农民们(上)第14章 秋季(13)

    罗赫沉默了一会儿,接着他抬起后面留长发,前面剪到额头的霜白脑袋。一双仿佛被眼泪洗白了的眼珠盯着炉火,他开始慢慢说话,念珠则一粒一粒滑过指尖。

    “很久很久以前,主耶稣还在世间巡游,亲身统治各国的时候,我现在要说的故事发生了。”

    “现在,耶稣要到姆斯托夫教区去参加该地的大宴。那边没有路走,只能穿过荒凉炙人的沙地,太阳热烘烘照下来,空气跟暴风雨来临前差不多。”

    “到处都没有树阴或遮风蔽雨的设备。”

    “主耐心前进,还没靠近森林,一双圣足已累得发麻,而且口渴极了。于是他半路多次停在小丘上休息,可是那边热度更高,少数毛蕊干茎照出的影子甚至不够空中的飞禽遮太阳。”

    “他坐下来,一点风都没有,非常难受。你看,恶灵像矮翅鹰冲向疲惫的小鸟,立即冲下来,用足蹄搅沙地,像不洁的野兽在那儿打滚,扬起漫天沙尘,使黑暗笼罩了万物。”

    “吾主虽然不能呼吸,也不能移动(因为太暗了),却站起来在前走,恶魔想害它迷路,让他不能到地方性的宴会上去拯救罪人,他笑一笑表示瞧不起这个傻瓜。”

    “耶稣走啊走啊,终于来到森林。”

    “他在树阴下休息,喝点水,吃点头陀袋里的东西。……然后,折了一根树枝当拐杖,在胸前画十字,走进森林。”

    “喏,那片森林很古老很茂密,有许多巨大的深泥寨、纠缠不清的乱丛棵子和稠密的灌木,连一只小鸟都进不去,恶灵一定住在里边。但是耶稣却进去了。”

    “于是,魔鬼什么事做不出来?他摇撼森林,大声狂啸,在疾风帮助下把大树枝劈成两半,疾风像恶仆全力帮助他,把橡树吹倒,扯下树枝,像疯狗吼遍全森林!”

    “而且天色黑了,黑得什么都看不见,这边一片喧嚣,那边一片嘈杂,另外一个地方则有旋风。耶稣四周跑来许多地狱的小鬼,乱蹦乱跳,露出长牙,瞪着眼睛咆哮,只差没有用爪子去抓耶稣了。这件事他们不敢做,畏惧耶稣的圣体。”

    “主耶稣厌腻了这些傻恶魔,急着要赶去参加地方上的大宴,就在他们头顶画了一个十字——看哪,所有的恶灵和鬼鬼怪怪的帮手马上就消失在灌木丛中。”

    “你看,那边只剩一条野狗,当时犬类还没有变成人类的朋友呢。”

    “这条狗不逃,反而追逐天主,向他狂吠,跟在后面扯它的头巾外衣,咬它的头陀袋,想要抢里面的肉来吃……但是主耶稣很仁慈,不愿意伤害他创造的生物,就对野狗说:

    ‘傻狗,饿狗,看!这块肉给你!’他由袋子里拿出一块肉,扔给狗吃。”

    “但是野狗更生气,气冲冲露出尖牙,咆哮着攻击吾主,扯下他戴的头巾。”

    “‘我给你食物,我不伤害你,你却撕破我的衣裳,徒然乱吠?你真傻,我的小狗,你不认识主人!因为你干了傻事,愿你当人类的忠仆,没有他,你就无依无靠。’

    主耶稣大声说完这句话,野狗坐下来,然后傻愣愣地夹着尾巴,天涯海角流浪去了。”

    “地方性的大宴来了好多好多人,密得像草地上的青草叶片。”

    “只有教堂空空如也。他们在酒店闹饮,在教堂的回廊摆了一次大市集,喝酒淫荡,犯下上苍不许的罪愆,我们这个时代也有这种事情嘛。”

    “大弥撒完了以后,主耶稣来了。他看见大家激动得像微风中的谷子,跑来跑去,有人猛挥皮鞭,有人拔下围墙的木桩,有人找石头,女人尖叫着,跌在树篱边或板车上,孩子们哀哀哭泣。”

    “他们都大叫大嚷:‘哎呀,疯狗!疯狗!’”

