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一走上大路,就说:“这个人发疯啦?我给他出了好主意……而他——噢,这就是你的策略,呃?因为我想跟你平分土地,以朋友兼姐夫的身份来找你,你就要打我,赶我出门!原来你打算……自己独吞?哈!你不会活生生看到那一天,老弟!虽然你套出了我的想法,但是我要让你发抖,抖得好厉害,最严重的疟疾比起来都算不了什么!”他想到安提克骗他上当,说不定会向波瑞纳报告他的阴谋,心里愈来愈生气——他最怕的就是这一招!
“得立刻阻止他报告!”他迅速下了决心,虽然怕安提克揍他,他仍回到波瑞纳家。
他问怀特克:“你们老爷在不在家?”怀特克正在屋子对面,向水塘里的白鹅扔石子,叫它们上岸来。
“在磨坊主家,去邀请他们家的人参加婚礼。”
他暗想,“我走那条路,也许会碰见他。”遂往磨坊主家走去,但是他先回家,叫太太穿上最好的衣服,等中午的奉告祈祷钟一响,马上带孩子们到安提克家去。
“他会教你怎么办……你自己别采取任何行动,因为你并不聪明,只在恰当的时候放声哭,搂住你爹的膝盖哀求……等等。但是你要听好安提克的话和你爹的答复。”他继续吩咐了一会儿。
“现在我去磨坊看看,说不定我们的面粉磨好了。”他坐立不安,不想逗留在屋内,就跨出房门,慢慢在前走,不时停下来考虑。
“那家伙威胁我,但是我想他会照我的话去做。最好在场的是我妻,不是我——他不照我的话做,又能如何呢?吵一架——然后被赶出门!”
他得意洋洋微笑,扶正帽子扣好头巾外套,因为塘面吹来一阵冷风。
他预言说:“一定会下霜,否则就是暴雨天。”站在桥上仰望天空,有一阵云飘过,活像一群泥泞未洗澡的小羊。水塘发出潺潺的声音,不时拍打着塘岸,岸边发黑下垂的赤杨树和叹息的柳树之间散列着几个女人,正在洗衣服,外形呈红色,吵闹的捶衣声在两岸响起。路上空空的,只有数不清的鹅群浑身沾满硬泥块,正在满是枯叶和垃圾的沟渠间跨进跨出。屋外的儿童乱嚷乱叫,公鸡在树篱中喔喔啼——表示天气要变了。
“还是在磨坊等他吧!”他低吼一声,走下斜坡。
铁匠姐夫走了以后,安提克疯狂割草,除了工作,什么都忘得精光。库巴由树林回来,惊叫说:
“天哪!够做一星期的草料了!”这时候安提克才从冥想中惊醒过来,扔下割草刀,伸伸腰,走进屋里。
他暗自沉吟:“非来不可的事情总要来的,我今天得跟爹谈谈——铁匠那家伙是撒谎的叛徒,不过他的劝告可能有理。不,一定有点道理。”他到父亲房门口探头张望,立刻退回来,里面坐了二十个小孩子。罗赫正在教他们,很注意他们的言行举止,手拿念珠巡视,听他们念书,有时候纠正他们,有时候拉拉某一个小家伙的耳朵或拍拍另一个小家伙的脑袋,但是大部分时间而心坐着,解释印刷的内容或提出问题,孩子们赶忙齐声答复,叽叽咕咕,像一群激动的小火鸡。
汉卡正在准备午餐,跟她爸爸白利特沙老头说话,他很少来,因为身体老有病,几乎不能走。
他坐在窗边,下巴和双手倚着拐杖,白发如霜,歪嘴,嗓门像小鸟微微发颤,气管更发出薄弱的呼哧呼哧声。
“你吃了早餐没有?”她问父亲。
“说实话,薇伦卡忘了叫我吃。”
她嚷道,“噢,她甚至让她的狗挨饿!它们常来我这儿讨东西吃。”去年她们的母亲去世后,姐姐薇伦卡夺去母亲的一切遗物,半件都不肯交出来,姐妹从此失和,为这个原因而疏远了。
他用微弱的嗓音袒护大女儿。“他们自己也没多少东西可吃。斯塔荷在风琴师家打工,每天赚点口粮和二十科培的小钱。屋里有这么多口人要吃喝,马铃薯田不够养大家。不错,他们有两头乳牛,可以拿奶油和乳酪进城去卖,换几个铜板,但是她常常忘了给我吃三餐。其实我的需要量不大……每天只要一点点,按时吃……”
“既然你在那烂女人家这么不舒服,明年春天到我们家来吧。”
“但是我不发牢骚,不小题大做,只是……”他的声音渐渐化为沉默。
“你住在我们家,可以看鹅、照料小孩子。”
他低声说:“汉卡,我什么事都肯做。”
“这里有地方给你住,我会为你架一张床,让你舒舒服服。”
他用沙哑的声音哀求道:“噢,汉卡,我若能跟你们住,不回他们家,我故意睡牛房或马厩。他们将我的羽毛被拿走了,她说孩子们睡觉没有东西垫。他们确实很冷,所以我跟他们合用。但是我的羊皮袄破破烂烂,一点都不保暖,我睡觉的地方又不生火,她不让我用木柴,而且我吃一汤匙的东西,她都算得清清楚楚,还叫我出门去讨饭,我身体衰弱,几乎爬不到你家。”
“老天!你从来没告诉我!为什么?”
