地看她一眼,她只得立刻跑出去。他跟在后面监督,很快就在牛舍、马厩和马铃薯坑大声骂人。
“老头子的脾气经常这么坏?”雅固丝坦卡一面挑火,一面问道。
“是的。”幼姿卡惶然听到他的声音说。
这话不假。自从他让妻子回来后——他欣然答应和好,村民很吃惊——作风完全变了样。他一向严厉和固执,但现在几乎变成石头了。是的,他容许她回来,没说一句指责的话,但现在她在他心目中只是佣人——如此而已。她对丈夫表示亲昵,结果白费工夫。她的魅力并不比一般女人对付男人的法宝——发脾气,闹别扭和变脸色——来得有效。他根本置之不理,把她当陌生人而不是结发的娇妻,虽然知道她还跟安提克约会,也不再为她的行为而烦恼。
他甚至不监视她。“和好”几天后,他驱车进城,第二天才回来。村民谣传他到过公证人家,草拟一张文件;有人甚至猜他已撤回对雅歌娜有利的赠与契约。事实上,只有汉卡知道实情,她保密不说。她现在深得公公宠信,老头子样样事情都告诉她。她几乎天天去拜见公公,孩子们等于住在那儿,常跟祖父同榻睡觉,祖父非常疼爱他们。
也许是这样改变的结果,老波瑞纳的身体似乎复原了。他不像最近弯腰驼背,他的目光又跟往日一样炯炯有神。但是他现在很容易生气,动不动就出手打人,打谁都打得很重,挨打的人得彻底屈服,而且样样事情都要顺他的意思。
他对人倒不失公道;但温柔再也不合他的胃口了。他把缰绳握在自己手上,片刻都不放开。他留心守着仓库,更守着口袋,亲自分配一切,仔细避免浪费。他对家人都很严苛,对雅歌娜尤其如此,从来不夸奖她,一直逼她干活儿,像人家赶一头懒马似的。他们没有一天不吵架,他的皮带常常派上用场,甚至用更凶猛的工具。雅歌娜天生好辩,而且尽量惹恼他。
她服从丈夫的命令,因为不能不服从,她怎能抗拒呢?“吃丈夫的粮就得顺丈夫的意。”但是他说一句重话,她就顶他十句。家里真的变成地狱了。两个人似乎都一一天到晚如此,各自极力挣扎,想压倒对方,两个人同样倔强和顽固。
多明尼克大妈想为他们调停,让他们真正和好,但是没有用。不可能,他们自觉受欺侮,受虐待,彼此的恨意太深了。
老波瑞纳对妻子的深情早就像去年春天的残雪,消蚀一空。他只记得她不贞,羞辱无法平息,怨恨更久留不去;雅歌娜的心态也大大改变了,她痛苦得难以形容,但她还不承认错在自己,眼前的惩罚对她来说比别人更难忍受,因为她的感情比大多数女子丰富,娇生惯养,天性就比较斯文。
她真受罪,主啊,太受罪了!
不错,她用尽一切办法来激怒丈夫,除非逼不得已,决不让步,不惜用牙齿和指甲拼命防身,但是束缚一天比一天沉重,彻底伤害她,叫她逃都逃不了。她多次想回娘家,但是她母亲极力反对,说要用绳子拖着她硬送回夫家!
她怎么办呢?她不能采取处境相同的女人所持的态度,为了跟情夫自由享乐,甘愿在家吃苦,白天吵架,晚上再和好如初。
不,那样她觉得太恶心。但是她目前的处境愈来愈难堪,她也一天比一天渴望换个新局面——至于什么新局面,她也说不上来。
她对老波瑞纳以怨报怨。不过,她经常活在恐惧中,被一种冤屈感和酸楚感所压迫,常常整夜痛哭,泪水沾湿了枕头;白天则经常吵架和冲突,她觉得好可恨,一心想逃到别的地方——老远老远!
别的地方!是的,上哪儿去呢?
