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堆烈火,不断补充新燃料,如今冲上烟囱,照亮了整个居处,涂过釉彩的圣像亮得叫人眼花,玻璃窗在夜色中看来黑漆漆的。现在他们坐在火炉前的长凳上压低了嗓门一本正经交谈。
雅歌娜接着冲咖啡,加了不少糖,他们悠悠闲闲啜饮。
过了一会儿,罗赫拿出一本缠着念珠的书籍,用充满感情的低音念给他们听:
“看哪,今天出了一件新事,有位处女生子,主耶稣在犹太族的城市伯利恒降生为贫民,生在可怜的牛舍茅草铺上,跟牛群为伍,今夜它们都是耶稣的弟兄。如今在天上发光的星子也曾照着圣婴,向三智者引路,他们虽是黑人,又是异教徒,心肠却很好,由遥远的国度带礼物航行怒海,来做真理的见证人……”
他继续念了很久,声调像祈祷,甚至像吟诗或祈祷歌。大家虔虔诚诚静听,沉默又专注,被奇迹迷得满心欢喜,诚意感激上帝赐福给他们。
“啊,甜蜜的耶稣!原来你降尊生在马厩,在那遥远的国度,与下流的犹太人和残酷的异教徒为伍——而且这么穷——周围又有那么大的冬霜!噢,可怜的圣婴,甜蜜的圣婴!”他们心里怀着这些念头,内心因同情而悸动,灵魂像小鸟一样飞走,越过大地和大海,飞到耶稣降生的地方,飞到有天使高歌的马槽——飞到耶稣基督的圣足下。他们落在那儿,全心信仰和信赖他,将自己献给他——永世当他的忠仆。阿门!
罗赫继续念,幼姿卡是善良、仁慈、容易感动的女孩子,不禁为主耶稣的悲惨命运而痛哭。雅歌娜也捧着脸流泪,把头藏在安德鲁背后,安德鲁在附近聆听,张大了嘴巴,为听来的故事而动容,一再拉哥哥西蒙的袖子说:“喏,你听到没有,西蒙?”
书本念完,大家纷纷说:
“可怜的孩子!连个摇篮都没有!”
“奇怪他怎么没冻死?”
“主耶稣居然肯吃这么多苦头。”
罗赫回答说,“惟有他吃苦和牺牲,才能拯救子民,他若不这么做,撒旦一定会成为世界的主人,每一个灵魂的主宰。”
雅固丝坦卡咕哝道:“他已经是世界和人心的主宰了。”
“罪恶是主人,邪念是主宰,这些都是撒旦的帮凶。”
“啊,算了,无论如何,有一件事可以确定:噩运会掌握人类。”
“别说这种话,免得犯罪。你气自己的儿女,气得失去理智了。”
这个谴责很严厉,她没有辩解。别人也不说话,西蒙起身要出去,但是他母亲事事关心,一眼就看到他。
“这么快就走?”她嘘道。
“出去——我觉得里面太热,”他吓得结结巴巴说。
“去找娜丝特卡——去散散心,呃?”
“你要禁止,还是要控制我?”他大声咆哮,却把帽子扔回原来的五斗柜上。
“跟安德鲁回我们家,我们刚才把家交给上帝管理。去照料母牛,等我回去;我会回来找你们,大家一起上教堂。”这是她的命令,但是小伙子不肯听,她没再重复;立即站起来,由桌上拿起一个圣坛面包。
“怀特克,点灯笼,我们去看牛。今天是圣诞夜,一切畜生都听得懂人话,因为主耶稣是在它们群中降生的。没罪的人跟它们说话,它们用会人语回答,今天它们和人类一样平等,是我们的伙伴。所以我们跟它们分享圣坛面包。”
人人都向牛舍走去,怀特克手提灯笼打先锋。
母牛躺成一列,正优哉游哉反刍,但是灯笼和人声一接近,它们就哼哼作响,重重顿足,转头避开光线。
“雅歌娜,你是这儿的女主人,由你来分圣坛面包给它们:让它们长得好,不生病。但是明天傍晚之前不要挤牛奶,否则根本就不出奶。”
雅歌娜把圣坛面包分成五块,又在每头母牛的双角间画了一个十字,将薄薄的威法饼放在它们宽宽的粗舌头上。
幼姿卡想知道马儿能不能分享面包。
“不行,基督降生的时候,牛舍里没有马。”
他们回来后,罗赫说:
“每一个生命,每一片最微贱的小草,每一粒小圆石,甚至肉眼几乎看不见的星星——万物今天都感觉也知道主耶稣降生了。”
雅歌娜惊叹说:“老天!什么!连土块和石头都知道?”