“我怎么能说呢?她是我的女儿!而且他又是好心肠的汉子,只是屋里的财物实在太缺乏——我怎么能说呢?”
“她是夜叉婆!她分走一半的土地和一半的房屋,还有别的东西……答应供你吃住,原来是这么供法!我们得打官司。他们有义务给你食物、柴火和衣服——我们则一年交出十二卢布,你说,我们没遵守诺言吗?”
“当然有,因为你们是老实人。不过我存下的几兹洛蒂棺材本儿——也不得不给了他们,我没有办法。”他不再说话,蹲坐在原来的地方,不像一个人,倒像一堆破布。
饭后铁匠太太带孩子们来问候汉卡,老头儿拿起女儿为他准备的一捆东西,悄悄溜走了。
波瑞纳还没有回来用餐。
但是铁匠太太决心跟爸爸见面,就算等到天黑也在所不惜。汉卡在窗边架起一台织布机开始工作,将大麻的纬线由经线这一端拉到另一端,只偶尔怯生生地参加安提克和他姐姐的谈话。不过他们姐弟吐苦水没吐多久,雅固丝坦卡顺路进来,以漫不经心的口吻说:
“我刚从风琴师家出来,他们那边需要我帮忙洗涮。马西亚斯刚刚还跟雅歌娜在那儿。邀请他们参加婚礼。他们要来。是的,人人都找同类……富人找富人。他们也请了神父。”
“什么!他们竟敢邀神父!”汉卡惊叹说。
“他就这么神圣?他们邀请他,他说他也许会来。何妨呢?新娘难看吗?菜色会差吗?饮料还少得了吗?磨坊主人夫妇和他们的女儿答应了。嗬,嗬!丽卜卡建村以来,恐怕没有一场婚礼比得上这一回!我跟磨坊主家的伊娃负责烹饪,所以我知道。安布罗斯替他们宰了一头猪,如今正在灌腊肠……”她发现没有人问话,甚至没有人开口,连忙打住了。他们绷着脸坐在那儿,她环顾四周,专心打量他们,大声说:
“我说!此地暴风雨快要来了!”
铁匠太太说:“暴风雨不暴风雨,关你什么事?”语气很刻薄,雅固丝坦卡生气了,站起来,走到另一半住宅去找幼姿卡,孩子们刚刚下课离开,她正在整理工作台和椅子。
铁匠太太用痛心的口吻说:“看来爹对自己可什么都不吝惜。”
汉卡说:“噢,他有钱可花嘛!”一看安提克凶巴巴瞪着她,连忙住口。他们几乎是闷声不响静候父亲。不时有人说两句话,接着又陷入沉默、压抑的无言状态。
“他一定有很多现金……他老是卖东西,又从来不花钱。”
安提克只摆摆手,算是回答姐姐的话,然后跨出房门去呼吸一点新鲜的空气。他愈来愈不安,自己也想不出理由。现在他期待父亲,为他迟迟不归而烦躁,内心却庆幸父子还不必碰头。“你不是为田地而气愤,是为了雅歌娜!”他突然想起铁匠姐夫头一天的话——他嘴里进出愤怒的呼喊,“他是撒谎的浑蛋!”他着手砌院子那一侧保护房屋的外墙。怀特克由草荐堆搬材料给他,安提克钉木骨胎当墙框,再将草荐填进去捣牢,但是他两手发抖,不只一次停下工作,倚在屋墙上,隔着没有叶子的光树干眺望水塘对面雅歌娜的家——不,现在他内心汹涌的不是爱情,而是数不清的愤怒和怨恨!她这烂女人——她这可恨的家伙!人家扔一根骨头给她,她竟追过去抢!