不错,世界很大,但那个世界——模糊得吓人,不可知,不可测,她一想起来就吓得半死。
甚至这个原因,她还跟安提克会面,只是她心中感受的不是爱情,而是恐惧和绝望。失火那可怕的一夜,她逃到娘家,可以说她内心的某一种感情已烧光和熄灭了。现在她不可能像从前一样,全心奔向他,每次去见他,心里也不可能喜滋滋乱跳了。她赴约只是基于必要感——因为屋里沉闷又烦人,因为她憎恨丈夫——因为她幻想旧日的爱情也许会复苏。她内心深处对他很不满。她目前的惨境、她现在的苦日子、她破败的名誉——都是他害的,而且她发现安提克并不是她崇拜的那种人,她尝到幻灭和觉醒的痛苦。她觉得以前他不是这样的人物——他的爱怜使她升上天际,他的善意征服了她——他是全世界最甜蜜的好人儿;现在她看出他跟别的农人没有两样、也许更糟糕,她畏惧他更甚于畏惧丈夫。他阴森森的脾气、一阵阵的悲叹声、尤其是粗鲁的暴行……完全吓倒了她。他叫人发抖,她觉得他好狂好凶,简直像森林的歹徒。咦,神父曾在教堂公开谴责他,村人都回避他,如今更说他是全村最坏的人,他犯过致命的罪行,她一听到他的声音就吓得全身无力,她觉得撒旦仿佛驻在他心里,地狱的群魔仿佛围在他身边。此时她的感觉跟神父人谈失落者的苦刑时差不多!
她从来不想想他犯罪她也要负责,她根本不做如是观!她想起他,只哀叹他变得太多,由于这方面的感觉太强烈,她愈来愈不喜欢他了。有时候在他怀里,她突然全身发僵,仿佛被雷劈死似的。她任由他亲吻——她怎能抗拒这条邪龙呢?而且她自觉年轻,精力旺盛,生性活泼……他的吻好热烈,几乎叫她窒息。于是她不顾一切,仍然献出她的爱情,像大地渴望暖雨和阳光。但是她的灵魂不再拜倒他跟前,被以前那种难以控制的冲动所驱使;也不再纵情于旧日害她差一点死掉的狂喜;她不再苦苦相思了。约会时,她常想起家,想起工作,想找个新办法来气气她丈夫,有时候她甚至想:“这个人什么时候才离我而去呢?”
她舀马铃薯坑的积水时,就会这样想起他。她做工是做给人看,而且逼不得已的。彼德热心干活儿,大声跟烂泥和冻结的地面搏斗;她则勉强应付老波瑞纳的眼睛。他一离开,她就用围裙包头,小心翼翼绕到栅门边,那儿跟普洛什卡的谷仓离得很近。
安提克站在那儿。
“我等你等了一个钟头。”他责备说。
她心情不好,厉声说:“若有人是你,根本不必等。”
他用力搂着她狂吻她厌恶地把脸偏开。
“你浑身酒味,活像伏特加酒桶。”
“你现在这么讲究,连我的嘴唇你都讨厌啦?”
她声调转柔说:“我只记得伏特加酒的气味。”
“昨天我在这儿。你为什么不来?”
“天气冷,而且我的工作多得要命。”
安提克吼道:“你得抚弄那个老头子,安顿他睡觉!”
她忿然说:“怎么不行?他是我丈夫。”
“雅歌娜,别激我!”
“我的话若惹你生气,你何必来呢?别以为我会为你哭!”
“啊,可见你不喜欢赴约了。”
“我被人当做一只狗,经受斥骂,自然不想来。”
他搂着她,低声下气地说:“雅歌娜,我有很多烦恼,假如偶尔说一两句难听的话,也不足为怪嘛。”但是她还冷冰冰地绷着脸,勉强回吻他。她每说一句话都回头张望,想回家。
这一点他很快就发现了,就算在他怀里塞一株荨麻也不会比现在更刺人。他怯生生地责备说:
“你以前不见得老这么匆忙!”
“我害怕。所有的人都在家,也许他们会出来找我。”
“是,是!不过有一段时间你通宵在外面都不怕什么。噢,你变了!”
“胡扯!我怎么会变呢?”
