农民们(上)第9章 秋季(8)

    他结结巴巴地说:“滚开,犹太人!我爱睡觉就睡觉。我是耕田的人,而你——你是卑鄙的无赖和流氓!”

    一桶水消除了他的酒意,他站起身,听说他喝了整整一卢布的酒,欠了颜喀尔同额的债务,感到十分惊愕。

    “什么!四分之一公升,加甜酒、加一条青鱼、烟丝,再来四分之一公升,这就要一卢布?怎么会呢?”他头晕脑胀。

    不过,颜喀尔终于说服他,而且双方对犹太人要提供的猎枪有了默契,只是库巴硬不肯给他燕麦。

    “我爹不是贼,我也不是。”

    “现在走吧,库巴,时间到了,我还要祈祷呢。”

    “好一个伪君子!叫人偷东西,还念什么祈祷文!”他一面咕哝,一面走回家,设法回忆几件事,整理清楚,他有点不相信他喝了整整一卢布的酒,但是他的酒力还没退,冷冷的夜风吹得他头晕目眩,他就这样踉踉跄跄晃着走,一下子撞到树篱,一下子撞到人家屋外堆积的木头,他出声咒骂。

    “流氓,你们挡路,愿恶魔扭断你们的脖子!你们一定醉了,才会这么做。是的,醉鬼!神父的警告全落空了……神父……”说到这儿,思虑浮上心头,他体会出自己的状况,悔恨交加。他突然站着不动,眼睛四处找一样可以用的硬东西。接着他又忘了这回事,揪住他的乱发,用拳头捶自己的脸部。

    “你这醉鬼,你这瘟猪!我要拖你到神父面前!他会当着全体会众斥责你,说你是狗,是丧心病狂的醉汉。你喝了半公升的伏特加酒!整整值一卢布——简直是畜生,连畜生都不如!”接着他又自怨自艾,坐在路上痛哭。

    月儿又大又亮,正飘过暗蒙蒙的天际,几颗星星像苍穹的银钉,疏疏落落发着光,一层灰色的薄雾像面纱笼罩在湖塘上,褶纹在村子上空摇摆。世界已进入万籁俱寂的秋夜,只有几个迟归的人一路唱歌,家犬不时吠几声。

    酒店前的大路上,安布罗斯还摇摇摆摆从这一边逛到另一边,颤声唱道:

    “说呀,我的玛丽西亚,说呀,噢,最忠贞的好人儿,说你的啤酒为谁酿,说呀,我的玛丽西亚!”

    他翻来覆去唱,唱到酒力消除才住口。

    5

    秋意愈来愈浓了。

    苍白的日子慢吞吞由空旷无声的田野拖过去,在森林那一头消失,像将熄的烛光照耀下的圣饼,总是一天比一天安静,一天比一天苍白。

    每天早晨,曙光愈来愈呆滞,仿佛被寒冷的白霜、悲哀的寂静和大地减退的生命冻僵了。太阳由深渊爬上来,暗蒙蒙的,光芒尽失,东方某处崛起的乌鸦和穴鸟围着太阳球绕圈子,它们低飞过田野,嘎嘎发出送丧般的啼声。冷风接着来了,凄寒又萧瑟,吹皱了秋水,吹焦了仅存的绿意,扯下路边白杨树的最后几片枯叶,叶子慢慢往下掉,像串串泪珠——垂死的夏季所流的血泪。

    破晓时分,村民一天比一天晚起,牛群吃草的步伐愈来愈慢,谷仓开门的吱嘎声不再那么粗锐,男人的嗓音在死寂的空田野听来活像被什么东西闷住了,他们生命的脉搏现在也比较微弱。他们不时出现在屋外,或者来到乡间,突然停下脚步,望着铅灰色模糊的远方良久良久。枯黄的草地上不时有牲畜抬起长了角的大脑袋,它们慢慢反刍,眼睛也盯着很远很远的地方,空洞的咩咩声时时穿透凄凉的荒野。

    凌晨的天气愈来愈冷,愈来愈暗,炊烟低飘过光秃秃的果树上空,到村里的谷仓附近来避寒的鸟儿也愈来愈多了。乌鸦立在屋脊或秃枝上,不然就挨着地面轻轻飞,嘎嘎乱叫——仿佛唱着阴森森即将来临的冬日之歌。

    正午通常有阳光,但是寂静得很,树林的呢喃声像朦胧的低语远远传来,河水起涟漪的声音宛如痛苦的啜泣。正午的寂静有几分死亡的气息,不常走的道路和没有叶子的果园潜伏着深深的悲哀,夹着一种退避未来严冬的感觉。

