农民们(上)第7章 秋季(6)

    “上帝保佑你工作顺利。”波瑞纳对全力打麻丝的雅歌娜说。她全身只穿一件白罩衫,一条红衬裙,头上绑一条围巾挡灰沙。

    她爽快回答说:“保佑你万事如意!”并抬起深蓝色的眸子来看他,晒黑的漂亮脸蛋儿浮出一抹笑容。

    “是不是很干,宝贝儿?”她母亲边问边用手指去摸打过的亚麻。

    “干得像胡椒籽,很脆。”

    她又笑眯眯看了老头儿一眼,兴奋得他全身发麻。他啪一声挥鞭把车子开走,一再回头看她,其实她根本不在视线内,是他脑海中还留着她的影子。

    他喃喃地说:“美得像雌鹿的姑娘!是的,的确如此!”

    4

    星期天到了。九月一个灿烂的星期天,空中满是阳光和薄雾。

    波瑞纳家的牲口正在吃谷仓那一头的麦类残梗。库巴在一处圆顶状的高麦堆阴影下专心看守它们,同时教牛童怀特克祈祷。

    他一本正经地说:“现在注意我对你说的话,这是神圣的字眼。”

    “我很专心,库巴,我很专心。”

    “那你为什么看那些果园?”

    “我看见克伦巴家的果树还有一些苹果在上头。”

    “噢!你想吃?是不是你种的?来,再念一遍教徒信条。”

    “你也没孵鹧鸪呀,但是你把整窝都抓来了。”

    “傻小子!苹果是克伦巴家的,鹧鸪却属于天主。你明白了吗?”

    “但是你抓鸟的田地属于大地主。”

    “田地也是天主的。你太聪明了。……现在念教徒信条。”

    他念了,却念得很匆忙,跪地这么久他觉得难受。

    “我想那匹小母马正要进麦克的苜蓿田!”他大声说着,打算去追它。

    “别为它费神,念你的祈祷文吧。”

    他终于念完了,但是不能不站起来休息一会儿。四面八方转动。一队麻雀栖息在附近的树上,他扔一块泥土去打它们,接着又捶胸忏悔。

    “啊,最后的献祭文呢?我猜像过熟的梨子,被吃掉了?”

    他说出献祭文,立刻跳起来去叫醒拉帕,跟它玩耍。

    “小牛样的假才子!老是蹦来蹦去!”

    “你是不是要把鸟儿拿去给神父?”

    “是的。”

    “如果在这边烤,一定很好吃……”

    “你有马铃薯可以烤。你还求什么?”

    “看,她们已上教堂了!”怀特克一面嚷,一面眺望树篱和果树那一边沿路面闪耀的红围裙。

    天气相当暖和,各家的明窗都敞开着。房子前面处处有人洗脸、梳头、扎发辫、或者敲打箱橱中摆了一星期的周曰华服。不过有人已经出发了,身穿颜色像大红罂粟花、番红花或金莲花的衣裳。服饰鲜丽的妇女和小姑娘、长工、小孩子、穿头巾外套使人想起大麦节的严肃庄稼汉……都沿着水塘那一段路慢慢走向教堂,塘水反射阳光,像金色的大垫板。

    大钟高高兴兴响了,证明是礼拜天,应该休息和祷告。

    库巴打算等钟声敲完再走,但他实在耐不住了,就把鹧鸪夹在头巾外套底下说:

    “怀特克!等钟声敲完,把牛赶进牛舍,再到教堂来。”

    于是他出发了——尽快往前赶,因为他跛得很厉害——走上跟果园相接的道路,路面点缀着许多黄色的菩提叶,他宛如走在土黄色的斑驳地毯上。

    神父家紧靠着教堂,在一座大花园深处,园里的果树结满绿梨或红苹果,还挂在树上没采下来。门廊上长满野藤蔓,叶子现在呈深红色。库巴停在外面,觉得很难为情,怯生生地望着窗户和过道。他不敢进去,静立在一个大花坛边,那边长了不少漂亮的玫瑰花、鳞茎石竹和紫菀,气味很香。有一群白鸽从布满青苔的屋顶飞下来,停在门廊上。

    神父正在花园里散步,口念礼拜式的经文,但他不时摇摇某一颗苹果树或梨树。果实哗啦哗啦掉下来,他用祭司服的裙摆去拣。

    库巴迎上去,谦谦恭恭拥抱他的膝盖。

    “你说什么?……啊,库巴,波瑞纳家的工人。”

    “是的,我带几只鹧鸪给神父。”

    “谢谢你的礼物,这边来。”

