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我到哪里去弄五卢布呢?冬天快要到了,我得买一件羊皮袄。我的皮靴也耐不过圣诞节——我有十卢布可领,外加两件穿的——一条裤子和一件衬衫。羊皮外套就算是短的,也要五卢布,皮靴再花三卢布。我得买一顶帽子,另外花一卢布请神父为我去世的亲友做弥撒。这一来,根本没有钱可剩!”他很失望,伸手在口袋掏一点剩下的烟丝,无意中摸到他刚才忘记的现钱。
“啊!我有一点现钱!”他不想再睡了。酒店传来遥远的音乐声和叫嚷的回音,隔着一段距离,听起来弱化了不少。
“他们在那儿——跳舞、喝伏特加酒、抽烟!”他叹了一口气,又俯卧着,转头看四肢缚好的马儿,它们挤在一起,互相蹭脖子。然后他决定傍晚也要到酒店,买些烟丝,看看人家跳舞。
他不时看看手上的钱,又看看太阳,那天太阳慢吞吞走下山,仿佛星期天也需要休息似的。他现在特别想去酒店,简直忍不住了,但是他暂时忍着没去,只翻个身,心底暗自呻吟。安提克和汉卡由谷仓背后出来,走上田间的垅道。
安提克走前面,汉卡牵着小男孩跟上来。他们慢慢走,偶尔交谈几句,然后安提克弯身打一打正在萌芽的叶片。
“长大了,厚得像刷子的硬毛。”他咕哝着,眼睛瞥见他自己播种的几亩地,收成归他自己,等于替父亲干活的工资。
“厚,不错,但是爹的麦子长得更好。茂密得像丛林。”汉卡说着,看了相邻的麦田一眼。
“我们只要有三头牛,田地施肥的效果会好一点儿。”
“加上一匹我们自己的马……”
“是啊,那我们可以养些家禽之类的到市场上去卖。现在有什么办法呢?爹连每一粒麸糠都算得清清楚楚,老想着马铃薯皮。”
“给我们一口粮食,都要痛骂我们一顿!”
他们实在说不下去了,内心涨满愤怒和苦水,以及农人的反抗情绪。
过了一会儿,“如果……我们曾分到八英亩左右。”他心不在焉地说。
“不可能超过这个数目。有幼姿卡、铁匠的太太、乔治和我们要分。”她算一算说。
“我们若付现金给铁匠,保留房子和十六英亩呢?”
“但是你有现钱付吗?”她大声说,无助感压得她透不过气来。她凝视公公的田地,眼泪浮上眼眶,那块地可比纯金,每一寸都可以种小麦、黑麦、大麦和甜菜。
“别哭,你这蠢货,反正有一天我们会有八英亩自己的田。”
“噢,我们只要有一半,加上房子和卷心菜园就好了!”她指一指蓝绿色的卷心菜园。两个人往那边走去。到了菜圃边,夫妻俩坐在一株矮树下,小孩哭着嚷饿,汉卡喂他吃奶,安提克则卷了一根香烟,点起来抽,表情闷闷不乐。
他没告诉太太他心里多痛苦,像火炭在心中燃烧。他不能跟她说,她也不可能了解。女人向来这样,一点进取心都没有,既不思考也不抓住事情的意义,只是像男人的影子般活着。
汉卡又说:“但是,爹手头有现金吧?”
