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的工作成果真的棒极了,砍劈木头的技术他并不陌生。但是这种工作对于不习惯的人是一件苦差事,过了一会儿,他气喘吁吁,流汗流得很厉害,只得脱下羊皮袄。严霜无情地下着,他得经常站在雪地上苦干,双手发麻,几乎黏在斧头柄上,他觉得时间好长,几乎耐不到中午。
但是他午餐一口也不吃,只啃干面包,喝点河水,他甚至不肯进磨坊,怕遇见熟人带谷物来等着加工。他留在凛冽的寒风里,贴墙坐着啃面包,仰望头顶的锯木厂棚。厂棚建在河面上,有一面连着主建筑,四个水车轮漏出来的水呈暗绿色,涌到脚下,使河上的棚屋频频震动。
他还没休息够,也没有时间喘口气儿,在磨坊主家吃饭的马修就出来喊道:
“上工了,大伙儿!上工了!”
他心不甘情不愿,为午间休息太短暂而叫苦,勉强打起精神,再度拾起不得不干的工作。
大家的动作都很活泼,工作干得很轻快;霜意浓,马修又起劲儿催促。
水车不停地咔哒咔哒转,车轮结满冰柱,像一头绿色的长鬃毛,轮下的溪水哗哗往前冲。锯子嘎嘎剉木头,夹着连续的劈啪声,听来像一个人用牙齿咬玻璃,吐出黄色的锯屑。马修到处跑,活跃,不屈不挠,老是大声催工人快一点儿。每个角落都是他的影子,像金翅麻雀啄大麻粒一样敏捷,大家在雪地上准备木材,他的红条子短上衣和灰羊皮帽在撒满小木片的雪地上晃来晃去——下命令、骂人、哄笑、说笑话、吹口哨,而且跟别人一杆辛苦干活儿,不过他大抵站在锯子边的平台上。这座锯木厂没有侧墙,只有屋顶,里面的情形在棚外看得一清二楚。它耸立在河面上,以四个结实的木桩为基础,潮水用力冲,屋顶是芦苇做的,又只靠木桩支撑,常常像疾风中的一束稻草,不停颤动。
安提克勉强承认说:“那家伙,他是好工匠!”
巴特克吼道:“领的薪饷也不低哟!”
他们用手臂拍胸瞠,抵挡渐增的寒意,闷声不响继续干活儿。
工人的人数已足。两个人守着锯木机,把锯好的木头滚到院子里,再拖新木头上来,两个人正在砍未加工的原木尾端,把锯好的木板堆起来,受不了寒霜的薄木片则搬到一个席棚内,另外有两个人正在剥橡树、从木和松木的树皮。巴特克常对最后这两个人开玩笑嚷道:
“天啊,你们剥皮剥得好利落,看样子你们干过剥狗皮的行业!”
但是他们反驳这种玩笑话,自称从来没沾过屠狗的手艺。
马修逼这些人辛苦工作,他们只能偶尔偷溜到磨坊,烤烤冻僵的双手,然后跑步回来,工作本身实在太紧凑了。
薄暮将尽,安提克才缓缓走回家,累得每一根骨头都疼。饭后立即就寝,落入梦乡,睡得像死人。
汉卡没有勇气问话,只尽量让他舒服一点,叫孩子们安静,请父亲的皮靴不要弄出噪音,自己更光脚在屋内走动。天亮时,他打算上工,她为他煮了一壶牛奶和马铃薯一起带去当早餐,让他吃得愉快些,暖和些。
他说:“该死!我的骨头好痛,简直不能走。”
白利特沙老头说,这是没做惯的关系,很快就会好转。
“当然会好转,我知道。汉卡,你替我送午餐好不好?”
“好,好!你何必大老远回来?”
