社区长已经不止一次地求他别和贵族领地的人作对,现在又来求他,要他把案子搁下来,看看会有什么结果,而且当心别和克伦巴一伙人结盟。老波瑞纳似乎拿不定主意,估计成败的几率。他不反对听听人家的意见,却不想站在社区长这一边,上次大地主到磨坊主家,没把他放在眼里,他还忿忿不平呢。
社区长看没什么结果,就设法利诱他。
“你知道,我、磨坊主和铁匠已经跟贵族领地达成协议,我们用车子把树干载到锯木厂,锯成木板以后,再运进城。”
“是,是,当然我知道,大家谈得够多了,说你不让别人赚钱。”
“我才不在乎呢!我现在报告我们三个人的协定。听好。”
老头子瞟了他一眼,用心听。
“我要你成为我们之中的一分子。你可以载同样多的木材。你有两匹很好的拖车马,车夫只要赶车就行了,利润很可观。钱照立方公尺来计算,田地还不能耕作以前,你可以赚一百卢布。”
老波瑞纳想了很久。他问道:“你们什么时候开始干活儿?”
“明天开始。他们已经在最近的开垦地砍木头。路况相当好,还能走雪橇。我的工人星期四出动。”
“该死!我若能知道明天官司会不会赢多好!”
“加入我们的行动,一切都没有问题——我以社区长的身份这么说。”
老波瑞纳犹豫不决想了好久,他专心看看社区长,用粉笔在板凳上计算,搔搔头,最后终于说:
“这件事我跟你们一起干。”
“好。明天审判后到磨坊主家来,我们进一步讨论。我现在得走了,到铁匠那儿去拿修好的雪橇轮子。”
他高高兴兴告辞,以为他鼓动老头子分担载货的差事,已经将老头子拉到他那一边。
不错,磨坊主可以和贵族领地结合:他的田地不在本村注册,他对森林也没有任何权利;社区长大概也如此,他的田地是俄国人从教士手上夺来的;铁匠亦然。他波瑞纳可不一样!他说:“载木头是一回事,森林纠纷又是一回事。要达成协议,或者完全决裂,还要拖很长的日子。我何不跟他们合伙,赚点钱,同时又坚持我们的权益呢?反正有几十卢布的净利。无论如何,我得雇佣人,养马匹。”
他微笑着,擦擦手,为自己这个明智决定而沾沾自喜。
“他们的见识跟羊群差不多,以为能把我当傻小牛来哄。他们自己才傻呢!”
他心情好极了,回到女人堆。雅歌娜不存屋里。大家说她到外面喂猪去了。
他高高兴兴闲聊,跟亚斯叶克和多明尼克大妈开玩笑,并等待妻子回来,心情愈来愈焦躁。她走了很久。他闷声不响地走到庭院。小伙子正在谷仓弄雪橇,以备明天出征。他看看马厩、牛舍和栅栏,到处找不到雅歌娜。他摸黑在房檐下等了一会儿。这是冷风怒号的暗夜,大朵大朵的暗云在天空中追逐,不时有白雪花落下来。
不久栅栏那端的小路朦朦胧胧出现一个黑影。老波瑞纳冲上去,跳过栅栏,凶巴巴地小声说:
“你上哪儿去了,喂?”
雅歌娜虽然吓了一跳,却装做若无其事地说:
“去散散心。你样样都要查吗?”她嘲笑一番就进去了。
他不再提起这件事。他们上床以后,他没抬眼看她,只用和善的口吻说:
“明天你想不想去克伦巴家?”
“当然,跟幼姿卡去——除非你不准。”
“我得上法庭,把家交给上帝照顾。你最好留在家。”
“但是你天黑前回不来吗?”