他们不说话,静静拥抱对方,有时候想起往事,突然亲亲热热搂紧一点,他们渴望爱情,热烈找对方的嘴唇,但是行不通,他们的心灵愈隔愈远。彼此怀着怨隙,创伤发疼,手臂自然而然垂在两侧。他们站得很近,却像冰柱摆在一块儿,温柔和热情的话浮到唇边,没说出口就消逝了,心灵因痛苦而悸动。
他低声说:“雅歌娜,你爱不爱我?”
她规避说:“咦,我已经说过,我不能每传必到。”但是她身子贴近他——觉得抱歉,懊悔,几乎为自己不再爱他而含泪求恕。他看清了她的意思,她的话使他脊骨发凉,伤心得浑身战栗,激愤由心底涌出来,随之而来的是责备和痛骂,他压制不了,说了一大串气话。
“你这大骗子,他们都疏远我,你也一样!爱我?是的,像狗龇牙咧嘴来爱我!是的,我看透你了,我知道,村民若想害死我,你会最先拿绳子;若想用石头砸我,你会最先扔石头!”
她吓呆了,大叫一声:“安提克!”
他厉声说:“安静,听我说完!我说的是实话……既然到这个地步——好,那世界上也没有什么可在乎的了!”
她惊慌失措想逃走,结结巴巴地说:“我得走了,他们在叫我。”但是他抓着她的手臂,让她动不了,继续用凶巴巴的口吻说……
“我还要告诉你……因为你没有自知之明,我堕落到今天这步田地,是你害的——听好——你害的!……为了你,神父才骂我,赶我出教堂!为了你,全村的人躲避我,当我是瘟疫病人……我忍受一切……一切……他——我的父亲——把我该得的田地交给你,我也没报复!现在——现在——你竟讨厌我!是的,你扭来扭去,你撒谎!你跟他们一样,用他们那种眼光来看我,当我是强盗或凶手!
“你要的是另外一个男人,不,你希望男人都拜倒在你跟前……像春天的公狗——你!”他气疯了,尖声叫嚷。这时候他对她吐露多日来的痛苦和毒念,要她负一切责任,怪她害他受罪,最后气得说不出话来,失去理智,举拳冲向她。幸亏及时缩手,把她推回墙边——大步走开了!
“噢,主啊!——安提克!”她霎时体会出他的意思,快步跟上去,绝望地搂住他的脖子。但是安提克甩掉她,像抖掉一条水蛭,闷声不响地走开。她跌在地上,精神崩溃,宛如整个世界瘫倒在她面前。
过了一段时间,她略微恢复理智,但是她自觉受到冤枉,受了委屈,感受太强了,简直心碎欲裂,她透不过气来,想向全世界宣布她没有错,没做坏事!
他的脚步声已经听不见了,她还大声叫他,她提高嗓门,但是没有用。
深深的痛苦,心的哀愁,加上他可能不回她身边的残酷预感,以及突然复苏的爱情……如今一一袭上心头,重重折磨她,她一面走回家,一面大声哭,不在乎别人听见。
她在门廊上碰见克伦巴的儿子,他正探头进屋,嚷道:“他俩正在砍我们的森林!”说完又匆匆到隔壁去。
消息像野火传遍丽卜卡村,吸住每一颗心,使大家非常愤怒。男人带着消息走遍村头村尾,速度快极了,时时刻刻有人开门和关门。
真的,事关村民的生死存亡,又有极为不祥的意味,他们霎时目瞪口呆——也可以说如遭雷殛。他们恐惧地踮脚尖走路,说悄悄话,惶然对望,倾听消息。还没有人大声反对,也没有人发牢骚,更没有人诅咒。他们都知道,这件事不可抗拒,关系重大极了——女人饶舌是帮不上忙的,需要整个社区明智的决定。
天色已很晚了,但现在谁都不想上床。有人晚餐吃到一半就搁下不吃,家务也没有做完。路上满是人,房屋四周也是如此。男人在塘岸上走来走去,暮色中可听见他们压抑的耳语和呢喃,宛如愤怒的蜜蜂嗡嗡叫。
现在天气好转,雨停了,天空略微放晴,一朵朵浮云飘过天际,地上起了一阵冷风,冻结地面,以白霜染白了树木黑黑的骨架。人声虽然不响,现在也清晰可闻了。
村里的人马上知道,有不少地主农夫集体去看社区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