于是他马上动身,天一亮就得开始干活儿。
接着是许多辛苦的日子。
无论是严霜恶狠狠冻干了地面,狂风和雪风吹个不停,或是融雪天,他们得一整天站在烂泥里,让凛冽的湿寒透入骨髓,或是安提克连斧头都看不清的大雪天——他们都得整天干活儿,弄得血管和肌腱累得发疼,四架锯木机吃木头吃得好快,工人几乎来不及供应,而马修又不停地催促。
但是,他最气的不是工作,智者会说:“你喜欢的事情,就算在地狱也能带来安慰。”不,他受不了马修的优越地位,以及他不断的嘲讽。
别人都习惯了,他却每次都忍不住愤慨,会不止一次凶巴巴地骂人,惹得监工马修恶狠狠地瞪着他,马修故意挑剔安提克的一切,不当面说,只是经常指摘他工作的缺点,惹得安提克浑身不舒服,拳头自动握起来。不过他努力自制,压熄满腔的怒火,知道马修想找机会驱逐他,遂等着将来一起算账。
虽然安提克不太在乎这份工作,但是他决心不让在何人压垮他、击败他。
结果他们之间的恨意天天加强,雅歌娜像化脓的伤口,正是他们积怨的主因。从春天开始,说不定从上次狂欢节以来,两个人就交替追求她,都想占上风,虽然偷偷摸摸,却都清楚对方的企图。不过,马修公开行动,向每个人宣布他的爱情,安提克则被迫隐藏内心的情感,让醋意啃噬他的心。
他们之间没什么妤感,斜眼看对方,在第三者面前吹牛,自认为是全村第一壮汉。如今彼此的恨意在短短几周内加强,最后谁也不和对方打招呼,两个人擦身而过,就像愤怒的野狼干瞪眼。
马修不是坏人,甚至不是没教养的人。相反的,他心肠很好,乐于救难。他惟一的缺点就是太自信,喜欢骑在别人头顶,又自以为女性抗拒不了他的魅力。他以为每一个女孩子都会向他投降,他说过这种话,拼命自夸,自诩为村中第一人。他现在也喜欢告诉别人安提克在他手下工作,对他恭敬又谦卑,惟恐被赶走。
认识安提克的人看他冷冷静静,弯腰低头,觉得很惊讶。但是有人说,其间一定酝酿着某种恶果,安提克从来不放过人家的侮辱,迟早会报仇。他们甚至打赌,马修会发现他咬的苹果很酸哩。
当然啦,安提克从来不顺路到别人家坐坐,对于人家的闲话根本不知情。放工后他老是直接回家,过路时甚至不跟熟人说话。但是,他也觉得有事要发生,看透了马修的作为。
“我要把你打成肉酱,你这腐尸,打得狗都不理你,叫你不能再吹牛!”有一天他干活儿干到一半,不自觉这么叫嚷。巴特克听到了,对他说:
“别理他,他受雇来逼我们,只能照做。”老头子没弄清安提克叫嚷的含义。
“连一条狗无缘无故乱吠我都受不了!”
“你对这件事太操心,我看你因此肝脏发热,干活儿干得太猛。”
“不,我拼命干,是天气冷的关系。”他找话回答说。
“我们做事情还是一步一步慢慢来,因为主耶稣本来只要一天就能创造世界,却宁愿花一星期,而且休息一天。你何必为磨坊主或任何人累坏了身子?谁逼你来着?马修只是看门狗罢了,何必为他狂吠而生气呢?”
安提克说:“我心里怎么想,嘴里就怎么说。”为了改变话题,他问道:“你夏天在哪儿?我没见过你在村子里。”
“我做一点工,参观参观上帝创造的世界,看看周围的人和事,使心灵充满灵性的粮食。”他一面从容回答,一面砍安提克那块木头的另一边,不时挺起身子,伸伸四肢,弄得关节咔咔晌,烟斗老含在口中。
“我在新贵族领地跟着马修干活儿,因为他逼得太紧,大地一片春光,太阳照得万物暖烘烘的。所以我离开他。有人走那条路到卡伐利亚,我就跟他们去玩玩,看看乡下的风光。”
“到卡伐利亚远不远?”