“恐怕回不来。也许深夜才能到家。看来会下雪,我们回家可能很困难。不过你要去就去吧,我不禁止你。”
9
一大早就有下雪的迹象。天亮了,满天乌云,是个暴风天,雪花绵绵密密落下来,像没筛过的燕麦,风势愈来愈强,不断改变方向,阴森森怒吼。
尽管天气差,午后汉卡仍跟父亲和几名“地客”到森林去捡干木柴。
疾风吹过田野,摇撼大树,把一团团落地的雪花又吹入空中,咻咻狂叫,再甩到地面,像一张充满白色麻皮的麻布被人抖开似的。纷乱中什么都看不清楚。
他们一拐出村子,就列队走上播种田之间的小路,向松林进发,如今隔着飘雪,简直看不见松林。
风势愈来愈大,由四面八方吹在他们身上,围着他们狂舞,狠狠折磨他们,他们几乎站不住脚。一行人俯身看地,慢慢往前走,大风冲上来,刮起干雪和泥沙,反身打到他们脸上。
他们拖着步子慢慢前进,发出若隐若现的声音,用雪揉双手,因为刺骨的寒霜穿透了他们薄薄的衣裳;石堆或树木周围的大雪堆又常常挡路,他们只得绕道走,路线因此加长了不少。
汉卡打前锋,常回头看看弓着身子、头上裹着件围巾的老父。他身穿安提克废置的羊皮袄,围一条茅草腰带,拖拖拉拉走在队尾,直喘气,不时停下来休息,揉揉被风吹出泪水的眼睛。然后向前赶,大叫说:“汉卡,我来了,我来了,别怕,我不会落在后头。”
当然他宁愿留在炉边。但是她,可怜儿!她这种天气出门,他怎能留在家呢?何况屋里冷得受不了,孩子们一直冻得打哆嗦,他们没法煮东西,只吃靠干面包度日。
汉卡咬牙走在“地客”前面——是的,她已落到这步田地:全村最穷的菲利普卡、克拉卡琳娜、老柯柏斯大妈、玛格达、柯齐尔大妈,如今都成了她的伴侣。
她想起来就叹气,不过,她可不是头一回跟他们出来。
她吃力地自言自语道:“随它去吧,随它去吧!”拼命以坚强和忍耐力向前走着。
既然非这样不可,好吧,她愿意,她愿意跟这些贫民去捡柴,不流泪,不抱怨,也不求任何人帮助她。
说真的,她能求谁呢?他们也许会给她东西,却同时说一两句怜悯的话……那种同情会绞出你心脏的鲜血!……不,主耶稣正在考验她,送她一个十字架,也许不久就会酬赏她的……总之,她要忍受一切——永远不让步,不叫别人同情或挖苦她!
最近她吃了不少苦头,全身痛苦得失去力量,每次都难受到极点。
不是因为她穷,受人藐视,家里挨饿,食物连小孩都不够吃,不是因为安提克和酒友们在酒店酗酒,把薪饷都花光,不关心家庭,每次(他像丧家犬偷偷爬回家),她劝他两句,他就挥拳打她。这些她都能原谅。“他心里不舒服,只要我耐心等,他的脾气就会过去。”但是他对她不忠,她绝对忘不了!
不,她忘不了!自己有妻有子,却根本不关心,却对“她”那么专情!
这个念头像中古刑具中的火红钳子,扯裂她的心。
“他爱雅歌娜,他迷恋她,一切都是她惹起的!”
自己所受的冷落、藐视和轻侮,以及她的耻辱,她的妒火,她复仇的欲望——这些怪物不断折磨她,用利牙噬咬她的心!
“噢,主啊,发发慈悲!饶了我吧,噢,耶稣!”她在内心呻吟,一双哭红的眼睛仰望上苍。
她加快步伐,强风猛吹着没有树林遮蔽的山冈,她冷得受不了。相反的,跟她同行的女人都放慢了步子,如今落在后面——在白茫茫的漩花中几乎成了看不清的小点。森林快到了,雾气散开一会儿,它突然像密集的大树墙,出现在积雪的平原上。
她焦急地大喊:“快点嘛。我们到树林再休息。”
但是他们不慌不忙,常常停下来蹲在雪地上,偏开脑袋避风,像一群鹧鸪,聚在一起说闲话。
菲利普卡别别扭扭回答说:
“汉卡像狗追乌鸦——以为赶快就抓得到。”
克拉卡琳娜用同情的语气咕哝道:“可怜儿!她真潦倒!”