“有。”
“咦,他给幼姿卡买了一串珊瑚珠子,价值跟一头母牛差不多。他老是通过社区长寄钱给乔治。”
安提克同意她的话,但是他正在想别的事情。
“对我们太不公平!还有你娘留下的衣裳,他紧紧锁着,甚至不拿出来见阳光——裙子和围巾啦,女帽和珠子啦……”她继续唠叨了好久,诉说这一切,以及她的委屈、悲哀和愿望,但是安提克闷声不响。最后,她实在失去耐心,就摇摇他的肩膀说:
“你没睡着吧?”。
“嗯,我在听呀。讲吧,这样对你有好处,等你讲完,告诉我一声。”
汉卡天生爱哭,何况又有不少伤心的理由,至此痛哭流涕。她叫道:他跟她说话,活像对一个他瞧不起的女孩子,他不关心她,也不关心小孩。
安提克听了,站起来轻蔑地说:
“提高嗓门吧。它们”——他将脑袋甩向面前飞过的乌鸦——“它们听见了会同情你!”说着戴上便帽,大步往村子里走去。
“安提克!安提克!”她凄然在后面叫他,但是他根本不回头。
她怀着沉重的心情,将小孩包好走回家——那么,他是不让她吐露或抱怨哕。噢,他可真亲切,安提克,真的!永远是干活儿,干活儿,干活儿。照料这个,照料那个,照料其他事情,呆在家……如此而已。没有体贴,没有同情,根本没有交情可言!别的女人在酒店享受,或者参加婚礼——但是安提克呢!她不知道他怎么回事,有时候他很温柔,再温柔不过了。有时候一连几个礼拜难得跟她说句话,或者看她一眼,老是想心事,老是这样。不错,他有他的理由……他父亲现在为什么不把土地移交给他?……老头子该退休让儿子媳妇家奉养了……他若这么做,她一定会把他当做亲生爸爸来照顾……
她愿意跟库巴谈谈,但是他仰靠在麦堆上,假装睡觉,其实阳光直射进他的眼珠里。她一消逝在谷仓的转角,他马上站起来,刷掉衣服上的茅草,慢慢由果园踏向酒店。
酒店在村庄的那一头,过了神父家,远在白杨路的起点。
客人还不多。音乐时时传来,但是没有人下场跳舞。少男少女宁愿在果园里嬉戏,或站在房子四周,或贴近墙壁,那边有很多妇人和小姑娘坐在一堆堆死木桩上,木桩从森林里搬来不久,还新新泛着黄色。最大的房间屋椽都被烟熏黑了,现在空空如也。小玻璃窗蒙着灰尘,只透进一点点落日的余光,简直照不到破旧又凹凸不平的地板,角落和僻静的地方灰尘很厚。
只有安布罗斯和村中慈善会的一位会员在那边,他们手里抓着酒瓶,站在窗边聊天,经常互相敬酒。
雅固丝坦卡也在酒店里讨人嫌,气冲冲怨责全世界,因为她的子女对她不好,她年老得离开他们找工作。然而,没有人答理她的谩骂,于是她走到小暗室,铁匠、安提克和另外几个年轻人坐在里面。
一盏灯悬在暗蒙蒙的横梁上,射下一股泛黄的幽光,照着几颗金发茂密的头颅。男人围成一圈,手肘放在桌上。大家的眼睛都盯着铁匠,他满面通红,身子往前倾,一会儿伸出手臂,一会儿用拳头敲桌面,但是他压低了嗓门说话。
外面的低音提琴嗡嗡响,像一只大黄蜂飞进屋里嗡嗡乱转。小提琴突然奏出强烈的音符,像鸟儿呼叫伴侣。铙钹问或敲出刺耳的颤音,然后一切又静悄悄的。
库巴直接走向吧台,犹太籍的酒店老板颜喀尔坐在台子后面,头戴瓜皮帽,身上只穿衬衫(因为天气很暖和),摸摸灰色的胡子,晃来晃去,正在念一本他举在眼前的祈祷书。
库巴忧心忡忡,一步一步往前走,算算他的钱,抓抓脑袋,然后站着不动,颜喀尔注意到他,不中断祈祷和摇晃的动作,叮叮当当摇了一两下玻璃杯。
他终于下令说:“八分之一公升,不搀水!”
颜喀尔默默伸出左手来要钱,将铜绿侵蚀的硬币丢在一个托盘里,然后问他:
“用玻璃杯装?”
“总不能用皮靴装吧,我想!”库巴答道。他退到吧台末端,喝掉头一杯,在地上吐口水,又环顾房间四周,第二杯喝掉以后,他举起圆瓶对着光线照照看,发现空了,就用酒瓶捶吧台。
他叫道:“再来一瓶!外加一包烟!”现在他胆子大多了,伏特加酒使他全身暖洋洋的,有一份奇特的自信感。
“今天领工钱,库巴?”
“不会吧。今天是元旦吗?”
“要不要来些甜酒?”
“不,我不喜欢。”他数数钱币,凄然望着甜酒瓶。
“不过我可以赊给你;难道我不认得库巴是谁?”
“我不敢——‘赊账买东西的人很快就连面包屑都吃不着’。”他面无表情地说。
颜喀尔把甜酒瓶留在他肘边。他不想要,打算走出去,可是甜酒实在太香了,他终于让步,一时冲动喝了一大口。
“这些钱,你是不是在森林里赚来的?”颜喀尔耐心逼问道。
“用网来捕鸟,送了六只给神父。他给我一兹洛蒂。”
“一兹洛蒂买六只,真的?咦,我每只会出五科培。”
库巴吓一跳说:“但是……但是——鹧鸪是不是合乎犹太戒律的食品?”
“别管那些,只管多带些来给我,你拿来一只,可以换五科培现金。你喝的甜酒也算在里面。这样好不好?”
“什么,颜喀尔!每只五科培?”
