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在极度痛苦的情况下尖叫和挣扎了很久,尽管流泪和绝望,一股决心却慢慢成形,他的思虑也愈来愈深。渐渐的,他冷静多了,安详多了,冥想得出神,虽然四周充满乐器、歌曲和吵闹的声音,他却什么都听不见:仿佛睡得很熟很热!
这时候新娘和婚礼的贺客抵达波瑞纳家。
他们牵着一头漂亮的母牛,并用车子载雅歌娜的箱柜和羽毛被,以及她收到的各种结婚贺礼,在前面为她开路。
现在太阳刚下山不久,黑夜慢慢降临,迷雾也渐渐升起了,一行人走出多明尼克大妈家。
乐队打前锋,一面走一面大声演奏,接着雅歌娜身穿结婚礼服,由母亲和朋友们牵着走过来,最后是七零八落的客人,没什么顺序,爱怎么走就怎么走。
他们沿塘边绕行,现在塘水呈暗色,水光被渐浓的雾气罩住了,四周愈来愈沉寂,愈来愈幽暗,顿足声和音乐声听来像包着一层遮掩物,而且像水底发出来的。
不时有年轻人突然唱出一首歌,中年妇人吟出一句诗,或者农家少年喊道:“达达娜!”但是一瞬间就静止下来。
他们没心情笑闹,何况凛冽的湿风吹得人脊骨发冷。
转入波瑞纳家的围墙,女傧相才高唱骊歌:
“赶赴婚礼,
女郎哀泣,
他们燃起四根小蜡烛,
弹奏风琴曲。——
女郎啊,你道是
乐声永不息?
——昨日些许,今日些许,
此后你将终身哀泣!
达达娜!……终身哀泣!”
波瑞纳、幼姿卡和男傧相在门槛前的廊子下恭候大家。
多明尼克大妈先上前,用包袱送进一片面包、一撮盐、一小块煤炭、一小段圣烛节的蜡烛,还有一把圣母升天节由神父祝福过的麦穗。雅歌娜跨过门槛时,贵妇们在她背后扔些由缝中拔起的细线和大麻茎的外皮,让恶魔进不来,她的一切都繁荣兴旺!
他们寒暄,相吻,对干蜂蜜酒,并祝对方幸运、健康、享受各种天赋和福佑,接着他们踏进门,挤了满屋子,每一张板凳和每一个角落都挤满了人。
演奏家调好乐器,轻轻弹,免得打扰了波瑞纳现在要开的酒宴。
他手持一个满满的高脚杯,一一走到中老年妇女面前,硬要她们喝,又伸手拥抱她们,向每个人敬酒,铁匠代他敬另外一批客人。
幼姿卡用大盘子端出她用凝乳和蜂蜜烤的蛋糕,意在讨好她父亲。
不过,宴会很闷。他们尽义务喝完杯底的好酒,也不婉拒香肠。不,他们甚至喝得很起劲,但是没什么喜闹的气氛。
女人一般喜欢消遣和娱乐,现在却杲坐在板凳上,或零零落落站在墙角,甚至不大交谈。
雅歌娜到私室去更衣。她穿着家常服出来,要担任这一家的女主人,亲自待客,但是她母亲什么事都不让她动手。
“宝贝儿,新婚日好好玩玩!以后工作多的是,够你劳累的!”她一再对着女儿流眼泪,将她搂在胸前。
客人取笑她这种母性的伤感,如今雅歌娜来到夫家当女主人,有这么多田地和各种财产,大家想起她的新地位,冷笑就更尖锐了。很多未嫁女儿的妈妈都对她不满,很多姑娘一想起来就生气。
她们过去探查安提克一家原先住的另一组房间。伊娃和雅固丝坦卡已在那边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餐,生起熊熊的大火。怀特克简直来不及搬木柴、塞入几个大锅底下。
她们还查看整个房地产,用羡慕的眼光浏览眼前的一切。
首先,房子本身是全村最好的:又高又大又显眼,(她们以为)房间比得上贵族领地的大厦:粉刷成白色,地上还铺了木板,而且家具和用品真多。大房间有二十尊圣像,全都上了釉彩,还有牛舍、马厩、谷仓和棚屋!里面养了五头母牛,公牛更不用说了——是一笔不小的财源。还有马匹、大鹅、阉猪——更重要的是田地!