    犁田的工作几乎完成了,有些人在天色转暗后才完工,犁好最后的一道田畦,一面走回家,一面回头看田地,渴望明年春天快一点到来。

    往往黄昏还没到就下起寒雨,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,甚至下到天色微明——长长的秋日朦胧天,住家的窗户火光熊熊,像金色的花朵,没人走的大路中水洼亮得像明镜——雨甚至下到深夜,寒冷的湿风将雨滴打在玻璃窗上,在果树间哀号。

    有一只被迫留下来的断翼鹳常在草地间徘徊,如今渐渐走近波瑞纳家的麦堆,牛郎怀特克喜欢拿东西给它吃,引它走过来。

    如今“化缘叟”通过村子的次数也愈来愈多了,不只平常那些背着扁囊,长篇祈祷,家犬看了就吠的普通乞丐,还有些截然不同的典型。他们跑遍各地,曾经走很远,到过许多神圣的地方,他们熟悉钦斯托荷娃、奥斯特罗布拉玛和卡伐瑞亚等地,漫长的黄昏他们乐于向村民报道大世界的情形和外国的奇风异俗。有些甚至谈起“圣士”,描述他们跨海的奇迹,他们碰到过的奇事,村民虔诚又惊讶地听着,不止一个人不相信有这种事情。

    啊,现在是秋天——晚秋了!

    村子里再也听不到玩玩闹闹的笑声,快活的呼喊,甚至小鸟的轻唱;只有疾风在茅屋顶怒号,冰雨沿着咔啦咔啦的窗板注下玻璃般的雨膜,还有打谷场上链枷迅速敲击的声音,一天比一天响。

    秋天——冬日之母真的来了。

    有一项安慰。到目前为止天气还不算太差,路面还没有软化成泥沼,这种情形大概能维持到市集那天。大市集跟村里的节庆一样,全丽卜卡村的人都会去参加。

    市集定在圣科杜拉纪念日举行,这是圣诞节之前的最后一次市集,每个人都做了准备。

    事前好几天,大家就在议论,该卖什么东西?是牛呢,谷物呢,还是小家畜?冬天快要来了,也需要买点生活用品,而且数目还不小哩。因此家庭中发生不少小口角和争执,大家都知道谁也没有余钱,现金一天比一天难筹措。

    此外,税金和公社费这时候该缴了,还有各种钱要用,多笔借来的钱要还,佣人的工资也常在这个时候发放。有时候不止一个地主(哪怕拥有十七英亩地的人)想不出该怎么办。

    于是,有人牵出牛舍的母牛,用茅草擦净它沾满粪便的躯体,给它足够的苜蓿夜里吃,或者一钵大麦煮马铃薯,尽量将它养胖一点;另外一些人则在瞎眼又无用的老马身上用工夫,尽量使它有一点马儿的架式。

    还有人为了及时准备好谷物,整天忙着打谷。

    波瑞纳全家人也尽力工作。老头子由库巴帮忙,打完他所有的小麦,幼姿卡和汉卡则利用一切闲暇喂母猪,或者她们选出来要卖的白鹅。随时可能会下雨,安提克多次带怀特克到树林,取些干树枝和木柴当燃料及草荐,有些送到牛舍,有些则做成房屋保暖用的外层护板。

    这股工作的狂热维持到市集头一晚,直等小麦装成一袋袋抬上车,推进谷仓,明天的一切都准备好了,他们才一起坐在波瑞纳的房子里吃晚餐。

    炉火熊熊冒上烟,他们借着火光斯斯文文地默默吃喝,但是晚餐吃完后,女人把锅缸清走了,波瑞纳移近火边说:

    “我们得在天亮前出发。”

    “当然,晚一点点都不行,”安提克答道,边说边用油涂马具,库巴则忙着削一根链枷的打禾棍,怀特克正在削明天要煮的马铃薯,并抽空逗弄躺在附近抓跳蚤的拉帕。

    有一段时间,屋里静悄悄的,只听得木块劈劈啪啪烧,炉边的蟋蟀尖声叫,屋外水声哗啦哗啦,锅盘哐哐响。

    “库巴,明年你打不打算留在我家做事?”

    他任由小刀滑落,一直盯着火光,波瑞纳问他有没有听到问话。

    “听到了,但是我在想——真的,你各方面对我都不差……只是——”他心慌意乱地打住了。

    “幼姿卡!来点伏特加酒和吃的东西——我们岂能像犹太人,干着嘴巴办事?”

