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上法庭。村人为牛死和牧人挨揍的事情控告贵族领地。你知道那件事嘛。这些都是证人,波瑞纳已经先走了。”
“他们会不会赢?”
“怎么会有人输呢?虽状告的是佛拉庄的大地主,法官却是卢德卡庄的大地主,大地主怎么会输?而且村民要远足,要改善路况,要找找乐子,而城里的人也需要做点生意,所以人人都会有点收获。”
安提克不听颜喀尔挖苦人。他叫了一点浓烈的伏特加,倚着吧台,沉思了整整一个钟头,没喝半口酒。
“你是不是有什么烦恼?”
“我会有什么烦恼?让我进私用酒吧。”
“不可能。有生意人在里面——全是大商人,他们已向大地主买下另一处开垦地维奇多利。他们得休息,也许他们在睡觉。”
安提克大叫说:“我要扯他们的胡子,把这些下流胚拉出来!”他疯狂般冲向私用酒吧,但是还没到那儿,又突然改变主意,将酒瓶拿到最暗的屋角。
酒店空空的,很安静,只有犹太人说着方言,颜喀尔跑去侍候,或者有人进来要一杯酒,喝干就走了。
现在晌午已过,浓霜一定加厚了,雪橇滑轮在雪地上吱吱嘎嘎,酒店愈来愈冷。安提克默默想心事,弄不清自己心里和身边的一切。
他喝下一大杯,接着又来一大杯,但是那双明眸啊!老是在他眼前出现——深蓝、玉蓝!——离他的眼皮好近好近,几乎要碰到他了。喝下第三大杯之后,那双眸子显得更亮,似乎在他身边回旋,宛如灯光由房间一角传到另外一角!他浑身打了个冷战,吓得站起来。
颜喀尔拦着出口说:“付清酒钱,我什么都不赊给你。”
“滚开,你这狗养的犹太人,否则我宰了你!”安提克凶巴巴地叫嚷着,颜喀尔变了脸,连忙闪开让他走。
他用力开门冲出去。
2
近午时分,天气稍稍放晴,光线却像一根灯心草蜡烛,在阴影间摇曳,仅有的光明很快就消逝了,天地又灰蒙蒙的,仿佛雪花正要集合,再下一次。
安提克的破屋格外阴暗、寒冷和凄凉。孩子们在床上玩耍,喋喋不休地低声说话。汉卡心里很烦,不知道怎么办才好。她在屋里坐立不安,或者站在门外,用燃烧的目光盯着雪地。但是路上或田野看不见半个行人,只见几辆雪橇由酒店开走,霎时就看不见影子也听不见声音,没入无垠的白色深渊里。
她叹了一口气想:就算有个乞丐走过,她也有聊天的对象!
她开始召集到处乱跑又想在樱桃树下栖息的鸡鸭,要它们回到平日的鸡舍,但是一进门就和姐姐薇伦卡吵起来。什么意思啊?那个女人在走廊放一桶泔水给猪吃,脏畜生溅得到处都是,汉卡的房门口就有一大摊。
她没进去,隔着紧闭的门扉叫道:“你自以为是好主妇,好好看着你的猪,或者叫你的小孩看好。我不愿意为了你弄得浑身泥泞!”
“噢,她的母牛卖掉了,所以就在这儿大声嚷嚷,是不是?贵夫人,她现在受不了泥泞了,但是她住的地方根本就是猪栏!”
“你别管我的住处或我的母牛。”
“那你也别管我的猪,听到没有?”