她们艳羡万分,深深叹气,有人对另外一个人说:
“主啊,想想这一切竟落入不肖的女人手上!”
“噢!他们真会赶猪仔上市!”
“是啊,主动追求好运的人总能得手。”
“你家的尤丽西亚为什么失去好机会?”
“因为她敬畏上帝,过正直的生活。”
“大家都一样!”
“噢,她若不规矩,村民不会容忍她。他们只要碰见她和小伙子晚上约会一次,消息就会传遍全世界!”
“这一个女人真幸运!”
“全是无耻的结果。”
安德鲁打断了她们的话,大声嚷嚷:“来吧!音乐响了,屋里没有半个女裙钗——没有人共舞!”
“你想跳舞,你娘肯让你跳吗?”
“这么急?当心裤子别掉了,小伙子,那可不好看!”
“两条腿也别绊倒别的舞客!”
“跟瓦伦特大妈跳吧,你们可以配成一对……稻草人!”
安德鲁咒骂一声,抓住他碰见的第一位姑娘,领着她滑开,不理会身后的黄蜂嗡嗡叫。
屋里的舞伴还不多,跳得很慢,也不太带劲儿。娜丝特卡和西蒙·帕奇斯是惟一的例外,他们欣然转来转去。两个人事先安排好了,音乐一响,他们就紧黏在一块儿蹦跳,彻底实践诺言。
不过,社区长一来(他得送新兵到区营部,所以来迟了)气氛就转为活泼,他酒量大,跟在场的每一位农场主人交谈,又跟新婚夫妇开玩笑。
“咦,你的新娘脸色像她穿的红裙了,你的脸色白得像被单!”
“明天你就不会说这句话了。”
“马西亚斯,你经验丰富,绝对没浪费一天的好春宵。”
“不,大家眼睛都盯着他,怎么可能?呸,这人又不是公鹅。”
“要我赌半夸特说你的话有理,我决不干。你知道,只要扔一粒小石子到灌木丛,鸟儿就飞出来啦,社区长告诉你这句话。”
雅歌娜逃出房间,客人哈哈大笑。
接着女人随意嚼舌,说话没什么分寸。
闹声四起,客人比刚才开心多了。波瑞纳拿着酒瓶,请客人喝了好几巡酒,跳舞的人渐渐增多,舞步比较轻快,开始顿足唱歌,围成较大的圈子在屋内转动。
后来安布罗斯露面了,坐在门槛上,用渴望的目光盯着酒瓶打转。
社区长向他叫道:“你回头,一定是朝碰杯的方向转。”
他答道:“总是为了酒杯吭吭响!请口渴的人喝酒可以积功德哩。”
“你这酒皮囊!这儿有水给你喝!”
“对牛有益的东西,对人也许有害。俗语说:‘偶然喝水不妨事,不过可没听说美酒会伤人!’”
“既然你这么会说话,请来点伏特加酒吧。”
“社区长,你先来。俗语也说过:‘施洗用水,婚宴饮酒,丧亡洒泪!’”
“说得好!再来一杯。”
“我甚至不回避第二杯。我通常为第一任太太喝一杯,为第二任太太喝两杯!”
“为什么?”
“因为她及时死掉,让我能找第三个。”
“什么!还想女人,薄暮一来,他的老眼就什么都看不见了!”