    “那条狗穿过人潮,人人都让路给它,就这样,它吐着舌头,直接冲向主耶稣。”

    “主耶稣不怕它,知道它就是森林来的那条狗,耶稣脱下头巾外套,和狗说话,野狗就不再上前了。”

    “主说,‘过来,布瑞克。来,到我身边来,你会比以前在森林里安全得多。’”

    “吾主把头巾外套盖在野狗身上,伸手抚摸它说:‘噢,人类啊,不要打死它。你们看,它是上帝创造的生物,又饿又可怜,到处被追杀,没有一个主人。’”

    “然而,农民们开始大哭,喃喃说话,用棍子猛敲地面。”

    “‘它是野兽,曾抓走好多白鹅和小羊,老是做坏事。它根本不尊敬人类,用牙齿咬人,除非拿着棍子,谁都没办法出门。非把它宰掉不可。’”

    “但是耶稣发火说:

    ‘谁都不许动!噢,你们这些酒鬼,你们怕一条狗,就不怕天主吗?’”

    “天主说话的声音很有力,这时候他们害怕了。主接着说他们是行恶的人,到这儿来放纵,只会在酒店喝酒,冒犯上苍,不肯忏悔,罪孽深重的人类,小偷兼互虐者,他们逃不过上帝的审判!”

    “说完这些话,主耶稣拿起拐杖,作势要离开。”

    “但是大家知道了他的身份,跪在他面前,悲痛得大喊大哭说,‘跟我们在一起吧,留下来,主耶稣!我们会忠于你,我们这些酒鬼,我们这些罪孽深重的人,我们这些行恶者——只求你跟我们在一起!处罚我们,打我们,但是不要遗弃我们这些无助的孤儿,无主的人民!’他们哭得好伤心,求得好恳切,亲吻主耶稣的圣手和圣足,他的心肠软化了,逗留了几篇祈祷文的时间,教导他们,赦免他们,赐福给他们大家。”

    “丰耶稣离开这些人的时候说:‘这条狗对你们有什么损害吗?看哪,它以后会当你们的忠仆!替你们看鹅和赶羊,你们若有人喝醉睡着了,它会替你们看守财物,做你们的朋友。”

    “‘只是你们千万要善待它,不能欺负它。’”

    “于是耶稣离他们而去。他一回头,看见布瑞克坐在主耶稣曾静立保护它的地方。”

    “‘布瑞克,你要跟我走,还是傻愣愣呆在这儿?’”

    “那条狗站起来,此后就一直跟着主耶稣,像最好的仆人一样安静、忠实和留心。”

    “此后他们始终在一起。”

    “不管什么时候,大地若有饥荒,这条狗会抓只小鸟、小鹅或羔羊,主仆得以活下去。”

    “耶稣疲倦休息的时候,布瑞克往往赶开坏人和恶兽,不让他们伤害耶稣。”

    “但是,到了可恶的犹太人和残酷的法利赛人抓住主耶稣处死的时候,布瑞克冲向他们大家,可怜的忠狗啊!它尽量用牙齿保护耶稣。”

    “但是耶稣在他献身受难的树下低头对布瑞克说:

    ‘你帮不上忙的。看哪,良心会噬咬他们,比你的牙齿更厉害!’”

    “他们将耶稣钉死在十字架上,布瑞克坐在十字架旁边哀嚎。”

    “第二天,所有的人都走了,圣母和教徒也不在那儿,只有布瑞克守在耶稣身边,一再舔那双被钉子穿透的圣足,狂嗥不已。”

    “到了第三天,耶稣从昏厥中醒来,看看四周,十字架旁一个人都没有,只有布瑞克可怜兮兮在哀嚎,在圣足下摇尾巴。”

    “于是我们的圣主耶稣基督以慈悲的眼神俯视它,用最后一口气说:

    ‘跟我来,布瑞克!’”

    “那条狗霎时吐出最后一口气,跟主耶稣走了!”

    “阿门!”

    “噢,亲爱的同胞,事情跟我说的一模一样。”罗赫高高兴兴把话说完,画了一个十字,转往住宅的另一边,汉卡在那儿为他准备了睡觉的地方,他累得要命。

    屋里好一会儿鸦雀无声。大家都在思索这个怪诞的故事。有几位姑娘——包括雅歌娜、幼姿卡和娜丝特卡,偷偷擦眼泪。她们的情绪因耶稣的命运和忠狗布瑞克所扮演的角色而激动不已。而且,世上竟有一条狗对主耶稣比人类更好、更忠实,这件事也让他们大家反省了半天。他们慢慢谈论这一则奇妙的圣谕,起先很小声,雅固丝坦卡一直专心听,这时候她抬头冷笑说:

    “胡扯,胡扯——一个寓言加两个等于三个!我告诉你们一个更好听的故事,人类怎么制造阉牛。

    ‘古时候造的是小公牛,不是阉牛,但是人类拿起一把刀——

    看哪,阉牛就出现了!’”

    她大笑说:“我的故事至少和罗赫讲的一样真实。”她身边的人也哄堂大笑,屋内立即充满笑话、诨话和各种奇谈。

    “啊,雅固丝坦卡没有一件事情不知道!”