“克拉科再过去。但是我没走那么远。我们打间吃饭的村庄有一个农夫正在建房子,他对建筑一窍不通,简直像山羊不懂辣椒!他叫我生气,我咒骂他,因为他浪费了好木材——最后我住在他家。两个月后,我为他建了一栋别墅般的房子,所以他要我娶他妹妹,她是寡妇,在附近有五英亩田地。”
“我敢说年龄一定很大。”
“不年轻了,真的;但是还很标致。秃头,跛脚,一只眼睛斜视,脸可真光滑,活像被老鼠咬了两星期的面包。但是很得人缘;对人很好,给我不少好东西吃——又是腊肠炒蛋,又是伏特加酒和猪油,又是别的精品。她好喜欢我,我若愿意,随时可以跟她同床。”
“你为什么不愿意?五英亩田地总值得珍惜的。”
“噢,我不想找女人。女裙钗我早就受够了。她们老是哇啦哇啦叫,像树篱问的鹊鸟。你说一句话,她们就还你二十句,像一把豌豆撤过来。你有理智引导你,她们只有舌头。你跟她们说话,想叫她们理解。她们不懂也不听,只嘁嘁喳喳说傻话。听说天主创造女人,只给她们半具灵魂。一定是真的——然后魔鬼再补上另一半。”
安提克伤心地说:“也许某些女人有脑筋。”
“某些乌鸦大概是白的,可是没有人看过。”
“告诉我,你有没有结过婚?”
“我结过!噢,有,我结过婚!”他突然住口,伸伸腰,灰色的眸子茫然看着远方。他是老头子,像刨屑干巴巴的,但是肌肉很发达,而且体态英挺,只偶尔驼背,烟斗在嘴里摇晃,眼睛却在飞快眨呀眨的。
“该锯下一块木头了!”守着锯木机的人大声说。
“快点,巴特克,别在那儿偷懒,锯木机要停了!”马修叫道。
“他是傻瓜——希望事情快到不可能的地步。
有只白嘴鸦来到教堂,
它尖叫,‘我是神父!’
站在讲坛上嘎嘎啼,
自以为他在布道。”
巴特克忿然发牢骚,但是他好像被另一种情绪攫住了,休息次数加多,时时叹气,望着南方,看晌午到了没有。
幸亏已经到中午,女人提着午餐钵来了。汉卡由磨坊后面走出来。锯木机停止运转,大家都到屋里去吃,安提克认识磨坊的伙计,特意到他房间去。目前他不回避村民,也不掉头而去,却用奇怪的眼神盯着他们的脸,害得他们自己先转头不看他。
在一间热得不能喘气的房间里,有几个穿羊皮袄的人高高兴兴坐着聊天。他们都是邻近村庄的村民,带谷物来磨,大伙儿守着等。他们在已经灼热的小火炉里加满泥煤,正在抽烟聊天,搞得满屋子又热又吵。
安提克坐在窗边的一个袋子上,双膝夹着午餐钵,吃得津津有味,先吃卷心菜和豆子,然后吃另外一盘马铃薯加牛肉。汉卡蹲在他身边的地板上,正柔情万缕地望着他。苦工害他消瘦,脸上有些地方都脱皮了,但在她心目中,他是全世界最英俊的男人。是的,就是这副样子:高大、手脚挺直、柔软、细腰宽肩、肌肉有弹性、面孔呈长圆形、鼻子像鹰嘴,但是只略微弯曲,眼睛圆圆的,呈灰绿色,上方的眉毛活像用黑炭从鬓角到鬓角画一条直线,生气皱眉时看来很可怕,额头高,被掉下来的头发遮去一半,头发像马鬃,几近全黑,上唇照农夫的习俗刮得干干净净,唇红齿白,牙齿像一串象牙珠子!噢,她看他永远看不厌!
“你爹不能来送饭吗?你每天得走这么远。”
“他得清牛栏的粪便,何况我喜欢自己来。”
只为了看看他俊美的外形,她总是设法跑一趟。
午餐吃到最后,他问道:“有什么消息?”“没什么。我纺了一袋羊毛,把五股毛线交给风琴师太太。她很高兴。我们的小彼德身体不舒服,不肯吃东西,还发烧呢。”
“他只是饮食过度。”
“当然,当然——噢,颜喀尔来买我们的鹅。”
“你卖不卖?”
“可能会!等春天再买几只如何?”
“随你高兴。这些事情都由你来管。”
“瓦尼克家的人又打架了,有人请神父去为他们调停——听说帕奇斯家的小牛吃胡萝卜噎死了。”
“这些事情在我看来都差不多。”他不耐烦地吼道。
过了一会儿,她嗓门发颤说:“风琴师来收禾束。”
“你给他什么?”