这就是他的想法。但是,回忆接着涌上心头——他不知道是哪里来的——攻占了他的心,萦绕在他的脑海,连五官都感觉得到……汗水浸湿了眉毛,他眼睛发亮,刺激感传遍全身——啊,在果园!啊,在森林!还有一次他们由城里结伴回来的时候!
他霎时头昏眼花,又看见那张燃烧的面孔,那双深蓝的眼睛,那两片奇妙丰满的红唇。他听见她急促又热情的呼吸,她那充满爱情和狂喜的声音向他叫道:“安提克!安提克!”她又俯身看他,站得很近——他觉得她正用悸动的全身接触他!……但是他揉揉眼睛,驱开了这些太甜的幻影,无情的愤怒又冷冰冰由心里边出来,像春天的太阳照着屋檐下的冰柱,一粒粒水珠由冰柱往下淌,爱情再次苏醒了,在他的灵魂深处,痛苦的渴望使他又看见那沾满蒺蔾的头颅——他的渴慕太强烈,恨不得抓住任何剧痛,或者大叫几声,把死人唤醒,以求减轻那份思念。
他嚷道:“愿一块硫磺石打中她!”但是,他突然镇定下来,赶紧环顾四周,怕怀特克会听出他讲的是谁。
这三周以来,他时时盼望,等着奇迹出现。至于他,他一点办法都没有,也阻止不了任何事情。
最近疯狂的念头常涌上他的脑子,还有疯狂的决心。他常出去和她碰面,在她屋外苦守多少个夜晚,淋雨又受寒。但是她没有出来——她存心躲着他!
不,不,不!他一分一秒愈来愈气她,气万事万物的整个结构。她是他爹的人!奇怪的女人,冒险家,夺走他珍贵土地的小偷!他要打她——是的,活活将她揍死!
他不止一次决心对抗父亲,当面告诉他:“你不能娶雅歌娜,她是我的人!”但是这个念头害得他毛骨悚然——父亲会说什么,全村的人又会说什么?
原来雅歌娜要当他的继母了——算来也是……母亲!怎么可能?这不是罪过,可悲的罪过吗?他想都不敢去想它:一想到日后上苍可怕的审判,他的一颗心就慢慢死亡……但是,什么话都不说——暗自忍受一切,宛如胸口放着燃烧的煤炭,烫入骨髓——实在不是凡人能忍受的!
婚礼再过一周就要举行了!
怀特克说:“老爷回来啦。”安提克惊慌得发抖。
天色渐渐黑了,天气也慢慢转寒,地面冻得结冰,寒风刺骨,却跟平时下霜天一样晴朗,声音能吹送到四方,赶下水的牛群吼叫和踏步,大门和汲水杓吱吱嘎嘎,小孩和家犬闹哄哄……塘水对面都听得一清二楚。有些窗子已经映出灯光,将长长、断裂、抖动的倒影投入水中,树林后面,红红的大满月正慢慢升起。
波瑞纳惦记农事,来到院子里,大声骂库巴和怀特克让小牛离开自己的牛栏,逛到母牛栏去。他走进屋里的时候,访客们正在等他。他们不说话,看他一眼就垂下眼皮,他在房间中央停住不走,打量他们,轻蔑地说:
“都在这儿?什么,来开庭审犯人,呃?”
铁匠太太战战兢兢地答道:“真的不是,我们只是来向你提出一个请求。”
“你丈夫为什么没来?”
“他很忙,不能来。”
“啊哈!忙……是的。”他发出会心的微笑,把头巾外套扔在一边,脱下靴子。这时候大家都不说话,不晓得该如何启齿。铁匠太太清清喉咙,把孩子们拉到身边,汉卡在门槛上喂她的小男孩吃奶!以不安的眼神看看安提克,他坐在窗边考虑该说什么,激动得浑身打哆嗦。只有幼姿卡一个人平平静静,在火边削马铃薯。
老头子为寂静而发火,厉声说:“好啦,把你们要说的话说出来吧。”
铁匠太太结结巴巴地说:“安提克,还是你先说吧——谈谈遗产协定的事情,我们再接着说。”
“遗产协定?已经立了,婚礼定在星期天,我不妨告诉你们。”
“我们知道,但是我们来是为另外一个原因。”
“什么?”
“你分了整整六英亩给她!”
“我高兴嘛。我如果高兴,可以把一切都签约送给她,而且现在就去办!”
