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浓烈的货色。”他说着,用手肘擦掉眼泪。
“彼德堡鼻烟,对眼睛有好处。但愿如此——我是指你的眼睛!”
“明天到我家来,好不好?我宰了一头牛。”
“上帝酬赏你。尊姓是波瑞纳吧!我想。”
“啊!你真会猜。”
“认得出你的声音和谈吐。”
“噢,来自天涯海角,你带来什么消息?”
“啊!还有什么?有些是佳音,有些是凶耗,有些无所谓。世界就是这个样子。临到给乞丐一点东西,大家都唉声叹气诉苦,但他们随时有钱喝伏特加酒。”
“你说得对,事情正和你说得一模一样。”
“嗬,嗬!我在上帝的这块土地上旅行够久了,见过一些世面。”
社区长太太接着问他:“去年跟你一起来的弃儿怎么样了?”
“啊,那个臭小子!他跑了,还摸走我皮夹里的一小笔钱。有些好人给我一点小现钞,我要拿到钦斯托荷娃城去奉献给圣母,请人做一场弥撒,那坏蛋偷钱跑掉了……安静,布瑞克!我想现在来的是社区长。”他扯扯牵狗绳,狗就不叫了。
他猜得不错。社区长走进来,站在门槛上,把皮鞭扔到墙角,大声叫道:
“太人!晚餐!我饿坏了。你好,马西亚斯,还有你,老头,你需要什么?”
“我来打听我明天要出庭的案子。”
“大人,我随你高兴。把我安置在走廊,我睡那边没关系;我老了,安顿在火边也不错,我可以坐着取暖。给我马铃薯或一口面包吃,我会为你祈祷,就当你送我一科培(苏俄钱币,值百分之一卢布)或者更多钱。”
“坐吧。你不妨在这儿吃晚餐,你如果愿意,在这儿过夜也可以。”
社区长坐下来吃一碟热腾腾新捣碎的马铃薯,里面加了不少炸咸肉丁,香气啧鼻,旁边放着一碟酸奶。
社区长太太在桌上摆第三只汤匙,诚心诚意说:“坐下,马西亚斯,跟我们一起吃。”
“不,谢谢。我由森林回家,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餐。”
“至少吃一汤匙,晚上渐渐变长了。”
乞丐插嘴说出两句精典的铭言:
“充分的祈祷,充足的食物,
对人无害,总有益处。”
波瑞纳站着客气了一会儿,咸肉飘进鼻孔的香味终于占了上风。所以他坐下来分享,但是吃得很慢很斯文,彬彬有礼。
瞎老头的狗现在坐立不安走来走去,汪汪叫着讨食物。
“静,布瑞克!现在农主们正在吃晚餐。也有你一份,别怕。”瞎老头在火边取暖,吸进肉香,对狗说这一段话。
第一阵饥饿的痛苦缓和了,社区长转向马西亚斯·波瑞纳说:“看来是伊娃控告你。”
“她!怪了!没付她工钱,当真?苍天在上,我付了——嗯,而且比她该拿的多。对,她生了那个娃娃,施洗时我还自愿替她送一袋燕麦给神父!”
“但她说你——”
“噢,简直荒谬!什么,她疯了?她发狂了?”
“喔嗬!你年纪虽大,还是挺能干的手艺人哩!”社区长夫妇突然大笑说。
瞎老头插嘴说:“年纪大就见识多;见识多就能干了。”
“但是她像吉普赛人,完全是撒谎!我没碰过她,这娼妇!她无家可归,是个讨饭的弃妇,求我们收留她——只要有东西吃,有个角落可睡就成,因为冬天快到了。我本来不愿意,但是我死去的太太觉得收留她也好。她可以在屋里做些零工。眼前有人可以帮忙,我们何必雇佣人呢?我不喜欢多一口人吃饭,又是冬天,没有多少事情可干。但是我太太说:‘别担心,她会织棉布和帆布。我不会让她闲着,随时会找活儿给她干。’好啦,她住在我们家,身子一天天硬朗,没过多久就怀孕了。问题是,那个男人是谁?”
“照她的说法,就是你。”
“她这么说,我宰了她!撒谎的贱人!”
“不管怎么样,你得出庭。”
“我会去。你告诉我这件事,愿上帝酬赏你。我以为是工资的问题,不过我有证人,可以证明我给她了。该死!泼妇兼乞丐!老天爷!烦恼一个接一个!我简直受不了。不得不杀掉那头母牛,田事又还没做!我一个人孤孤单单,找不到一个帮手!”
