仪式完成后,神父到屋里休息,波瑞纳由彼德帮忙,在神父的雪橇里放了五十公升的燕麦和二十五公升的豆子,神父则在屋里听幼姿卡和怀特克向他复述祈祷文。
他们背得很熟。谁教他们的?他想不通。
小伙子大胆回话:“库巴教我祈祷文,罗赫教我教义问答和小祷告书!”神父拍拍他的头,各给他们两张图片;接着叫他们要服从尊长,不忘祷告,当心别犯罪。“无论我们走到什么地方,邪恶都想拉我们下地狱。”接着他提高嗓子,郑重警告说:
“我告诉你们,没有一件事逃得过上帝的眼睛。所以要当心审判日和世界末日的来临,忏悔吧,趁你们来得及的时候改过。”
两个小孩痛哭流涕,和教堂布道时差不多。雅歌娜吓得心脏狂跳,满面通红,她知道这些话是针对她说的。马西亚斯·波瑞纳一回来,她就离开房间,不敢抬眼看神父。
屋里只剩他们俩,神父说:“马西亚斯,我想跟你谈谈。”他示意主人在他身边坐下,清清喉咙,请他吸一摄鼻烟,用一条很香的手帕擦擦手,咔咔玩弄指节,静静地说:
“我听说——是的,马西亚斯,我听人说起不久以前酒店发生的那件事。”
老农主面带忧容说:“是的,人人都知道,一定的。”
“别上酒店,别带女眷上那儿:我禁止过多少次。我哀求你们,连肺脏都要累坏了……没有用!好啦,你遭到恶果了吧——不过,我由衷感谢上帝,其间还没有太可悲的罪行。我再说一遍:没有可悲的罪行。”
“没有?”老波瑞纳的脸色发光,他相当信任神父。
“但是我也听说你为那件事严厉处罚你太太。不公平也是罪过,也是一种罪过。”
“怎么会?我只是管她紧一点,我只是……”
神父打断他的话,激动地说:“都怪安提克,不怪她!他为了气你,才逼她当舞伴,看来他想闹事,闹事。”这一点他十分肯定,他很信任多明尼克大妈,而她曾向他报告这件事。“我还有什么事要告诉你来着?啊,对了!你的小母马在马厩四周乱逛。你得把它拴起来,否则别的马会踢它。去年我的母马就是这样弄跛的……它的父亲是谁家的种马?”
“磨坊主的。”
“我料定如此——看它的毛色和前额的白点就知道——漂亮的小母马!不过,现在谈谈安提克,你们父子应该和解,你们不和,害他走上歧路。”
老波瑞纳勃然说:“吵架不是我挑起来的,我不求他收场。”
“我给你忠告是本于神父的职责。至于听不听,全凭你的良知。只是要注意,他正走向毁灭,而你随他去。他经常在酒店喝酒,成为年轻人之间的煽动者,激他们反抗长辈——我听说——还打算对付贵族领地的人。”
“我完全不知道。”
“一只毒羊会传染整个羊群。他们暗地里议论对付贵族领地,结果会给村民惹来大害。”老波瑞纳对这个问题一直不开口,于是神父改变话题说:
“亲爱的朋友,惟一的办法就是团结。”他吸吸鼻烟,戴上毛质帽子,又说,“团结和兄弟之爱使全世界运转,所以贵族领地才自愿跟你达成协议。大地主告诉我了,他是好人,愿意和任何人求得友善的谅解……”
“豺狼当你的邻居,你只能用棍子或斧头求得谅解!”
神父听到这句话,大吃一惊,一直盯着他的脸,看到他冷酷无情的目光和紧闭的嘴唇,连忙把头转开,搓搓手,心里很不愉快。
“我得走了。请容我再说一遍,你不该苛待你太太,逼得她背叛你。她年轻——性格又不稳重——你该以聪明又公正的态度来待她,有些事该装聋作哑。这样才能避免不愉快的场面,否则也许会招来坏结果。是的,主耶稣特别赐福给和事佬。赐福给和事佬——噢!这是什么东西?”他突然吓一跳说,刚才站在矮柜边一动也不动的白鹳出其不意猛啄神父闪亮的皮靴。
“只是一只鹳鸟,秋天留在这儿,断了一根翅膀,怀特克照顾它,养护它,它又复原了。如今它留在我们家。抓老鼠比猫还能干。”
“真的?我从来没见过驯养的白鹳。奇怪,真奇怪!”