汉卡砰的一声关上自己的房门,她怎能还嘴呢?说一句,对方一定顶二十句。她把门闩好,拿出钱来,不厌其烦地算账,一次又一次算错。她心里还很乱,一方面对薇伦卡不满,一方面又为安提克担心。而且她常常幻想她听见克拉苏拉的叫声,有时候便想起童年家居的往事。
她环顾屋内,喃喃地说:“不过她说得很对,我们住的地方实在像猪栏。”而夫家那边呢!……他们铺了地板,墙壁刷了白粉,暖洋洋,干干净净,什么都不缺……那边的工作算多吗?……饭后幼姿卡洗洗涮涮,雅歌娜纺纱,或者由明亮无霜的窗口眺望外面的风光……她还缺什么?……波瑞纳亡妻的珊瑚现在属于她了,还有一大堆裙子、手帕和亚麻衣物。她用不着烦恼,用不着赚取什么,可以吃油水吃个饱!而且,斯塔荷曾说,雅固丝坦卡替她做各种活儿,她躺到大天亮,早餐喝茶,因为“马铃薯不合她的口味!”……老头子什么事都不干,整天调情,抚弄她,把她当小孩子……
想到这些,她怒火中烧,由矮柜上一跃而起,猛挥拳头。
“噢,娇纵鬼、妖精、淫妇、妓女!”她大声尖叫,白利特沙老头在炉边打瞌睡,吓得跳起来。
她霎时冷静多了。“爹,请你用茅草盖好马铃薯,然后用雪堆成土丘,会下浓霜哩。”她说着,回去算账。
但是老头子的工作没什么进展。积雪太厚,他的力气太小了——而且他心神不宁。他牵了牛绳,那两兹洛蒂是人家给他的,他该不该拿呢?他记得钱币放在桌上,亮晶晶,几乎是崭新的。
他暗想,“也许他们会交给我。那些钱不属于我又属于谁呢?克拉苏拉扯得好用力,我牵绳子牵得手臂发僵,我还牢牢抓着……而且我向牛贩猛夸奖它!噢,我叫他们听了我的话;大孙子彼德——一碰上地方节庆,我就要给他买个口琴……小的也该有一样礼物……还有薇伦卡的小孩,虽然他们都是顽皮扰人的乳臭小子。……我自己该买点鼻烟——浓一点——能刺激精神的!斯塔荷的鼻烟没什么用,甚至不能让我打喷嚏。”
这些思绪影响了他的工作,汉卡隔一个钟头过来看,茅草才刚刚罩着雪花。
“咦,你的食量抵得上大男人,工作量却不如小孩子!”她说。
“啊,汉卡,我拼命干,不过我刚刚停下来喘口气,我马上弄好——马上弄好。”他觉得很窘,结结巴巴说。
“薄暮从森林下来,霜愈下愈大,这个坑好像猪仔睡过似的。你进屋里去看小孩吧。”
她亲自动手,使劲儿工作,那个坑马上盖好了,用雪堆得很漂亮。
等她弄完,天已经黑了,住处比刚才更冷。湿湿的泥地被霜冻硬,木屐踩起来咔哒咔哒响,严霜又在玻璃板上结成图案。孩子们也抽抽噎噎哭着,但是她没去哄他们,因为要赶时间。她得割草给小牡牛吃,给门外耸鼻尖叫的猪仔喂食,拿水给鹅群喝。此外她得再核对账目——看看她得付出多少钱,还给哪些人。最后一切都完成了,她打算出去。
“爹,你生个火,照顾孩子们——万一安提克回来,炉边铁架上的长柄锅有卷心菜。”
“好,好,汉卡,我会照料一切——卷心菜在铁架上,是的,我会照料,我会照料。”
“啊——牵牛的钱,我拿了。你一定不要吧?你有东西吃;有衣服穿……你还需要什么?”
“是的,汉卡,是的,我样样不缺——样样不缺。”他低声回答,连忙将面孔转向孩子们,怕女儿看见他掉泪。
她走出去,寒意逼得她受不了。泛蓝的黑夜笼罩着四面八方,干爽又透明。天空晴得像水晶体,地平线没有云,高处已经出现几颗星星,一明一灭。
汉卡一路沉思。她想找一样安提克能干的工作,不放他走——但是她想起他最后说的话,惊得全身发软。她一辈子不可能离开村庄,到别的地方去住。不,她不可能跟陌生人住在一起。
她凝视着路面、散列在路旁的房屋、雪地上几乎看不见的果园,以及薄暮中泛灰的大田野。寂静的寒夜飞速降临:星星一个接一个出现,活像天上有人一把一把播种,亮晶晶的雪白大地上,民家的灯光开始亮了,火烟的气味由空中飘来,村民慢慢走,人声似乎低低掠过地面。
“这一切都在我心里生了根,成为我生命的一部分,我不愿意像风到处漂流。噢,不!”她用力自语,现在把脚步放慢些,因为她不时踩到崩塌的雪块,陷入及膝的软泥里。
“这是天主给我的世界——属于我!我要活在这儿,死在这儿,我们只要能捱到春天就好了!……就算安提克不肯去干活儿。算啦,我不会被逼得去乞讨。我要找纺纱、织布或者任何我做得来的工作,不让噩运打垮我。我知道薇伦卡织布赚工资,还有钱可存呢。”
她怀着这些念头踏入酒店,颜喀尔照例对着书本打瞌睡。直到她把钱放在他面前,他才注意到她,然后和和气气地对她微笑,帮她计算总数,甚至请她喝点伏特加酒。但是他没提安提克欠他的酒钱,也没提到他,直到她要走了,他才问她丈夫干什么。
她说他正在找工作。
“他可以在村子里帮忙。他们要在这边建一座锯木厂,我需要有经验的人帮我载木头。”
“我丈夫绝不会替酒店帮佣。”
“他是这么伟大的人?那就让他睡觉吧,但是你有几只鹅,拜托养肥一点儿,圣诞节我想买。”
“我一只都不能卖,我的鹅只够育种。”
“那就买几只小鹅,养到春天,一养肥了我就要。你愿意的话,可以在这里赊东西,用鹅来抵债。交互结账……”
“不,我不!。”
“噢,等卖牛的钱用光了,你会卖……而且卖得很便宜!”