“两把梳过的亚麻和四个蛋。他说我们若想要燕麦草,他会给我们一车,等夏天才付钱。但是我没接受,我们何必要他的东西?何况我们有权利用你爹的牧草。我们只有两车——这么多亩地,未免太少了……”
“我不跟他提这件事,也不许你提。你可以接受风琴师的燕麦草,作为你纺纱的工钱。你若不愿意,就把我们的牲口都卖了。只要我活着,我绝不向爹要任何东西——你明白吗?”
“我明白,而且会向风琴师提出要求。”
“你的工作,加上我的工作,也许够维持生活——汉卡,别存这边哭,他们看得见我们!”
“我没哭——安提克,拜托向磨坊主要五十公升的大麦来磨。我们若买磨好的,价钱比较高。”
“好。我今大就告诉他,哪大傍晚留卜来守着他们磨。”
汉卡走了,他留下来默默抽烟。这时候大家正在谈佛拉庄的大地主以及他的兄弟。
“他名叫亚瑟克,我跟他很熟!”巴特克走进房间说。
“那你当然知道他由外国回来哕!”
“不,真的不知道。我以为他早就死了。”
“他来这儿,是两周前来的。”
“是的,他来了,不过,有人说他精神不太正常。他不肯住在贵族领地,跑到松林去住,样样自己动手——烧饭、缝衣等等。人人对他都很惊讶。晚上他常拉小提琴,大家常在某几个小树丛附近的马路上碰到他正坐着演奏歌曲。”
“听说他一村一村地游历,打听一个名叫库巴的人。”
“库巴?很多狗名叫特瑞!”
“他没说姓氏,只说要找一个背他逃离战场,救过他性命的库巴。”
安提克站起来说:“我们农庄上有一个名叫库巴的人,上次暴动曾经和贵族一起出征,但是他死了。”这时候马修已经在门外叫道:
“出来,你们。你们吃午餐要吃到茶点时刻吗?”
安提克很气愤,冲出来大喊:
“别浪费力气,我们都听得见!”
巴特克则说:“他吃肉吃得太饱了,喊一喊让肚子舒服些。”
有人又加上一句:“他大声嚷嚷只是想巴结磨坊主。”
马修继续咕哝:“他们要自由自在吃饭,长时间聊天——是不是?这些大老爷,这些连一件短裤都没有的大农场主人!”
“你听,安提克,这是说你呢!”
“闭嘴,别唠唠叨叨,否则我把你的舌头割掉!”安提克提高嗓门,现在不惜采取任何行动。“而且别再提什么农场主人!”
马修恶狠狠瞪他一眼,但是没说话。他一整天默默看安提克干活儿,严格挑剔,却没找到不利于他的证明。安提克的工作成果好极了,磨坊主一天来巡视好几次,连他也挑不出毛病,第一周发薪饷,就把他的工资升到三兹洛蒂。
马修为此而不平,找磨坊主争论,对方答道:“我对他和你都很满意,凡是工作成绩好的人,我都满意。”
“你升他工钱,纯粹是为了气我!”
“我这么做,全凭公道,而且希望大家都知道我处事公平。咦,他所值的薪饷就算不比巴特克高,至少跟他一样。”
马修威吓说:“好,这鬼差事我就辞掉不干了。你自己管吧!”
“你要辞职,请便。我的黑面包如果不合你的胃口,你到别的地方去找卷饼吧。小波瑞纳会接替你的职务,而且一天只拿四兹洛蒂。”磨坊主笑着说。
马修立即冷静下来,知道威吓是也不起作用的。他不再迫害安提克,把满腔的厌恶藏在心里(像煤炭在心中燃烧),也不再那么苛求了,对工人较少摆出大工头的姿态。大家很快就察觉到这一点,巴特克马上对别人说:
“他像一只狗,咬人家的皮靴,被人踢了一脚,只好向他摇尾巴。是的,他自以为最得宠,现在才知道,只要有更强的人出现,他就得滚开。”
对于提高工资和马修屈服这两件事,安提克都毫不关心,这一切在他看来就像过去的年华,没什么意义。他来做工不是为了钱,而是要讨好汉卡,并图个心里的满足。他若决定整天躺着,他也会这么做,不计一切得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