“如果都属于你,当然可以。”安提克反驳说。
“要不然属于谁——属于谁?”
“你的孩子。我们。”
“胡扯。田地是我的。我爱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。”
“也可能不是你的,不能照你的意思处置。”
“你要阻拦我——你?”
“我要……我们都要,否则有法律保护我们。”他再也无法控制,逐渐发火了。
“啊!你拿法律来威胁我,当真?趁我还没生气,赶快住口,否则你后悔都来不及。”
汉卡站起来,大声说:“你不能欺负我们!”
“她想要什么——她?她带三英亩沙地和一块帆布嫁到我们家,她竟敢在这儿乱嚼舌!”
“你给安提克的财产更少,连他娘陪嫁的田地都没给他,我们等于你的长工!”
“但是,你们替我干活儿,赚到了整整三英亩地的收成。”
“我们的工作抵得上二十几英亩田的收益。”
“如果嫌待遇不公,到别的地方去过好日子。”
安提克喊道:“我们不走!田地是我们的,是祖父、外祖父和祖先传下来的。”
波瑞纳老头怒目瞪着他,但是没答腔。他坐在火边,拿起一根拨火棍,捣一捣燃烧的木头,火星四面飞溅。他激动得涨红了脸,头发一次又一次滚进猫眼般发亮的眼睛,但是他还留有几分自制力。
大家沉默了好久,只有急促的呼吸声打破屋里的寂静。
“我们不反对你再娶,你爱娶就娶吧。”
“你们若反对,在我心目中可重要得很!”
汉卡流泪说,“只是请你撤回那份遗产协定!”
“噢,这条别扭的母狗!老是像傻瓜喋喋不休!”他用力拨火,满屋子都是火星。
“听好!她不是你的老妈子,你不该对她说这种话!”
“那她何必多嘴?”
安提克喊道:“她有权说话!她是维护我们该得的权益。”
铁匠太太低声说:“你如果愿意,就保留协约,但是其余的财产要分给我们。”
“瞧瞧这白痴!想分我的地,呃?不,我绝不靠你们供应食宿——我已经说过了。”
“我们不让步!我们要讨公道!”
“我只要用棍子打你们,你们就讨回公道了!”
“碰我们一下看看!你活不到婚礼那一天!”
现在双方认真吵起来,他们冲上前去,嘴里说着威胁语,他们用拳头捶桌子,他们大声嚷出一切的悲哀和委屈。安提克气得失去理智,一再抓住父亲的肩膀,甚至喉咙,他实在太愤怒了;但是老头子还能控制自己。他不想打架,只把儿子推开,对方的辱骂他很少回嘴,不愿意让全村的人来管他的闲事。但是屋里的噪音和纷扰愈来愈严重:两个女人一会儿哭,一会儿骂,孩子们则大叫大嚷,惹得库巴和怀特克都从围院赶过来,站在窗口看热闹。
汉卡倚着烟囱庇檐,这时候又哭又嚷说:
“是的,我们得出外去讨饭了!噢,主啊,主啊!……我们做牛做马!……我们的辛劳有什么结果?……啊,我们所受的委屈,上帝会为我们报仇的!……它会审判你!……签约送了整整六英亩地——还送出娘的衣服和串珠……样样都送出去!上帝啊,送给谁?……给那只猪……噢!你这荡妇和妓女!为了你给我们的委屈,愿你有一天死在阴沟里!”
“你说什么?”老头子尖叫着,气冲冲扑向儿媳妇。
“说她是妓女和荡妇——全村和全世界的人都知道!”
“让你灾祸临头!我要打烂你的臭嘴!”他抓住她猛摇,但是安提克跳上去保护她,也叫道:
“我也这么说,她是荡妇、妓女,谁有兴趣就可以见识见识她!”他不再说了。波瑞纳老头盛怒难当,用力打了他一巴掌,他摔在地上,一个镶了玻璃的柜子跟着倒地,玻璃被他的脑袋敲碎了。他立刻跳起来,血流满面,伸手攻击他父亲。
父子像疯狗冲向对方,互抓互扭,在屋里前前后后推撞,推对方去撞床铺、大柜子、墙壁,弄得脑袋咚咚响。现场起了可怕的遏喝,女人想拉开他们,但是他们倒在地板上翻滚,忿然紧抱着对方,一再滚来滚去,各自全力勒对方的脖子,想压垮对方。
幸亏邻居及时跑进来,把他们父子拉开。安提克被人推到另一边的住宅,兜头浇了一盆水,他因失血而累得浑身无力,因为玻璃的割口很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