    “她学来的嘛,她不是死过三个丈夫吗?”

    “噢,是的。第一位丈夫大清早用皮鞭教训她,第二位中午用皮带,第三位晚上用棍子!”拉法尔大声说。

    “我还想嫁第四位,但是不嫁你。笨头笨脑,配我嫌太高了!”

    有一位小伙子说:“主耶稣的狗离不开人类,所以女人也离不开鞭打。雅固丝坦卡就是欠揍,才会这么恶毒。”

    她厉声吼道:“你这傻瓜。你偷你爹的谷物,拿给颜喀尔,当心别让人看见。别惹寡妇,她们不是你能理解的!”人人都不敢说话,怕她一发火!会把她可能知道的秘密完全抖搂出来。真的,她是最顽固的女人,对每一件事情都坚持己见,往往说出叫人起鸡皮疙瘩和毛骨悚然的话。她不尊敬任何人,连神父和教会都不放在眼里。神父曾不止一次告诫她,却没什么效果。不,她甚至在村子里议论他的指责。

    “噢,只要我们是正直的人,不要神父,我们对上帝照样有办法!他还是多注意自己的管家吧!她第三度怀孕,马上就要像以前一样,到某地去堕胎了。”

    她的性格就是如此。

    大家要分手的时候,社区长和村长走进来,下令农民们第二天去修磨坊旁边那条路——那儿被雨冲坏了。社区长一进来,就伸出两只手臂惊叹说:

    “咦,老头子把全村最漂亮的姑娘都请来了!”

    果然不错,都是家世最好、年轻健美的姑娘。

    社区长和波瑞纳老头说了几句悄悄话,没有人听到他们说什么。他还要去通知半村的村民明天修路,所以跟姑娘们调笑几句就走了。天色已晚,大家也接着告辞而去。

    波瑞纳老头分别跟每一个人道别,甚至送年长的妇人到大门口。

    雅固丝坦卡临走前提高嗓门说:

    “多谢你的好酒菜,愿上帝保佑你,不过并非尽如人意。”

    “真的?”

    “马西亚斯,你需要人替你管家,少了这么一个人,事情怎么办得好呢?”

    “朋友,有什么办法?有什么办法?……她死了,这是上帝的旨意……”

    “我们这边没有女孩子吗?咦,她们每星期四都等着你向其中一个人求婚。”她说这句话,想套他的口风。但是波瑞纳只点头微笑,本能地看看现在走出门的雅歌娜。

    安提克希望她走出门,所以连忙穿衣,先溜出去。

    雅歌娜得一个人回家!同伴们都住在磨坊那边。

    “雅歌娜!”他突然由树篱边走出来,低声说。

    她停下脚步,认出他的声音,霎时激动万分。

    “我送你回家,雅歌娜!”他环顾四周,夜色黑漆漆的,看不见星星。头顶上狂风怒吼,在树顶呼啸。

    他紧紧搂住她的腰,身子贴在一块儿,消失存夜色中。

    8

    第二天,丽卜卡村突然传出波瑞纳和雅歌娜的婚事。

    社区长到她家去提亲。他曾严令太太在他带回音返家前不准提半个字,他太太等到黄昏才去拜访一位熟人,借口说要借一点盐巴,临走前把好朋友拉到一边,低声说:

    “你知不知道?波瑞纳刚刚派人去向多明尼克大妈的女儿雅歌娜求婚。不过,你千万别传出去啊,我丈夫不准我提。”

    对方惊叹说:“怎么会嘛?我哪会在村子里乱谈这种事情?这么老的人,还娶第三个太太……他的儿女媳妇会说什么?……哎,这是什么世界!”

    社区长太太刚走,她把围巾系在头上,匆匆由果园到克伦巴家:“只是借一点麻屑来刷东西。”

    “你听说了没有?波瑞纳要娶多明尼克大妈的女儿雅歌娜哩!他刚刚才派使者去求婚。”

    “不可能!你说什么?不,他有成年的儿女,自己年纪又老了。”

    “不错,他年纪不轻。但是他们不会因此而拒绝他……这么出名的农场主人,又这么有钱!”

    “啊,但是那个雅歌娜!她曾经跟人调情,而且不止跟一个人!要当本村首席农户的妻子!世上还有公道吗?那么多姑娘还没出嫁——我妹妹就是一个例子!”

    “或者我弟弟的遗孀……或者柯普齐瓦家的姑娘,或者娜丝特卡和其他的许多人——不,太不合适,太不相称,太没有道理了,你认为呢?”

    “她会很得意,像孔雀趾高气扬,不是吗?”

