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我的血液烫伤了血管!”
“死亡!是死亡来了——还是昏迷?”
“我的人儿,我的人儿!”
“噢,安提克!”
宛如构成生命的元素在每年的头几个月苏醒,被永恒的亲和力所驱迫,到天涯海角去互相追寻,由地球和天空的这一端到那一端,春天终于相会、结合,生出我们惊叹的花朵、婴儿、风中呢喃的大绿树。
同样的,他们相思和痛苦了许多日子,现在重逢了,遂大喊一声交融成一体,奔入对方的怀抱,紧紧交缠,就像两棵松树被暴风刮倒,绝望地拥抱,全力挣扎,紧缠着厮扭、回旋、转动、反弹——终于坠地而死!
黑夜女神用阴影的面纱笼罩着他们两个,好让要发生的事情顺利发生。
暗影间传来鹧鸪的叫声,近在眼前,整群移栖的过程听得好清楚。先是一阵迅速的沙沙声——翅膀拍雪准备向上飞。别的声音不时打破寂静,尖尖的,不远处的村庄传来一阵被东西挡住却仍然响亮的鸡啼。
“时间一定很晚了。”她怯生生耳语道。
“噢,离午夜还早得很,是天气改变,它们才喔喔啼。”
“要融雪了。”
“是的,现在雪比较软。”
他们坐在岩石下,不远处有几只野兔高兴地玩耍和跳跃,接着整队冲过去,离他们好近,他们惶然在后缩。
“是交配时节,小畜生好兴奋,什么都不怕……春天快要到了。”
“我想有一样大生物向我们冲过来!”
他突然吓得嘘道:“嘘!身子伏低一点!”
他们默默爬近岩石。因为雪光反射,现在夜色没那么黑了,暗处出现几条长影,偷偷走向猎物,贴着地面慢慢走,有时候完全消失——仿佛被大地吞噬了,只有眼珠子闪着绿色的磷光,像树丛里的萤火虫。它们大约在四十码外,但是很快就走远,消失在黑暗中……这时候,附近突然传来一只野兔生死挣扎的叫声……脚步刮地和挪动……疾走和狂啸,啃骨头的声音,凶猛的怒吼,然后四周又是一片深沉可怕的寂静。
“野狼——把一只野兔活生生撕成碎片。”
“万一它们闻到我们的气味,怎么办呢!”
“不可能,风对着我们吹。”
“我害怕。我们走吧。我浑身冰冷。”她打个寒噤说。
他伸手搂着她。她回报他的热吻,再度忘了一切。一只手抱着对方的腰,两个人走上零零落落的通道,来同摇晃,像大树开满鲜花,随蜜蜂的嗡嗡声左右款摆。
他们很少说话,但是他们的亲吻、叹息和热情的呼声,他们幸福的呢喃和狂喜的心跳在头顶和四周震动,宛如春天的暖风在田地上空颤抖。此刻他们就像开满鲜花的大平原,浸润着欢乐的光辉与和谐感,他们就这么神采飞扬,眼如花苞;他们的灵魂就这么反哺出阳光下草地的热香,溪流的光影,鸟儿微弱的啾啾声。他们狂跳的心和这些春天的领域合而为一。他们的话——寥寥几句,充满含义,几乎听不清楚——由内心深处涌出来,像五月清晨的嫩芽从母树萌生,他们的气启、像抚摸谷粒的西风。他们的灵魂像春天的某一个白昼——像欣欣向荣的麦叶,充满云雀的歌声,充满光明、耳语、眩人的绿色和难以抗拒的生命喜悦!
接着他们突然噤声和止步,对即将来临的未知世界充满敬畏:像雪彩盖住太阳,世界突然静止又含悲,暗蒙蒙充满疑惑。
但是他们很快就抖开这种心情,欢乐又熊熊涨满心胸,幸福再度横扫心弦,现在他们因幸福而高飞,不得不翱翔——不知不觉唱出热情和梦呓般的歌曲。
他们随着歌声摇摆,而歌声宛如乘着多彩的羽翼飞翔,穿过死寂的黑夜,奔出去寻找星星。
现在他们整个发狂了,一直往前逛,身子倚着对方,被一种盲目的冲动驱赶着,爱得忘了形,把一切抛到脑后,被超脱的情绪迷住了,升上狂喜的巅峰,以没有时限、无形又无言的颂歌来发抒感情!
那真是狂野如风暴的颂歌,由他们燃烧的心灵涌出来,以征服一切的爱情节拍注入世界!
情歌在混乱的夜空中发出火焰,像沙漠中燃烧的灌木,照亮了荒野!