“我的话不是空谈。库巴,你那六只鹧鸪可以换的伏特加酒不止八分之二公升,是八分之四公升哩!外加甜酒、一条青鱼、一个卷饼和一包烟。你懂吗?”
“我懂。半公升,加一条青鱼,加……我不是傻瓜,我算得出来一一对极了——半公升,加甜酒、烟草和卷饼和一整条青鱼……”这时候他被伏特加的酒味弄得醺醺然。
“你肯不肯抓鸟来给我,库巴?”
“半公升,加一条青鱼,加……好,我会的。你知道,我只要有一支枪。”现在他的脑筋清楚些了,但是他又计算起来。“喏,一件羊皮袄要五卢布……还要买靴子,我需要……三卢布。不,我没有办法,铁匠打一支枪要五卢布——向拉法尔收这么多钱,向我也会收这么多——不!”他正在出声思索。
颜喀尔拿根粉笔飞快计算,然后在他耳边低声说:
“你会不会射母兔?”
“用拳头——怎么射法?有枪我就会。”
“那你能不能射得——很准?”
“颜喀尔,你是犹太人,所以你不知道这回事。这里的人都知道上次暴动我陪老爷们出征,所以腿部才会中弹。噢。会,会,我会射击!”
“我给你弄一支枪和子弹,还有你需要的各种东西。只是你射到的猎物要拿来给我,库巴!一只母兔你可以换一卢布。你听到没有?整整一卢布哩!弹药算你十五科培,我从你射到的母兔来扣钱。还有,枪支的磨损率我收半蒲式耳的燕麦来补偿。”
“一卢布买一只母兔,弹药算十五科培?……整整一卢布?你怎么算的?”
颜喀尔又复述每一道细节,库巴只明白一个要点。
他说:“剥夺马儿吃的燕麦?我不做这种事情。”
“何必呢?波瑞纳家有的是燕麦……不止是马槽才有。”
“但是——但是那样等于……”他盯着颜喀尔,想弄清事情的含义。
“他们都这么做!你从来不奇怪长工们的钱是哪里来的?否则他们怎么会有钱买烟丝、喝伏特加酒,星期天跳舞玩乐?”
“怎么会?什么?你这下流胚,我是小偷吗?”他突然大吼,用拳头敲桌面,玻璃杯弄得哐哐响。
“啊!库巴,你要对我发脾气,是不是?那你付清酒钱,滚到地狱去!”
但是他没付账也没有走。他一文不名,还欠了犹太人一笔债。所以他在吧台边垂着脑袋,想算个清楚。颜喀尔态度转柔,又倒了一些甜酒给他——这回是纯的——没有说半句话。
涌进酒店的人愈来愈多,暮色加深,灯盏也点上了。音乐转为快节拍,屋里闹哄哄的,客人一群群围在吧台四周,或贴墙而立,或挤在房间中央。他们说话、闲聊、发牢骚,有人互相敬酒。不过,照例只偶尔敬一敬。他们不这样怎么行呢?他们不是来暴饮的,只是——融融洽洽相聚、闲谈、打听些应该知道的消息。今天是星期天,稍微放纵好奇心,跟熟人喝一两杯酒当然不算罪过。看来经常有人这么做,并没有冒犯上苍。神父自己也不禁止嘛。咦,譬如驼兽,辛苦之后也乐于休息和需要休息呀!于是年长的农场主人坐在餐台边,还有些女人,穿着红衬裙、戴着红围巾,个个像盛开的蜀葵花。大家同时说话,满屋子呢喃声,像大树林沙沙响。顿足声则像连枷敲着打谷场上的小麦。小提琴唱出快活的曲子:
“谁要——谁要跟我来?”它们叫道,低音提琴则闷声答道:
“全部会追随——追随你!”这时候铙钹发出笑闹的声响和叮叮当当的小铃凑成愉快的噪音。
跳舞的人并不多,但是这些人用力跺脚,搞得地板吱吱嘎嘎,桌子摇摇晃晃,酒瓶不时互相撞击,甚至有玻璃杯打翻。
不过这毕竟不是大场面,那天教堂没有婚礼或订婚等特殊的大事。他们只是跳舞取乐,伸伸背部和两腿,消除一周工作的疲劳。不过,有些小伙子秋末要应召从军,他们借酒浇愁,喝得很多。这也难怪嘛,马上要和陌生人为伍,进入陌生的国度。
其中以社区长的弟弟吵得最凶,跟他一道的有马丁·拜亚勒克,汤玛士·席科拉、保罗‘波瑞纳(跟傍晚到酒店来的安提克是堂兄弟。安提克那天没跳舞,跟铁匠姐夫和同伴们坐在小房间里),还有磨坊来的法兰克,一位矮小、结实、卷发的小伙子,他们之中属他最健谈、时髦、爱开玩笑、喜欢调戏女孩子,脸上难得不带瘀肿或抓痕。今天晚上他一开始就醉醺醺,此刻站在吧台附近,跟风琴师家的胖女仆玛格达在一起,她已怀了六个月的身孕。
神父曾在讲坛上公然责备他,催他娶此女为妻。但是法兰克不肯照办,因为他秋天就得入伍,他要太太干什么?