    库巴遵命进了走廊,却停在房间的门椭处。他不敢进去,只隔着敞开的房门打量墙上挂的许多图片。他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,虔诚地叹息一声,被眼前的壮观画面迷住了,眼泪浮上眼眶,很想祈祷。只是他不敢跪在光溜溜的地面,惟恐弄脏了地板。

    神父很快出来,递给他一兹洛蒂的钱币说:

    “上帝酬赏你,库巴。你是好人,也是虔敬的信徒,星期天没漏过一场礼拜式。”

    库巴又抱一抱神父的膝盖,为眼前的福佑而欣喜若狂,简直搞不清他是怎么出门走上路面的。

    “什么,这么几只鸟,换这么多钱!我真爱神父!”他打量神父给他的硬币低声说。他不止一次送鸟儿、小兔子或野菇给他。但是从来没收过这么多钱,至多十科培加一句好话。而现在呢!噢,甜蜜的天主啊!整整一兹洛蒂哩!……何况他还叫库巴进房间,说了那么温婉的话!主啊!主啊!”

    “除了神父,没有人体恤穷人,一个都没有!愿上帝和钦斯托荷娃城的圣母赐给他健康!是的,你是好人,好心人!全村的人包括长工和老爷们,都只会给我取绰号……叫我‘跛子’、‘废人’和‘寄生虫’。没有人用稍微和善或同情的口吻跟我说话……除了马和狗,没有人喜欢我。而我是正经人家出身的,不是弃儿,是农场主的儿子。”

    想到这一点,他抬头挺胸,用几近大胆的眼神望着身边走向教堂墓场的民众,也望着围墙外上了车具的马儿。他戴上帽子,罩住一头乱蓬蓬的头发,以威严的风采慢慢走向教堂,学一般有田地的农人,两手插在腰带里,他拖着跛足前进,扬起一阵灰尘。

    不,今天他不照往例留在门口。他大胆挤过人群,甚至贴近高坛的栏杆,通常只有农主们站在那边,此刻他的主人就在那儿,还有社区长,以及游行时替神父扛天幕的人,他们手持小蜡烛,围着礼拜式的祭坛!

    他们对他又惊讶又愤慨,他不止一次听到嘲笑和排挤,甚至像一条不受欢迎的狗,被人怒目而视。但是今天他不在乎,钱紧握在他手里,他心中涨满甜蜜和温和的感情。他觉得自己好像已经忏悔受赦了。不,他甚至觉得更舒服。

    圣礼开始了。他跪在圣餐桌前,跟别人一起唱诗,眼睛虔诚地盯着圣坛,天父的圣像就供在上头——一个年高德劭的贵人,样子很严肃——就像“德嘉斯歌娃·佛拉”采邑的大地主。衣裳镀金的“钦斯托荷娃城的圣母”则在中间俯视他。

    两侧金子黄澄澄,蜡烛闪闪烁烁,红花束艳丽如火,朴素的圣像面孔围着光轮,由墙上和着色的玻璃窗俯视他,一道道金光和紫光射下来,照得他一头一脸的彩虹色调,他自觉像跳进日落时分的水塘,水面反映出天空的色彩。他为眼前的美景欣喜若狂,敬畏得不敢动,静静地跪着,凝视着“钦斯托荷娃圣母”那黝黑的慈祥面容,用焦渴的嘴唇念了一遍又一遍祈祷文,唱诗唱得好用力好热心,打从内心深处自然涌出,他那沙哑又不和谐的嗓音压过了别人。

    “库巴!你像犹太人的山羊咩咩乱叫!”有人在他肘边低声说。

    “为主耶稣和圣母!”他回答说。

    现在神父走上讲坛。在场的人都抬头瞻仰这位穿白圣袍的人影,他面对群众,俯身念那个星期天的福音给他们听。念完之后,布道开始了。很长,但是很有力,不少人流泪痛哭,很多人因良心不安而低着头。库巴一直盯着他,好像看一尊圣像。想到此人就是刚才跟他说话、给他一兹洛蒂钱币的人,他觉得神妙极了。在火红的光环下,神父已化为天使。他脸色发白,两腿放光,提高嗓门指斥人们的罪孽:贪婪和酗酒啦,纵欲和怨毒啦,不尊敬长上,言行不虔敬……。他的声音很响亮,哀求他们,恳求他们悔过,库巴想到这些罪愆,想到其可悯和可悲的地方,难过得哭出声来,会众也跟着大哭——不只是妇女,魁伟的农夫也一样——整座教堂充满呜咽声。神父以“尾悔诏书”作个总结,然后转向圣坛,跪在地上,屋里喊声如雷,大家都拜倒在地,像森林被旋风刮倒似的。民众趴着流泪哀叹,伤心又后侮,恳求上帝发慈悲,他们头上扬起一阵灰尘。