瞎老头说:“‘必须哀悼亡妻的人就像被狼群包围的小羊’。”
“母牛的事情我听说了,是村里的人告诉我的。”
“关于那件事,我有权告贵族领地的人。我听说林务官把母牛赶走。它是我最好的牛——值三百兹洛蒂——怀着小牛——跑得太快,累出病来,我只好宰了它。不,我不肯就这样算了,我要打官司。”
不过,社区长和贵族领地的人很要好,拼命劝波瑞纳冷静些:怒火向来是差劲的顾问,他得当心别鲁莽行事。接着,为了转变话题,他对太太眨眨眼说:
“汉子,你该结婚,找个人替你管家。”
“嘿,你是不是说笑话?咦,上回圣母升天节我就满58岁了。你们乱想些什么?而且她在坟墓里尸骨还未寒呢!”
“马西亚斯,你只管娶太太,找个适合你年龄的人!你的一切都会好转。”社区长太太说着,准备清餐桌。
瞎老头加上一句:“‘真的,贤慧又善良的太太是丈夫一生的冠冕’。”他伸手去摸女主人摆在他前面的餐盘。
波瑞纳静静地坐着,奇怪自己先前怎么没起过这种念头。一定能找到愿意嫁他的女人,而且随便哪一个都比没有好。
瞎老头边吃边说:“有的傻乎乎不讲话,有些爱吵嘴,有些会拉小孩的头发,有些老是在酒店跳舞或追逐音乐,但是,不管怎么样,男人有个太太总比没有好。”
“不过,大家会怎么想呢?”波瑞纳反驳说。
“想?无论他们想什么,他们能还你一头母牛,或者帮你做任何事吗?”社区长太太热烈答辩。
社区长笑道:“或者替你暖床铺?这里小姑娘多得很,男人在村舍四周走动,浑身热得像燃烧的煤炭。”
“啊!这个浪子!看看他!他现在渴慕谁?”
“乔治的女儿苏菲可以,苗条又秀气的姑娘,嫁奁很多。”
“马西亚斯是这里最有钱的农场主人,他要嫁奁干什么?”
瞎老头质疑说:“‘货品和田地谁会赚多呢?’”
社区长说:“不,乔治的女儿和他不相配——年纪太轻,太不成熟。”
社区长太太接着提议:“那就安德鲁的女儿凯瑟琳吧。”
“已经有人订下了。罗赫的孩子亚当昨天派求婚代表到她家。”
“好吧,还有史塔哈的女儿薇伦卡。”
“多嘴婆,整天游荡,而且臀部有一边畸形。”
“那汤玛士的寡妇怎么样?我想她很合适。”
“三个小孩,四英亩地,两头牛加一件汤玛士留给她的旧羊皮袄。”
“不然就娶住在教堂边的阿达尔伯特的女儿尤丽西亚?”
“她也许适合单身的年轻汉。她的那个儿子现在可以看牛了。但是马西亚斯自己有牛童,用不着。”
“还有人可以娶,我只是在找合适的姑娘。”
“但是,太太,你漏掉一个跟他正好相配的人。”
“谁呀?”
“咦,多明尼克的女儿雅歌娜。”
“真的,我把她给忘了。”
“健美又高大的姑娘,她一压,什么围墙都会倒。”
默默听社区长太太点名的波瑞纳说:“雅歌娜!不过大家说她乱追男人。”
“谁看见了?谁知道?闲话有时候是没话找话说,有时候是忌妒。”社区长太太热心为她辩护。
“噢,我没说她是那种人,不过一般人都这么说。好啦,我得走了。”他整理好腰带,拿一块热煤炭凑在烟斗边,抽了两三下。
“传票规定是几点?”