他弯身去摸伯西克,但是它不肯,弓着脖子想再偷袭神父的皮靴。
“我真的好喜欢它,你们若肯卖,我乐意向你们买。”
“卖?我不卖。不过小家伙立刻把它送到神父家。”
“我派瓦伦丁来接它。”
“啊,除了怀特克,谁都不能碰它,它只听他一个人的话。”
他们叫牛童进来,神父给他一兹洛蒂,要他晚上等神父巡完教区,把鹳鸟送过去。怀特克大哭,神父走了以后,他带伯西克到牛舍,一直哇哇哭到傍晚。老波瑞纳来制止他,说鸟儿非送不可,怀特克勉强服从,心简直要碎了,走来走去,眼睛哭得红肿,活像低能儿,不时跑向白鹳,把它搂在怀里亲吻,哭得好伤心。
晚上神父在家,他用自己的小头巾外套包着伯西克,怕它着凉(由幼姿卡陪他去,因为鸟儿太重,他一个人抱不动),带它到神父家。拉帕也去了,一路汪汪叫。
老头子愈斟酌神父强烈又真挚的断语,心情就愈满足,愈平静。于是,他对雅歌娜的态度慢慢好转。
不过,事情虽然恢复旧观,以前那种宁静的心情、深切的信赖却一去不复返了。
正如一个破容器绕上铁线修补好,看来齐齐全全,却会漏水,只是眼睛看不见裂痕罢了。这一家的情况也差不多,表面上和好,暗中的疑虑却由看不见的裂口一滴一滴渗出来,愤慨不再那么强烈,怀疑仍未消失。
老头子拼命试,仍不能摆脱猜忌之心。他不知不觉盯着雅歌娜的一举一动;她则不肯原谅他过去的气话和狠话,忿忿不平,而且注意到他警惕的目光。
也许她知道丈夫监视她,不信任她,因此更讨厌他,也更爱安提克吧。
她巧妙安排,两个人常在草堆边幽会。怀特克是他们的帮手。自从失去白鹳以来,他根本不在乎主人高不高兴,完全偏向雅歌娜。她则给他好东西吃,安提克更常常拿几科培给他。不过,最主要的教唆人是雅固丝坦卡,她深得雅歌娜宠信,也赢得安提克的信任,他们简直少不了她。她来回传递消息,掩护他们,不让老波瑞纳发现,而且留心防范他。她这么做,纯粹是怨恨人类。她受过苛待,在别人身上报仇。虽然她讨厌安提克和雅歌娜,却更讨厌老头子,他是村里的大富人之一;但是她对穷人一样憎恶,甚至更瞧不起!
事实上,她坏透了——照村民低声流传的说法,坏得不合常情。
她常自言自语说:“他们有一天会扑向对方,像疯狗打个痛快。”
冬天没什么活儿可干,所以她常带着卷线杆,挨家挨户串门儿,听人说话,挑拨离间,讥笑每一个人。没有人敢关门不请她进屋,一来是怕她的舌头,二来是大家相信她有邪魔眼。有时候她也到安提克家坐坐,不过大部分在他收工的时候半路迎接他,传递雅歌娜的消息。
神父来访后两星期左右,她看到安提克正好经过水塘。
“你知道吗?老波瑞纳对神父说了你不少坏话。”
“他汪汪叫,有什么新内容?”他蔑然回答说。
“他说你鼓动人家和贵族领地作对,宪兵应该抓你。”
“叫他试试看!他们还没抓到我,我就在他屋顶上加个‘红鸡冠’,让他的房子烧成灰烬。”他气冲冲地回答说。
她立刻跑去告诉老头子,老头思考了一会儿说:“他可能会这么做,这流氓!他正是干这种事的人。”
他没有多说,不想和女人商量事情。晚上罗赫来,他一五一十告诉他。
“别相信雅固丝坦卡的话!她是坏心的老太婆。”
“是的,也许都是说话,不过以前出过这种事情。老普里契克嫌他岳父分地不公平,烧过他的房子。不错,他坐牢了,但是房子已经烧掉……安提克也许会同样做法,他一定说了什么话,不可能全是她捏造的。”
罗赫是好心人,觉得很难过,尽量劝他。
“和解吧。让他有一点自己的田地,他要活下去,需要资财。何况这样能安他的心,使他找不到借口吵架和威吓你。”
“不!就算我会毁灭——成为乞丐——我也不干!我可以乞讨。但是只要我活着,我绝不让出一寸土地……他打我羞辱我,虽然狠心,我还可以原谅;如果他打算做那种事情……”
“对闲言碎语这么认真,恰当吗?”