“下流胚!你不会活着看到那一天!”她走出门时,心里暗想着。
现在空气冻得很,叫人鼻孔刺痛。天上繁星点点,一阵凛冽刺人的疾风由树林吹来。但是她一直走在路中央,兴致勃勃看着所有的房舍。教堂隔壁的瓦尼克家蜡烛全点上了,普洛什卡家的围墙内传出嗡嗡的人声和猪仔的尖叫,神父家的窗口很亮,几匹马在游廊前面用前脚猛趴地,神父家对面的克伦巴家也灯火通明,凭雪地的咔咔声,可以知道有人正要去牛舍。冉过去,村子从教堂前方在外岔,活像伸出两只手臂,环抱着水塘,除了白茫茫的背景中有几处灯火,那儿什么都看不清,不时传来几声狗吠。
她浏览公公的住宅,叹了一口气,在教堂前面转个弯,穿过克伦巴果园和神父花园之间的两道长篱,两道篱笆正好围成一条路,通往风琴师家。这条路很少有人走,两边都长满矮树,她摩挲着树干,不时有雪水落在她身上。
风琴师家坐落在神父的院子里,没有另外的车道。
不久汉卡听见怒喝和啜泣的声音,看见门外有一只黑箱子和各种物品散列在雪地上——包括羽毛被、衣饰等等……风琴师家的女佣玛格达站在墙边,大哭大叫。
“他们辞退我,他们赶我走,把我当一只狗!赶到外面去流浪。我现在要上哪儿——我失去了一切——噢,要上哪儿?”
敞开的门廊有一个人大叫说:“你这只猪,你这只猪!别对我嚷嚷!否则我拿一根棍子,叫你马上闭嘴。现在就滚蛋,去找你的法兰克,你这烂女人!啊,你好吗,汉卡?……亲爱的,你看到的这回事我们从秋天就料到了。我恳求这个丫头,找她谈话,守护着她,但是谁看得住一个淫妇呢?我们都睡着以后,她出去乱逛……逛得好成功,现在竟怀上私生子,弄出阵痛了!我多少次告诫她:‘玛格达,当心,考虑考虑,那个人绝不会娶你。……她竟当我的面宣称和他一点儿关系都没有!我看她身材改变,肚子涨得像发酵的面团,对她说:‘到别的村子躲起来,免得大家看见你的耻辱。’她听不听?才不呢。今天她在牛房挤奶,阵痛来了,把牛奶桶打翻;我女儿法兰卡吓得跑来找我,大叫说玛格达出事了。老天!多丢脸,而且发生在我家!现在你快走,否则我叫人把你丢在路上!”她来到屋子前面,又大声叫嚷。
玛格达离开墙边,不停地啜泣和呻吟,设法把东西打成一个包袱。
“现在进来吧,天气很冷——不是你呀!你快滚,别留下半点痕迹!”贵妇边叫边走进屋里。
她带汉卡由一道长廊进屋。
那儿有一个很大的矮房间,开口炉上点着熊熊的大火,照得满室光明。风琴师脸色红得像煮熟的小龙虾,衬衫袖子卷到手肘上,坐在火边烤圣坛而包。他不时用杓子去舀一盘半液态的薄糊,倒进一个铸铁模型中,接着关起来猛压,直到面糊嘶嘶响为止。然后把模型放在炉子上,用一块直砖架好,打开来翻动,拿出新烤的面包,倒在旁边的一张矮凳上。那边坐着一个小男孩,用剪刀修剪每一块长面包的边缘。
汉卡问候大家,并亲吻风琴师太太的手。
“坐下来烤烤火——喏,有什么消息?”