“我说的是真话,确实如此。万物都有灵魂。世上的一切都有感觉,等着耶稣垂怜说:
‘醒来吧,噢,灵魂活下去,立功进天堂!’是的,最小的虫,甚至摇曳的小草,都能以自己的方式立功,以自己的方法赞美上帝……今夜,每年的今夜,它们都起来,充满生命,聆听着,等待着耶稣的佳音!”
“对某些物体来说,佳音来了,对另外一些则否,它们在黑暗中耐心等待,期望天明,石头啦,水滴啦,土块啦,树木啦,以及上帝指定的各种东西!”
他们默默思索他的话,因为他以聪明的方式说出动人心弦的言语。不过老波瑞纳和多明尼克大妈怀疑这些话的真实性,他们愈在脑中深思,愈是没法澄清疑团。虽然上帝万能是神妙无法想像的,但是——万物居然都有灵魂!——这是他们想不通的地方。不过现在铁匠一家来了,他们暂时把这些念头抛开。
他说:“爹,我们陪你们守夜,然后一起去望午夜弥撒。”
老波瑞纳说:“坐吧。有你们参加,一定更愉快。我们全家团圆,只有乔治不在家。”
幼姿卡忿忿不平看着她父亲,因为她想起了安提克,但是她一句话都不敢说。
他们再次围着炉火坐在板凳上,彼德到院子劈柴去了,以备明天“大休息日”使用,怀特克抱着劈好的木柴,堆在走廊上。
铁匠大声说,“啊,我给忘了,社区长跑来,叫我请多明尼克大妈马上去,他太太阵痛,尖叫得好惨,可能今天夜里就要生小孩。”
“我真想陪你们大家上教堂,不过,你既然说她大声尖叫,我得去看看。”
她跟铁匠太太耳语几声,匆匆离去,她是这方面的专家,曾给很多人接生,效果比医生更好。
罗赫说了不少跟圣诞夜有关的传奇,有一则如下:
“很久很久以前——差不多跟耶稣降生的年代一样古老——有个阔农人在市场上卖了两头胖小牛,把钱藏在一双皮靴里由市场走回家。他手持粗棍,身体也很壮——也许是全村最壮的人。但他急着在天黑前赶回家,因为那时候盗匪常躲在树林里,伏击老实人。”
“当时一定是夏天,绿林香喷喷,树木的涛声很优美。一股大风吹动树木,头上沙沙响。这个人匆匆赶路,东张西望,觉得很害怕。他只看到老嫩并排的松树和橡树,一个生灵都没有。但是他恐惧极了,因为他正要走近一个十字架,附近丛林好密,肉眼简直无法透视它,盗匪大多喜欢藏在那儿。于是他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,大声祈祷,便尽快往前冲。”
“他安然穿出高树林,经过矮松和小柏树丛,已经看得见开阔的绿野,听见小溪汩汩流,云雀在高处唱歌,发现有农夫犁田,群群白鹳飞过沼泽,不,他甚至闻到樱桃园的花香了。没想到强盗们竟由最后一处密林跑出来攻击他,一共有十二个,都带了刀子。他勇敢战斗,虽然他们很快就打倒他,他却不肯交出钱来,还尖声求救。于是他们把他推倒在地上,用膝盖去撞他的胸口,想要杀他。突然问,大家静止下来,而且一直这样!身子弓在他面前,高举大刀,气冲冲,却仿佛变成石头了!这一刻,周围的一切也寂静如死。鸟儿一动也不动浮在空中——溪流静止了——太阳不再移动——风熄了——树木维持刚才被风吹弯的姿势——谷物亦然。观鸟被宛如钉在空中,翅膀张得好大……犁田的人举着皮鞭要打马,就此保持那副姿态……整个地区仿佛吓杲了,像一张图画静止不动。”
“这种情形维持了多久,谁也不知道,不过,最后人类听见天使对大地唱圣诗:
‘基督来了,敬畏她,噢,全能的主啊!’”