    接着又一片寂静——祈祷跟上帝神交的寂静,因为现在大弥撒开始了。风琴奏出可敬又可畏的沉闷低音,库巴的心灵涨满爱悦和狂欢的幸福,简直要炸开了。

    神父的口音突然由圣坛传来,飘过民众低垂的头顶——奇怪的尖音加上神圣的歌词,然后钟声像连珠炮,薰香一股股在上升,把信徒笼罩在芬芳的迷雾里。噢,这时候库巴狂喜至极,只会叹气,手臂往外伸,一直捶胸脯,几乎为自己微不足道而兴奋得晕倒!

    “噢,耶稣!我所爱的耶稣!”他茫然地说道。他的拳头紧握着那一兹洛蒂的钱币。现在礼拜式完成了,安布罗斯端着盘子走来,摇动上面的钱币,表示要募捐教堂的烛火钱。库巴站起来,把他那枚兹洛蒂硬币扔在盘子上,慢慢拿回几科培——他看过农主们做过很多次。他高兴极了,听见安布罗斯说:

    “愿上帝酬赏你!”

    接着他们拿小蜡烛过来,陈列圣餐面包,然后要绕教堂游行一周。库巴伸出手,想拿大一点的蜡烛,但是他瞥见多明尼克大妈陪雅歌娜站在他附近,正以谴责的目光冷冷望着他,于是他选了一根小的。他立刻点燃,神父手端圣体匣,转向民众。司仪神父口唱圣歌,慢慢登上圣坛台阶,走进立刻为他排成的巷道——一条由歌者、烛光、炫丽的色彩和嗡嗡声构成的巷道。行列开始往前移,风琴大声响,钟声也来凑热闹,会众一致用虔诚的嗓门唱圣歌。在众人和缓缓前行的蜡烛阵前方,有一根银十字架亮闪闪的。后面是圣像,隔着亚麻布罩依稀可见,四周围满鲜花、花边和金银丝的装饰品。游行行列来到大教堂门口,太阳射进来,照亮了一团团的薰香烟雾;旗帜垂下来通过门口,被和风吹得飘摆着,像某些绿色和紫色大鸟的羽翼。

    行列绕着教堂走,库巴一手遮烛光,跛着脚不屈不挠前进,紧跟在神父身边,波瑞纳、铁匠、社区长和汤玛士·克伦巴为神父撑起一个红色的天篷。金光闪闪的圣体匣在天篷下射出光柱,直接向着太阳,你可以看见阳光穿透中央半透明的圣饼。

    他太专心了,不止一次摔跤或踩到别人的脚。

    “笨手笨脚的家伙,当心!”

    “你这跛脚的稻草人,你!”

    但是他听不见这些辱骂。圣诗雄壮地响着,像歌曲的声浪拍打着圣体匣里面苍白的阳光,头上的青铜喉管不住将洪亮的音符送入空中,连枫树和菩提树的枝桠都为之摇晃,不时有红叶由树梢落下来,像一只受惊的鸟儿。高高的天上,在教堂尖塔和低垂的大树上空,有一群吃惊的白鸽正在绕圈子飞翔。

    礼拜式完了,他们都涌进教堂四周的公墓,库巴也夹在人群里。

    虽然他知道那天农舍将有盛宴,他倒不着急,还停下来跟熟人说话,渐渐靠近他的雇主们,安提克和他太太依照大弥撒后的往例,站着跟别人聊天。

    另外一群人聚在墓地牌坊外边的大路上,以铁匠为首。他是健壮的家伙,从头到脚学城里人的打扮,身穿黑色头巾外套,(背后有蜡质圆点!)头戴深蓝色的帽子,裤管遮住皮靴,马甲上佩一条银链子。他脸色红润,头发鬈曲的,胡须呈红色,说话声很大,笑声也很响,他是全村最会说俏皮话的人,他若拿一个人当笑柄——哎,那个人的命运可就不乐观了。库巴望着他,听他讲话。他知道铁匠连自己家的人都不放过。他跟岳父竟然为妻子的嫁奁闹意见,他岂肯放过他?但是库巴不能多听——多明尼克大妈刚带着雅歌娜离开教堂,现在正打他面前经过。他们走得不快,在教堂墓地里停下来跟很多人打招呼说话。他听见多明尼克大妈用低沉又虔敬的口吻谈了几句神父的事情,这时候雅歌娜环顾四周的民众。她的身材高挑,很多长工也望着她,他们一面抽烟,一面由墓门外向她微笑。她确实是美女,衣着考究,风采不俗,很多乡绅的女儿都比不上她。