她一时找不到话说,觉得很惭愧,怯生生地斜睨另外一个房间,门口对面的长几上有一堆白白的圣坛面包,用木板压着。两个女孩子将面包扎成包里,各用一张纸封套绑起来,以备分发。屋里看不见的地方有一位不知名的演奏者正叮叮咚咚猛弹大键琴——突然刺耳地中断,听得汉卡直起鸡皮疙瘩,风琴师则嚷道:
“喏,喏——错了,你醉啦?从《圣婴赞》再弹一遍。”
“你们已经烤这些圣诞节用的面包啦?”她觉得沉默很失礼,就说道。
“是的。教区很大,又零零散散的;所有的圣坛面包都得在圣诞节以前发放,我们得及早开始。”
“是不是纯面粉做的?”
“请你尝尝看。”
她由模型中拿一个热烘烘递的给汉卡。
“我几乎不敢吃。”她用围裙角去接,举起来对着灯光,一脸敬畏的神色。
“咦,上面印的图案好奇怪哟!”
“右边的第一个圆圈可以看见圣母、圣约翰和天主。另外一圈是马槽、草料架、牛群、草铺上的婴儿,圣约瑟夫,还有圣母,这边是三位智者跪在地上。”风琴师太太这么解释说。
“是,是,我明白了——噢,设计得真美妙!”
她用围巾包好圣坛面包放在怀里。一位农夫进来,和风琴师说了几句话,他听了大叫说:
“麦克!他们来受洗,拿钥匙到教堂去。神父知道,他会来,但是安布岁斯得留着为众人服务。”
大键琴的声音停了,一个高大白皙的小伙子走出房间。
“我哥哥留下的孤儿。跟外子学琴,外子免费教他。我们得牺牲,为自己的血亲做点事情。”
慢慢的,汉卡变得健谈些,终于道出她吃苦和忧心的原委,只是说得零零碎碎,而且有几分犹豫。这是她头一次公开说明她所经历的一切。
他们注意听,以同情的口吻跟她说话,虽然留心不提波瑞纳这个姓氏,却表露了真诚的怜悯,害她哭得很厉害。风琴师太太是聪明人,知道汉卡需要什么,主动提出一个建议。
“听着,你也许有一点空闲的时间——你肯不肯替我纺羊毛?我想巴库琳娜可以纺,但是你来纺更好。”
“愿上帝酬赏你!我真的需要工作,却不敢开口。”
“好啦,好啦,不用谢,大家该帮助邻居嘛。羊毛是梳理过的,重一百磅左右。”
“好,我要纺,而且很会纺。咦,我当年在娘家,不但纺纱,还织布和染布哩。我们从来不必买衣服。”
“看看,多软!多干!”
“真是上好的羊毛。大概是在贵族领地的绵羊身上剪来的吧?”
“啊,如果你刚好缺面粉、燕麦片或豌豆,请你告诉我,要什么就拿什么,我付你工钱的时候再结账。”
接着她带汉卡走进一个储藏室,里面堆满袋装和桶装的杂物,墙上挂着不少腌腊肉。屋椽上放着一团团纺好的长线,地板上堆了厚厚的麻布卷。至于一串串干蘑菇、乳酪、装满各色佳肴的瓶子,堆着巨型圆面包的货架,以及别的家用品,谁记得了那么多?
汉卡说:“你会收到最光滑的线纱。再次谢谢你的好心。但是我自己恐怕搬不动这么多羊毛。”
“东西会送到你家。”
“那就好了,我还得在村子里走动走动呢。”
她再次道谢,但是现在不那么热诚和直爽了,因为她妒火中烧。
“她们的一切都是我们农民送的,东西拿到他们家,而且是我们生产的……他们的储藏室堆满我们的礼物!而且,能知道他们放出多少高利贷!啊,‘有羊毛可剪的人,自有好酒菜吃’……大家生产这一切,工作可辛苦得很——算了,算了!”她一面这么想,一面走出屋外,女佣玛格达和她的行车已经不在那儿,时候不早,汉卡加快了脚步。
她能到什么地方打听安提克的工作,又向谁打听呢?
以前在公公的田庄,她觉得人人都很和善,大家经常来看她,不是来找她帮忙,就是笑眯眯来说几句客气话。如今她站在冷风里,居然不知道能去找谁!
她停在克伦巴家门前,也停在西蒙家门前,但是她不想进去,她想起安提克叫她别拜访任何人。“大家帮不上忙,也不会帮忙的——只会同情我们,他们对一条死狗也照样同情呀!”他说过。
“真对,噢,他说得真对!”她想起风琴师夫妇。
噢,她若是男人就好了!她会马上动手干活儿,整顿一切。那么她就用不着诉苦,对邻居袒露伤处,叫人同情了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