“这时候万物又开始活动了。盗匪接受这个奇迹给他们的警告,放了被害人,大家一起随着歌声来到马厩,跟活在地上或空中的万物共同膜拜新生的圣婴。”
他们为这个传奇故事而惊叹,不过,老波瑞纳和铁匠很快就谈别的事情。
过了一会儿,一直闷声不响的雅固丝坦卡说话了,内容并不讨人喜欢。
“噢,你说呀说呀!除了消磨时间,还有什么意义?如果古代真有圣者从天堂下来保护可怜人,使他们不受压迫,那她们现在为什么不来?现代的贫穷、不幸、折磨和痛苦难道比以前少吗?人就像可怜的鸟儿,未经武装,就放出去到处飞。老鹰、肉食鸟和缺乏食物的鸟儿残杀它,而人最后也被死亡夺走。你唠唠叨叨的大谈慈悲,对傻瓜们许下数不清的诺言,欺骗他们说救世主就要来了——啊!谁就要来了?是基督!他会公正执法,他会发慈悲,像老鹰对小鸡一样慈悲!”
罗赫跳起来。他用如雷的嗓音说:“女人,别亵渎神明!别听恶灵的低语,他会拉你下地狱,永世沉沦,遭受永恒之火!”他坐回板凳上,哽咽得说不出话来,为失落的灵魂恐惧和伤心,从头到脚都在发抖。等情绪稍微平静后,他使出坚信者的一切威力,向她陈述真理,努力带她回正道。
他对她说了很久——很久很久,苦口婆心比得上布道坛的神父。
这时候,怀特克听说圣诞夜牛会说人话,非常吃惊,静静叫幼姿卡出去,双双走到牛舍。
他们手牵手,敬畏得发抖,不只一次在胸前画十字,溜到母牛群中。
他们跪在最大的母牛身边,把它当做“牛栏圣母”,抬头仰望它。喘着气,激动得要命,热泪盈眶,满心畏惧,仿佛他们身在教堂行圣礼似的——他们充满坚强的信赖和活泼的信仰。怀特克将嘴巴凑近牛耳朵,低声呢喃道:“嘘!阿灰!阿灰!!”
但是它只含含糊糊咕哝一声,舌头一卷,嘴唇一咂,继续嚼草料。
“它怪怪的,一句都不回答!”
于是他们跪在另一头母牛身边!怀特克这回差一点哭出来,认真叫道:
“阿花!阿花!”
他们都靠近它的嘴,屏息静听,却听不到一句话!
“啊!我们一定犯了罪,所以我们听不见它说话。它们只答复无罪的人,而我们是罪人!”“对,幼姿卡,对,我们有罪,我们犯过罪。噢,主啊!真的!是,我有一天偷过主人的绳子。还有一条旧皮带!是的,还有……”他说不下去了,他为过失遗憾和忏悔,哭成泪人儿,幼姿卡学他,也真心流泪。他们一起哭,直到每一个“罪孽和过失”都吐露出来,心情才好一点。
家里没人发现他们不在,大家都虔诚唱圣歌——不是圣诞颂,那得等午夜之后才能唱。
彼德在房子的另一侧梳洗和打扮。他全身的衣服都换掉了,雅歌娜已经把他存在储藏室的另一套衣服交给他。
当他出现在大家面前,没有穿军衣和灰制服,改穿普通的农民装,四周响起大大的惊叫声。
他结结巴巴地说:“他们笑我,给我取了‘灰狗’的绰号,所以我换服装。”
雅同丝坦卡吼道:“改变你的语言,不是服装!”
“既然他的心还属于波兰,他说话也一定得回来。”
“离国五年,没听过半次母语,他忘了一点,又有什么稀奇呢?”
说到这儿,他们突然住口,屋里现在可听见高音的弥撒钟。
“我们得走了,这是牧羊人的弥撒钟!”