“九点钟,区域法庭写得清清楚楚。你如果要走着去,得早点起床。”
“我要用小母马拉车,慢慢走。上帝与你同在,多谢你的好菜和忠言。”
“愿上帝也与你同在。考虑考虑我们对你说的话。只要你开口,我就替你送伏特加酒到老太婆家。圣诞节还没过完,我们就可以办场婚礼。”
波瑞纳没答腔,临别看了他们一眼,似乎别有深意。
瞎眼乞丐吃完碎马铃薯说:“老少联姻,魔鬼最高兴,因为他有利可图。”波瑞纳慢吞吞走回家,认真考虑社区长的建议。他在社区长家不动声色,免得人家知道这个主意十分对他的胃口。他怎能泄露呢?他不是年轻的冒失鬼,听人提婚事就乐得跳舞欢呼,他是正正经经的元老农人。
夜幕已笼罩大地。星星像银色的露珠儿在黑黝黝的天空中闪烁,万籁俱寂,只偶尔听见一两声狗叫。果园的树木间有几盏灯闪呀闪的,一股湿风不时由草地吹起、惹得树枝轻轻摇晃,树叶发出柔细的沙沙声。
波瑞纳走另外一条路回家——直接过桥,桥下的塘水汨汨响,冲向磨坊的水车,注入溪流。他过桥到另一边,沿着塘边走,水面黑蒙蒙发着幽光,岸边的树木阴森森投影在湖面,构成漆黑的形影,靠近湖心的地方,影子浅多了,宛如一面钢质的明镜,照出闪烁的星星。
马西亚斯·波瑞纳现在也说不出他为什么不直接回家,倒选择一条迂回的远路。他是不是想经过雅歌娜家?说不定他只是想整理思绪,在脑子里盘算几件事情。
“真的,这倒不算坏事。他们对她的夸奖全是真话。是的,她是健壮的姑娘。”
他全身打了一个冷战。水塘附近又冷又湿,他是从社区长家的壁炉直接走出来的。
他思忖道:“家里没有个女人,我要么就完蛋,要么就得把田地移交给孩子们。”接着又想,“她是活泼的姑娘,美得像图画。我最好的母牛今天完蛋了,谁知道明天又会有什么损失?也许我该找个继室,我太太留下不少穿戴的东西。不过多明尼克的老遗孀……她是坏女人!三个子女,十五英亩地,雅歌娜可以分到五英亩左右,此外还可以分到房屋和牲口。五英亩田——就在我的马铃薯田隔壁。跟我的并在一起,总共将近三十五英亩。好大的一块地!”
他揉揉双手,整理皮带。“只有磨坊主会比我有钱。明年我要施肥,整块地都种小麦。我得再买一匹马,母牛也得买一头,代替红白花——噢,不过到时候她会带一头牛来……”
他继续沉思、计算,做农人的美梦,最后思绪的负担太重了,他觉得脑袋简直承受不了。因为他整理每一个细节,以精细农夫特有的作风,斟酌他有没有漏掉什么重要的项目。
他想到儿女,自言自语说:“他们会大声反对,这些流氓!”但是一想起这些,他心里涌出不屈不挠的自信,立即涨满心胸,虽然刚才到现在始终犹豫不决,如今主意反而拿定了。
“土地是我的。看谁敢说要分我的财产!他们若不喜欢,可以……”他突然住口,因为他正站在雅歌娜家门前。
灯还没吹熄,一道长长的亮光由敞开的窗口穿过天竺牡丹和树篱,照亮了路面。波瑞纳老头站在暗影中,凝视屋里的景象。
壁炉一定烧着熊熊的烈火,松木的劈啪声清晰可闻,大房间的角落虽然暗暗的,别的地方则布满红光。老太婆蹲在壁炉边,正在朗读某一样东西;雅歌娜只穿罩衫,面向窗户,袖子卷到肩膀,正在拔一只活鹅的羽毛。
“标致的姑娘!”他暗想。
她不时抬起头,听母亲朗诵,并深深叹息。然后又低头找鹅毛,但是她动作太粗了,活鹅痛得嘎嘎叫,逃出她的手掌,在屋里乱转,羽毛到处飞。她很快制服了白鹅,把它紧紧夹在膝盖间,白鹅只轻轻叫几声,过道和院子里有别的叫声相呼应。
“秀丽的姑娘。”他一面沉思,一面快步走开,血液冲上脑门。他举手摸眉毛,一面走一面拉紧束带。
他已走进自己家的大门,穿过围墙,回头看雅歌娜家,她家位于水塘的另一侧。当时刚好有人走出来,敞开的房门射出一道强光,照亮了湖面。只听见沉重的脚步声慢慢在前走,一桶水的泼溅声清晰传来,最后,在黑夜和草地升起的迷雾中,有人唱一首慢调歌曲:
洪流在我们之间汹涌,噢,悲哀!
我怎能由这儿送上一吻?
我要把香吻搁在树叶上任水漂流,
将我的情意吹送到你身边,爱人。
他听了很久,但是歌声不再传来,过了一会儿灯光全部熄灭了。
满月高挂在森林上空,树梢染成银白色,月光穿过枝桠,照在湖塘上,又偷偷射入民家的窗扉,家犬不再叫,深不可测的寂静笼罩着村子和整个大自然。
波瑞纳巡视院子,看看呼噜呼噜嚼草料的马匹,又探头看牛舍,因为炎热,牛舍的门没有关。母牛躺着反刍,发出牛类特有的咕哝声。
他关上谷仓的门,把帽子脱掉,进屋轻轻地念晚祷文。大家都睡了。他静静脱衣,立刻上床。但是他睡不着。被子太热,他掀掉盖脚的棉被。脑海中有许多计划和烦恼的思绪。此外,他的身体状况也不佳。
他咕哝道:“我常说嘛,酸牛奶不适于晚上喝。”
接着他想到儿女,又思索人家提到雅歌娜的那番话,最后脑子乱成一团。他不知道怎么办,真想(照以前的习惯)叫另外一张床上的老伴儿替他出主意:
“玛丽!我该不该再娶?”