“噢,算了,她在波瑞纳家暖和够了,又尝过好东西,现在让她吃吃苦。有人一辈子挨饿,却没有人同情他们。”
“以前她不跟我们打招呼。”
“宝贝儿,俗话说:‘财富使眉毛生花,贫穷使人脚长翅膀。’”
“有一次我向她借一根木槌,她说那是她自己一个人用的。”
“对,她不大方,自以为了不起,波瑞纳家的人都这样,不过我照样为她难过。”
“说句公道话,她丈夫是浑球。”
“假如跟我有关,我会在马路上教训雅歌娜,痛骂她,诅咒她,重重打她几下。”
“那件事会发生的——也许更严重呢。”
“那个女人出自帕奇斯家……她母亲年轻时跟她一模一样。”
“我们走吧,风势减弱了,天黑以前大概会转小。”
不久他们踏进森林,各自散开,却尽量不隔太远,回家时好互相招呼。黑暗整个吞噬了她们的外形,她们很快就看不见彼此了。
这是巨大的老松林,树木排得很密,又瘦又直又壮。树干上长着白青色的苔藓,像铜绿斑斑的铜柱,在一片苍翠间耸出来,有灰色的斑点,排成无法穿透的行列。足下的雪地发出凛冽又凄凉的声响,隔着破茅顶般的锯齿儿状松枝,可以看见头上的天空。
风在头顶呼啸,但有时候万籁俱寂,像教堂的风琴突然停止,大家也不再唱颂歌了,四处只听见深深的叹息,脚步挪动声和逐渐消失的祈祷声。同样的,森林一动也不动,喑喑哑哑,仿佛正聆听遥远的闷雷——听远处传来的原野狂叫,恰似一声微弱的呻吟。
可是,不一会儿,狂风又用力吹打森林——打着密集的树干,攻击密林深处,在幽暗的角隅尖叫,与一支巨人军肉搏——最后却失败了:让步,瘫倒,转弱,在矮林间慢慢消失。森林本身不为所动,没有一根树枝招展,没有一棵树干震动,森林内部的寂静更深更可怕,只听见一两只鸟在阴影中拍翅膀。
不过偶尔会吹来一阵快如闪电也强如闪电的小暴风,像饥饿的猎鹰扑向猎物,抓住树顶,全力摇撼,疯狂般加以蹂躏、破坏和打击。森林仿佛在鼾睡中被吵醒,抖抖身躯,浑身战栗,摇摇每一棵树,发出沉闷又不祥的哗啦声,它又起来了,再度挺起身子,发出可怕的叫声,像气疯了的盲眼摔跤家。骚乱划破长空,树林深处有一场肉搏。躲在密林或住在密林的人吓得躲回自己的小窝,飞禽吓慌了,在树梢落下的雪水和断枝阵中乱飞乱窜。
接着是长长的死寂状态,远处传来砰砰的声音。
白利特沙老头聆听沉闷的音响,咕哝道:“他们正在砍维奇多利的树木,工作进行得好快哟!”
“快!快!我们得在天黑前回家!”
他们走进一个高高的幼树秧丛,那儿矮林和灌木的密枝交缠在一起,他们简直走不过去。四周静得像坟墓:没有声音传到这儿,连光线都透不过屋顶般挂在树上的一层厚雪,这片幽静的角落呈土灰色,飘到地面的雪花很少,地上铺满枯枝,有的地方深达膝盖,有些地方则长了大块大块的绿苔藓,黄色的枯草莓树仿佛吓得缩在地上,另外还长了干毒菌。
汉卡积极地走来走去,尽可能折大树枝,砍成同样的长度,然后放进她拿来摊开的帆布上,她干得好起劲,浑身暖洋洋的,只得摘掉围巾,大约一个钟头,她已经捡了好大一捆,几乎搬不动。她父亲也捡了不少,用绳子绑起来,拖着去找树桩,在那儿他比较容易把薪柴扛在肩膀上。
他们呼叫女伴,但是大森林的疾风太猛了,呼声根本传不进她们的耳膜。
“汉卡,我们得走白杨路回家,比田间捷径好走。”
“那就走吧。眼睛盯着我,别落后太多。”
他们立即向左拐,穿过一片老橡树林。但是雪深及膝,很难走,他们不时碰到更糟糕的地段,秃树很少,展开的大树枝悬着长长的硬雪条;处处有苗条的小树秧,罩着蓬松的枯叶,低低垂下来,在咻咻的狂风中猛刮地面。
风还用力吹,空中满是雪,简直寸步难行。白利特沙老头的力气终于崩溃了,他站着不动。连汉卡都筋疲力尽;她把薪柴倚在树上,想找一条好走些的路。
“这条路我们永远走不通,何况橡树林那端有沼泽。我们回去走田间道路。”
他们想办法回大松林,那边风势小一点,积雪也没那么深。然后他们来到旷野间,碰见好大的暴风雪,相隔一两步就什么都看不清了。风不断在树林吹,宛如撞上一堵墙,反弹回来,再冲进田野,依旧很强烈,掀起如山的雪雾,像大白云卷上天空,又撞上树木。它在森林里来来回回,旋转得好厉害,猛打在他们俩身上!他们硬是到不了播种田间的道路!老头子跌在地上,她自己几乎站不住,还得扶他。
他们折回森林,躲在某几棵树后面,商议要怎么回家,他们搞不清该转向哪一个方向。
“沿着小路向左走,我们一定能在十字架附近拐进白杨路。”
“但是我根本没看见小路哇。”
他只得细细说明,因为她怕走错路。
“你知道走哪边吗?”