“不见得要看见哪。”
听了这句话,大伙儿哄堂大笑,女人嚷道:
“说到爱喝酒爱耍嘴皮,他们是旗鼓相当。”
“有句俗语说:‘会说话的妻子,加上会行事的男人,大有发迹的展望。’”
现在社区长到安布罗斯身边坐下来,别人都围在四周,坐得下的尽量坐,坐不下就站着,不管会不会妨碍跳舞的人。
接着双方像连珠炮似的说了许多隽语、笑话、滑稽故事和快活的逗趣话,大家笑得前仰后合。这方面安布罗斯是公认的领袖,当面戏弄听者,幽默又好玩,叫人捧腹大笑。女人要数瓦尼克大妈最诙谐,她在这方面扮演第一小提琴的角色,由社区长当低音提琴,在地官威许可的范围内一唱一答。
音乐师用力拉,尽量奏出最活泼的曲子,跳舞的人也拖着脚步跳,叫呀,嚷呀,敏捷的足跟轻轻拍触。他们愉快又活泼,忘了世间的一切,这时候有人发现酒店老板颜喀尔站在走廊上。他们立刻拉他进房间。犹太人脱帽对在场的人鞠躬问安,不理会人家给他取的绰号。
“黄胚——非基督徒——母马的儿子!”
社区长大声说:“你们安静!我们请请他!喏,来一杯上好的伏特加酒!”
“我由路上经过,想看看你们这些庄稼汉怎么消遣——上帝酬赏你,社区长先生。我要喝一口伏特加——何妨呢?敬新夫妇健康!”
波瑞纳举杯邀请颜喀尔,对方用头巾外套的下摆擦擦酒杯,遮着头一饮而尽,接着又来一杯。
大伙儿快活地说:“逗留一会儿,颜喀尔,不会玷辱你的。喏,乐师们,为我们演奏犹太舞曲,颜喀尔要跳。”
“是的,我可以跳。何妨呢?这又不算罪过。”
但是演奏家还没弄清楚大伙儿要他们奏什么,颜喀尔已静静溜到走廊,消失在庭院中。他是来取回枪械的。
大家几乎没发现他开溜。安布罗斯一直表演,瓦尼克大妈等于为他伴奏。他一直表演到晚餐时分,音乐停了,餐桌推上来,碗盘咔咔响,但是大家还听得津津有味,而他也说个不停。
波瑞纳请他们用餐,大家都不肯动。雅歌娜一再相邀。社区长反而拉她到圈内,叫她坐在他旁边,握住她的纤手。
绰号叫“颠三倒四”的亚斯叶克大吼说:“来,好乡亲,动手啊!菜都凉了。”
“白痴,闭嘴,不然就用舌头去舔菜好啦。”
“老安布罗斯!你像吉普赛人,满嘴谎话,以为我们不知道!”
“亚斯叶克,人家在你嘴里放什么,你就吃什么,你最擅长这一套。别惹我,你不是我的对手!”
“不是对手!那你试试看!”傻小子大声嚷嚷。他以为安布罗斯要跟他打架。
“你能做的事情,公牛也能做……说不定会做的事情比你多!”
“安布罗斯,你替神父端夜壶,就以为天下只你一个聪明人啦。”
安布罗斯生气了!大吼道:“牵一条小牛进教堂,它出来会跟他一模一样——白痴!”
亚斯叶克的母亲设法维护儿子。他首先入席,不久别人也匆匆就座,因为厨师已端进热腾腾的餐点,满屋于香气扑鼻。
他们照新娘就职礼适用的顺序入席:多明尼克大妈母子坐中间,男女傧相坐在一块儿,波瑞纳和雅歌娜站着招待客人,希望一切中规中矩。
接下来是一段平静的空当,只有外面的乳臭小儿在窗前吵闹、打架,拉帕在屋子和走廊四周兴奋得乱叫。客人安静又斯文,埋头大吃,只听见汤匙叮叮当当敲着盘边,玻璃杯哐啷哐啷传递着。
雅歌娜一直忙碌不休,把某一样特别可口的食物放在每位客人面前,喏,吃肉吧,喏,吃点别的好东西。她恭请大家别客气,举动好优美,以美貌和好话征服了每一颗心,很多在场的男人不禁用爱慕的眼神盯着她,她母亲甚至搁下汤匙,停下来瞻仰女儿。
波瑞纳也注意到了,她恰好要进厨房,他就跟过去,在走廊追上她,搂着她狂吻。
“心肝,你真是好主妇!简直像贵族领地的夫人——好高贵,样样都讨人喜欢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