    他吩咐之后,将一张板凳拉近火边。幼姿卡马上端来一瓶酒、一块面包和一串腊肠,摆在工作台上。

    “喝呀,库巴,喝呀,说说你的想法。”

    “谢谢,老爷——噢,我想留下来,但是……但是……”

    “希望加点薪水?”

    “能加最好。你看,我的羊皮袄全破了。我的皮靴也一样;另外我还需要一件头巾外套。我若这副打扮上教堂,我只得站在门廊上。我穿这种衣服怎么能站在圣坛前面呢?”

    波瑞纳冷冷地说,“能,前几个礼拜天你并不介意……你挤到首席人物站的地方!”

    “那倒是真话……是的,不过……”他结结巴巴,臊得面红耳赤。

    “神父亲口教我们该尊敬长上——来,库巴,喝一杯祝我们有更好地默契,好好听我说。你很清楚长工不比地主农夫。每个人都有他的地位,是天主分派给我们的。主耶稣也给了你应有的地位。所以得安分些,别往前挤,也别爬到别人头上,那是可悲的罪过。换成神父,他也会这么说。非如此不可,否则世间就没有秩序了——你懂我的意思吗?”

    “我不是畜生,知道字句的含义。”

    “好,那么,当心别爬到任何人头顶。”

    “但我惟一的愿望是史接近上帝的祭坛!”

    “无论你在哪一个角落,上帝都听得见你的心声,别怕。还有,既然这里的人都认识你,你何必挤到首席人物群中?”

    “你说得对,对极了。我若是有地的农人,我会扛天篷,扶神父,坐在板凳上,大声唱书里的圣歌。”他叹了一口气说,“但我只是长工——我父亲却是农地主人,告诉你!我应该像一条狗站在门厅或外面的门廊上。”

    “全世界都这样规定,你费心思也改变不了。”

    “我确实没法改变。”

    “再喝一杯,库巴,说说你希望升多少工钱。”

    库巴喝下伏特加酒。现在他有点醉了,心情倒像在酒店里,由风琴师家的麦克或别的好朋友相伴,可以平平等等畅谈。于是他解开头巾外套的一两粒钮扣,伸伸两腿,用拳头敲板凳,大声说:

    “加四卢布纸币和一卢布银币,我就留在你们家!”

    波瑞纳抗议说:“我想你不是酒醉就是发疯。”但是库巴一心追求他的梦想,没听见主人的话。他的想像力不听指挥,脑筋开始长翅膀,自信心增强,觉得自己像任何农场主人一样高超有威力。

    “是的。多给四卢布纸币,外加一卢布当定金,我就留下来。否则,他妈的!我要到市集去。我会找到工作,哪怕在贵族领地当车夫也好。他们认识我——知道我正直,会做田里或屋里的任何农事。很多农场主人听过我养牛的本领——再不然……我会射击,可以为神父或颜喀尔打鸟……再不然……”

    老头子吼道:“瞧他!瞧这跛子多神气!”

    这个侮辱使库巴清醒过来,美梦顿时醒了。他不再说他能做什么,却仍坚守他刚才提的条件。波瑞纳只得每次让步半卢布或一兹洛蒂,最后同意加他三卢布的工钱,另外送两件衬衫代替现款。

    “嗬!嗬!你真是了不起的家伙!”他跟库巴对酌,完成协议,嘴里这么说,心里却为不得不出这么多钱而生气。不过他知道库巴配拿这么多工钱,甚至更多。干重活儿他一个人抵得上两个,又诚实到极点,照顾牲口比对自己更上心,而且对农事很在行,不仅可以做他分内的事,还能监督别人干活儿。

    解决了两三个小要点之后,库巴转身出去。但是,他到门口又转回来,用发颤的口吻说:

    “那么就说定哕,加三卢布和两件衬衫。不过……不过……我求你,别卖那匹小母马。我看着它出生,曾经脱下羊毛袄给它盖,怕它冻死……看它受虐待,可能落在犹太人手里,我绝对受不了!马儿真温驯,人跟它比简直算不了什么……千万别把它卖掉!”