“据我猜测应该向左拐。”
他们拖着疲惫的步子前进,沿着森林边走,稍微进去一点儿,躲避强风的攻击。
“快一点,天很快就黑了。”
“我会的,我会的,汉卡,先让我喘口气。”
不过通行可不简单。小径根本看不见;何况一边有可怕的暴风,冲来大量的崩雪。他们躲在树干后面,蹲在柏树下,全都没有用。寒意穿入骨髓,尤其他们穿过一处山谷时,更是如此。树木的沙沙声化为狂啸,整个树林摇摇摆摆,树枝几乎碰到地面,时时打着他们的脸,时时有树枝喀嚓喀嚓断裂,叫人以为整个森林都连根拔起了。
他们尽可能拖着脚步走,希望立即到大路,趁天黑前赶回家。田野已经转灰了,雪地上空开始出现一条条暗色的长影,像烟环似的。
他们终于来到大路上,累得半死,在十字架前面跪下来。
十字架在森林边,靠近公路,周围有四棵大桦树遮风蔽雨,白树皮和树枝像长发摆来摆去。一个黑木十字架上挂着铸铁做的耶稣受难像,漆着活泼光亮的色彩。强风吹走了一部分圣像,只有一臂悬着,摇摇晃晃敲打十字架,嘎嘎作响,仿佛求援和求救似的。饱受风霜的桦树枝拼命摇晃,掩盖着它。雪雾飘过,把它蒙在白雾里,隔着风雪偶尔能瞥见基督土青色的身体和流血的颜面,由苍白的雪网间浮现,使旁观者心生同情。
白利特沙老头以敬畏的眼光凝视圣像,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,但是不敢说话,汉卡的表情严苛、冷酷、难以理解,像此刻来临的黑夜,有疾风,有暗蒙蒙的风雪,神秘得近乎不祥。
他认为女儿什么都看不见、听不见。她真的凝神想一件悲哀的心事,脑筋老绕着一个事实打转——安提克变心了,她心中的叹息跟耶稣受难像一样叫人心碎——血泪结成冰,却能把她给烧死——喧嚣的呼号,其痛苦发自她年轻的生命!
“无耻!跟她丈夫的儿子,乱伦罪!噢,上帝!噢,上帝!”
恐怖的事实像飓风打击她。起先她很害怕,接着愤恨到极点——像眼前树林随风弯腰,又气冲冲起而抗拒。
她大声说:“我们走吧,快一点。”她把那个柴薪扛在肩上,身子压得往前弯,走上大路,没有回头看老头子,难以平息的愤恨逼着她前进。
她内心哀哭道:“噢,我要为此而报复你?是的,我要完完整整报复你!”白杨树抵抗暴风,陪她一起哭嚎。
“我受够了。就算我的心是石头做的,这种打击也会害它破碎!……安提克爱呆在外头,到酒店享受,随他去吧。但是她对不起我,我绝不饶她,我要报复她,完完整整报复!是的,就算我为此而坐牢也没关系——这种人若能在上帝的领土上生存,不受惩罚,那么世间就没有正义了!”她心中闪过这些念头。但是过了一会儿,愤怒自行化解,宛如窗户结霜时所见的花儿,白惨惨的。现在她的力气几乎耗光了,肩上的担子压垮了她,松木的硬节瘤弄得她肩膀发青,背脊痛得要命,柴薪以棍子固定在她脖子上,喉咙受到拉扯,害她窒息,她走得更沉重也更慢了。
路面盖满漂流的雪堆,四面八方都有疾风吹来。白杨树排成无止尽的行列,相隔几码就看不清了。狂风打在树上,树木弯下身子,发出可怕的尖叫,宛如网中的小鸟,拼命叫嚷鼓翼,却白费工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