如今它像流水加强力量,抖掉冰封时那种沉闷的低吼。
如今几乎听不见了——化为一股甜蜜的和谐的耳语,微微响着,像阳光下摇摆的谷物。
过了一会儿,它类似受惊的鸟儿鼓翼向阳,终于(胸脯展开,飞向无尽的高峰)吐出大地的胜利颂,不朽的生命呼声。
安提克悄悄说:“雅歌娜!”知道她在身边,仿佛吓了一跳。
“我在这儿。”但是她的回答似乎压低了,而且很伤感。
如今他们来到环村的小径,和环形谷仓群隔着一段距离,却在老波瑞纳农场隔壁的山坡上。雅歌娜突然哭了起来。
“咦,怎么回事?”
“我不知道,我突然觉得不对劲,眼泪就流下来了。”
他深觉懊恼,叫雅歌娜陪他坐在一栋屋梁突出的谷仓边;温柔地搂住她,在胸口轻轻摇,把她当做小孩子。她的眼泪还流个不停,像花露由鲜花渗出来,他为她擦掉,泪水仍然在外淌。
“你是不是怕什么?”
“请问,怕什么?只是我心里好静好静,仿佛死神站在我身边,但是有一种力量提升我,我恨不得爬上天空,跟浮云飘去。”
他没有搭腔。他们灵魂的亮光突然熄灭了,一道阴影掠过心头,打扰了他们的平静,带来一种奇异的渴慕感,使他们更贴近对方,更希望相扶持,竞相渴望飞入未知的世界。
起风了,大树鬼模鬼样招摇,洒了他们一身的湿雪水,密集的乌云迅速裂开和飘走,低低的颤吟声传过野地。
“时间不早了,不早了,我们得跑回家。”她半挺起身子说。
“别怕,大家还没睡呢!我听见他们在路上!大概刚由克伦巴家回来。”
“但是我把食料盆撇在牛舍里,母牛会摔断腿。”
他们听见的声音起先逐步扩大,然后渐去渐远,他们则默默站着。但是有一边——看来是同一条路上——雪地嘎吱嘎吱响,一个高高的人影由暗处浮现,看来好清晰,他们都吓得跳起来。
“那边有人,躲在树篱后面!”
“只是幻想罢了,夜云常常会投下这种移动的影子。”
他们一直盯着暗处,用心听。
接着他对她耳语道,“来,我们到草堆去,那边比较舒服。”
他们小时忧心忡忡四处张望,屏息聆听,但是四周寂静如死。于是他们在前走,小心翼翼弯着腰,终于来到草堆,躲进离地面不远的一个大深洞。
四处又黑漆漆了,乌云聚在一块儿,形成无法穿透的厚云块,苍白的星光熄灭了,黑夜合上眼睛,深深入睡,寂静更深更可怕,只听见积雪的树枝摇摇摆摆,远处水车轮下河水汩汩流。
隔了好一会儿,路上的积雪再度被人踩裂、仍是豺狼般偷偷摸摸的步伐。一个人影贴墙走过,蹲下来,穿越积雪,愈走愈近……愈来愈大……停下很多次……又在前走……由外侧绕过草堆,爬到凹洞附近,倾听了很久。
后来那个黑影走向栅栏,消失在树影间。
大约一分钟后,那个黑影又出现了,手持一束茅草,停下来听了一会儿,然后跳向草堆,将茅草塞进洞内,塞得很紧很紧……又划了一根火柴。茅草市即烧起来,吐出许多道火舌,很快燃烧成一片火海,笼罩着草堆的一侧。
老波瑞纳手持草耙,低着头站在那儿看,脸色白得像一袭尸衣!