“我不相信,不!但是很可能是真的,我一想起来就发疯,发冷!”
一想到这可怕的行动有可能发生,他坐着握紧拳头,一动也不动。他不能证明雅歌娜失贞,不,他真的相信她清白。但是他猜儿子恨他不只是因为没得到土地,安提克那狂野又莽撞的目光是基于别的理由。他霎时体会出自己内心同样的情绪——冷酷的,复仇性的,不可安抚的怨恨。
他转向罗赫,咕哝道:
“丽卜卡村容不下我们两个人!”
“什么——你这话什么意思?”罗赫惊慌地说。
“我若逮到他干那件事,上帝别叫他落在我手中!”
罗赫尽量安抚他,劝他回心转意,但是没效果。
“啊,他要放火把我逼出门外,是不是?等着瞧!”
从此他就不得安宁。每天晚上他暗暗监视,躲在角落里,巡视房屋和基地四周,检查茅顶下面;半夜醒来,常常聆听几个钟头,跳下床,带着狗在房屋四周巡查。有一次他在草堆附近看到几个模糊的足迹,地面有人踩过了。后来他在栅栏边找到脚印,愈来愈相信安提克夜里到过那儿,找机会放火。他还没想到其他可能的罪行。
他向磨坊主买了一头恶犬,把它拴在席棚下的狗窝里,又让它挨饿,以食物诱惑它,使它更凶狠。晚上放它出来,它碰到人就猛叫猛叫,还扑上去咬人,曾严重咬伤过几位村民,有人控告波瑞纳。
时时警戒,时时小心,搞得老头子一天比一天衰弱,眼睛倒兴奋得炯炯发光。
他决心不对任何人诉苦,这一来,他的痛苦就更强烈了。
这样也使别人猜不透他举止焦躁的原因。
他仔细监守房屋四周,又买了那条狗,夜夜巡查,这倒不难找到合理的解释。那年冬天,野狼特别多,几乎每天晚上都成群走近村子,村民常听到狼嗥,它们曾多次在牛栏下挖洞,到处抓走牲口。而且,春天前盗窃案往往增多。德比沙的一个农夫被人偷走两匹母马;卢德卡村失窃一头猪,别处地方少了一头牛。所以丽卜卡村有很多人搔脑袋,装上比较好的锁,留心看守马厩,因为本村的马儿是该地区最好的。
日子像钟摆,慢吞吞,井井有条挨过去——只是不能往前推,也不能拨回来罢了。
今年冬天特别冷,天气又特别多变。所下的浓霜连最老的居民都没有见识过。有时候雪量好多,接着又一连几周融雪,阴沟水都满了,田地黝黑而荒凉,继之而来的是空前的旋风和大风雪——然后是一阵安详的好天气,巷子里挤满小孩,村民很高兴,老人家站在温暖的墙边晒太阳。
丽卜卡村的事物依照永恒的规矩进行。注定要死的人去世了,注定要高兴的人欢欣鼓舞,注定要生病的人招认罪过,等着末日到来。就这样,在上帝的帮助下,他们一天一天,一周一周活下去。
同时,酒店每星期天大声奏乐,有人跳舞,偶尔吵架,甚至打起来。神父在布道坛上为此痛骂他们,很多麻烦也因此而起。克伦巴的女儿结婚,他们大肆庆祝,跳舞连跳了三天,据说克伦巴不得不向风琴9币借五十卢布来支付开销。村长的女儿和普洛什卡氏订婚,他也大摆筵席。此外还有婴儿受洗,但是现在人数不多,很多女人都要在春天分娩。
此时老普里契克死了,只病了一星期就去世,享年才六十四岁。全村人都参加他的葬礼,因为他的儿女准备了盛大的丧宴。
村民聚在某几户人家纺纱,好多姑娘和农家少年在场,玩得开心极了,又笑又闹,尤其马修复原后经常参加,走到哪儿,宴会的气氛就带到哪儿。
村民很活跃,闲话和丑闻四起。偶尔有谩骂、口角或点点滴滴的趣味新闻;不时有“化缘叟”进村,见过世面,能谈论许多地城景观和见闻,这种人一住就是几个礼拜。
有时候会有公文来征召某人的儿子去当兵。噢,那时候大家一读再读,批评、谈论,姑娘们叹息,母亲们流泪,好几个礼拜静不下来。