短短一瞬间,大家都出发了,只有雅固丝坦卡例外。她留下来看家,更藉此一个人发泄心中的酸楚。
这时候弥撒钟响呀,响呀,响呀,像一只鸟叽叽喳喳,叫大家上教堂。
民众纷纷踏出家门,不时有红光从一开一关的门口射进来,亮得像闪电,某些人家把火熄掉或盖上余烬。黑夜中,他们匆匆往前赶,不时听见人声、咳嗽声、鞋子踩雪的咯咯声,以及互相问候的圣语,他们一直走过去,愈来愈陷入深灰的黑夜,最后只有脚步声在冻结的空气中吱吱响。
现在他们远远看见明亮的教堂窗口和推开而射出光线的大门,以及涌入的民众——一拨连一拨,渐渐填满圣诞树杂陈的甬道,挤在白墙边,挤到圣坛前面,人数一直增多,座位挤得满满的,人潮滚来滚去,带进一股浓浊的呼吸水雾,浓得连圣坛灯都模模糊糊,简直看不清楚。
民众仍然涌进来,不断涌进来。
波尼卢德卡村的人排成一大队进来,都是又高又大的家伙,体形笨重,性情却很活泼,都是黄发,都穿着蓝黑色的头巾外套;女人则个个标致,围着“双”围裙,红头巾下便戴了帽子当头饰。
接着摩德利沙村的人三三两两地来了,可怜又多病的家伙,软弱无力,穿灰补钉的头巾外套,都拿着手杖,他们是走路来的。有句通俗的酒馆笑话说:他们只吃泥鱼过日子,因为他们的土地尽是烂泥巴,又跟沼泽交叉,衣服都带有他们烧的泥煤味儿。
佛拉庄也来了一些人,各家分别来,像密密生长的柏树,没有一个高个子,都属中等身材,粗粗短短,像谷物包,却很活跃。爱说话,爱打官司,爱打架,爱糟蹋森林。他们穿黑绠花的灰头巾外套,系红腰带。
还有尔兹普基村的“贵族”,刻薄的人常说那边“只有一个麻袋和一个包袱,一头母牛五家用,一顶帽子三人戴”,他们结伴同来,闷声不响,碰见人就垂下眼皮或侧目看人家。他们的女眷打扮像贵族领地的人,很神气,很漂亮,肤色白皙,口舌伶俐,走在男人群中,受到最高的礼遇。
接着普奇勒克村的人走进来,又高又瘦又壮,像松林的树木,打扮得叫人眼红,白头巾外套,红马甲,衬衫缀着绿缎带;裤子有黄条纹,他们一直向前挤,不让人,挤到圣坛附近。
最后来的是德比村民,个个恍如大地主。人数不多,各自分开走,昂首健步,坐在高坛边的座位上,占尽每个人的上风,因为有钱而充满自信。他们的女眷手拿祈祷书,戴白帽子,帽带绑在下颏处,穿深色的布袄——还有更远的村庄,许多小屋群、锯木厂和贵族领地来的人——但是谁算得清呢?
在这些拥挤、澎湃、像和风吹树林般沙沙响的民众间,丽卜卡村男人的白头巾外套和女人的红围巾相当耀眼。
教堂挤满了人,连门廊上的最后一块地方都满了,迟到的人得在树下吹冷风祈祷。
现在神父开始做第一场弥撒,风琴响了,民众晃来晃去,低着头,跪在圣像面前。
现场一片肃静,热诚的祷告响起了,每一双眼睛都盯着神父,盯着圣坛中央高高燃烧的蜡烛。风琴奏出柔美的音乐、甜蜜动人的协奏曲,打进了大家的心坎。神父时时伸手转向民众,大声念几句神圣的拉丁文,民众也伸长手臂,出声叹息,低头忏悔,捶胸虔诚祷告。
第一场弥撒完了以后,神父登上讲坛,谈起神圣的节日,劝告他们逃避一切坏事,他的话像火烧进民众的心,像雷声响遍教堂。听众有人叹气,有人捶胸脯,有人懊悔得厉害,更有人——尤其是天性热情的人——竟哭起来。因为神父说得很热心,滔滔不绝,字字敲进众人的心坎和脑袋,教堂热气逼人,不少人昏昏欲睡,但是连他们也忍不住聆听神父的话。
还没做第二场弥撒,风琴又响了,神父唱一首著名的颂歌:
“来迎接她——来问候她!”
大家一致站起来,像浪花汹涌,开始齐声唱歌。一股响亮的疾风由每个人的肺部涌出来:
“耶稣躺在马槽里!”
圣诞树被音波震得摇摇摆摆,火光在大声浪中明灭。
他们的灵魂、信仰和声音都团结一致,仿佛一个巨人欢唱大颂歌,带着每个人的心,飞到圣婴的圣足下!
第二场弥撒完了以后,风琴师猛弹圣诞颂,一首接一首,节奏很活泼,他们几乎忍不住跳跃,总之他们都回头对着琴塔,随着音乐的曲调和拍子大声唱歌。
惟独安提克没跟大家一起唱。他跟太太和斯塔荷一家同来,却让他们走前面,自己站在座位边。他不想站在圣坛前的老位置,与农场主人为伍,却另找一处地方,这时候他看见父亲带家眷来了,挤到礼拜堂中央,由雅歌娜走到最前面。
他缩到一棵小枞木后面,此后眼睛就一直盯着她。她坐在靠边道的一排座位末端,他基于本能,拼命在前挤,来到她附近,弥撒进行间全体下跪,他也跪下来,身子在前弯,脑袋碰到她的膝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