他们霎时明白自己的处境,一道红光已经照亮了他们躺卧的凹洞,空中满是刺鼻的浓烟。他们左右乱打,找不到出路,简直吓疯了,差一点不能呼吸。但是安提克运气很好,恰好发现柏油防水布罩,全力一推,把它扯下来,连人带布滚在地上。他还没站起身,老波瑞纳用草耙攻击他,想把他钉在地上。结果没叉中,安提克一跃而起,趁老头子还没叉第二耙,立刻用拳头打他的心窝!然后逃走了。
老波瑞纳霎时爬起来,冲向草堆,但是雅歌娜也不在那儿,她已经溜走,消失在夜色中。这时候,他用气疯了的口吻大叫说:“失火啦!失火啦!”绕过草堆,猛挥草耙,在红光下真像恶魔——现在火势已蔓延到整个草堆——嘶嘶,嗡嗡,隆隆响,火焰和烟雾蹿起半天高。
大家匆匆跑过来,“失火”的叫声迅速传遍全村。有人敲警钟,人人都吓得要命。但是火焰愈来愈高,红斗篷由这一边卷到那一边,撒得各建筑物上空火星点点,撒遍房屋附近和整个村庄。
12
那个重大夜晚的第二天,村民兴奋极了,全丽卜卡村的人蜂拥而来,活像蚂蚁窝被顽童塞进一根棍子似的。
天刚破晓,大家才开始揉眼睛醒来,就不约而同地赶到火灾的现场。有人甚至一路走一路祷告,以节省时间,跟赶集差不多。
那天朦朦胧胧,像是有浓雾,雪花呈柔软的大薄片落在地下,将万物罩上一层湿漉漉、褴褴褛褛的外衣。不过,没有人在乎天气,大家都站成一圈一圈,在现场连站几个钟头,低声谈夜里的怪事,竖起耳朵听别人提供的新消息。
草堆已成废墟——完全烧毁,除了原先的两根支架,什么都没有。两根支架则像烧掉一半的木柴。畜栏和棚屋的茅顶也掀掉了,直烧到大梁的地方。小径和邻居的田地布满焦茅顶、木骨胎碎片、草灰、焦木片,远达半块田野之外。
雪继续下着,过了一会儿,万物蒙上一层亮晶晶的白雪,有些地方被泛红的余烬烧融了。到处有浓烟或嘶嘶的弱火焰从草堆掉下的茅草里冒出来,大家用树篱钩去耙草,用木鞋踩熄火焰,用棍子打草,罩上雪花。
他们正在处理一堆冒烟的茅草,有个小伙子找到一块烧焦的破布,高举在空中。
“是雅歌娜的围裙!”柯齐尔大妈冷笑说。他们都知道怎么回事,或者猜个八九不离十。
“好好搜,小伙子,你们说不定会找到一件紧身裤哩。”
“噢,不!他好好带走了……除非掉在路上!”
“几位姑娘一直跟踪他们,但是有人手脚更快,先逮到了。”
村长愤恨不平说,“安静,多嘴婆!你们存心来找乐子,对邻居幸灾乐祸吗?走开,女人!回家,你们站在这边干什么?”
柯齐尔大妈回嘴说:“别管我们的闲事,管好你自己的事情……那才是你的责任!”她的声音很尖,语含愤怒,村长正视她的面孔,吐一口痰表示恶心,就退到院子里去了。没有人移动半寸,女人开始用木鞋去拨烧焦的围裙,凶巴巴地聚在一起议论着。
柯齐尔大妈高声说:“对付这种人要像当年对付女巫——点上蜡烛,用拨火棍赶出村外!”
席科拉的太太附和说:“不错!这些不都是她害的?”
梭哈大妈柔声说:“天主发慈悲,全村没被烧掉!”
“真的,奇迹,的确是奇迹。”
“是的,没有风,他们又马上发布警报。”
“而且警钟响了,我们也刚睡下不久。”
“牵熊的人由酒店走来,好像是他们最先发现的。”
“噢,不,老天爷!波瑞纳逮到他们在草堆里,刚拆散他们,火就烧起来了。昨天晚上我在克伦巴家看他们一起出去,我就相信会出这种事情。”
“老头子早就一心想抓他们。”
柯伯斯大妈说:“我儿子说他在克伦巴家门外逛了好久,等他们露面。”
“一定是安提克记仇,放火烧草堆。”
“他不是威胁说要放火吗彳”
柯齐尔大妈插嘴说:“免不了会有这一类的结果,免不了的。”
这时候,另外一群主妇也存说悄悄话,但是声音较低,内容也较隐晦。
“你知不知道?老波瑞纳痛打雅歌娜一顿,她现在身体不舒服,躺在娘家!”
“不错,他大清早把她赶出去,她的衣柜和什物也送走了。”巴尔瑟瑞克太太刚才没说话,现在开口说。
普洛什卡的太太反驳她:
“请别乱讲,我刚刚进屋,她的衣柜还在那儿。”
她提高嗓门说:“不过,她结婚那天我就预言会有这种下场。”
梭哈大妈举起摊开的手掌说:“噢,我的天!好可怕的事情!”
“啊,算了,他会因此而坐牢,如此而已!”
“这才公道,我们全村差一点被烧光。”
普洛什卡的太太说:“我刚要入睡,陪牵熊人跑来跑去的鲁克猛敲我的窗板大叫说:‘失火了!’——耶稣玛丽亚!窗户红得像余烬……我吓昏了,动都不能动……接着警钟响了,大家拼命叫……”
有人插嘴说:“我听到波瑞纳家失火,知道准是安提克干的。”
“我没看到他,但是大家都说是他。”
“咦,雅固丝坦卡好久以前就低声传过这种话。”
“他们一定会给他上足枷,然后关进监牢。”
巴尔瑟瑞克大妈以通晓法律为荣,她嚷道:“但是他们对他有什么办法呢?谁看见了?有什么证人?”