还有什么别的话题?噢,玛格达到酒店帮佣去了;波瑞纳家的狗咬了瓦勒家的男孩,他说要控告他;安德鲁的母牛吃马铃薯吃得太多,呛着了,全身发肿,安布罗斯只好把它宰掉;乔治向磨坊主借一百五十卢布,用一片草地当抵押品;铁匠买了两匹马,大家觉得很惊讶;神父病了整整一星期,台幕夫的一个神父来替他举行仪式。此外大家还谈到窃贼,爱胡扯的老太太乱讲鬼故事,不少人谈起野狼,听说贵族领地有几只羊被咬死了,也有人谈家务事,遥远国度的事情,以及各种闲话——总有新鲜事可谈,使白天和漫长的黄昏充满乐趣。
老波瑞纳家也是如此。只是他经常留在家,自己不出门,也不让家眷到任何地方。雅歌娜为此不高兴,幼姿卡整天气冲冲抱怨,家里的生活害得她烦得要死。幸好他还不禁止她到没有年轻人的邻舍去纺纱(但是只能到那些人家)。所以大部分时间他们都闷坐在家里。
有一天傍晚——将近2月底了——有几个人来,一起坐在住宅的另一侧,多明尼克大妈在灯下织帆布,其他的人围着火炉,因为天气很冷。雅歌娜和娜丝特卡纺纱,纺缍嗡嗡转。晚餐在炉子上。幼姿卡在屋里魂不守舍瞎磨,老头子坐在旁边,口含烟斗,一面吐烟圈,一面想心事。
大家都觉得屋里静得讨厌。只有炉火劈啪响,蟋蟀在角落中啾啾叫,织布机按节拍咻咻响,但是没有人说话。娜丝特卡先打破寂静的气氛。
“你明天要不要到克伦巴家去纺纱?”
“罗赫说好要到那儿,读一本我们古代君王的故事。”
“我想去,但是我还不敢说。”她以询问的眼光看看她丈夫。
“噢,让我去嘛,爹。”幼姿卡哀求道。
他没有搭腔。狗在门外大声叫,绰号叫‘颠三倒四’的亚斯叶克走进来,恐怖兮兮地四处张望。
多明尼克大妈对他大声嚷道:“关上门,你这笨瓜!这里不是牛舍。”
雅歌娜说:“别怕成那样,没有人会吃掉你。——你为什么东张西望?”
“因为那只鹳……:它大概躲在某一个地方,准备啄我!”他结结巴巴地说着,惶然偷看角落。
怀特克吼道:“不,它不会再伤你了,老爷已经送走了伯西克。”
“我想不通你为什么要养那只鸟,它只会恶作剧。”
“坐下,别再发牢骚。”娜丝特卡在身边让出一个座位来。
怀特克忿然说,“哈!除了傻瓜和陌生的野狗,它伤害过谁?它常在屋里走来走去,神气得像大地主……它会抓老鼠,却从来不碍事儿……现在他们把它给送走了!”
“别伤心,你既然这么喜欢白鹳,等春天来了,你再养一只嘛。”
“我不干!这只永远是我的。等天气暖和些,我有办法叫它回来,它一定会回来的。”
亚斯叶克对怀特克的计策追根问底,但是怀特克粗声粗气地对他说:他自己查不出来的事情,休想要人家告诉他,只有傻瓜才一心想知道别人的计策。
娜丝特卡偏袒亚斯叶克,为此而责骂牛童,亚斯叶克在她心目中颇有分量。不错,他很傻,村民都讥笑他,但他是独子,有十英亩田地;西蒙只有五英亩,他母亲又很可能反对他娶她,所以她跟亚斯叶克维持好交情,万一西蒙变卦,还有他可嫁。
他坐在她身边,盯着她瞧,想找句话说,这时候社区长冲进来,他已经跟老波瑞纳和好了。他在门槛上大叫:
“有消息要通知你!你明天中午得出庭。”
“是我家母牛的那个案子?”
“是,和贵族领地对质。”
“我明天得早一点出发,路途很远。怀特克,马上去找彼德,把一切准备好。你也要去当证人。巴特克接到通知没有?”
“我今天把所有的法院传票都带来了,你们要去一大堆人。如果贵族领地理亏,就叫他们赔。”
“非赔不可!那么好的母牛!”
社区长跟他说悄悄话:“跟我到另外的房间,我有话要跟你谈。”
他们走出去,好久没回来,幼姿卡只得送晚餐过去给他们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