    “一定会目犯上苍,你看好了,铁匠或波瑞纳家的儿子媳妇都不会让她当继母。”

    “哎呀,他们有什么办法呢?土地是他的,决断力也在他自己。”

    “照法律是如此,但是按公道,土地也属于他们。”

    “亲爱的朋友,公道老是站在有权威执行的一方。”

    她们继续发牢骚,骂世道和人间的一切作为,然后各自走开了。消息就由她们传遍全村。

    该干的小工作并不急,路面又像泥坑烂兮兮的,所以村民都在家,每一家都在讨论这件可能的婚事。人人都期待即将上演的好戏,他们深知波瑞纳老头很倔强,就算神父劝他打消念头,他也不可能放弃已定的方针。他们也知道安提克脾气很倔,不可能屈服。

    连奉命去修理磨坊边那条决堤道路的男人都半途停下工作,讨论这件重大的事情。

    他们提出各种意见,最后,一位精明可敬的农地主人克伦巴下了严苛的判语:

    “全村的情况会因此而变得更糟糕!”

    有人说:“安提克绝不肯。什么,又有一张嘴巴要吃饭?”

    “那倒无所谓。但是继承权!这方面会有磨擦。”

    “双方一定会立婚后遗产协约!”

    “是的,多明尼克大妈很精明,会安排这件事。”

    克伦巴插嘴说:“她身为人母。连母狗都会保护它的小狗仔哩。”

    就这样,村民整个下午都在谈论这件事情。说来也难怪,波瑞纳家是农民间的望族,马西亚斯的土地很早很早以前就属于他们家,他承袭了祖先的财富,也承袭了敏锐的才华,所以每个人无论愿意或不愿意,都得看重他。

    但是,没有人敢对他的儿女,甚至他的铁匠女婿报告这个消息,怕他们太气愤,会出手打说话的人。

    波瑞纳家安安静静,说真的,比平常更安静。一早雨就停了,天空很晴朗。早餐后,安提克、库巴和家里的女眷奉命到森林去找点干燃料,看看有没有办法耙到一些松针。

    波瑞纳自己留在家。大清早到现在,他心情一直很坏,暴躁得出奇,老是想找人发泄他满腔的不耐烦和紧张。他打了怀特克一顿,怪他没有在牛舍铺草,害得母牛两肋泡在粪便中过夜,又跟安提克吵架,骂了汉卡,说她的小男孩在外面玩,弄得浑身脏兮兮的,他甚至对么女幼姿卡说了重话。

    最后屋里只剩他和雅固丝坦卡,她在这儿过夜,准备第二天代为看牛,这时候他实在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。他一再想起安布罗斯所述多明尼克大妈接待他的情景。但是他很不安,怀疑老家伙的话,此人为了讨一杯伏特加酒喝,什么谎话都肯说的。于是他在屋里屋外徘徊,一会儿走到窗口,一会儿从门廊眺望雅歌娜家的方向,宛如乞丐等人赈济,默默等晚上到来。

    他多次想到社区长家,催他快点出门,但是雅固丝坦卡的眼睛半开半闭,带着讽刺又好玩的神情,一直盯着他,所以他留在家里,忍住没去。

    他自忖道:“夜叉婆!她的眼神活像螺旋锥。”

    这时候她腋下夹着卷线杆,在屋子和走廊四周踱来踱去,照料些琐碎的事情。她动手纺纱,纺锤在空中咻咻转动,然后把线卷起来,出去看白鹅、阉猪和牛舍,老狗拉帕昏昏欲睡跟在她后头。她知道老头子为什么烦躁不安,但是她不跟他说半句话,反而催他在墙边立几根桩子,以便加筑冬天保暖用的栅板墙。

    但是,她不时停在他面前,最后终于说:“你今天好像不打算干活儿。”

    “滚它的!不,我不打算干。”

    她一面走开,一面暗想道:“噢,这个地方会变成地狱……地狱!但是老头再娶很对——对极了。他若不再娶,他的儿女一定会供他吃住——像我的孩子一样对付我!……是的,我移交十英亩好田地给他们。现在落得这个下场!”她气冲冲唾了一口。“我现在得出来打工,寄住在别人家里!”

    最后老头子实在忍不住了,一把扔开斧头,大叫说:“该死的工作!”

    “你有事心烦。”

    “有,有!”

    “但是你不该有理由心烦嘛。”

    “你根本不知道!”

    雅固丝坦卡过来坐在墙边,拉出一条长线,绕在纺锤上,略带紧张慢慢地说:

    “别怕。多明尼克大嫂有脑筋,雅歌娜也不傻。”

    “你说什么!”他高兴得大嚷,在她身边坐下来。

    “我有眼睛可观察。”

    双方停顿了好久,各自等对方说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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