玛格达现在把他拉到一角,哭哭啼啼说了几句话,但是他照旧回答说:
“你是傻瓜。我有没有引诱你,呃?我会付施洗费,给你一卢布左右——随我高兴给。”他醉得茫茫然,用力推她,她跌坐在库巴身边的地板上,库巴在火炉附近睡觉,脑袋枕着余烬。接着法兰克又去陪安布罗斯和农主们喝酒,他们都愿意代他出酒钱,指望他们的麦子快一点磨好。
“喝一杯,法兰克,拜托快一点磨我的原料,我太太直烦我一说她的面粉不够做面团。”
“啊!我太太经常发牢骚,因为我们没有压好的燕麦片。”
“我太太则讨着要麦片粥来喂猪仔。”
法兰克醉了,什么事都答应,大声吹嘘他的本领。他说,磨坊全凭他的命令行事。磨坊主得听他的……不然的话!好,他法兰克知道怎么样使面粉袋生恶虫——使水流干掉——杀死塘鱼,使塘水发臭——糟蹋面粉,弄得它一无是处……
有一个人大声说:“你若这样对付我,我就扯下你那头卷羊毛!”原来是雅同丝坦卡。她老出现在人最多的地方,那儿也最可能找到长舌的人或亲戚请她喝杯伏特加酒,免得她乱嚼舌根。法兰克虽然醉得厉害,仍然很怕她,一句话也不敢回嘴。说真的,她太清楚他的为人和他管理磨坊的情形。她得意洋洋,醉得很厉害,双手叉腰,随着音乐跳舞、顿足和嚷叫。
邻室的铁匠说:“我说的是真话,报纸上印得清清楚楚——字体大得像公牛。世界上没有一个民族像我们。一个都没有!咦,每一位大地主都骑在我们头上,每一位神父,每一位官吏也这样。我们只能做工、挨饿,对所有的人打躬作揖,免得他们打我们一耳光!我们自己的土地太少了,所以——对我们许多人来说,很快就会连一小块园子都不剩……同时,大地主一个人的田地比两个村子加起来还要多!昨天法庭上有人说要重新分配土地。”
“谁的土地?”
“当然是绅士们的。”
雅固丝坦卡已来到小房间,倚着餐台哈哈笑。
“是你给他们的吗?你想抢过来!你对别人的财产可真大方!”
铁匠不管老太婆打岔,继续说:“那边的人有自治政府,那边每个人都上学,他们全住在绅士家,全是绅士。”
“那是什么地方?”雅固丝坦卡问安提克,他坐在餐桌另一头。
“温带的国家。”
她怒喝道:“那铁匠自己为什么不到那边去?下流狗!他在骗你们,对你们撒谎……你们这些木头人竟相信他!”
“雅固丝坦卡,拜托你安安静静到你刚才来的地方。”
“不,我不走!酒店是为大家开的,我虽然穷,却跟你一样有权利来这儿。你在这里假充老师!你服侍犹太人,奉承官吏,一哩外就向大地主脱帽致敬!你这吹牛大王,你!噢,我知道……”她不再说了。铁匠从肋骨下方抱住她,用脚踢开门,把她扔到大房间,她趴倒在地上。
她没开口骂人,自己站起身,高高兴兴地嚷道:
“壮得像匹马,你!我乐于有这么一个丈夫!”
店里的人捧腹大笑,她出门一个人默默诅咒。
这时候酒店渐渐空了,音乐已停,大家纷纷走回家。今晚天气很暖和,月光清朗,除了新兵,没有人留下来,他们大叫大嚷喝个够,安布罗斯烂醉如泥,跑到路中央,一面唱歌一面摇摇摆摆,由这一侧走到另一侧。
以铁匠为首的那群人也离开了。
过一会儿,颜喀尔熄了灯,新兵们也蹒蹒跚跚出门,手挽着手来到大路上,唱歌吼叫,家犬都对他们低吠不已。
店里只剩库巴,他在灰堆里睡得好热,颜喀尔不得不叫醒他。他不肯起来,在空中乱踢乱打。