    过路的姑娘和已婚妇人都盯着她,有的忌妒,有的只是想欣赏她那质地佳、彩虹色不停变化的条纹裙子。她那露出漂亮白袜的红带黑的短筒鞋,她那像种了金花、炫丽耀眼的樱桃色天鹅绒胸衣,以及她那雪白脖子上挂的一串串琥珀和珊瑚珠子,一束杂色的缎带由脖子前面垂到背后。

    但是雅歌娜不理会艳羡的目光。她那对深蓝色的眸子转来转去,终于和死盯着她的安提克四目交投。她面红耳赤,拉她母亲的袖子,表示要回家。

    “等一会儿,雅歌娜!”她母亲在背后叫她,并和波瑞纳老头打招呼。

    她几乎走不开,现在长工都挤在她四周,纷纷行礼和说笑——玩笑话是针对库巴,语气很尖刻,因为库巴跟在她后头,仿佛盯着一幅图画。他做了一个轻蔑的手势,掉头一拐一拐走回家,他的主人们在那边走,他得照料马匹。

    他在门廊上坐定以后,脱口说:“是的,她像一幅图画!”

    幼姿卡正好端餐点进来。“谁像一幅图画?”她问道。

    他垂下眼皮,腼腼腆腆,惟恐泄露心中的秘密。但是正餐历时很久,菜肴很丰盛;所以他很快就忘了这回事儿。

    他们都优哉游哉慢慢吃,一本正经,默默不说话,直到食欲减弱了,他们才能交谈,用比较考究的兴致来品尝大餐。

    那天幼姿卡权充主妇,负责补充每一个盘子的东西,她一再端食物出来,不让盘底朝天。

    这种迷人的天气,门廊显然是他们用餐的最理想的地方。拉帕跑来跑去,哀叫求食,甚至立起来看盘子,若人扔一块骨头给它,它便马上叼走;主人若叫它的名字,它就高兴得汪汪叫,扑向树篱顶等着吃面包屑的麻雀。

    过路人快快活活祝他们愉快。对于人家的祝福,他们都齐声致谢。

    “听说你抓了几只鸟给神父。”波瑞纳老头说。

    “是的,我抓去了。”库巴放下汤匙,说神父请他进房间,他看到那儿有不少大书。

    “他哪有时间全部看呢?”幼姿卡想不通。

    “什么时间?咦,傍晚哪。他在屋里走来走去,喝喝茶,经常在看书。”

    “一定都是信仰方面的书。”库巴又加上一句。

    “不然又是什么?总不会是拼字读本!”汉卡说。

    “他阅读村代理员每天拿给他的报纸。”她丈夫说道。

    “是啊,我们靠那些报纸知道全世界的事情。”

    “铁匠订了一份报,磨坊主也订了。”

    波瑞纳老头冷笑:“一定是专给铁匠看的报纸。”

    “恰好是神父订的那种报。”安提克反驳说。

    “那你知道喽?你看过没有?”

    “有,我看过……不止一次。”

    “他的劝告不会使你更精明。”

    “那你觉得谁精明?有十七英亩地或八头牛的人,是不是?”

    “闭嘴,免得我发脾气!老是跟我吵!你面包吃得太饱了——吃的是我的面包!”

    “是,饱得像鱼刺扎在我的喉咙!”

    “那就去找更好吃的面包。汉卡的三英亩地能为你种出卷饼来!”

    “只出马铃薯,但是马铃薯谁也不吝于给我。”

    “我对你可没吝惜什么。”

    “没有?我像公牛死做活做,你连一句好话都不肯说。”

    “别的地方生活比较自在,粮食不要钱!”

    “别的地方当然比较好。”

    “那就去试试看!”

    “什么,空手去?我不干!”

    “我会给你一根棍子赶野狗。”

    “爹!”安提克大吼一声站起来,又立即坐下,因为汉卡搂住他的腰。老头子凶巴巴地瞪着他,然后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,只当饭已经吃完,径自走入他的房间,用严苛的口气说:

    “你以为我肯退休,让你们供养?决不干!”

    大家立刻站起身离开门廊,只有安提克一个人留下来想心事。库巴牵马到谷仓那一头去吃苜蓿,自己坐在麦堆旁打瞌睡。但是他睡不着,大餐堵得他胸口发胀。而且,他现在突然想到,他若有一支枪,就可以射杀很多鸟说不定外加一两只小兔子哩——每星期天献给神父。

    铁匠会铸枪,他曾为管理员铸过一支。在森林里发射时,村民听得清清楚楚!

    “一流的工匠!不过他铸一支要五卢布!”他陷入沉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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