“咦,波瑞纳老头不是当场逮到他吗?”
“是啊,但不是逮到那件事。就算逮到了,他的证言也不能作准,因为他们父子不和!”
“这毕竟是法庭的事情,不关我们的事。”
“不过,皇天和众人在上,这一切如果不怪雅歌娜那贱人,又该怪谁呢?”巴尔瑟瑞克大妈提高嗓门,继续苛责道。
“你说得对!啊,好邪门,好堕落!”她们重数雅歌娜以前的过失,齐声附和,说话更小声,彼此挤得更近。
她们指责雅歌娜的行为,声音渐渐加大。一切旧恨如今又袭上心头,大家针对她说了一大堆警戒、责难、威吓甚至恶毒的话,她们愤怒到极点,此时她若出现在她们面前,一定会挨揍。
相反的,男人都在议论安提克,态度比较平和,敌意却不见得浅多少。人人都满怀愤慨和辛酸。不止一个人握拳威吓,不止一句狠话传出来。马修起先袒护他,现在连他也舍弃他了,只说一句:
“噢,这个人若敢做这种事,他一定是发疯了。”
于是铁匠加入战团,气冲冲地大声说话,向他们指出安提克早就威胁要烧父亲的房子,老波瑞纳已经知道他的企图,夜夜警戒。
“是的,我可以发誓是他干的。何况有证人可以作证,他一定——一定要接受处罚!他不是经常跟长工们合谋,鼓动他们反对尊长,怂恿他们做坏事吗?是的,我知道。”他用威吓的口吻大声说,“那些长工我认识不止一个——仿佛活生生看他们在我面前,乖乖说话……但他们竟敢起而维护这种流氓——污染全村的坏蛋!……去坐牢,去西伯利亚受罪吧!什么——跟继母乱来!又加纵火罪,这个罪还不够可怕吗?我们还活看,真是奇迹!……”他滔滔不绝,热烈喊叫,有人猜测他别有用心。
罗赫陪克伦巴站在不远的地方,注意到这一点,就说:
“你鼓噪众人反对他,但是你昨天还跟他在酒店喝酒呢!”
“凡是损害全村的人就是我的仇敌!”
克伦巴正色说:“但是,大地主可不是你的仇敌哟!”
铁匠大步在民众间穿梭,鼓动他们,要他们报复,列举安提克不为人知的罪行,听众已经很激动,马上就达到愤怒的高峰。有人开始嚷道,纵火犯应该抓起来,戴上脚镣手铐,交给警察庭,有些人天性更火暴(尤其是过去被安提克打过肋骨的人),如今纷纷找棍子,打算把他由家里拖出来,痛打一顿,叫他临死都忘不了。
叫嚣、威胁、诅咒和扰攘的声音愈来愈大,民众东摇西摆,像疾风中的杂树林,在围墙的栏杆之间滚动,准备由大门冲上路面。社区长来劝他们冷静一点,但是没有效;村长和村中的长辈也劝不动他们。长者的声音被叫嚣淹没了,他们自己更被人群推着走。没有人听他们的话,人人在前冲,叫得声嘶力竭,整群人被仇恨的暴风刮着,有如中了邪。
此时柯齐尔大妈在前挤,高声喊叫:
“有两个罪人,把他们俩拖到犯罪的地方去审判!”
已婚妇人——尤其是最穷的一群——都可怕兮兮地狂吼,手臂伸在前面,围到她身边。暴民气冲冲向前闯。
他们走着走着,吼声一直加大,围篱路很窄,大家的速度稍微微慢下来,他们都挤在一块儿,如波涛汹涌,尖叫、挥拳,互相跌跌撞撞,邪恶的目光炯炯有神,打心底进出一种野蛮的混合音,激愤的狂喊,他们匆匆前进,打算逼进目标——突然前面的人嚷道:
“神父!神父!拿着圣饼哩!”
暴民听了,紧张兮兮地晃动,仿佛被一条链子缠住了——犹豫,散在路上,止步不前,拆成一个个小团体,霎时鸦雀无声,一句话也说不出来——跪在地上,低垂着脑袋。
真的是神父,正由教堂出来,手持圣饼——临终的圣粮。安布罗斯走前面,一路摇铃,手上的灯笼摇来摇去。
他匆匆过去,很快在旋转的雪花中渐去渐远,宛如窗外的一个模糊小黑点。他们这才站起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