不过他霎时想起老伴儿玛丽今年春天已安葬在教堂墓地里。幼姿卡躺在那儿,睡得正香,呼吸很沉重。他是孤单单的苦老头子,世上没有人能给他忠告。于是他深深叹一口气,在胸前画十字,为亡妻和炼狱中的所有忠魂念了几句“万福玛丽亚”。
3
曙光照在屋顶上,驱走了黑夜,使星辰黯然无光,这时候波瑞纳家已经有人起来做事了。
库巴已离开马厩。地上有白霜,天色还灰蒙蒙的,但是东方露出火红色,白霜罩顶的树梢也染成鲜红。他满足地伸伸腰,连续地打着呵欠,走到牛舍去叫怀特克,起床的时间到了。但是小伙子只抬起困倦的脑袋,低声说:“马上起来,库巴,马上起来。”说完又躺下去。
“好吧,再睡一会儿,可怜的家伙!再睡一会儿!”库巴替他盖上一件羊皮外套,一跛一跛走开了。他的膝盖曾经中枪,害他终身残废。他到井边洗漱,用手指顺顺晚上睡乱的发丝,然后跪在马厩的门槛上开始祈祷。
主人还没起床,窗子在早晨的红光下略呈紫色。库巴的念珠滑过指尖。他祷告好久,眼睛却不时浏览庭院、窗户、树干白霜还没有融掉的果园,以及果子大如拳头的苹果树。他对着附近狗舍中鼾眠的老狗拉帕头部扔一样东西,拉帕只低吼几声,蜷起身子,继续睡觉。
“什么,你这流氓!你要睡到太阳出来吗?”他一面叫,一面扔了好几样东西打它,老狗总算出来了,伸腰打呵欠,摇尾巴,向他走过来,开始抓痒,并用牙齿清理蓬松的狗毛。
“噢,主啊,向你所有的圣徒献上这篇祈祷。阿门。”
他捶胸好多次,站起来向拉帕嚷道:
“噢,你这条讲究的老狗,你猛抓跳蚤,活像要成亲的小姑娘!”
他天性勤劳,现在开始工作,把板车由棚屋拉出来,为轮子上油,让马儿喝水,填满饲料架的草料,马儿高兴得打着鼻响,用脚掌刨马厩的地面。接着他由谷仓里拿出一些拌好的燕麦的谷物渣,拿到母马的秣槽,因为它另外住一间畜舍。
“吃吧,老姑娘,尽管吃,你要生小马了,需要力气。吃吧!”他摸摸母马的鼻梁,母马将脑袋搁在他肩上,顽皮地用嘴巴拉他的乱发。
“中午以前我们要把马铃薯载进屋,傍晚再去搬草荐。别怕,一车草荐并不重,别担心。”阉马站在隔壁,脑袋从它和母马栏的隔板间伸过来,库巴对它说:“但是你啊!你等着挨皮鞭吧,你这懒畜生。”
“你这雇仆,你这犹太佬!一心想吃好燕麦,叫你动一步,除非用鞭子打——你根本不想动!”
他走过去,看看靠墙的那一个马栏,小母马的脑袋——板栗色,额头有个白箭花纹——一直盯着他,轻轻嘶叫一声。
“别急,小家伙,别急!吃个饱,你要载老爷进城哪……”它的身子沾了污泥,他用一撮茅草替它擦干净。“这么一头发育成熟的小母马,可以交配了……却这么脏!老像母猪在泥地里打滚!”
于是他继续走,一面说话,一面绕到猪栏,放出尖叫求食的猪仔。拉帕跟着他,默默观察他的脸色。
“想吃东西?喏——给你一大片面包!”他从怀里拿出一块面包,高抛过去。拉帕接着了,忙跑回狗舍,怕猪仔来抢。
“哈!这些猪仔,就像某些人,老想抢别人的东西。”
进了谷仓,他细细端详梁上挂的肢解牛肉块。
“不解事的畜生。这回轮到它了。明天就要下锅。可怜的东西!到头来你成了我们的一顿星期日大菜。”
他渴望即将来临的盛餐,叹了一口气,跑去叫怀特克:“太阳眼看要出来了。来,赶牛去吃草。”
怀特克不想去,他披上羊皮袄,咕哝几句,最后还是起来了,睡眼惺忪地在院子里慢慢逛。
主人自己也睡过了头,太阳上升,使白霜化为一团红雾,每个玻璃窗都成了火镜,但是住屋还没有人出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