    “我从来没起过这种念头。”

    “酒店有人说起,我听到了。”

    “爱管闲事的犬辈和多事的人!他们老知道别人要干什么。”

    库巴高兴极了,他若有勇气,一定会去抱主人的双膝。他尽快上床,因为天晚了,明天还要赶集呢。

    第二天,公鸡还没啼第二遍,通往台慕夫的每一条公路和偏道都挤满要去赶集的人潮。

    天亮前下过一场大雨。东边略略转晴,但是天空阴沉沉的,有很多暗褐色的云块。低洼的田地起雾了,像粗帆布湿漉漉的,灰暗暗的,小径积了不少水洼。

    他们大清早就从丽卜卡村出发。

    沿着教堂那一端的白杨路,远到森林边,整个排满一串慢慢滚动的篷车,一辆挨着一辆。公路两边点缀着一排红衬裙和白色的头巾外套。

    人数实在很多。仿佛全村都出动了。

    比较穷的农夫走路去。女人、长工和小姑娘也走路。某些一般性的劳工和能力差一点的工人更是如此,这次市集是找雇主或改变工作环境的良机。

    有人去买东西,有人去卖东西,有人只是去享受市集的热闹。

    有个男人用绳子牵着一头母牛或大牛犊,有一位赶着剪过毛的羊群,另外一位带一只母猪和它的小猪仔,或缚着翅膀的白鹅,还有一个人骑一匹可怜兮兮的驽马,轻轻跑步,好多条围裙下露出公鸡的红冠——篷车和板车也载满东西。车上的箩筐和茅草堆常传出阉猪的尖叫,闹闹嚷嚷,白鹅也慌得嘎嘎叫,跟在主人身边跑向市场的家犬更齐声狂吠。

    但是,波瑞纳等太阳高高升起、天空转晴才跨出家门。汉卡和幼姿卡天一亮就赶着母猪和胖猪仔先走了,安提克用板车载十袋小麦和五十磅红苜蓿种子出门。库巴跟怀特克单独留在家,另外还有受雇来煮饭和挤牛奶的老太婆雅固丝坦卡。

    怀特克想去市集,在牛舍外面大哭。

    波瑞纳哼道:“那个笨蛋怎么啦?”他画了一个十字,步行出发,指望在路上有人载他一程。这个愿望倒实现了:他刚过酒店小远,风琴师驾着一辆由两匹骏马拉的四轮马车,一眼就瞥见他。

    “什么,马西亚斯,你走路去?”

    “嗯,伸伸腿嘛——赞美耶稣基督!”

    风琴师太太答道:“永远永远。上来吧,你有地方坐。”

    “多谢。我该走路,不过俗语说:‘乘车心中爽’。”他上了前座,背对着马儿。

    “现在亚涅克不上学啦?怎么会呢?”他问起一位跟长工坐在前面驾车的小伙子。

    小伙子朗声答道:“噢,我刚好回来参加市集!”他是风琴师的儿子。他父亲递一个烟盒给波瑞纳,并轻拍盒面说:“法国鼻烟,来一撮吧。”他们都拿了一撮,正正经经地吸着。

    “噢,你好吧?今天卖不卖什么?”

    “没多少东西。小麦早送去了,有一头猪仔由女儿和媳妇带去。”

    风琴师太太高声说:“不坏,不坏嘛!亚涅克,披上这件毛围巾,天气很凉。”

    他答道:“噢,我还好嘛。”但是她坚持要儿子披上。

    波瑞纳指出:“想想我的开销,我几乎连路费都出不起。”

    “马西亚斯,别抱怨,你没有理由抱怨。你拥有的已经够多了,你该感谢上苍。”

    波瑞纳不喜欢当着长工面前被人斥骂,身子连忙向前倾,低声说:

    “亚涅克是不是还要留校很久?”

    “只读到复活节。”

    “然后呢?他要留在家,还是做官?”

    “老乡,他在家干什么?我们有一大群孩子,才十五英亩地。日子难过哟!难如上青天!受洗的人确实不少,但是我们能得到什么好处呢?”

    波瑞纳讽刺说:“另一方面,葬礼也不少哇。”

    “葬礼又能给我们带来什么好处?死的尽是穷人。真正能让我们赚一点钱的农场主人丧礼,每年只有一两次。”

    她又说:“还愿弥撒也愈来愈少了,大家又学犹太人,讨价还价!”

    波瑞纳解释说:“那是因为时局艰难,大家都穷。”

    “也因为现在人比较不重视超度和帮助炼狱苦魂的责任!”说到这儿,风琴师又加上几句:“我们由贵族领地那边收到的钱也减少了。以前我们在收获时节、献威法饼时、圣诞节或者拿教区居民的新名册出门时,巡视教区,常直接到贵族领地,他们会大大方方给我们谷物、现钱或者做发面点心的面粉。而现在,老天爷!大家都变得好吝啬,若有人给我们一小把黑麦,一定是老鼠咬过的;给我们一蒲式耳的燕麦,大部分都是麸皮。要不是有一点田地,我们得当乞丐去讨面包哕!”他说着将鼻烟盒递给波瑞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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